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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起兮云飞扬-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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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锅,灶下积满了白色的灰烬;地锅的北头搭着一张小床,大概老人就睡在这里。再看里间:有一张略新的大木床,一只四方的旧衣柜,沈利司和媳妇一头一个,斜躺在床上。屋内昏暗,小木窗低矮,隐约能看清东南角有一个大囤,里面大概装的是一家人的口粮。沈利司欠了欠身子,招呼道:“智生!是你来了?”老妇人翻翻白眼,嗔怪道:“人家来了,你也坐起来说话,象个坐月子的老娘们!您这个哥还给咱买了二斤红糖呢。”沈利司愧疚道:“智生!叫你花钱了!到家来还拿啥东西?不拿东西我就不管饭了?”郑智生道:“我这是给小侄买的,你不能再见外吧?”沈利司欣喜道:“我儿子长得胖呼呼的,可富态了,你过来看看。”说着掀开被窝,露出儿子的小脸来。

郑智生走上前来,没看清小孩的长相,却被沈利司的样子吓了一跳:只见沈利司两眼淤血,眼眶青紫,头肿得象个西瓜,一脸新结的伤疤。郑智生吃惊地问道:“你、你这是咋治的?”沈利司沮丧道:“别提了!就是那夜从你家回来的路上滑倒摔的。”郑智生不信,问道:“咋摔这么狠呀?”沈利司若无其事,轻描淡写,调侃道:“唉!娘里个屌,该我倒霉,回来的路上,碰上鬼打墙了。”郑智生诧异道:“鬼打墙?你细说说,这到底是咋回事呀?”沈利司神秘地道:“我从你家出来,一出庄,就看到一条笔直的小路直通沈塘。我想,走原路得绕个大弯子,既然这里有路,咱就走吧!谁知没走出多远,就一头栽进了沟里,幸亏天冷,把沟里的水冻实了。要不,没准把我给淹死了。”郑智生替他后怕,后悔道:“早知道我送你回家了。”沈利司笑道:“你送我不还得回去吗?路上还不够叫我担心的。净提这倒霉的事干啥呀?不提了。娘!郑智生也不是外人,您把那只红公鸡杀了,俺弟兄俩喝上两盅。”利司娘迅速偷瞥了郑智生一眼,两手一抄,沉下脸来,抢白道:“你他娘里个浪屄!喝两盅、喝两盅,就知道喝两盅,家有万贯家产,也不够你这么作害的。你媳妇刚生完孩子,家里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了,你还天天这么胡混,还没忘了喝酒,过天喝你娘里个屄的西北风去。家就这么一只大红公鸡,我还指望它打鸣呢!你也算计着给我杀吃了。”郑智生一看这阵式,忙说道:“别瞎忙了,我吃罢晌午饭了。”沈利司微皱眉头,冲郑智生尴尬地笑笑,难为情道:“你别在意,家里忒穷……”郑智生笑道:“哪家不是这样?有几个过得象邵盼头家那样的日子?”

利司娘突然两眼放光,拍拍手道:“可了不得了,我的娘也,可了不得了,这话可叫你说对了,老天爷真是有眼,又出来一个说实话的!人家邵东家过的那是啥日子呀!跟神仙能差多少?人家真是‘良田千顷,高楼万丈’!谁嫁到他家里,真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穿不完了绫罗绸缎’!俺娘家侄子在他家跑跑腿,吃得都是大鱼大肉、山珍海味,手里还不断零花钱。说起他家来,真是……”沈利司终于忍不住了,涨红了脸吼道:“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吗?不说话能当哑巴卖了你呀?不管啥事,就是没个眼色,家里来回客,你瞎唠叨个啥呀?还不够烦人的!你就不能出去找几个老嬷嬷拉呱去吗?也知不道人家烦!”利司娘一愣,讪讪地翻翻眼,冷笑一声,咬着牙道:“我知道你烦,俺能知不道你烦呀!打你爹一死,我就知道你烦我,烦得鼻子眼里滴醋。早干啥去了?二十五年前你咋不烦我呀?早知道是这样的熊货,下生时我狠狠心,一屄夹死你了,省得这会看你的脸色过日子。你烦,我还烦呢,要吃没吃,要喝没喝,我烦有啥办法?我烦,我朝谁说去?你冲我咋呼啥呀?有本事出去挣来万贯家产,你娘我也跟着你享两天清福,那才是孝顺孩子!有能耐出去挣钱去呀?你冲我咋呼啥呀?守着外人,显你有本事咋的?你他姥里个屌,喝唬起老娘来了。”也不理郑智生,抄手缩脖,气昂昴地径直出门去了。利司媳妇躺在床那头,偷看了郑智生一眼,羞得红了脸。沈利司脸色极为难看,嘴角抽搐,鼻翼翕动,把头扭向一旁。

郑智生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尴尬极了。须臾,他咳嗽了一声,低声朝沈利司问道:“利司哥!你这伤到底是?”沈利司忙冲他使了个眼色。郑智生看了一眼正给孩子喂奶的利司媳妇,突然省悟。郑智生又闷坐了一会,百无聊赖,屋内气氛十分压抑。郑智生起身道:“天也不早了,我还有点别的事,得到渠阁集去一趟。利司哥!咱弟兄俩改天再拉呱吧。”沈利司干巴巴地说道:“中!那我就不留你了。那件事我过天就去打听,你别着急,这也不是立马就能办到的事。”郑智生点点头,笑道:“我知道!这事急不得。”说罢告辞,起身走了。刚走出大门,只见利司娘正站在向阳的屋檐下伸着头与几个老娘们叽叽咕咕,说得眉飞色舞。见郑智生过来,利司娘招呼道:“他哥!吃罢饭再走吧?”郑智生见那些老娘们齐刷刷地用异样的目光瞅他,不禁薄脸羞得通红,喃喃说道:“不了。大娘!我到渠阁集还有点事,我先走了。”说着,象逃跑一样,慌忙踏雪走了。

一个围着红头巾挺着大肚子的小媳妇,望着郑智生的背影,问道:“大娘!这是谁呀!以前咋没见过他呀?”利司娘眼皮一耷拉,瘪嘴一努,不屑道:“谁知道从哪里来的瑕包孩子!我也不认得。俺这个大儿子算是白拉扯了,打小就不跟我一个心眼,最疼他爹!庄户人家本份种地过日子才是正理,吃饱了撑的,净去交些狐朋狗友。他姥里个屌的,还不叫我说,我一说话,一张嘴他就给填个蚂蚱,说出话来能噎死人!都二十好几的人了,也没有大人心眼,还不服理料(教育),当娘的说你几句还不是该的?是向着你,还能害你呀?”未几,又咬牙切齿地怒骂道:“我日他祖奶奶,也不是我托节他,利司要能过上好日子,我回头朝下走。”小媳妇不客气地嗔怪道:“大娘!哪有你这样说话的?巴着自已的儿子倒霉!”利司娘鼓着小眼道:“这能是我巴他倒霉呀?我……”

突然,一个沙哑的粗嗓门喝道:“你巴谁倒霉?没事吃饱撑的?又在这里放啥的闲屁呀?”利司娘回头一看,顿时魂飞魄散——只见一个长得又黑又壮的高个女人,挑着两个各有一百斤重的大木桶,象黑铁塔一样站在当街,怪眼圆睁,横眉冷对,正是二儿媳妇姜红花!利司娘脸上赶忙堆下笑来,谄媚道:“没有,没有,没谁说啥呀!你不信,问问您这些婶子大娘,谁也没说啥呀!”姜红花脸上的横肉一哆嗦,瞪眼喝道:“不中,我听见了,你是说巴着我倒霉呢。”利司娘吓了一跳,顿时叫起撞天屈来,指天发誓道:“我的亲祖奶奶,谁要是说你一句,天打五雷轰,叫我不得好死,叫我下雨淋死、出门叫骡子踢死、上街叫大车扎死、天上掉鸡毛砸死、喝茶呛死、吃饭噎死、拌倒摔死,三伏天死了没人管,烂在屋里生肉蛆……”姜红花不耐烦地挥挥手,训斥道:“别在这里浊心我了,你刚才说巴谁倒霉呀?是说我还是说沈利光?不说实话,今个咱不能算完。这才几天不骂你,你头皮又发痒痒了?快说,我还等着喂猪呢!”利司娘踮着小脚跑上前去,殷勤地掸掸姜红花身上的灰尘,一脸媚笑,巴结道:“我那敢说你公母俩呀?我是说大熊东西他两口子。”姜红花鼻孔里“哼”了一声,鄙夷道:“谅你也不敢说我!软的欺硬的怕,就知道你不是个好鸟!别呆在这里放闲屁了,快给我烧锅煮猪食去。”利司娘迟疑了一下,姜红花眼一瞪,怪叫道:“咋啦!不想去吗?我还喊不动你?”利司娘心惊肉跳,慌忙道:“没有,没有,我没说不去呀!我这就去。”说着,虽极不愿意,又不敢不去,讪讪地低着头,跟着姜红花到前院给二儿子煮猪食去了。

利司娘是老绵羊、抓勾子的亲姑姑,娘家就在姜家集!利司爹去年死了,她跟大儿子沈司司过日子,却常到二儿子沈利光家干活。沈利司无姐无妹,仅他弟兄两个。兄弟沈利光本份老实,娶了一个媳妇,是钟堂石匠姜绍昆的大闺女!叫姜红花,长得五大三粗,脾气暴躁。

婆媳俩一走,几个老娘们拍手大笑起来,都说:“真是‘蚂蚁吃豆腐,一物降一物’!这个老嬷子就是不喜见人(不讨人喜欢),在大儿媳妇跟前是猛老虎,到了二儿媳妇这里,便成了老鼠。”小媳妇翘嘴不屑道:“这样的古怪老嬷子!就该有姜红花这样的儿媳妇治她。”一旁有个上年纪的老大娘道:“你们知不道!利司娘年轻时受气,利司的奶奶可没少欺负她。有一回烙馍馍,翻馍慢了点,糊了半拉,利司娘差点叫利司的奶奶用火棍打死,这是我亲眼见的。”小媳妇嘲弄道:“年轻时挨打,到年老了就打自个的儿媳妇捞本吗?这是啥道理呀?”老大娘斜睨道:“为啥说‘十年的媳妇熬成婆’呀!”小媳妇抢白道:“熬成婆婆就该打人呀?那要是碰上姜红花这样的儿媳妇咋办呢?”有个女人笑道:“利文媳妇……”小媳妇翻白眼打断她的话头:“我叫邓秋云!”那女人抿嘴一笑,打趣道:“好!邓秋云!你婆婆打过你吗?”邓秋云俏脸一红,鄙夷道:“谁象你呀!”那女人羡慕至极,叹道:“还是人家邓秋云命好,不光嫁了个好男人!又摊上一个好婆婆!”邓秋云得意地笑笑。那女人抬头看了看太阳,道:“快晌午了,该回家做饭了。”大家说着,四散走开。

邓秋云踮着小脚,晃晃悠悠回到家中,进了堂屋,板着脸大模大样地往当门太师椅上盘腿一坐,顺手从八仙桌上拿过竹杆长烟袋来,把烟嘴往嘴里一含,鼓起腮帮吹了吹灰,然后从烟叶包中用手指撮出烟叶使劲按入烟袋锅中压实,又从怀里摸出洋火点上,美滋滋地深吸了一口,闭上眼睛,任凭轻烟从鼻孔中徐徐冒出。过了许久,邓秋云慢慢地睁开眼睛,向蹲在门槛上发愣的丈夫沈利文厉声喝道:“我说:你也不看看到啥时候了?还不做饭去呀?”

在苏、鲁、豫、皖一带,夫妻间不直呼其名,以“我说”代替。她既然要说,不叫她说肯定不行,也不知是啥朝代落下的规矩。沈利文抬抬眼皮,慢吞吞地回道:“做啥饭呀?有现成的锅饼,桶里有才打来的凉水,你凑乎着吃吧!”邓秋云俏脸一扳,骂道:“该死的,你就不能烧点热荼喝吗?吃干馍馍喝凉水,你想把我吃死呀?”沈利文反驳道:“你又不是知不道?家里就那点柴禾了,一春天还知不道能不能撑过去呢,省着点烧吧!”邓秋云怒斥道:“放你娘的狗屁,我就想喝荼。”沈利文无可奈何地站起身来,重重地长嘘了一口气,钻进低矮的锅屋里,往铁锅里添了两碗凉水,点火就烧。不一会儿,浓浓的炊烟从小屋的各个缝隙里冒了出来,小屋活象一个刚出锅的大馒头。

邓秋云得意地笑了,在婆家她才不受气呢。就在这当儿,从门外慌慌张张走进一个人来,见到邓秋云,劈头叫道:“老沈!你还有闲心吸烟呀!赶紧回娘家看看吧?出大事了。”拉着她就往外走。

原来,闺女出嫁后,不论她年龄大小,立马变“老”!外乡人来到本地,听人喊“老某”!千万别以为只是招呼须眉汉子,没准是个十六、七岁的俊俏小媳妇!娘家人称呼嫁出去的闺女是以她丈夫家姓前加个“老”字!就象熟人相见,称呼“老李,老张、老朱、老王”一样。闺女嫁到张家,便成了“老张”!嫁到马家,就是“老马”!嫁到王家,自然是“老王”了!不管你在娘家叫啥“花”、“霞”、“丽”,不管以前你那名字有多么好听,多么富有诗情画意,只要嫁了人,从此通通作废!你从父母的娇闺女变成了人家的儿媳妇,便是从天堂跌进了阿鼻地狱,不但名字沉入大海,再也无人提起,而且有了一个专门挑刺、凶神恶煞般的领导,那就是丈夫的母亲,她的婆母娘!婆母娘虽说也是娘,就因前面多了“婆母”二字,便与生身母亲迥然不同。亲娘望着闺女!那是一脸慈祥、爱怜;婆母看儿媳妇,眼神里则是冷漠、挑剔,咋看都不顺眼。这婆母已苦熬十几年,受尽她那个婆母的欺负、凌辱、叱骂,自已终于也熬成了婆母,可到了捞本的时候,这时无不变本加厉,开始折磨她这个儿媳妇出气,解那郁积十数年的心头之恨。这“婆婆”便是从“媳妇”熬过来的,但日子漫长,需要等上十几年,不容易呀!媳妇嫁了丈夫,从此,不但要给人家生儿育女,还要忍受她那个恶婆婆的窝囊气!甚至是打骂污辱,苦不堪言。媳妇不但要挨打受气,就连称呼也低人一等,邓秋云嫁给沈利文!娘家人称她“老沈”!虽说婆母善良老实,邓秋云不受窝囊气,在沈塘却成了“利文媳妇”!“沈邓氏”!这便是婆家人给她起的名字。她也愤愤不平,颇不服气,但世道如此,也没地方说理去。成了人家的媳妇!要想有出头之日,首先得生个儿子!还得耐心等儿子长大,得等儿子娶上媳妇!要是“媳妇”只生闺女,更是婆家憎恨的对象,便永无出头之日了。就算生了儿子,这儿子要是打光棍!娶不上媳妇,也是“狗咬猪尿泡,空欢喜一场”。当然,也不能一概而论,遇到姜红花这样五大三粗的儿媳妇!就算利司娘古怪,也只能忍气吞声,乖乖地去烧锅煮猪食去了。

邓秋云被那人拽得脚不沾地,连叫道:“三叔!你拽我弄啥?有啥事?有啥事呀?”两人来到大门外,邓秋云拚命挣脱,愣愣地看着她娘家三叔邓敬奎,诧异道:“三叔!你这是咋啦?到底有啥事呀?”邓敬奎急得头上热汗淋漓,连连跺脚,催促道:“老沈!你快点吧!您娘在家里上吊了。”邓秋云两眼直眨巴,还没回过神来,又问道:“三叔!您老人家说啥呀?”邓敬奎跺脚埋怨道:“唉!你说你这孩子!咋还不急不燥的,你说我说啥呀?你娘在家上吊死了。”恰如五雷轰顶,邓秋云两眼一闭,“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

 第五章  进府 (一)

第五章进府(一)

沈利文被烟熏得眼泪汪汪,钻出四处冒烟的锅屋,手里端着一碗白开水,冲堂屋叫道:“我说:茶烧好了。”不管他咋说,就是没人应声。沈利文叫了两声,见无人应,钻进堂屋一看,屋内却空无一人,邓秋云早已不知去向。沈利文皱皱眉头,把碗放在桌子上,嘟囔道:“这又干啥去了?家都快成了过客店了。”沈利文姐弟七个,和沈利司、沈利光是堂兄弟。他把开水放在桌上,往门槛上一蹲,正生闷气,突然从外面走进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来。这老太太矮小瘦弱,上身穿一件破烂不堪的大襟棉袄,下身穿一条灰黑色脏兮兮的旧棉裤。布满皱纹的脸上,黑色的麻子隐约可见。两只浑浊的眼睛里透出愁苦,皲裂的双手缠满了布条。老太太进了门,脸上讪讪的,眼神游移不定,问道:“利文!秋……秋云在家吗?”沈利文一见是邻居大同娘,笑道:“哦!是大嫂您呀!我正说呢,刚才还在屋里,我烧开一壶茶,就不见她人影了,又知不道跑哪儿疯去了。”大同娘尴尬道:“她没……没在家呀!”沈利文见她说话吞吞吐吐,感到奇怪,问道:“大嫂!有啥事你就说吧!咋嘴里半截肚子里半截的?”他这么一说,大同娘更不好意思了,尴尬一笑,嗫嚅道:“俺娘家兄弟来了……”

沈利文一愣,心中更是狐疑,寻思:她娘家兄弟来了有啥希罕的?三天两头往沈塘跑,还用到这里来说吗?便笑问道:“大嫂!你恐怕有啥事吧!要是有事,你就直说吧。”大同娘道:“也没多大事……俺家里的醋没了,想借点醋。大同他舅老大崩子没来了,家里也没啥菜,赶巧有年前淹咸豆子剩下的白菜帮子,想给他炝点白菜帮吃。”沈利文笑道:“这算是啥大事呀?您还不好意思!隔墙头喊一声,我拿给你不就行了?瓶里剩下的兴许还够一顿,你等着,我给你拿去。”说完,钻进锅屋,扭脸拿着一个脏兮兮的玻璃瓶出来。沈利文对着阳光照了照,递给大同娘,问道:“也不多了,拿走用吧。大同在干啥呀?”大同娘接过瓶子来,拎到耳边晃了晃,答道:“他还能干点啥?从天明到天黑蒙头大睡。今天知不道咋的,吃罢清起来饭,就跟着几个半大小子跑到苏庄听张海洋唱大鼓去了,到这会还没回来呢。”沈利文叹道:“这年月除了睡觉,还能干啥呀?好多有本事的人都在家里蹲着呢,何况一个差心眼的?外头到处都在打仗,谁还敢出去呢?不要命了?”大同娘道:“谁说不是呀?大同虽说憨,俺后半辈子全指望他了,别说出去不挣钱,就是能出去挣点钱,俺也不放心。”沈利文赞同道:“也是这样的。大嫂!刚才我看见沈立宝跑到您家去了,这个狗日到你家去干啥呀?”大同娘笑道:“一说是个笑话!立宝这个龟孙!这崩子也知不道咋的,缠着想跟大同他舅学裁缝手艺,托了几茬子人来说,光去俺娘家小王庄,少说也有七八趟了。今天他舅到俺家来,他知不道耳朵咋这么灵,脚跟脚就撵到俺家,嘴皮子都快磨破了。还知不道从哪儿弄来了一瓶酒,要不,我咋想起来给俺娘家兄弟炝白菜帮吃呀!”

沈利文冷笑道:“‘亲娘晚妗子——想起来一阵子’!大嫂!我多说一句话!不管沈立宝是不是真的想学手艺,在这地方可不是我败坏他,那个狗操的不是个好东西,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咱这周围几个庄上,还有说他好的?他知不道又淌啥坏水呢,可千万别上他的当。教会他手艺,他反过来砍你一耙子。”大同娘皱皱眉头,忧心忡忡道:“我也是这样给俺娘家兄弟说的,他不听,俺也没办法。你也抽空去说说他?”沈利文搪塞道:“大嫂!俺也只是说说,你可别多心,其实又不管我啥事!”大同娘嗔怪道:“兄弟!你见外了,咱庄上谁不说你心眼好呀?都说秋云找了个好男人!我把醋拿走了,赶明再还给您。”沈利文摆摆手,笑道:“吃的东西,吃了就算了,啥还不还的!说不定俺家不差巧缺啥,俺还得找您借呢!都是邻居,谁还用不着谁呀?”大同娘虚让道:“兄弟!你也到俺家里坐坐吧?又不是外人!”沈利文摆摆手道:“我就不去了,我看不惯沈立宝那个龟孙的做派。”大同娘道:“你不去呀?那我走了。”说着,拿着醋瓶走了。

大同娘拐过胡同,往家里走去。因雪水刚刚融化,路上泥泞不堪,她低头看着脚下,一步一滑,只顾走路,却差点与一人撞个满怀。这人笑道:“婶子!光瞅脚底下,地下有元宝呀!”大同娘抬头一看,也笑道:“是大作呀!你不在家搂媳妇说话,瞎转悠啥?”沈大作住在庄北头,是大同娘的本家侄子,刚结婚几天,还沉浸在新婚的喜悦之中,一听这话,点头哈腰道:“大婶子!您老人家也会说笑话了?您手里拿得是啥呀?”大同娘道:“到利文家借点醋,大同他舅来了,我给他炝点白菜帮吃。”沈大作微微一笑,恍然大悟道:“哦!我说沈立宝咋又跑到您家去了。”又嘲弄道:“‘狗不咬屙屎的,感情有想呀’!他不是要跟大舅学裁缝手艺吗?这徒弟收了没有?”大同娘道:“还没呢!”沈大作劈头道:“大婶子!收了沈立宝这个徒弟,有大舅后悔的时候。手艺学成,那狗日的准打大舅的‘谢师锤’!您看看他那个做派,说话哑喉咙破嗓,走路象个老娘们,心里阴毒得很,不是他娘的啥好玩艺!”说完,扭头走了。大同娘被他说得心里疙疙瘩瘩,愣了一阵,便一步一滑、趔趔趄趄地回到家中。大同家和沈利文家紧挨着,中间就隔一堵矮土墙。只是沈利文家开西门,沈大同家开东门。两家虽说是邻居,平是隔着矮墙就能说话,要是串门拉呱,却要绕上一个大圈子。沈大同家住的也不宽绰,这是一个低矮的两间茅草屋,没有当院,左屋山斜撑着几根木棍,上搭一层已熏得漆黑的秫秸,这就是沈大同家的锅屋。大同娘低头钻进锅屋,往灶前一坐,准备生火炒菜。

就在这时,门口突然一黑,钻进一个人来。这人沙哑着嗓子叫道:“老奶奶!您老人家瞎忙啥呀?咱有现成的熟狗肉,你炝啥的白菜帮子?真是有福不会享。走走,到屋里坐下,您老人家也来喝上两盅。”大同娘一怔,忙不迭地站起身来,惊喜道:“狗肉?立宝!你是从哪儿弄来的狗肉呀?”沈立宝笑道:“从哪儿弄来的?您老人家真会说笑话,我能从哪儿弄来?不偷不抢,花钱买得呀!今天听说老舅爷爷来,天眬明我就起来了,跑到渠庙尹牲口家,人家狗肉才下锅。我足足等了一顿饭的功夫,才买来半扇子肋肉,肥瘦都有。还专门买来两根狗鞭,孝敬老舅爷爷的,那玩艺壮阳,可是付大补药。我扶您老人家过来,进屋喝上两盅。”大同娘踮着小脚钻出锅屋,扯过头上的围巾揩揩眼窝,笑道:“我还过去?我又不会喝酒,您爷俩喝罢!”沈立宝没看见沈大同,便问道:“大爷爷没在家呀?”大同娘道:“跟几个半大小子到苏庄听张海洋唱大鼓去了。”沈立宝道:“他还怪洋兴呢。张海洋不是唱扬琴吗?啥时候改唱大鼓了?”大同娘道:“人家早就会唱。他不光会唱扬琴、大鼓,还会锔锅碗、锔瓢盆呢;就连看阴阳宅、阉猪阉狗,他也都会。”沈立宝笑道:“他想夺田文国、石敬宣的饭碗。”

沈立宝也是沈塘的,跟沈利文、沈大同算是本家。据说沈家是明朝洪武三年从山西临汾府洪洞县迁民而来,屈指一算,来到鲁南县已有五百余年。沈家人丁兴旺,家谱记载在鲁南县已传有二十二世。到了沈立宝爷爷这一辈,却是单传,而且还是个麻子!沈立宝的爷爷因脸上长满麻子,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沈麻子信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古训,因娶不上媳妇,眼看着就要绝种,甚是烦恼。无奈之下,只好在渠阁集上捡来一个尚在襁褓中的遗弃男孩延续香火,便是沈立宝的养父沈学超!沈立宝祖上辈辈是长枝,长枝是长兄,娶媳早立子也早。所以,沈立宝在沈塘沈家门是最低的一辈,见了沈大同都要尊称一声“爷爷”!沈立宝有三十六、七岁,长着一张扁柿子脸;两条扫帚眉;一对贼兮兮的母猪眼;一头焦黄头发;几绦老鼠胡须;一口长得长短不齐的牙齿被劣质烟草熏得发黄;脸上布满碎米粒一样的肉疙瘩;中等身材,体型肥硕,走起路来活象个五十多岁的老娘们;一开口说话,沙哑的嗓子象敲破锣,一笑象刚下过蛋的母鸭子叫。虽然他见人也是笑,脸上却没笑意,显得阴险,乖戾,狡诈!初次接触,就叫人产生敬而远之的感觉。第一次听他说话,非得起一身鸡皮疙瘩不可。沈立宝不由分说,把大同娘拽进屋里,按在板凳上坐下。坐在东首的一个精瘦老头笑了笑,道:“姐姐!你也别瞎忙了,快坐下吃吧!”大同娘见娘家兄弟这样说,也坐了下来,撕下一块狗肉放在桌子上,给儿子沈大同留下。

大同姥姥家姓王,家住沈塘西北角的小王庄,只有一个舅舅,叫王朝立!王朝立六十出头,长得瘦小精干,早年也是在家务农。王朝立虽说不识字,却心灵手巧,农田里的活计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农闲时也不歇着,用些荫柳、白腊条编织些篚呀蒌呀的,拿到渠阁集上卖,挣点零用钱,是个远近闻名的能人!王朝立的老伴是附近葛庄的,生有两子一女!两个儿子叫王进财、王进宝!也已成家,王进宝在家务农;王进财和媳妇刘巧妮在渠阁集上开了家饭店。一女叫王淑娟!嫁给了董桥的张合业,是个私塾的教书先生!遇见红白喜事,便给人记帐。民国十一年,王朝立随人去了一趟上海,在上海学会了做西洋服装,并从上海卖回来一台缝纫机。于是,王朝立携女带妻,在渠阁集上开了一个缝纫铺。虽说乡下真正穿西服的并不多,因干的是独家生意,吃的是一整块大饼,加上再干些缝缝补补的杂活,生意还算过得去。俗话说:“同行是冤家!”就王朝立的精明劲,能失这一手吗?平白让出半张大饼给别人吃?所以,面对沈立宝的拜师求艺,不说行也不说不行。沈立宝拎酒来他喝,拿肉来他吃,这种被人恭敬着的滋味真是舒坦。吃归吃,喝归喝,王朝立可是“哑巴吃扁食——心里有数”!他是装糊涂。三人坐下吃喝了一阵,趁王朝立有些醉意,沈立宝问道:“老舅爷爷!咱说的那事您老人家想好了没有?这徒弟您老是收,还是不收呀?”王朝立打了个饱嗝,慢腾腾地说道:“哎呀!这个事呀,还得容我再想想。不是我不愿意收你这个徒弟,其实这手艺挺难学的,又是西洋活,你都快四十岁了,也是担心你学不会,耽误了你的大好前程。唉!今天多喝了几盅,说句叫你不悦悦的话罢!不是你怕学不会,是我怕你学不会,将来我这师父脸上无光呀!再说,乡下穿西服的并不多,学会了又咋得?又不能养家糊口。还不如贩个粮食、西瓜的挣钱。”沈立宝急忙解释道:“我知道在乡下干不行,你老人家也别怕我争你的生意,我根本就没想在渠阁集干,我学会了手艺,准备到鱼台县城里开个裁缝店。眼下日本人来了,城里人阔,赶时髦,生意肯定好。”王朝立迷起双眼道:“那……容我再想想吧!这事你也别急,不能一口吃个大胖子,心急喝不了热糊涂。”沈立宝见他一味推诿,话不投机,扫了一眼桌上吃完的狗肉和已告罄的酒瓶,心里酸溜溜的,知道这一回又没戏了。虽然一肚子气,求人的时候,却又不敢得罪他。又扯了许多不着边际的闲话,王朝立只是搪塞。沈立宝见再说无果,只好悻悻告辞。

沈立宝的身影刚刚消失在拐角处,大同娘松了口气,惴惴道:“我的心老是提着,怕你真收他做徒弟!在俺这个庄上,他是最不叫人待见的。刚才我去借醋,西院的利文还说他呢,说你要是收他当了徒弟,将来他准反过来给你一耙子。路上碰上大作!大作也说,教会他手艺,将来准打‘谢师锤’!”王朝立微微一笑,得意道:“姐姐!他们也忒小看我了,在这件事上我可不糊涂,我心里有回数。别说是这么一个大家都不待见的人,就是正儿八经的小孩,我还怕他抢我的饭碗呢!俗话说得好:‘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我才不干那样的傻事呢!王八崽子!还上鱼台县城里去开缝纫铺,城里能是好混的?没有三把刷子就闯大码头?这手艺还没学会呢,口气倒不小。”说着悲上心来,喟然长叹道:“唉!人家请客送礼想学这门手艺,咱身上的手艺硬是传不下去。进财、进宝不入这门,大同这孩子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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