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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之全蚀_亦舒长篇小说-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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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我放学便去接琪琪,要不便去吃顿饭,吃完饭看场电影。我们两个人的经济都比较宽裕,可以用比较多的零用钱。有时候也去看看舞台剧,但是我们两个真的很少去夜总会,那是情侣的事,我们已不是情侣了。
  提供精神很快的恢复,一个女人就是一个女人,她外表再坚强,还是一个女人。歌儿不是唱吗?哥是天上一条龙,妹是地下花一丛,龙不翻身不下雨,雨不洒花花不红。
  冷冰冰的琪琪原来也是红花。
  一夜我们在家看电视,几乎是夏天了,白天有点热,可以穿短袖,但是夜间还是凉的。唐来看我们,带着他的洋妇,一定要去喝酒。
  琪琪看着我,“去不去?”
  我摇摇头。
  “不去恐怕他在洋妇面前没有交待。”琪琪说。
  我不想逼人太甚,懒洋洋地说:“去哪里?”
  “红狮吧,近一点。”
  我只好点点头。
  “去吧。”琪琪说。
  我给琪琪面子,不想她太难堪,何必要叫她看我面色做人?我们坐在唐的车子里去了。
  我们只坐了一会儿,轮流买着饮料,为了琪琪,为了我们不常出来,我居然还装着笑脸。琪琪不久就说要走,我向她眨眨眼。
  我们早走,我与琪琪到了马路便开始笑。
  我想开车门让琪琪进车子,发觉车锁匙落在酒馆里,我耸耸肩,琪琪说:“我等你。
  我回到酒馆,唐不知是几时溜走的,我向酒保拿回锁匙,酒保取过小帐替我去取锁匙,忽然看到朱明被一帮人拥着进来,我见她,连锁匙都忘接了,呆住。
  朱明的头发剪得非常短,像男人的西式头,戴一副银耳环,穿一条长裙子,她胖了,胖很多,有种肆无忌惮的感觉,样子迷迷茫茫,似笑非笑的。
  我拨开人,走到她面前,“朱明。”她没有听见。
  她没有听见。
  “朱明。”
  “茱莉,有人叫你。”她身边的人提醒她。
  “朱明”茱莉?
  朱明抬起头来,看住我。
  “是我,家豪。”我说。
  她想起来了,“是的,你是我的朋友,”她笑,拉住我的手,她好像喝醉了酒似的,但又不像,“你好不好?”
  “朱明,你现在住什么地方?”
  “你记住我的电话,三三四八五二。
  我默念一遍,“朱明——”
  她已经被拥到一个角落去坐下,有人送上吉他,叫她唱歌,那班人与她的同学不一样,那班人非常的轻佻,非常的肮脏,我看了满心不舒服。
  但是我时间到了,琪琪在等着我。
  我取了锁匙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她沙哑的声音唱:
  “告诉她不,不不不,
  如果她问你要一个吻,
  不不不不不。”
  我迟疑了一会儿,马上推开门走了。
  琪琪看着我问:“为什么这么久?又与唐说话了?”
  我不出声,我没有把实情告诉琪琪。
  我们开车回家。
  她整个人变了,她完全堕落了。
  第二天我打完电话又打电话,但是那个号码没有人听,我几乎以为记错了号码。最后有人来听,却又不是朱明。我问:“朱明在吗?”那男人没听懂。我说:“是茉莉。”那人说:“她在睡觉。”
  “告诉茱莉我来看她,你们的地址在什么地方?”我在电话中说。
  那人说了一个地址。
  我问:“你是谁?”
  “你又是谁?”
  我把电话挂上了。
  下课我便开车去找朱明的屋子,她住在西区那条希僻街,看上去非常的破烂,根本许多地方已经要拆除,都是瓦砾。我找很久,才在一间旧教堂旁边找到她的家,我按铃,一个红头发的女孩子来开门。
  那女孩子长着一头好头发,我记得以前朱明也是这样的头发。
  “茱莉在不在?”我问。
  “哦,朱明。”她说。
  “是的,朱明。
  她带我进去,那是老式宿舍,一间间的房间,客厅脏得像猪栏一般。
  我走路的时间要小心地避开啤酒罐子与脏碟子。
  朱明住在楼上的一间房内,我觉得这地方像间公社,但是没有一个人愿意照顾它。
  朱明并没有关门,她和衣倒在床上,地方乱成一片,与以前是不能比了。她在熟睡,房间有窗子但是没有打开,空气闷得几乎有一股异味,我觉得害怕,这是朱明吗?这真是她?她蟋缩在一张小床里,一头是汗,脸颊上泛着一种不健康的红润,一种可怕的呻吟声不住的自她喉咙里发出来,我去摸摸她的手,她的手心是滚烫的。
  我急了,拉住那个红发的女孩子问她要水。
  “水?”她尖笑,“我们这里没有供应水已经很久了,有啤酒,要不要?”
  我呆呆的看着她。
  “她生病吗?不要急,一会儿就好的,我要出去了。
  “她是怎么搬进来的?”我问。
  “米高带她来的。”
  “米高呢?”
  “米高搬走了,她没有走。”红发女郎笑笑,像是怪我多管闲事,然后走了。
  我看着朱明,心中痛苦的犹疑着,如果我马上。走还来得及,她不会知道。但我们大家是中国人,是同胞,她到了这种地步,我不能见死不救。我马上决定了,我要把她搬出去,我不能再计较到后果,但愿琪琪也能看到她现在的情形。
  她床底下有只小箱子,我拉了出来,扫扫上面的灰,看她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全收了进去,肮脏的旧衣服任它撇在一边,有一叠没有拆阅的家信,几本书,一本照片簿,还有旅游证件与身分证都在皮箱内。
  我摇她,“朱明,朱明!”
  她没有醒,转一个身。我的经验告诉我,她又是服了什么药物了,我把她简单的行李先搬走,然后急步抢进屋子里,把她抱起来,也放进车子里。
  等到开车的时候我才知道麻烦,带她到什么地方去呢?家中不能容纳她,找房子不是一天两天可以成功,到旅店去找房间,人家看见她这个样子未必肯租。我把车子尽在市区中兜,心急如焚,朱明没有醒,她不停的冒汗,呻吟,我并不后悔把她带了出来,她会死在那个地方,死了也没有人知道。
  我终于把她送进医院里。
  我对院方说她有急病,昏迷不醒,我只是她的普通朋友。
  医生在急症室内看看她的瞳孔,问:“有无亲人?”
  “无。”我说着,鼻子先酸了。
  “我们要给她洗洗胃部,那里有表格,你去填了再说吧。”医生吩咐着。
  我的心反而定了下来,在医院里总是没错的。
  随后有两名护士走出来对我说:“那位是你的同学?请你跟我们进来一次。
  医生在病房内,朱明的床用屏风围了起来,朱明已经换了白衣服,医生把上衣的袖子拉高,我看到她手臂上布满了黑色与红色的斑点,开头我并不明白,只觉得汗毛都竖了起来。
  那一群斑点像蚂蚁一般,十分丑陋肉酸,后来我忽然明白了,这是针孔吗?我恍恍惚惚地想。
  我愕然的看着医生,我嗫嚅地说:“我不知道……”
  “当然,我们要把她送进特种医院,如果她不介意的话,可是现在你能不能充任她的监护人呢?”
  “可以的。
  “她发热,注射器不洁净常常会引起死亡,这些人根本不知道他们在玩弄生命,生命是一去不回的东西。
  “她暂时住这里?”我问。
  “当然,她不能出院,有什么事我们通知你好了。
  “你一个人住?”
  “不,我与我未婚妻同居。病人是我的同学,我们都是中国人。
  “那自然。”医生很了解,“现在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你如果没时间可以先走,我们会得派人日夜照顾她。”
  “谢谢,谢谢。”我说。
  我看了朱明一眼,她还没有醒,护士们捧来了器皿,预备替她抹身。我走了。
  那么可怕,简直不能置信的事实,朱明已经迷失她自己,她连生命也不要了。生命真的是一种负累?她活得这么累。
  我一整夜都做恶梦,长发的朱明,短发的朱明,朱明在病床上呻吟,一下子叫唐,一下子叫我。惊醒已是八点了,琪琪有早课,她已经出了门,我连忙穿好衣裳开快车到医院,护土带我去看朱明。
  朱明坐在床上,呆呆的看着窗外,她已经清楚了。
  我走过去叫她一声,她转过头来,看牢我,一时记不清楚我是谁,待看清楚了,忽然之间变了神色,不想相认,过了很久,她说:“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子了?”她的声音颤抖着,我只好握住了她的手。
  我说:“不要紧,医生会帮你的忙,你放心好了。”
  她哭:“我对不起你们,家豪,我太不争气,我实在没有法子,我活不下去。”
  我说:“胡说!年纪轻轻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为什么活不下去?还是为了儿女私情吗?”
  朱明只是哭,一种绝望的哭。
  “你老是这样,又怎么能怪朋友疏远你呢?”我温和的说,“美好的日子总在前面,你转一个弯,说不定就碰到好东西了。”
  她尖叫说:“我疲倦,我疲倦。”
  其他的病人都把头转过来,我把她的头埋在我胸前,她闷闷的号叫着。
  “朱明,从医院出来,你便成为一个新的人,我替你搬进青年会去住,好不好?”
  “没有人喜欢我,家豪,我总是替别人带来麻烦,家豪,真的,你想想,你与琪琪——”
  “你放心休养,你要答应自己,要恢复以前那个朱明,明白吗?朱明是永恒的,朱明还要画‘星星的碎片’,朱明是一个好朋友,好女儿,好学生,你要回到学校去,这么一点点小的打击就粉碎了你,太不争气了。”
  她还是哭。
  “明天医生会把你调到专门医院去,你明白吗了我会来看你,等你痊愈以后,我们再为你介绍新朋友。除非你自己愿意帮助自己,否则没有人能够帮助你,你明白吗?”
  护士过来问:“怎么?她又不高兴?”护士的笑容使人精神一振。
  “她在哭,哭完就没事。”我说。
  护士没奈何,只好耸耸肩,“你安慰安慰她吧。”
  我说:“你看,并没有人不喜欢你,也没有人会看不起你,就算十个人当中有五六个人不喜欢你,也是很普通的事,要求不可以那么高,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也不要把别人看得太重。你努力画你的画就是了。”
  朱明坐在那里不出声,过一会儿忽然打两个呵欠,我知道是为什么,她掩住了脸。她的药瘾发了。我没有问医生她注射的是哪种药品,我不想知道得太详细。
  “我走了,明天转医院,我再来看你。”
  “你不要来了,家豪,我听你的话就是,我与你无亲无威,你这样为我,我是很感激你的。”
  “那么朱明,就算看我的面子,振作起来如何?”
  她点点头。
  “唉,朱明,你答应过的事要算数呵。”
  她又哭了。
  “别哭,你别哭。”我说,“只要你从头开始,朱明。”
  她转一个身,背着我。
  “我走了,”我说。
  她不睬我。我转身向大门走去,护士笑问:“你女朋友?”
  我摇摇头,答道:“不,我的朋友。”
  到家,琪琪说:“这么晚,你到哪里去了?”
  她是说,不是问,她并没有期望我会回答她。
  我非常非常的疲倦,连洗澡都不想去,电视上正在演一项非常精彩的节目,我躺在沙发上,忽然睡着了。
  做梦看见朱明躺在医院中,神经系统出了毛病,人像一棵菜似的,活还活着,但是没有知觉,我发狂的叫她,她不应不睬,她就那么躺着。我去求唐,也许她看见他会醒过来,但是唐严词拒绝,我绝望的哭了,挣扎号叫,但是没有眼泪。
  “家豪!家豪!”
  琪琪用力地推我。
  我睁开眼睛,看着琪琪,又看看电视机,电视正在播映广告:“棕揽洗洁晶,不伤皮肤……”一个美女愉快地洗着碗碟,一片升平的样子。
  琪琪问:“你做噩梦?怎么发出这么可怕的声音?”
  是噩梦,认识朱明,爱上朱明便是一个恶梦,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从此以后我不再会有平安的日子过了。
  我抬起头来看着琪琪。
  琪琪问:“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你怎么知道我有事要说?”我反问。
  “当然,那时候你向我求婚时,表情就是这样。”
  我低下头,叫我怎么开口呢?我不是说过不会主动与琪琪决裂的吗?任何人都要说我是个傻子,放弃这么优秀的女孩子,而去迁就一个垃圾堆中拣来的,朱明并不爱我,我是知道的。
  琪琪问我,“你要说什么?”

  …… 
 


  
 
 
  
 

六 
 
  我摇摇头。
  “那么吃饭吧,”她说,“你试试我做的面包,我刚学的。”
  我只觉得一切食物塞在口中,都像块橡皮似的,没有一点点感觉,我很难过。尽管琪琪说我是个出名爱哭的男人,我这一次并没有哭,哭也太迟了。
  吃完之后琪供收拾,我并不是懒,我实在是没有心思,我多想开口说:“玖琪,我知道你有多大的好处,但是我爱的却是那个不自爱的弱者。”
  我练了好几十遍,真怕一时嘴滑,随意说了出来,但是我紧紧地闭着嘴。
  我天天去看朱明,她换了一家医院接受个别治疗,要整整一个月才可以出院,她很痛苦,肉体上她受不了,精神上又支持不住,好过的时候她躺在床上紧紧地抓着被单与毯子,护士说她难受的时候会骂人打人,摔东西,接着是爬在地上求他们把她放走。
  药物对她的帮助不大,每次她看见我的时候都哭,低声的呜咽,像一只不开心的小狗。
  “你放我回去吧,”她会说,“我受不了这医院。”
  “放你回去?到哪里去!”我冷冷的问她,“我每天开一小时的车来看你,怎么可以放你回去?除非是你死了,否则我不会放过你。”她抱紧我,把头埋在我怀里,我们的感情在这段日子里逐渐增加,她瘦得像一把骨头,这个朱明难道真是我以前见过的朱明?只有她一双眼睛,还是那么激烈,那么热情,这我是知道。
  我同时也知道朱明永远不可能爱我。
  后半个月她稍微有进步,看到我去看她非常的欣喜,有时候我们在一起为她家人写信。
  我说:“父母俱在不知道有多好,我没有家人。”
  她有点惭愧。“我明白了,家豪,我懂得。”
  我说;“我不是教训你,又要过农历年了,你浪费整整一年,将来你是要后悔的,我情愿你把这一段日子全忘记,过一阵子你出院,我替你去安排住所,你快点再办入学试,从头开始。”
  “我……不想再人学了。”她轻声说。
  “那你打算怎么做?”我问。
  “我想在家画画。”她说,“然后拿出去发卖。”’
  “卖给谁?”我问。
  “有几家相熟的画廊,只要是好的作品,他们是肯要的。”
  我心里盘算一下,点点头。“只要你喜欢,就算是当消遣也是好的,我并不介意,先要你精神恢复过来。”
  她看着我,大眼睛里感情很复杂,她深褐色的眸子像一只鹿那么温柔,我低了头。我从来没有对琪琪像对她,对琪琪我有是尊敬与欣赏,对朱明我却是不一样的。
  “家豪,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你要知道,找并不值得你这么做。”
  “什么叫值得与不值得?”我问她,“你好好休息吧。”
  “人们会怎么想?”她问,“他们会不会看不起我?”
  我笑说:“他们要看不起你,也只有随便他们了。”
  “你不会看不起我,是不是?家豪,你真是天下最可爱的人,你的心地这么好。”朱明很是激动。
  过了一个星期她终于出院了,身子非常虚弱,我为她买了几件新衣,不外是羊毛衫与牛仔裤,还有托女同学买的内衣。朱明接过了衣服,把头埋在衣服里哭了。
  我默不做声。
  朱明咬牙说:“如果我不振作起来,叫我不得好死。”
  “别这么说,我相信你,来,我们出去看看世界。”
  她换上了衣服,毛衣是白色夹粉红的,牛仔裤碧碧蓝,凉鞋稍微大了一点,但是穿上羊毛袜刚好,她说:“这套衣服就算我自己买,也没有这么合身。”
  不过我知道她不喜欢粉红色,但是粉红色看上去永远有点喜气洋洋,一种窍喜,并不如大红那么明目张胆,但是分外引人入胜,我甚至买了一件粉红色的短大衣给她。
  我先把她接到青年会,让她看过那房间,再跟她说邮局在什么地方,银行又在什么地方。
  “如果你住得不舒服,再告诉我好了。”我说道。
  “很舒服,真的很舒服。”她坐在床沿,摸摸热气管子。
  我自口袋里摸出若干现款与一张支票,放在她面前。
  “你要买什么,自己出城买也可以,叫我陪也可以。
  她抬起头,忽然问我,“琪琪呢?她知道了怎么办?她并不喜欢我,这一定会影响你们的感情。
  我也忽然坦白的对她说:“朱明,当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已经对她不忠实了,我对她很抱歉。”
  朱明像是忽然听到什么坏消息,呆了一阵子。
  我说:“但是你与我还是好朋友,你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我对你没有任何要求。
  她点点头。
  “我们去吃饭,你要吃什么?”我问,“好久没与你在外面吃饭了,医院的膳食真是糟透。”
  她说:“我希望吃到广东点心。”盼望得像个孩子。
  我笑:“好的,我打一个电话到实验室去。”
  电话拨到实验室,他们说琪琪曾经给我打过电话,我拨到家中,没有人。
  我心中有点不安,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我陪朱明去吃了饭,朱明很是开心,吃完饭硬是要去买画具。我陪她买好整套工具,她又要去画廊接头,我劝她不要心急,她硬是不肯,走遍了全城,她终于买齐了她要的东西,又联络了画廊,好几家画廊对她的出现都表示欢迎,同时问:“你到哪里去了?”她说她病了。
  画廊的主人说:“你快再画吧,画好送到我们这里来。”
  朱明笑了,她在画廊中从头缓步到尾,神色骄傲地看着那些标好价钱的画,她又回到她的世界里来了,她眸子闪闪发亮,她的生命恢复过来。
  她含笑跟我说:“那些画也不过如此呢。”
  我也笑了,我看不懂画,但是我对朱明有了信心。
  我送她回去青年会,问她肚子饿不饿,人累不累。
  “不,你赶快回家,琪琪要等你的。”朱明说。
  “那么你呢?”
  “我会照顾自己,一会儿我会到小食店去买热狗。”
  “你别太累才好。”我坐在那里,并不想动。
  “你放心。”
  她把买回来的工具—一拆开,把架子竖起来,铺得一房间都是,兴奋得脸上发光。
  “家豪,我卖出第一张画的时候,便可以把钱归还给你了,我还要请你与琪琪吃饭,你相信,我的命是捡回来的,从此以后,我活着是对你们有一个责任。”
  我点点头,这自然是最好,我告辞了,朱明送我到门口,天气有点儿冷,她忽然抱住了我,就在门口,很多人进进出出的当儿。她羊毛衣的味道直钻进我的鼻子来。朱明飞快地吻了我的脸一下,向我挥挥手,进去了。
  我开车回家,约是六点钟左右,屋子里没有灯光。
  我开门进去,开亮了灯,每一样东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但是琪琪不在。
  我想到中午时分她给我的电话,我上楼到她房间去,她房间是空的。
  书桌上面的书。笔记、卡片,一切小摆设都不见了,只剩一张我的照片。
  我猛然去拉开衣橱,衣橱里也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琪琪!”我大声吼叫,“琪琪!”
  她走了。我到处找信,翻遍了整座房子,都不见有一张字条,她什么都没留下来,她就这么的走了,我心里惊恐,她到底知道了多少?她为什么不指着我骂我?为什么不赏我两个耳光?为什么?
  琪琪走了!
  我坐在客厅里。她走了,现在这间屋子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们曾经在这间屋子里住了两年多,她是我的未婚妻,现在她走了。
  我的心里非常羞愧非常难过,她一个字也没有留下来,她竟对我痛心若此吗?我岂是这么不可理喻吗?我的眼光落在茶几上,有一样东西闪闪发亮。
  我看仔细了,原来是我给她的那只小小订婚戒指。
  我把它握在手中,再摊开来,然后放回在茶几上。
  我拨电话去间唐。
  “唐,你见到琪琪没有?”
  “发生什么事了?”他实在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
  “她离开了家,你难道一点也不知情?”我问。
  “为了你不欢迎我的缘故,我们表兄妹已经很少来往。”
  “我明天到她学校去找她。”
  “家豪,如果琪琪要离开你,她是下了决心的,她决不是耍花枪那种女孩子,你是找她不到的。”
  “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不知道。”唐挂上了电话。
  学校已经放学了,明天一早去找人吧。
  我那一夜没有睡,也没有吃晚餐,只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琪琪走了以后我第一个念头便是得设法把她找回来。非得把她找回来。
  找回来又怎么样呢?我还是天天去见朱明?倘若不是朱明的出现,我们在夏天便该结婚了。
  天一亮我便走到琪琪的学校去等开门,那几个小时简直是渡日如年。大门一开我便走到她课室去,一个人也没有,我坐在她的座位上等。
  一会儿琪琪进来了,我将对她说什么呢?
  叫她原谅我,叫她了解我,我们一定得开心见诚地再谈一次。我要她明白我。
  这一次我要冷冷静静地表达我的意思。
  学生一个个的进来,太阳射进课室,是一种黄玫瑰的颜色,我准备琪琪随时穿着短袍子出现。
  她没有来,每一个人都以奇异的眼光看着我,终于有个女同学走过来跟我说:“你来取琪琪的功课吗?她把一切都带走了,没有剩下什么。”
  “带走了?”我问,“她走了?你们看样子都知道,是嘛?”
  “当然,早一个多月她便计划转学,你是她的男朋友,难道你不知道?她经过详细的考虑,到后来非常的忧愁,但是终于乘昨天中午的飞机走了。”
  我如五雷轰顶。“飞机?昨天?”昨天中午她曾经打电话到实验室去。我不在,那时候她在机场?我呆呆的站在那里。我昨天去接朱明出院,天下的事有巧得这样的?
  还是这是琪琪的计划?她察知我又与朱明联络上以后,便悄悄的计划离开我了?她的时间把握得那么准?
  我问:“她……到哪一间大学去?”
  “我们不知道,她到美国去了。”
  “美国?”
  “美国。”
  “我明白了,谢谢你。”我离开了学校。
  琪琪做事是一整套的,知妹莫若兄,唐比我了解琪琪,我到昨夜还以为琪琪是一时意气的离家出走,只要我找到她,三言两语她就会再回来。
  琪琪不是朱明,她根本懒得与我噜嗦,要走便走得干干净净,连字条电没有一张,人跑到美国去了,地址也不留,免得我去烦她。
  我真料不到琪琪,会这么决裂。这么美的一个女孩子,心肠像钢一样。她给过我一次机会,她也忍受过我对她的冷淡,对她来说,已经是大大不容易的事,她会责怪我一辈子吧?
  或者琪琪会很快的恢复过来,忘了我这个人,我走到图书馆门口,忍不住落下泪来,世界上的事尽是这么令人烦恼。如果我一直不知道有朱明这个人岂不是好,如果知道了朱明,我的心肠有唐那么硬又岂不是好,为什么我这么没有决断,想来想去没有一个结果了
  现在琪琪逼我做出了决定,她毅然的退出,维持了她的形象,但是她并不知道朱明不爱我,朱明感激我,听我的话,但是并不爱我。
  琪琪是不与任何人争任何东西的,她不屑,她的自尊是无可比拟的大。为了她的自尊,她可以牺牲一切。
  我回到家里,打一个电话给朱明,她很快的来听,我告诉她稍迟去看她。
  她说:“家豪,我昨夜打了好几幅草稿,已经拿去给画廊看过了,他们不反对这个题材。”
  “什么题材?”我问。
  “‘星星的碎片’,不是你叫我画的吗?我终于动笔了,我要你来看看。”
  “好的,我休息一下即来。”我说。
  我与房东联络上,打算退租,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屋子干什么,我会觉得累,琪琪已经走了,日历翻过新的一页,住在这里处处会想起她,我不要故意地怀念她。
  房东准我一个星期后搬。
  事情的变化竟会大得这样。我真是不能相信,琪琪永远是一个主动的人,她不像我,因循地一日过一日。
  我把东西收拾好,打电话给一个同学,要求到他那里去睡,晚上十时到,我不能够再在这间屋子里多睡一宵。
  看到朱明,她精神似乎很好,正在喝苹果汁,一边喝一边看着铺满一地的速写,我只看见纸上有来去纵横的线条,我瞧不懂,正如朱明一样,我其实并不懂得她,我真正知道的只有琪琪,我知道她爱我,因为她曾经一度打算嫁给我。
  我精神很恍馆,只坐了一点点时候,便要告辞。朱明问道:“家豪,你不觉得我的画没有退步?”
  “没有。”我勉强的说。
  琪琪知道我一切的缺点。在琪琪面前,我不用假装,我们是这样的熟络,我可以对着琪琪痛哭,但是在朱明面前,我必须微笑,因为我是一个强者,我不能在朱明面前失态。
  那夜我躺在同学家中抽烟喝酒。同学何尝不是好奇的?
  他问我:‘与琪琪吵架了?”每个人都知道琪琪。
  难怪琪琪要离开这里到美国去,在陌生的地方她可以有新的开始,她做得对,她是个大智大勇的人。
  “她走掉了。”我说。
  同学诧异,“什么?她走掉了?屋子不是没有人?”
  “是的,空洞得可怕,所以我到这里来睡,我要找个新地方住,我简直不能忍受那间屋子。
  同学问:“你不爱她了吗?我记得琪琪是很可爱的。”
  “我不知道。”
  “那么快睡吧。”
  我没有睡,非要等琪琪走了以后我才会发觉损失有多大,人就是这么贱。
  我在实验室的工作几乎完全停顿下来。晚上睡不好,三顿饭没有地方煮,白天忙着找地方搬家,脏衣服堆在同学的家中,一切都乱成一片。
  每天回到旧屋子去看信箱,希望有信,期望着信封上是个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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