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馥春-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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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是傅春儿,当下她与父兄母亲用眼神打了一圈招呼,却没有出声。

众人坐定下来。

戴茜居然便不出声了,只端起手边的茶盏,慢慢地饮着。

戴兴志突然觉得机不可失,应该先发制人。刚才戴诚还未真正张口便叫傅阳给堵了回去,还替傅家扬了名,这副功力他是亲见的。眼下则一定要抢先将话都说出来才行。

“老爷子,傅家与戴家之间,毕竟是竞业之家,因此,这门亲事还是要慎重考虑啊!”戴兴志十二分诚挚地对老爷子开了口。

没有人搭腔,只戴兴志一个人说着,连个反驳的人都没有。

戴老爷子抬起眼来,道:“兴志,这话你为何等到今时今日,都已经是吉时了,才说?”早几日你都干嘛去了?

“这……这实是孙儿刚刚知道了一些两家铺子作坊之间的事情,这才觉得此事怕是……怕是值得商榷。”

厅上的人都扬起眼看着戴兴志,令他突然觉得自己如同戏里的一个丑角一般,然而此时已经骑虎难下,戴兴志便细细地将他所知道的傅家“挖角”了戴家作坊的工人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老爷子,您想想,傅家生意新起的时候,正是那些伙计到了他家中作坊的时候。”戴兴志最后得出结论,“如此想来,实在是不能不叫人怀疑,傅家从戴家究竟得利多少。”他说着,故意看向傅家父子这头,道:“以如此手段对付我家,实在很难叫人相信此番为令公子上门求亲的诚意。”这番话是对傅家的家长,傅老实说的。

傅老实担心起来,他即使是老实人,也忍不住不开口了。然而傅阳却使了个眼色给父亲,示意他不要轻易开口。

果然,这回戴兴志挑出来的问题,是戴茜回应了。

“你说的,傅家从戴家请过去的那些伙计,就是这些人么?”

傅春儿转过去,朝后面点点头,姚十力等人一一都走出来,来到戴老爷子面前,几个人都是朝戴老爷子躬了躬身,便都往下退了,站着等问话。

二百二十一章 往事并不如烟

等姚十力等人出现,戴兴志便暗叫不好。要知道世间最怕之事乃是捕风捉影,大部分人都愿“宁可信其有”,所以事情才可以越传越真,越描越黑。如果当事人不愿站出来澄清,此时便会以假成真。

当时姚十力等人从戴家的作坊出去,去为傅家做事,这事情本身很明白。人,是戴兴志自己起意辞的,与傅家半文钱关系都没有。除了姚十力以外,不少人还曾为了避嫌,而到乡下务农,等农忙过了之后,才重又上来傅家的作坊。

这些事情,姚十力当着众人,都一一说了。

戴兴志兀自嘴硬,道:“那阵子姚十力在作坊里处处与我……”他本想说与自己作对的,话到口边,机灵地又缩回去了,“处处与人不对付,又有不少错处。他或许是故意惹事,从戴家脱身,好求去傅家那头高就。”他晓得此时不能退,一旦不能取信戴老爷子,他在戴家便没有立足之地了。

姚十力等人都退在傅阳等人的身后,不说话,冷冷地看着他,眼里都流露出几分蔑视来。

“兴志,你——”戴老爷子想说,当初你小子可不是这样说的。他可是清楚地记得,戴兴志是找了那些由头,将姚十力等人从作坊里赶了出去,姚十力的亲眷老夏,还有一些平时在作坊里相厚的管事,都出面帮他说过话,最后还是让戴兴志给撵了出去。姚十力即是如此,余下那些年纪更轻没资历的就不用说了。

戴茜点点头,说:“带上来吧!”

这时候,两个戴家的家丁,就带了一个市井无赖打扮的人上来,往内堂的水磨石板地面上一扔。那人趴了在地上,捣葱似地叩头,道:“大爷奶奶们,请饶了小的,小的拿人钱财。替人做事,也是身不由己……”

“你说,今年正月十八日,有人拿钱把你,要你夜间去将一个叫姚十力的人,捆了,送到瓦匠营门口,乱棍打一顿,将人留在那里,可有此事?”

“是。是有此事——”那无赖似乎怕得很。赶紧承认了好脱身。“那把钱给我的人,我刚才进院的时候,刚巧看见了。他曾说他叫戴诚——”

戴兴志已经不记得此事了,经这么一说。才想起来,惊出一身的汗,他当日只是听说老夏带了姚十力曾接触过傅家,便想给傅家个下马威,叫他们不要接受姚十力,好堵了姚十力在广陵城中寻生计的路子。他当日一念走岔,将事情做绝,反而使姚十力死心塌地地帮傅家做事。

只是眼下戴兴志已经顾不得念及这些旧事了,他一心只念道:幸亏当日不是自己找人去收拾的姚十力。

只是戴诚去找的。与他戴兴志自己去找的,在戴老爷子心中,又有何区别。

戴老爷子叹了一口气,自己当初怎么就选中了这么个外边看着伶俐,内里一团浆糊的侄孙。

戴兴志也看出了戴老爷子的心意。突然膝行两步,对戴老爷子说:“老爷子啊,孙儿可是一心为了咱们戴家的产业。”他声音带着几分激动,指着傅阳与傅老实那头,说:“他傅家生意好起来的那阵,就是姚十力等人去傅家作坊的时候。再者,我戴家经营了百年,他傅家刚刚开业,怎么就能做出能与戴家相媲美的妆品来?”

此话说得诛心,傅阳完全不为所动,然而傅老实却脸色变了变,打了个寒噤。

这一切戴兴志都看在眼里,略想了一想,才明白过来,立时便心道,有门儿了。

谁知此刻傅阳朝妹妹点点头,傅春儿见了,便走到门口去,对外面的人说:“这位大叔,劳烦取进来吧!”

门外的人也是戴家的仆下,听了傅春儿这么客气的相请,浑身的骨头仿佛都轻了几斤,连忙道:“不劳烦,不劳烦。姑娘也请让让,我这便进来。”

那仆从便抱了一只两尺余长的匣子进来。

傅阳起身,接了那匣子,放在桌上,跟着打开了,请戴老爷子过来观看。

“老爷子,我傅家所有出过的妆品,都有样品在这里。老爷子可以自行观看,相信您可以明白,所有这些妆品,都是我傅家自行研制出来的方子,绝不敢与’戴凤春’的品牌有任何雷同。”他说着,朝老爷子躬了躬身,道:“戴家制的香粉,我家自认不敢与之比肩。”

戴老爷子听了这话,觉得心里极舒坦的,他看着傅家奉上来的妆品匣子,从“鸭蛋粉”,到头油,到香件,再到藏香,所有的产品都整整齐齐地摆放在这一只长长的匣子里。看匣子,应该也是特制的,所以傅家应是早有准备,特地为未来的亲家,同时也是竞业的对手,奉上这么一件,原是极光明磊落的。

老爷子见了心里就舒坦。他开口道:“这与我上次在你铺子里见到的,一样么?”

“回老爷子的话,不一样,”傅阳恭敬地回答道,“上次老爷子光临我家铺子的时候,黑芸香只有三种,眼下又新做了金顶与氤氲两种新的香型。此外,今年新下的金桂精油刚刚制好,因此鸭蛋粉当中也新制了一种金桂香型的。新出的这两种,都在这匣子里。”

戴老爷子怔了怔,道:“这样快?”他自然指的是傅家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推出三种新品,想了想,接着又道出了心头的一个大疑问,道:“为什么不用定粉?”

傅阳一点都不藏私,将自家因为定粉(铅粉)有微毒,时间长了,对皮肤有害,因此才弃之不用的,将这些理由全部和盘托出。

戴老爷子看着傅阳,终于实在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傅家得子如此,傅三爷,傅三奶奶,我——我实在忍不住要羡慕贤夫妇啊!”

杨氏盈盈站起,对老爷子福了福身,道:“不敢,老爷子实在是谬赞了。”她扯了扯傅老实。傅老实早就随她一道立起,此刻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眼神有些畏缩,似乎不太敢与戴振昌直视。

戴兴志见堂上言笑晏晏,戴老爷子对傅阳赞赏有加,他突然膝行两步上来,抱着戴老爷子的腿,哭道:“爷爷,你要原谅孙儿啊,孙儿是一心为了戴家。孙儿是听说……听说。那傅家不止在眼前。早在二十年前。曾经就打过咱家方子的主意啊!”

这话一出口,傅老实面色变得惨白,仿佛立足不稳。

傅阳赶紧扶住了他,轻轻地道:“爹!没事的。”

傅老实心中想着。儿子长大了,这双手,可真有力啊。只是他真知道了过去那些事情,还会愿意这样支持自己么?

这时候戴兴志将最后一道救命的法宝给祭了出来,“……孙儿听得真真的,说得有鼻子有眼,说,那人是因为盗了戴家的方子,没有走脱。因此才被从戴家作坊里赶出来的啊!”

“老爷子,那可是戴家贡粉的方子啊!”

“您想想看,这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想办法往我们戴家身边凑么?先是老子盗方,盗方不成了。就挖咱们的伙计,伙计不知道方子,就干脆叫儿子来求娶咱们戴家的姑娘——”戴兴志一边哭,一边说,声泪俱下。若叫人听了去,不免真得会以为这戴兴志是为了维护戴家的利益,在苦苦地求恳戴老爷子。

而傅老实的身子,就一直像在寒风中抖动的秋叶一般,他的脊背似乎有些弯,仿佛担负着什么沉重的负担似的。他此生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一生老实,从不行不端之事,而此刻他的妻子儿女,聚在一处,听着别人数落他此生最为冤屈的一幕,最为耻辱的一幕,最为追悔的一幕。他的亲人们,能接受这样一个身背着这样污点的丈夫、父亲么?

为什么当初一时糊涂,答应让阳儿上戴家求这门亲啊!傅老实心里一声长叹,若不是当初傅春儿劝他,说什么上一辈的恩怨本不该影响下一代相处,还劝说应该早早澄清此事,洗刷冤屈。可是这二十年过去了,陈年旧事,犹如一团迷雾一般,他时至今日都没有能够忘却当日那种百口莫辩的感觉,那时他站在戴家作坊的门口,看着同日进作坊的学徒将自己的行礼铺盖,一件一件地扔出来,那种滋味,他如今仿佛又尝到了一般。

这时候,一只温婉的手掌,轻轻握住了傅老实的右手。

傅老实低低地道:“淑卿——”

他从未向发妻说起过此事,杨氏家世门第,要比他自己高上不少,傅老实对她既敬且爱,却不希望杨氏知道自己竟然又那么不堪的一段过往。眼下,杨氏听说了这么一段旧事,会嫌弃他么,会鄙夷他么,而说到底,就因为他是个这样懦弱的男子,事事不敢与人争,因此当日才会出现那么一幕啊。

二十年了啊,傅老实顿觉得自己累及妻儿,悔之无及,恨透了自己。

“老实,”杨氏的声音却在一边低低地响起,“你的为人我们一家都清楚得很,相信你绝不会行此事。关键你要振作起来,要叫世人都相信你才行啊!”

“是呀,爹,相信孩儿,既然当日有人能够构陷爹,今日便会有人替爹将事情澄清,还咱家一个清白。”傅阳的声音在另一头响起。

“爹,您放心吧——”傅春儿站在杨氏的右手边。此刻傅家一家四口,正站在一处。

妻儿的支持,给了傅老实莫大的勇气。他抬起头,终于头一次直视戴振昌的双目,开口叫道:“戴老爷!”

戴振昌有些震动,这是个旧称,近十年以来,戴家上下,哪怕自己的亲孙女,都会称呼他做“老爷子”。眼前这个人,他选定的孙女婿的父亲,此时竟越看越眼熟,戴振昌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是,你原来便是那个’老实’——”

ps:

鞠躬感谢@宁之海 和@mawankang 两位亲的粉红票,非常非常感激。小非也很感激大家在书评区的留言,真的很谢谢你们,有你们,太好了。

二百二十二章 “那个人”

当日傅老实与杨氏因为傅阳的亲事争执起来,一时心里烦闷透顶,自己跑去作坊生闷气。待傅春儿寻去的时候,傅老实破天荒头一回抽起烟袋来,那暗红的一点点烟丝在静夜之中一闪,便即黯淡下去。

之后,傅老实便将这桩旧事都告诉了傅春儿,这事情在傅老实心头压了近二十年,他不敢告诉爱妻,更不敢说与长子听,然而不知为何,见傅春儿问,竟然便告诉了这个聪明可人的女儿。

傅春儿越听越是觉得出奇,心知当年的事情绝不仅仅是傅老实被诬盗方这么简单,戴家作坊应是发生了更为离奇复杂的事情。

真相是什么,她并不了解,可是她十足十地宁愿相信自己的老实爹。她也明白傅老实一直都背负着这个沉重的心理创伤——他一生正直,不愿作伪,但是遇事总是硬气不起来,处处容让之余,总让人觉得他有些气短。或许是傅老实就一直是因为这么个污点,所以才会觉得自卑,处处矮人几分,久而久之,这分看似“老实”,实则“窝囊”的性情才定了形,而且成了一世随着他的标签。

虽然傅老实嘱咐傅春儿暂且不要将此事告诉杨氏与傅阳,但是后来傅春儿还是将此事与傅阳商量。两人意见一致,应该以此为契机,想办法将旧事给弄明白,而不应该硬将此事继续“捂”下去。

于是,傅家兄妹在短短的几日之间,暗地里拜访了不少当时与此事相关的“老人儿”,而关于戴家二十年前曾出过盗方之事的“流言”,也与此同时在广陵城中悄然传播开来。

*——*——*——*

这时候,戴老爷子终于认出了傅老实。

戴老爷子还有些印象,记得他是个实诚肯干、沉默寡言的后生,在作坊里一天到晚老老实实地干活儿,不爱与人交际,因此相熟相厚的朋友并不多。唯有几个长辈工头,对傅老实还算赏识照顾。

他记得很清楚,那日,傅老实还在工上,自己得到消息,带了人去搜作坊伙计的住处,在此人的榻下翻出了一个大包,里面装了戴家决计不能外销的贡粉,另外还有一封信,交代这名伙计尽量想办法能将戴家贡粉的方子给盗出来。署名是他最为忌惮的“那个人”。

戴振昌当时不动声色。将那包袱又放了回去。并且嘱咐所有人不得走漏风声。待第二日,傅老实在作坊里配料的时候,将他直堵在作坊里,在他的衣带里搜出来一份手抄的贡粉配方。这事情才闹将起来。

戴家一开始打算将傅老实送官,可是傅老实死活不认,与傅老实相熟的一些长辈工头,也纷纷为他说情,指傅老实不是这样的人,最后只是将傅老实赶了出作坊而已。只是,戴家在将傅老实赶出作坊的同时,知会了所有与戴家有往来的人家,因此傅老实出来之后。再也没有作坊肯收。因此傅老实只得借了钱,自己置办了一个小小的货郎担子,开始走街串巷地买些刨花水头油、针头线脑的为生。

后来戴家几经风雨,作坊的人士也来来回回地变了好多回,傅老实绝不是唯一被戴家作坊“请”出去的。只是背了这么“盗方”这么重的罪名,傅老实是绝无仅有的例子,因此,戴老爷子对此人还是有些印象的,看着傅老实的目光,便多了几份探究。

他这才省过来,原来傅家与戴家竟有这么一番渊源。既是如此,他日前所做的决定,将孙女儿嫁到傅家去,是不是太草率了?

然而傅老实这头,也终于鼓足了勇气。

“戴老爷,此人所说的……不是真的。当年我……的的确确,不曾起意要盗戴家的贡粉方子。我是被冤枉的。”隔了这么多年,傅老实终于奋力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一晃已经二十年过去,而人的一生之中,能有多少个二十年?傅老实终于再一回起了为自己剖白的心思,他心情激荡之际,话音都在颤抖。

“我绝对不曾觊觎过戴家的贡粉方子,更没有藏过戴家的贡粉。作坊之中,五六人共住一间屋子,若有人想往我衣带内,或是榻下藏什么东西,再容易不过。”

“哼,当日你是人赃并获的,到如今不过是看着这事隔得久远,巧言狡辩罢了。”戴兴志先跳了出来。

“这位戴家的公子,二十年前,您应该也还未出生吧!”傅阳淡淡地道,“二十年虽久,也并不至于,便没有人知道实情了。”他看着戴兴志,话语之间便带了几分嘲讽,“只是,这人,一定不是戴公子你。”

傅春儿这时候看看戴茜的神色。戴茜微微颔首,傅春儿便走到内堂门口,道:“几位爷爷伯伯叔叔,请进来吧!”

几个人鱼贯而入,前面几个,年纪已然不轻,后面也有些与傅老实年纪相仿的。“老夏、老洪、大李……”戴老爷子乍见故人,有些激动。他年轻时候,便是与这些人一道,一手维持住了戴家皇商的地位,让“贡粉”历久出新。

姚十力的姑父老夏当先朝戴老爷子拱手,道:“老爷子休怪,我们今日实是为了老实那桩旧事而来的。”

当先几人,都是当年待傅老实不错的工头们。后面跟着几个,与傅老实平辈的,是傅老实当年的工友。其中一个畏畏缩缩的,被老夏与老洪一唤,当时便出来,在堂上扑通一跪,膝行到了傅老实身前,道:“傅大哥,我对不住你啊!”

那是一个穿着一身普通粗布直缀的中年人,面上风霜刻画,看上去比傅老实老了将近十岁,与傅老实的衣着打扮一比,人们便晓得此人的日子实在过得不如何。

“洪涛?”傅老实实是见不惯这等事,忍不住便往后退。

老洪叹了一口气,也道:“老实啊,原是洪涛对不住你,他已经承认,当日是在他在你的塌下和衣带里藏的那些东西。”洪涛是老洪五服以内的堂侄,当年是在老洪的照应下,才进到戴家作坊的。看这情形,老洪应该是早已经知道了堂侄当年所做的事情,所以后来才会对傅老实多加照顾,甚至起意想帮助傅阳进入戴家作坊做事。他内心或是对傅老实抱歉着,在此之前却又拉不下这个脸,承认实情。

傅老实“啊——”了一句,傻了眼。他大约做梦也没有想到过,有生之年,会有人出面承认曾经栽赃,而洗刷冤屈的这一日,竟然来得这样突然。

傅春儿在旁边暗暗叹了口气,要不是她与哥哥四处打听,问到了一些破绽,然后寻到门上去,这才问清了真相。当日他们兄妹二人,又许下不少好处与保障,若非如此,洪涛此人大约终身都不会站出来,帮傅老实澄清吧!很多人做了错事情容易,将事情窝在心里一辈子也容易,然而要当面认了,却是难上加难。

戴兴志快要疯掉了。这桩二十年前的旧事,是眼下唯一可以搅黄戴傅两家联姻的筹码,怎么眼睛一霎,就有人出来捣乱。“不是傅家,不是傅家——”他抱着脑袋喃喃地道,突然他大声地道:“不是傅家盗方,那便又是谁?”

“是呀,是谁,洪涛,那个人究竟是谁?”最关心背后真相的,是傅老实,想晓得究竟是谁害他背了这样久的污名?

洪涛立时便哑了,戴兴志冲上去将他摇了半日,大喊一声,“那人究竟是谁啊!真正想要盗我戴家方子的那个人。”

洪涛双眼直直地望着戴振昌老爷子,一时说不出话来,只任凭戴兴志摇着他的身体。

这时候,门口突然又戴家的家丁出面,说:“你是何人?这里已经是内堂了,若是贺客,还请在外间厅上稍待,不要到内堂这里来。”但是进来的人沉声道:“这里曾是我的家啊!你进去问问戴振昌,问我进来进不进得来?”

戴老爷子听见这人的声音,脸上神色变幻,缓缓地扶着椅站了起来,说:“你来了——”

来人面上似笑非笑,对这戴老爷子一拱手,道:“大哥,是我,我来了——”

进来的是个年纪很大的道长,穿着一身半旧的道袍,脚上的草鞋已经快要穿破了,露出里面的白线袜来。他一进内院,便走进堂上,大踏了几步,来到戴振昌面前。

众人这才注意到,两位老人原来长得有些相象,年岁也相仿,戴振昌这些年过得日子可以算是养尊处优,然而殚精竭虑的时候多了,面上皱纹遍布,显得十分苍老。而进来的那老道,虽然日日风餐露宿,面容也苍老的厉害,但是一双眸子,却莹光润泽,竟与年轻人的无异。

两人站在一处互视良久,戴振昌终于叹了一口气,道:“振甫,你回来了啊!”

那老道点点头,道:“是我,我回来了。”他环视厅中,道:“这几年,大哥,你过得可好?”

戴振昌不语,良久方道:“振甫,存枢已经不在好些年了,你知道么?”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旁边的戴茜听到亡父戴存枢的名讳,连忙站了起来,眼中泪珠莹然,她听了爷爷的称呼,知道眼前这位道人,应该是自己叔祖,自己出世之前就弃世离家的那位,戴振甫。

二百二十三章 逆转

戴振昌与戴振甫多年未见,此刻各自心中都感慨万千。

戴振甫原是戴振昌隔房的堂兄弟,此人在戴家的铺子与作坊的管理之上,也是一等一的好手,当年在戴家也颇有些自己的势力。

更关键的是,戴振甫在妆品香型调配上颇有些天赋,随手搭配,便往往能配出新的香型,这在戴家,除了戴存枢勉强可以算是能做到这一点以外,连戴振昌都得甘拜下风的。

而戴振昌的独子,戴存枢,虽然是个温和敦厚的性子,却不是个有手腕的人,在商道之上,却不及乃父多矣。当年戴振甫也是看准了这一点,将戴存枢的弱点渲染得人尽皆知,以求有一日能够从侄子手里,将戴家产业的管事大权给夺过去。

戴振昌一开始并不知道这一切,对自己的亲子,也是恨铁不成钢,直到一日,戴振甫做得有些过了,戴振昌才醒悟过来,原来最大的威胁,竟然是来自戴家自身。

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保自己的儿子。戴存枢再弱,但是胜在为人至诚。戴老爷子那时候坚信,做生意,有这点,做个掌舵的人,便够了。那会儿戴振昌自己精力充沛,自信再做二十年不成问题。更何况,那时候戴存枢年纪还轻,刚刚娶亲未久——儿子嘛,儿子总是会再生孙子的,将来不愁没有继承人。

他掩饰得极好,装作极其信任戴振甫的样子,却暗地里发难,借当年傅老实的事情,将戴振甫推上了风口浪尖,自己却站出来打圆场,说什么绝不相信堂弟做得出这样的事情云云。

傅老实的事情只是两个人头一回交锋,而戴振甫当时只道戴振昌对自己无甚敌意,过了好久,才看出端倪,那时他早已落了下风。不得已,戴振甫孤注一掷,却被戴振昌拿住了把柄,闹到戴氏宗族里,挨了二十棍不说,最后在戴振昌的主导下,他竟被戴氏除名。

戴振甫大败亏输之下,愤而离开广陵,做了一名道士,从此闲云野鹤二十年。

如今,站在堂上,此处曾经是不见硝烟的战场,而眼前则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但是同时也是当年,使出那些不入流的手段,暗害了自己仇人。

*——*——*——

“存枢已经不在好多年了——”

戴振甫面前,曾经的胜利者戴振昌如是说。

戴振甫重新回到戴家,念及旧事,便是他近二十年来历遍磨砺,心中也难免不起一丝涟漪。

可是,他听说堂兄当年费尽心力力保的侄子戴存枢,此刻竟然已经不在人世了,一团怨气立时消去了七八分,而眼前的戴振昌则一点点地现出垂老之态来。

“振甫,我去与族老说说,你回来吧!”

戴振昌突然冒了这样一句话出来。旁边戴茜露出一副吃惊的神色,而戴兴志则一屁股坐在地下。“振甫,戴家后继无人,你也看得出来……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知道能够活多少年了。你……还是回来吧!”

戴老爷子早已意识到后继无人,然而今天的事情,更令他绝望得很。

戴振甫没有马上答话,他见到桌上放着长长一匣子妆品,忍不住拿了一款起来,放在手心里摩挲着,看了半日,终于放了下来,才道:“大哥啊!我已经全没那个意思了,年轻的时候喜欢,可是眼下我看到这些妆品,我已经没了那种爱不释手的心了,如此的我,便是再会戴家,也对戴家的产业一无益处。”

“大哥,二十年过去,你还以为我还会依然是那个我么?”戴振甫随手将那匣子“啪”的一声扣上,却见到匣子上的两个字,不由得念出声,“‘馥春’,好名字,咦,大哥,这是城中新起的香粉作坊么?”

戴老爷子尴尬非常,最后还是说:“是,是这位傅三爷一手建起的妆品作坊。存枢的次女,正准备与傅家的长子结亲。振甫刚才进来应该能看得到。”

戴振甫转过头,看见傅老实。这么些年,傅老实从一个少年变成了个携家带口的中年人,然而相貌气质,却没有太多的变化。戴振甫看了半天,认了出来,指着傅老实道:“大哥,这人岂不是……”

戴老爷子黑了脸,还是点了点头。

傅老实见到戴振甫,也认了出来,行了一礼,道:“戴三老爷,”戴振甫在族中行三,“好多年未见了。”他说着拉过傅阳,“这是犬儿。”

戴振甫上下打量一番傅阳,“好小子!”他伸出手,在傅阳肩头拍了一把,他手中黑黢黢的,不知道沾着什么,在傅阳身上宝蓝色的新衣上,也留了一道黑黑的手印。然而傅阳却目不斜视,泰然自若,照样向戴振甫行了礼,口中道:“戴三老爷。”

戴振甫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往外走:“大哥啊,你我争了那些年,你也赢了这些年,最后这份家业,还不是该交给这些小子们?”

“大哥啊,我去了,你好自为知啊!”他说着飘然出门,口中吟诵着什么。

只听他口中道:“……又同人世当少年,壮心仪貌皆俨然。一旦行羸发又白,旧游空使泪涟涟……”

*——*——*——

戴振甫像是一阵风,倏忽间便飘然而去,只余下戴振昌立在堂上心中发涩。

一时间堂上便只剩下戴傅两家,以及原先在戴傅两家作坊工作的人们。这时候,姚十力已经悄然带着年轻的一辈儿们都退了出去,堂上只余下老夏、老洪等等几个。

洪涛依然在傅老实面前,此刻突然拜倒下去,冲着傅老实“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跟着说:“傅大哥,原是我,猪油蒙了心,将你给害了。小弟这二十年来,午夜梦回,总是能想起这一件亏心事。总算你眼下终于发达了,子女又都出息,不似我,这么多年来,日子过得叫一个惨啊……”

老洪也帮着自己亲戚说话,道:“老实,你看这……洪涛他也是真心知道错了,你看在我面上,不要记恨他……他这几年,确实也过得挺惨的。”

傅老实与洪涛二十年未见,本来就平平的情谊,早就淡得如水一般。方才得知洪涛就是那个当日曾经栽赃害他的人,胸中固然既怒且痛,然而这种激怒之情,却为洗脱嫌疑、甩掉包袱所带来的喜悦之情而渐渐冲淡。终于,终于他可以不带任何污点地见人了,终于他不用觉得愧对自己的妻儿了,这份舒坦,是傅老实久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的。

他听老洪这般说,便道:“洪叔言重了,若是我当年……没有离开戴家,也不会有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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