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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形-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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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把奶奶带到我父亲面前的是棺材铺的史老板。他到附近一个镇子上去收欠款,偶然看见我奶奶*站在街头引吭高歌,就弄来衣服给她穿上;然后把她带了回来。

  “我都差点没有认出她来。她确实变化太大了,连口音都有点对不上号,而且全身都脏兮兮的,臭气熏天,”史老板指着那个老女人对我父亲说道,“人们都不知道她是谁,从哪里来的,又要到哪里去。不过,我还是敢肯定她就是你母亲。”

  我父亲摸出奶奶的画像,对照着眼前这副脏兮兮的面容端详了一会儿,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叠整齐放进衣兜。制服扣子散发的光亮,令房间的氛围更加沉寂。那一刻,史老板觉得我父亲收回的是一张写着我奶奶名字的任命书。

  “你真的肯定是她吗?”我父亲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老女人,喜悦之情一下子消逝了许多,“也许她只是跟我母亲长得有点相象。”

  在我父亲的质问面前,史老板也开始对自己的眼力产生了怀疑。“你母亲身上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记号?比如一颗痣,或者一道伤疤?”史老板问。

  我父亲想了想,有些尴尬地回答:“说实话,我还从来没有留意过。我连她的生日都不知道是哪一天。”

  我父亲和和气气地跟那个酷似我奶奶的陌生女人聊起天来,想从她的言谈举止和音容笑貌中得到准确答案。可是老女人除了一脸平静的笑容和简简单单的应答外,没有给我父亲更多的惊喜。

  末了,父亲只好让家人和仆人依次上前辨认,忙乎了大半天也不置可否。有人提出让我爷爷前来辨认辨认,这绝对是最简单最有效的办法。出人意外的是,我父亲断然拒绝了这个行之有效的提议,他的理由有些牵强,强硬的言辞背后似乎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是个愚蠢透顶的主意,”他说,“不管她是不是我母亲,只要他们两个碰上面,也许就会出现不可收拾的局面。”

  这时候,父亲想出一个自以为不错的主意。他用一块红布蒙上这女人的双眼,让史老板把她带到城门口。

  “如果她蒙上眼睛也能回到这里,我就给她养老送终,不管她到底是谁,”他指天发誓,神色恳切凝重。

  “镇上还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大家肃然起敬之时,也不免疑窦丛生,窃窃私语,觉得他在开玩笑,或者存心想赶走这个女人。

  “我母亲对这条路太熟悉了,就象数自己的手指头一样,”他力图消除众人的疑虑,“小时候,为了逗我高兴,她牵着我的手,蒙上眼睛玩过几次这个游戏。”

  出乎大家意料之外,这个女人轻而易举就回到了老宅,象一只蜜蜂找到自己熟悉的巢穴那样。她摘下红布,对我父亲傻笑道:“再来一次,我蒙着眼睛就可以转遍大街小巷。”

  父亲认定她就是我奶奶,亲自给她打上一盆热水,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那双拳头大小的脚洗得白里透红。然后,他恭恭敬敬把她安顿在原先住的屋子里。

  奶奶一到屋里,就象一尾被放生的小鱼,欣喜若狂地东摸摸西看看。她对那些家具和物品非常熟悉,径直在抽屉里找出一大串钥匙,毫无差错地打开了所有安装在家具上的铜锁。铜锁开启时发出的一连串滴答声,将我父亲的记忆拨回到多年以前那些熟悉的日子。

  那个时候,奶奶每天有一大半时光是在断断续续地开关铜锁中度过的。锁声清脆、单纯、快乐,仿佛是她幸福生活的完美注脚。红木家具里装满了我奶奶初入姚家时的嫁妆和一本画满*男女行鱼水之欢的小册子,积攒了几十年的细软,日常生活必备的琐碎物件,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唐娜的母亲来到小镇就预示着到了尽头。当我爷爷娶了唐娜的母亲后,铜锁的声音显得那么苍白哀怨,就像一排松动稀疏的牙齿咀嚼着坚硬无味的日子。

  唐娜的母亲和我奶奶经常吵架,甚至大打出手,仿佛是两只积怨已久的军队,把姚家搞得人心惶惶的。面对乱哄哄的局面,久经沙场的爷爷也无计可施。要是他稍稍偏袒一方,另一方就会对他不依不饶:奶奶闹着要出走,要上吊,或者把额头撞得血淋淋的。唐娜的母亲则不允许爷爷碰她的身子,抱着前夫的遗像通宵达旦地哭泣。

  爷爷的心在血水里浸泡了几十年,却出人意料地让唐娜母亲的眼泪给征服了。象她这样的女人,没有出众的容貌,也没有优雅的气质,更没有高贵的家世,只有谜一般诱人的邪气,以及比我奶奶鲜嫩二十余年的肌肤。但是,这些已经足够。她是冥冥之中射出的一道亮光,哪怕是一个微笑,也比一段延续了三十年的暗淡婚姻要耀眼得多。

(3)
爷爷越来越宠爱唐娜的母亲,对我奶奶更冷淡了,甚至有意无意地放纵唐娜的母亲来折磨奶奶。终于,奶奶忍无可忍,用天平秤砸了我爷爷一下,然后狂笑着离家出走,从此杳无音信。

  之后,唐娜的母亲常常以探望女儿为名,跑到妓院过问生意。唐娜偶尔到我们姚家来玩,总是在天黑之前赶回去。负责接送的是一名沉默寡言的年轻警察,紧紧跟在唐娜身后,表情机警,举止沉稳,一直把手揣在口袋里,象模象样地履行一枚邮票的作用,那就是把唐娜安全寄送到目的地。

  怀上我爷爷的种子的时候,唐娜的母亲也乐此不疲的挺着大肚子跑来跑去。一年之后,在赶往妓院的途中,她生下了一个男孩,鲜血染红了半条大街,仿佛是用来刷标语的红色油漆泼翻在地。

  爷爷高兴得合不拢嘴,把几尊陈放多年的大炮拖出来,一连发射了一千九百一十二颗炮弹。炮弹在空中交织碰撞,呈现出种种美丽的图形。

  唐娜也来探望刚刚出世的弟弟,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和仇恨。此后一段时间,她一直保持这种表情,仿佛脸上包扎了一层散发古怪药味的绷带。四个月后,婴儿突然高烧不止,全身滚烫,哭得连声音也沙哑了。

  过了三天,婴儿死了。弥留之际,婴儿的身体烧得通红通红的,守护她的人就象坐在一堆煹火旁边。唐娜的脸也让婴儿发烫的身体照得红红的,露出冷漠的微笑,似乎在暗暗庆幸弟弟的死亡让她又得到了完整的母爱。

  从此,她的脸上一直挂满这种深不可测的微笑,有如换上了一件惹人喜爱的衣裳。不管是几天之后在她弟弟的葬礼上,还是五年之后在她母亲病逝的时候,唐娜都露出这样窥透了生死秘密的平静微笑。

  “你吃饭没有?”那个被认定就是我奶奶的女人,回头一句问话打断了我父亲的思绪。

  她从一个盒子里掏出一捧黄色丝绸包裹的红豆,拈了几颗给我父亲,然后放了一撮到干瘪的嘴里,慢慢咀嚼着,似乎在回味一段充满青春和爱情的饱满岁月。

  我父亲走出小屋的时候,发觉自己的眼睛不知不觉湿润起来。“这证明我的灵魂还是活的,尽管它早已变成了一株不是那么讨人喜欢的仙人掌,”他用手指沾了一滴泪水,对着月亮柔和的光影自言自语。

  从那时起,父亲每天晚上都要给我奶奶洗脚,比洗自己的脸还要细致。人们渐渐改变了对我父亲的偏见。一直到秋收季节过去了很久,小镇也没有发生早已传得沸沸扬扬的武装*。

  有一天,我父亲从疯仆人那里得知唐娜又怀上了孩子。这个消息比武装*更让他忧心忡忡。他似乎听到整个小镇都在咧嘴嘲笑他快要有个小弟弟了。

  那段时间,爷爷弹奏的琴声要柔和动听得多了,大家渐渐把塞在耳朵里的棉花团掏了出来,仿佛春天来临之际蜷缩一团的小虫子苏醒了。

  可是,我父亲非常希望琴声越难听越好,最好能够让胎儿流产。他一直在琢磨如何摧毁唐娜腹中孕育的生命,有些念头非常卑鄙毒辣;甚至让他自己也感到不寒而栗。

  我爷爷越来越迁就唐娜,每天早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耳朵贴在唐娜的肚皮上,听听自己播下的种子慢慢发芽的声音。

  “这一次你千万要小心。上厕所的时候,我也要跟你一起去,”他经常这样提醒唐娜,生怕她又把孩子屙在粪坑里了。

  天气好的时候,我爷爷和阿古、疯仆人一起吃力地把钢琴从屋子里搬出来,然后兴致勃勃地跟唐娜合奏一曲。

  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奶奶突然窜进了花园。当时,爷爷和唐娜亲亲热热地坐在一起弹琴。阿古跟疯仆人抱成一团跳着滑稽的舞蹈。阿古一眼就认出了我奶奶,喊叫着朝她跑过去。爷爷回头一看,不禁大吃一惊,不知所措地站起身来。

  “我的好日子到头了,”他喃喃自语起来,仿佛自己赤条条地被奶奶从别人的床上逮了起来。

  唐娜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仍然沉浸在行云流水般的旋律里。我奶奶友好地跟他们三人打了个招呼,然后走到唐娜身旁,好奇地抚摸着钢琴。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长满牙齿的棺材,连哀乐都这么好听,”奶奶笑着对唐娜说道,“躺在里面就像躺在摇篮里。”

  这时候,我父亲走过来,一句话也不说,就把奶奶带出了花园。爷爷望着他们的背影,露出一丝诡诈的笑意。

  父亲立刻对我奶奶私闯花园的事情进行追查,原来是花园大门的那把锁坏了,锁芯莫名其妙地脱落了。当天中午,父亲就给花园大门换了一把新锁。

  过了几天,整个小镇都在传论那个疯疯颠颠的女人不是我奶奶,而是我父亲请来的马戏团演员。尽管父亲对这些传闻不置可否,暗地里却非常恼怒不安。

  很快,他就查清了这些传闻是爷爷捣弄出来的。爷爷花了三天工夫,用写满这条秘密的马粪纸,折叠了一千九百二十来架纸鸟。然后他以跟阿古比赛投放纸鸟为名,把消息偷偷送出了高墙。

  “肯定他以前也这样散布过谣言,弄得小镇人心惶惶的,只是我们没有发现罢了,”父亲端详一只捡来的纸鸟对军师说,“你看,上面还有他的亲笔签名,就像在签发作战命令。看来,他是要向我宣战了。”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4)
“现在,整个小镇都认为我们是骗子,竟敢这样愚弄大家,”军师说,“我们得好好处理这件事。不然的话,我们真的要死在一场突如其来的*里。”

  “你说该怎么办?”父亲仿佛看见成百上千的纸鸟漫天飞舞着,眨眼间全变成了专食腐尸的秃鹰,盘旋在战场上空。

  “用流泪就可以解决的事情,决不要流血,”军师意味深长地回答。

  我父亲按照军师的指点,到花园去找爷爷谈一谈,恳求他不要再用纸鸟散播谣言。

  “我没有传播谣言。说谎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他盯住我父亲的眼睛,语气强硬地说道,“那个女人的确不是你母亲。我从她眼睛里看不到一点我熟悉的东西。我说的全都是实话,所以我敢在纸鸟上签上我的名字。”

  我父亲笑了起来,用嘲弄的口气说:“那你又从我眼睛里看到了什么呢?”

  “除了黑,就是陌生,”爷爷说,“还有恐惧和阴谋。”

  “不要说得这么难听。我血管里流的是你的血,”我父亲轻声地说。他觉得如果说话声再高一点,自己的血管一定会爆裂。

  爷爷不再搭理他,旁若无人地弹起了钢琴。他的指法很不规范,歪歪扭扭的,形如一副空荡荡的手套在琴键上晃来晃去。

  “你凭什么说她是我从马戏团请来的?”我父亲问道。

  “我说错了吗?她可以变出七十二张脸,名气大得很。不过这都是她以前的事情了。你纳闷我怎么知道的?以后告诉你吧。”

  “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我为什么要干这样莫名其妙的事儿?”

  “那只有你自己知道了,”爷爷随手一挥,弹出一串古怪的音符,“你知道我弹这几个音符的意思吗?”

  我父亲转身离开了。走了几步,他回头对我爷爷说:“我知道你弹得这么难听的原因了。因为你手指头很难看,就象一群溃败的逃兵。”

  “我答应你再放两千只纸鸟出去,告诉大家那条消息只是一个玩笑,好吗?不过,你得站到我身边来,听我弹完这支曲子,”我爷爷站起身来叫住了他。

  我父亲打算硬着头皮听完曲子就走。他来花园里就是想让爷爷出面抚平那条消息在小镇荡起的波澜。唐娜在不远的地方走来走去,一脸幸福的微笑,散发出阳光的味道。

  没想到,这支曲子我爷爷弹得非常动听。父亲听得入神,整个散乱的身心渐渐浓缩成趺坐在子宫里的纯净胎儿。

  突然,爷爷停止了弹奏,对我父亲说道:“今天就弹到这里吧。另一半下次再弹。”

  那天晚上,父亲给我奶奶洗完脚之后,拿出一套精致的刀具给她修脚。父亲从小就喜欢摆弄刀子,经常在一方石头或者木头上雕刻一些形状怪异的图案。

  这个与众不同的爱好给他的戎马生涯增添了几抹传奇色彩。他经常模仿对手头领的图章,盖在一纸伪造的军令上,不费一枪一弹就赚取了很多关隘城池。

  屡建奇功的刀具被他视为最可靠的保镖,随时随地揣在身边。几次生死攸关的时刻,他全靠刀具巧取敌兵的性命活了下来。

  自从率兵回到小镇,那套刀具就渐渐失去了往日的锋芒,跟一大堆废旧钥匙、铁丝、钉子放在一起。不久以前,被父亲遗忘殆尽的刀具,在我奶奶略微畸形的粗糙小脚上又找到了用武之地。很快,小镇就在盛传我父亲的一片孝行,赞叹他几乎生锈的孝心跟那套刀具一样,渐渐磨得铮亮起来。

  奶奶眯着眼睛躺在红木椅子上,任凭样式各异的刀子在脚上雕来刻去。在父亲眼里,给奶奶修脚也渐渐成为一种别致的享受。那双脚暖和软滑,纤细的纹路,明晰的血管,飞扬如雪的皮屑,让修脚与雕刻在他心里浑然一体。

  “你看,又削了这么多死皮,这双脚比年轻人的脸蛋还滑润呢。”父亲说。他抱住奶奶的脚,意犹未尽地又修了几刀。

  突然,一阵古怪阴沉的钢琴声从花园里弥漫开来。父亲的手莫名其妙地抖动了一下,刀子在奶奶的大脚趾上划出一道血痕。

  “对不起,琴声让我有点心神不定,”父亲说了一声抱歉,然后拿起一团棉球沾上酒精涂抹在伤口上。

  “没关系,我就当一只小狗在舔我的手心,”奶奶咯咯地笑起来,心满意足地舒了一口气,“我很高兴我的血还这样年轻。可不可以再给我来一下?”

  父亲心事重重地回到房间,仿佛在为最后一刀毁掉了一枚精心雕刻的印章而惋惜。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那难听的钢琴声让他几次从恶梦中惊醒过来。

  “难道他要折腾一整夜吗?太难听了,简直就是死人嘴里冒出来的腐臭味道,”他抓起一双臭熏熏的袜子堵住了耳朵。

(1)
凌晨时分,我爷爷就在花园里弹着钢琴,凭借密码一般神秘的琴声,从容不迫地指挥一帮亡命之徒发动了哗变。

  哗变者十之*都是我父亲的部下。他们给这次哗变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起义,把那些誓死与我父亲站在一起的昔日战友称为顽固派。

  他们的左臂都系上了白色丝带,在黑暗中看起来非常醒目。哗变者们名正言顺地向阻碍他们前进步伐的顽固派开枪射击。他们有条不紊地控制了整个局势。大街小巷摆满了尸体,形如准备用来修补坟墓的碎石。

  当哗变者们把老宅包围得水泄不通的时候,他们左臂上的白色丝带已经被鲜血染成了红色。这时候,我爷爷走出了花园,站在大门口振臂一呼,宣告起义圆满成功。

  “唯一遗憾的,是让几条大鱼漏网了,”爷爷有些忧虑地说。

  “他们跑不掉的。我们已经封锁了整个小镇,”一个为首的哗变者说道。他的脖子上还系了一条半白半红的丝带。

  爷爷眼里闪出一丝光亮,就象东方渐渐泛白的晨曦。他一时兴起,命令十几个哗变者把钢琴从花园抬到庭院里。

  他即兴弹奏了一曲,旋律激昂悲愤,仿佛让大家重新经历了这次惨烈的流血事件。

  他的双臂系了十几条红色丝带。那是拥戴他的哗变者献上的荣誉和崇拜。

  当他弹完最后一个音符的时候,哗变者们欢声雷动,挥舞双手,起伏跳跃的红色丝带比燃烧的火焰还要壮阔。

  “你们听到的不再是联络暗号,而是我倾注自己所有感情写出的曲子。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英雄》。让我们把它献给活着和死去的英雄们吧,”爷爷跳到钢琴盖上,发表了一通充满激情的长篇大论。

  演说过后,所有哗变者满含热泪朝天鸣枪三次。爷爷从钢琴盖上跳下来的时候,不小心扭伤了脚腕。他紧紧咬住牙关向哗变者们挥了挥手,然后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身离开。

  片刻之后,极度兴奋的爷爷亲吻唐娜时,有两颗焦黄的牙齿突然掉在唐娜的嘴里。他这才知道为了忍住巨疼,自己把一颗门牙都咬松了。

  唐娜把牙齿吐了出来,恶心地望着他的嘴。牙齿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让爷爷若有所思。

  “听出来是什么声音吗?”他问唐娜,“是我开始衰老的两个音符。要不了多久,我全身每块骨头都会象这颗牙齿一样松松垮垮的了。”

  “你还没有老,只是有点疲惫而已,”唐娜安慰他说,“想想高兴的事情吧。比如你就要有儿子了,比如我们自由了。”

  “不要安慰我了。哎,不服老不行呀,”爷爷说,“我分得清楚疲惫和衰老,就象我知道睡觉和死亡的确不是一回事。”

  爷爷捡起牙齿放到衣服口袋里。“牙齿被敌人捡去就糟糕了。如果他们从牙齿上知道我开始衰老不堪,不知又要搞些什么阴谋诡计出来,”他解释道。

  他和唐娜在花园住了最后一宿。准确地说,他们是从早上八点一直睡到正午就醒了。然后,他们又搬回原先住的房间。爷爷跛着脚从花园里出来。阿古站在门口跟他们挥挥手,又折身返回花园。

  钢琴也从庭院搬到原来的房间。唐娜发现钢琴盖上有一双鞋印,这令她心疼不已。她和我爷爷大吵一场,诅咒他扭伤脚腕是罪有应得。

  爷爷笑呵呵地看着咿啦咓啦的唐娜,让她拉住自己的手把那些最难听的话发泄出来。大家是第一次看见唐娜发脾气,悄悄地把这次争吵称为“第二次起义”。

  “你骂起人来更好看了,就象鲜花在怒放,”我爷爷咧开嘴坏笑道。

  唐娜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让整个老宅为之震动。他形如一只被拍落的飞蛾那样,摇摇晃晃地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一股沉积多年的灰尘从屋顶飘然而下,仿佛就是从他身上脱落的扑朔迷离的蝶粉。

  第二天,爷爷苏醒过来。五根手指印还清清楚楚地留在他的脸上。

  “嘿嘿,又掉了一颗牙齿。我的嘴变成了城门了,”他从嘴里吐出那颗门牙,在衣服上把血丝擦干净,然后跟第一颗牙齿放在一起,“把这两扇门保管好是我的职责。”

  他一直望着唐娜傻笑。失去了两颗门牙的嘴,使他看起来象个调皮捣蛋的小孩。从那以后,爷爷见到任何人都是那副模样。

  大家暗地里都说,是那记耳光使他除了傻笑之外就没有第二种表情。唐娜却一口咬定,我爷爷是让来之不易的胜利冲昏了头脑,过几天就会恢复常态。

  可是,隔了一段时间,他那招牌似的傻笑没有消除不说,言行举止也变得更加怪异起来。所有人都不敢对他说三道四,流露半点嘲笑之意。

  大家骨子里都非常明白,藐视一个近乎白痴的镇长,无异于玩弄一支容易走火的枪。

  事实上,尽管我爷爷言行举止变得有些怪异,可是他依然能够有条有理地行使自己的职权,仿佛他的傻笑与怪诞只是一种别具一格的幽默和智慧。

  从哗变那天开始,我就不停地哭泣,嗓子都哭沙哑了。谁也不能把我哄得开开心心的。最后,我爷爷走过来,从衣服口袋里掏出那两颗牙齿塞到我手上。

  “来,玩一玩新鲜玩意儿,整个小镇除了你,谁也没有玩过这玩意儿,”他说。牙齿的形状和光泽一下子就吸引了我。

  “那颗是你爸爸的牙齿,这颗是你妈妈的牙齿,”他说,“他们都死了。要是想他们,你就对他们的牙齿说说话吧。”

  “你骗人。他们没有死。这是你的牙齿,”我又开始哭了起来。

  爷爷手足无措地看着我。突然,他把右手食指伸进嘴里,使劲扳了一颗牙齿下来。

  “看,这才是我的牙齿,”他把血肉模糊的牙齿放在我的手心。牙齿还冒着热气,焦黄不堪,没有光泽,仿佛是走得气喘吁吁的老人。

  我嘿嘿嘿地笑起来。在我看来,这令人发指的一幕其实只是一个有趣的小魔术而已。

  “再变一颗出来,再变一颗出来,”我对爷爷嚷道。

  于是,他得意洋洋地扳光了嘴里所有的牙齿。他始终笑嘻嘻的,连哼也没有哼一声,好象是随意从口袋里摸出一枚又一枚逗我开心的糖果。

  很快,我就停止了哭泣。两颗牙齿足以让年少无知的我轻信爷爷的话,那就是父亲母亲永远不会回到我的身边了。我把两颗牙齿用银线串起来,做成一根特别的项链挂在脖子上。

  不久,我又把爷爷从嘴里抠出来的牙齿用绒布擦得亮亮的,穿成一根手镯戴在手腕上。

  从那时起,我的脖子感受到父母的体温,轻轻勾起了淡淡的忧伤,手腕体味到了爷爷的滑稽把戏,常常情不自禁地偷偷发笑。

  慢慢地,我的表情也变得怪诞起来。大家在背后议论,说我和爷爷是面值相同的硬币,只是一枚要陈旧一些,另一枚要崭新一点罢了。 。。

(2)
这次哗变发生在八月十一日凌晨,比谣传中的秋收暴动迟来了将近一年。天亮之后,大街小巷摆满了尸体,横七竖八的,形如盛宴之后弃置在桌面上的骨头鱼刺。我仿佛看见爷爷以胜利者的姿态,踌躇满志地用牙签剔着牙缝里的残渣。

  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和血腥的味道。士兵们正在三三两两地清理尸体。他们把尸体集中堆放在广场上,由棺材铺的伙计统一装殓,在举行一个可有可无的简单仪式后,由送葬队伍抬出小镇掩埋了事。

  按照我爷爷的指令,整个小镇关闭了所有出口。没有他签发的通行证,任何人都休想进进出出。小镇到处贴满了我父亲以及军师等“重大要犯”的头像。在哗变后第三天,小镇甚至还出现了印有要犯们头像的悬赏纸牌。

  收尸的士兵和送葬的伙计,在空闲时候就坐成一圈玩玩纸牌。这种晦气的活儿他们已经干了一个多星期了。

  “我一个人就背了五十几具死人,比这副纸牌还要多,”玩牌的士兵们经常这样开玩笑,“可是没有哪具尸体是纸牌上这些家伙。”

  几乎所有的人都与我爷爷的想法一样,认为那些要犯的命运已经被他牢牢掌控,就象攥在士兵们手中的一把纸牌。

  在成百上千的尸体堆里,士兵们一直没有发现要犯们的踪影,可是我爷爷宁愿相信他们仍然被困在城里,也不相信他们已经逃离。他一向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他命令士兵加紧盘查。

  果然,没有多久,除了我父亲和军师外,印在纸牌上的要犯全都被缉拿归案。接着,那些窝藏要犯的镇民也统统被抓了起来。我爷爷命令士兵带他们到一间僻静的小屋子里,一个接一个地单独审讯他们。他唯一关心的是我父亲和军师的下落。

  出乎意料的是,他们知道的并不比他多一点。有的说他们两个已经死了,只是没有亲眼看见尸体。有的说他们逃出去了,却不清楚逃往的经过。也有的说还藏在小镇,但不知道藏身的地方。

  诸如此类的说法让我爷爷非常气恼。他坚信两个漏网者一定还藏在小镇的某个地方。我爷爷固执己见,认为他们是一群有组织有纪律的说谎者,用摇头不语或颠三倒四的伎俩来对付他。

  于是,他只好把那些家伙聚集在庭院里,高高举起两张印有漏网者头像的纸牌,轻言细语地问道:“谁要是知道他们的下落,谁就可以回家。”

  大家沉默不语,就象一副整整齐齐放在桌面上的纸牌。爷爷把两张纸牌放进衣服口袋里。一直傻笑的脸庞使他看起来非常和蔼可亲。

  “看在你们愿意救我儿子的份上,我应该放你们回家。可惜,你们竟然还包庇了一个叛逆,全部枪毙都不为过,”他慢慢地说,“这样吧,我们来玩一个游戏。让运气,而不是我来决定你们的生死。希望你们不要恨我。”

  很快,一个士兵端出陶瓷果盘,里边放满了纸团,形如用来冷藏尸体的碎冰。在场的人不禁感到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谁知道他们的下落,你们都可以回家,”我爷爷满怀最后一丝希望,再次掏出那两张纸牌,“我也不希望跟你们玩这个残酷的游戏。谁愿意来当这个英雄?”

  这时候,一个戴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举起了右手:“我知道他们的下落。”

  大家把目光一下子集中到他身上。几十双充满感恩之情的眼睛,将他的脸庞烘得绯红。

  “他们已经逃出去了。我亲眼看见他们的尸体躺在棺材里,被人抬出了小镇。”中年男人说道。镜片上蒙了一层薄薄的水雾,使他的话似乎也真假难辨。

  “我听说过一句话,傻瓜只要经常说谎,也会变得聪明起来,”爷爷摘下他的黑框眼镜,架在自己的鼻梁上,“恭喜你,考试结束了。”

  “谢天谢地,我们可以回家了,”中年男人松了一口气。

  “我的意思是,你考试不及格。来吧,让我们开始这个残酷而有趣的游戏。”

  “你说话不算数。我说的都是实话。”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只要你的说法跟我心里的答案不一样,我也要给你一个大红叉。”

  “那你的答案是什么呢?”

  “我的答案是:他们还躲在小镇。我要你告诉我的是他们究竟躲在什么地方。”

  “看来,他真的是疯了,”中年男人回头对大家高声说道。

  顿时,人们都笑了起来,让我爷爷非常不自在,感觉有许多苍蝇在他面前飞来飞去。他取下黑框眼镜给中年男人戴上,然后拍了拍他浮舯的脸庞:“戴上它,等一会儿你才看得更清楚。”

  在黑洞洞的枪口下,那些家伙一个接一个地从果盘里抓起决定命运的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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