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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荒颜-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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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地跪倒在教王玉座前。他们离不开那样的美梦,更离不开那样的药物。
慈父只是许给了少年们一个美轮美奂的梦,就收买了他们的灵魂。
那些才十几岁的杀手视教王为明尊在人间崇高无上的化身,将他的每一句话当成神谕,他们再也不畏惧死亡、轻贱自己的生命——想着死后就能回归于那个乐园,甚至把死亡当作一件盼望已久的事情,因此在每一次刺杀中奋不顾身,在失败或被捕之前毫不犹豫地自尽,死去的时候脸上尤自带着微笑。
那样的死士让西域所有国家都惊骇不已,不敢轻易违背明教的任何意愿。
而此刻敦煌城的秘密花园里,想象着无数少年面带微笑就死的景象,霍青雷却禁不住地怒意上涌,脱口骂:“好恶毒!这不是骗去人命么?幸亏公子没有被蒙蔽——公子就是明白了这个真像后、才不顾生死地逃出来的吧?”
然而公子舒夜摇了摇头,沉默许久,终于道:“我是为了沙曼华才逃出来的。”
霍青雷不解地看着他。公子舒夜抬手抚摩着胸口那个伤痕,静静道:“我不怕修罗场。那时候我们相爱……只要有她在、地狱也变成了乐园——然而我接到的任务越来越危险,沙曼华总是担心我会在下一次行动中就死去;而我变得顾惜性命、下手也不如以往绝决凌厉。若不是墨香暗中救助、我只怕早死了好几次。”
长长叹了口气,仿佛回忆起了当年的情事,公子舒夜喃喃:“沙曼华每日担惊受怕、日渐忧郁消瘦——她本是拜月教的人,对明教忠心有限。于是最后决定,随我离开大光明宫。她偷偷告诉我:穿过后山那个乐园、有一条绝密的小道可攀上昆仑的万仞绝壁,通往外界。翻过了绝顶,便是广漠。”
“她要和公子一起逃走?”霍青雷这才吃了一惊。
公子舒夜微笑点头,显然多年后依然对沙曼华那时的决定感到欣慰不已,继续道:“我们约好在九月初九的子夜时分,一起逃回敦煌去。这事情自然极端机密,我只告诉了墨香一人——他是我兄弟,我不能扔下他,我想要他和我们一起逃离。然而,出乎意料的、他并没有答应。”
“没有答应?”忍不住,霍青雷惊讶地问了一句,“后来呢?”
话一问出,他随即住口,因为公子胸口的伤痕回答了一切。
她没有和他一起逃出来……公子被缚在奔马背上驰入敦煌时,胸口贯穿着她的金箭。送他归来的那个人不曾现身,只在马头上用刀鲜血淋漓地刻下“公子舒夜”四个字。
那边,美姬膝行着上前,柔声禀告早膳已经准备完毕。
第五章 公子连城
公子舒夜轻轻吐出一口气,没有再说下去。他将肩头披着的雪狐裘拂落,转头跟着美姬进入厅堂。那里早已陈列好了金杯玉盏,珍馐美食,然而年轻的敦煌城主坐在盛大的宴席前、品尝着媲美大内的早膳,却双眉紧蹙。
霍青雷小心翼翼地在他身侧坐下,沉默的气氛令人食不知味。原来公子如此痛恨明教,便是因为这样——因为在修罗场里经历过那样生不如死的日子,所以他再也不愿让明教继续扩张,去中原荼毒更多的人吧?他不愿让更多少年成为他一样的杀手吧?
错金小刀切割着羊羔腿肉,忽然间霍青雷听到了有扑簌声穿过重帘直飞进来,他还来不及抬头,眼前金光一闪、公子舒夜头也不抬地掷出了手里的金错刀,直掠信鸽的右腿。细绳准确地断裂,白玉管子不偏不倚地掉落在公子左手心。
无暇的白玉上,赫然刻着一个“墨”字。
霍青雷立刻认出这是多年来公子经常接到的同一个人的密报。这十年来,每当月末,来自东方的信鸽便会带来秘密的消息,直接飞入绝密的莺巢,落入公子的手中。
应该是公子的那个生死之交:墨香,多年来一直和公子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吧?
然而即使深得公子信任如他,也不曾听公子说起过墨香其人——只在方才片刻前的回忆里,他才知道那个“墨”字的主人,原来是十年前和公子在昆仑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同伴。
公子这样的人……能把一个人当作“朋友”,也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吧?
看到公子舒夜拆看密信,他立刻想避席退出,然而公子竖起手掌表示不用。展开信笺看了许久,公子舒夜眉间神色阴晴不定。忽然推席而起,问左右侍从:“绿姬可曾回来?”
其中一个美姬立刻低头上来回禀:“禀城主,绿姬已回来了。”
“她是何时返回的?”公子舒夜面无表情,继续问。
“昨夜三更时分。”美姬有些变色,怯怯地回答,“臣妾已经训斥过她。”
霍青雷一听他提到绿姬,也有些忐忑。
“真有意思……居然还敢回来?”公子舒夜忽地低低笑了起来,眼神邪魅,忽地拉起了霍青雷,“你是不是想她了?来,我们一起去看看她。”
霍青雷只道公子动怒,正待开口求情,却被公子舒夜不耐烦地拉了起来:“走走走!别别扭扭干什么?跟我来,看她又准备玩什么把戏!”
旁边的美姬见惯了公子喜怒无常的表情,此刻纷纷悚然静默地退到了一边。
曲折徘徊,从莺巢走到假山洞口居然似穿越了千山万水,幽明晦暗。霍青雷只觉这几日公子大大不同往常,却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同。他自幼便是高氏家臣,懂事起便跟随嫡长子公子舒夜,忠心耿耿,将公子敬为天人,不敢问半句多余的话。
走到洞口,公子舒夜出乎意料地顿住了脚,长久地凝视着某处,神色变幻。
“公子?”霍青雷忍不住低声提醒,顺着公子的眼光看向外面,陡然也是倒抽了一口冷气——广场上!敦煌城中心,那个昨日才进行过大摊仪式的广场上,居然整整齐齐地停了二十口棺材!昨日杀的那些明教教徒尸体已经不见了,显然已经被人收敛。
何人如此大胆?居然敢忤逆城主的意愿!
旁边有许多百姓商人远远看着,议论纷纷,然而居中广场上只有一个葛衫少年。
“老雷……”忽然间,霍青雷听到公子长长叹了口气,他手心里蓦然多了一件东西,是一枚银色的小钥匙,“这个,你帮我保管着——如果有一天我不再回到敦煌,你记住一定要把这件东西交给新的城主。”
“什么?”霍青雷大吃一惊,抬头看着忽发惊人之言的公子舒夜。
“不要多问,记住我的话就是了。”白衣公子忽地回过头,对着忠心的下属微微一笑,“你将会有新的主公——敦煌,或许会变得不一样。”
不等下属回过神来,公子舒夜拂袖而去,沿着石径匆匆走过。
瑶华楼依然是幽暗破旧的。色彩黯淡的帘幕垂挂着,织满了蛛网,冬季即将到来,风从破碎的纸窗之间透过来,发出类似低泣的声音。
敦煌的城主府邸里,这本是最华美的一座楼,当初老城主为了取悦新夫人瑶华,特意用了南海的檀香巨木和蓝田的白玉筑成了这座小楼。然而自从瑶华夫人暴卒之后,这座楼便一直空置着,里面只幽禁了一个女人:瑶华夫人的贴身侍女绿姬。
公子舒夜带着霍青雷,在穿过了十八重帘幕后才看到了那个女人。
被幽禁了十年,原本美丽的少女转眼成了年过三十的妇人,虽然瑶华楼里一切都没有变,然而额上密密的细纹、鬓间隐约的白发,悄然显示着岁月的无情流逝。看到城主进来,那个绿衣女子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依旧专注地拨弄着手中的东西,忽然往地上一洒。
霍青雷蓦然认出绿姬手里抓着的,是一把用来占卜的蓍草。
“哈哈哈哈!”紧紧盯着地上散落的蓍草,绿姬蓦然爆发出了大笑,抬头看着公子舒夜,一字一句,“大凶。你该死了……你终于到了该死的时候了!”
“绿姬!”霍青雷连忙阻止这个女子的无礼言语,生怕公子动怒。
然而公子舒夜却是毫不动容地站在原地,冷冷看着地上那几支横七竖八散落的蓍草,他并不懂巫卜之术,然而对着女巫的冷笑,他只是伸出脚尖,随意地踢乱了那些蓍草,然后脚尖加力,轻轻一碾、转瞬成为齑粉。
“所谓命如草芥,大约就是如此了。”昏暗的楼里,公子舒夜忽地微笑起来,“绿姬,我知道自从瑶华夫人对你恩重如山,她死后你就恨我入骨——但可惜,我的命由我不由天。”
那种睥睨的冷嘲让女子神经质的大笑霍然而止,绿姬恨恨盯着公子舒夜,忽地嘎声道:“连城回来了。”女子的笑声尖利而狂喜,惊起一群寒鸟簌簌。霍青雷猛然觉得陌生——十年没有见到绿姬了……眼前这个幽怨恶毒的妇人,真的就是当年那个灵慧的小侍女么?
“你回到府里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么?”公子舒夜却是不动声色,“连城他已经在广场上收敛完了尸体,快到门口了,你不出去接你恩人的儿子么?”
那样不惊轻尘的语气,再度让绿姬怔住。
“你真让我失望……”公子舒夜忽地叹了口气,摇摇头,“我以为你回府中必有深意,却不料你只是想来恶毒宣泄一番罢了。”他转过头去,对着看呆了的霍青雷摇摇头:“你看到了吧?老雷?你的小丫头早已变成了这样的一个女人……所以我多次劝你早点死心算了,你却心心念念非她不娶。真是个蠢材。”
他拂袖离去,把一楼的幽暗留给了那两个人。
听得公子舒夜最后那句话,绿姬的眼睛闪烁了一下,抬起目光注视着站在门口的戎装将军,忽然间仿佛不敢直视,低下了头去。
小霍,小霍,怎么能忘记呢?在刚被买进来的时候,孤苦无助的女奴就得到了虎头虎脑少年的照顾。他是门客的孩子,敦煌高氏的家臣。他们肩并着肩长大。家臣和侍女,草鞋配草鞋,门当户对。那时候尽管卑微、少年时光却是绚烂的,瑶华夫人一直说,如果她到了十八岁,就求老城主准了婚事,像嫁女儿那样把她嫁给霍青雷。
然而,十八岁那一年……权谋的漩涡将她吞没。夫人死了。她的景况也一落千丈,从此生活在压抑的仇恨中。
“绿儿,你真的……变得好多。”霍青雷搓着手,不知说什么好,看着面前苍老的妇人的脸,只觉痛心不已,“何苦呢?夫人虽然对你好,可也死了十年了。你还那么恨公子?”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绿姬猛然尖叫起来,将手上残余的蓍草掷向他的脸,“我没有母亲,只有夫人对我好,她就是我亲娘!高舒夜那个畜生、居然怂恿老城主缢死夫人,又把连城公子送去当质子——我不看着他死绝不闭眼!”
霍青雷沉默。十年前,当公子返回敦煌时、的确手段毒辣了些,这一点无可否认。
“不过,现在好了……嘿嘿,”绿姬的声音低了下去,冷笑,“我就知道连城公子福大命大,在帝都那种地方,也会有贵人相助。现在他带着帝都的旨意回来了——要接替高舒夜当上新的城主了!”
霍青雷猛然变色——新城主?帝都的旨意?
“小霍,如果连城公子回来了,你应该高兴才是。”绿姬的脸藏在暗影里,眼波却是幽亮的,仿佛藏着夜的妖魔,“连城已经答允了我们的事,只要你带着神武军……”
“住口!”霍青雷忽然一声暴喝,震得楼中粉尘簌簌而落,将军眼里有盛怒的光,狠狠盯着绿姬,“你要我叛了城主?你要我替你们杀了舒夜,是不是?做梦!我霍青雷是这种人?你不会背叛瑶华夫人,我也不会负了公子舒夜!”
绿姬眼睛霍然雪亮,冷然:“可连城有帝都旨意,即将成为新任城主!你待若何?”
霍青雷怔住了,半晌,这个直肠子的汉子才道:“不知道,反正我唯城主命令是从。他要我做什么,我提着脑袋也帮他做了!”
“高舒夜何等样人?他经营敦煌多年,绝不会轻易让出权柄的。”绿姬咬着牙低声喃喃,抬头盯着霍青雷,“小霍,如果他让你去杀连城,你也一定去杀,尽管连城他也是老城主的骨血——是不是?”
霍青雷咬着牙,嘴边的两条肌肉鼓起来,面目显得狰狞可怖。然而迟疑一刹,还是缓缓点了一下头。
“说我愚忠,你难道不也是?”绿姬冷笑起来,“那好,那好……各为其主便是了!”
敦煌城里弥漫着冬季即将到来的冷风,黄沙打在窗纸和墙壁上,簌簌有声。人脸裸露在风里片刻便会觉得刺心的疼痛,因此大街上行人多匆匆而过。然而稀疏的人流、在穿过城中心那个黄土夯实的广场旁时、都不由自主地停滞了,渐渐凝聚了起来。
广场上一字排着二十口胡杨木的棺材,在肃杀的沙风里泛着幽冷的光。
所有观看的人都远远退让开来,掩着嘴悄悄议论,震惊于居然有人敢忤逆城主的意思、为明教教徒收敛尸体。那个穿着葛衫的少年似乎刚远道而来,尤自满面风沙,然而一入城看到被处斩的无头尸体横陈于广场的惨况,二话不说便立刻去买了二十口棺材,也不管禁令,径自上前收敛了这些尸体。
旁边神武军的士兵喝令劝阻,然而那个葛衫少年出示了什么东西,军队便立刻退下。领头的变了脸色、匆匆往城主府邸里赶去,却在半路碰上了公子舒夜。
“城主!”跑得气息平匍,那个神武军校尉单膝跪地,神色紧张,“禀告城主,二公子……二公子连城……返回敦煌!”
“哦。”然而公子舒夜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并不惊讶。
他走到广场边缘,静默地看着十年未见的葛衫少年——他唯一的兄弟。
虽然被所有人孤立,可那个千里归来的少年有着健康明亮的气息,眼睛里虽然带着愤怒和悲悯,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阴暗。嘴角紧紧抿着,脸色严肃,手握着腰间的刀,用刀柄敲击着钉子,将最后一口棺材钉好。
这就是连城?那一瞬间他有些恍惚,突如其来的莫名失望击中了他。
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完全不同!去的时候是十一岁的孩子,归来的是二十一岁的少年男子。帝都当质子的十年该是怎么过来的呢?身处在权力阴谋的漩涡中心,苟且求生。可经历了那样的十年,归来的连城怎么会是这样?眼前这个少年,和他想象的竟然完全不一样。
“二弟!”再也忍不住,公子舒夜失态地脱口。
少年霍然回头,看到了那个轻裘缓带、带着黑豹紫金冠的贵公子,脸色一变。他只是冷淡地把手从棺木上放下,冷冷开口:“高舒夜。我回来了。”
然后,他环顾了一下周围,看着那些聚拢的民众和商贾,另一只手探入怀中,抽出来的时候已经握着一卷玄黄色的绢,展开,高高举起:“帝都有旨——”
所有百姓和商贾看到那种代表至高无上的颜色,立刻下意识地匍匐。然而,广场另一端的白衣公子并未有丝毫举动。
“敦煌城主高氏舒夜,奢侈淫逸、暴虐苛酷,即刻免除其敦煌城主、安西大将军之位。”读着帝都诏书上的语句,连城看着不动声色的公子舒夜,声音极缓慢,生怕对方猝然发难,手离腰间的佩剑只有半尺,“其弟连城继任敦煌城主,并袭高氏一切爵位。钦此。”
然而等他读完了,广场那一端的白衣公子依然丝毫不动,既不跪下领旨,也不一声下令让神武军擒拿——只是嘴角噙着捉摸不定的笑意,看着归来的弟弟。
帝都的旨意宣布完了,然而满地匍匐的百姓和商贾却没有敢回应一个字。
十年来,公子舒夜统治敦煌的铁腕人尽皆知,虽然敦煌向帝都称臣,然而在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区区一道圣旨的力量,却万万抵不上城主的十万神武军。所以在公子舒夜保持着沉默不置可否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寂静中,只有风在城中呼啸,带来北方雪山上的冷意,二十口棺材反射着冷寂的光。
“你同情这些魔教教徒?”公子舒夜终于开口了,问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你不恨明教?在长安十年,你居然不恨明教?”
连城一怔,冷笑:“我为什么要恨明教?我又不是你这种魔王,连妇孺老幼都杀!”
公子舒夜似是更惊,追问:“在长安十年,没人教你恨明教?”
“没有。我恨什么,不需要人教。”连城傲然,眼神明亮坦荡,“我不是明教教徒,也不是什么武林正派人士,但我看不得这般对手无寸铁教民的烧杀!你何其暴虐!”
公子舒夜忽然间似有些失神,竟然不语。
“高舒夜,这道圣旨,你是接也不接?!”连城不耐,厉声,举起手中圣旨。
公子舒夜抬头看着弟弟和他手中的黄绢,忽地大笑起来,声振古城。
“你笑什么?你反了,想藐视帝都旨意么?”连城怒,手按上了剑柄——早就想过高舒夜不会轻易就范,只怕要动武才行。
“连城,连城,你怎么还是如此天真……”公子舒夜冷然大笑,声如金玉,眉间尽是复杂的情绪,“你以为一人一剑孤身归来,拿着一卷写着所谓‘旨意’的黄绢,便可从我手中要去十万神武军和这顶黑豹紫金冠么?”
大笑中,敦煌城主缓缓抬起一只手,做了个手势。
城头瞬间涌现了无数士兵,千百张劲弩对准了场中少年,而周围的神武军步兵更已刀剑出鞘,紧紧围了过来。连城看着这些装备精良、杀气腾腾的战士,脸有些苍白。他没有料到十年之后、舒夜居然将那支赢弱疲敝的驻军,训练成了如此精良的军队!
“连城,我的二弟,你知道我可有多么的失望……”公子舒夜苦笑起来,那种笑容竟然似出自真心,没有半丝讥讽,“我没有想到十年后你还是如此不长进,贸贸然就拿着一卷黄绢闯回了厉兵秣马的敦煌——帝都十年质子的磨难,竟然没有让你学会么?”
“学会什么?”连城紧绷着脸,问,手握上了佩剑。
“权谋!思虑!手腕!——游刃在政局、武力、人情、民意之间的平衡取舍能力!”公子舒夜看着归来的二弟,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狠狠道,“你居然还是什么都不懂!和十年前那个孩子一模一样!我等了你十年,等着你回来用各种手段从我这里夺去这一切——”
听得那样的话,紧绷着脸的少年也不禁一怔、看着自己的哥哥:“什么手段?”
“还要我教你?”公子舒夜仿佛气极反笑,“你难道不应该和帝都权贵结亲、然后借兵回城?难道不应该偷偷潜入、先和绿姬接应上?然后她下毒、你刺杀;或买通我的左右将士,不动声色置我于死地。然后再顺理成章的拿出圣旨,宣布继任敦煌城主!你和绿姬真让我失望……一个是单纯斗勇的白痴,另一个是空有怨毒的妇人,一点大事都当不了!”
这一串的话几乎是想也不想地从公子舒夜嘴里吐出,然而连城却是一脸茫然,听到最后脸上露出了鄙夷和愤怒的神情,冷笑起来:“为什么?我有帝都旨意,光明正大——为什么要偷偷摸摸?你不服抗旨,我尽可凭着手中尚方宝剑斩你于剑下,为何要使这些阴毒手段?”
公子舒夜似乎又怔住,看着弟弟磊落睥睨的脸,忽然苦笑起来:“怎么回事……你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是怎么教你的?你到底是不是瑶华那个##生的儿子?”
一提及母亲,连城霍然变了脸色,怒喝一声拔出了剑,直刺过去:“高舒夜,我杀了你!”
然而他身形方一动,周围的神武军战士早已猝然发动。
看着那一袭葛衫没入了层层叠叠的盔甲兵刃中,兵器交击声响成一片,公子舒夜却只是不动。半晌,他微微阖了一下眼睛、吐了一口气,不再看被围攻的亲弟弟,负手回身。迎面遇到了闻声赶来的霍青雷,低声交代了一句:“莫要真的杀了他。”
便这样半步不停地擦肩离去。
霍青雷有点发呆,继而百感交集——毕竟是血脉相通的亲兄弟,虽然二公子归来立即夺权发难、但城主毕竟不想真的置其于死地吧?
第六章 夜宴
一弯冷月静静悬在大漠上空,将清冷的辉光洒落大地。远处祁连山的影子灰冷如铁线白描,风凌厉地劲吹着、入夜的大漠上寒冷彻骨,然而敦煌城里却是另一番景象。不同于中原尚有宵禁、丝绸古道上这一重镇,到了晚上反而分外繁华。各处的商队在此歇脚,将带来的货物金钱大肆挥洒在酒楼歌苑里,莺啼燕语、灯红酒绿,一片歌舞升平。
高城望断,暝色入高楼。美人楼上歌舞,昼夜不息。
虽然白日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敦煌城主竟似没事人一样,照样做长夜之饮,击盏高歌,左拥右抱。霍青雷奉命去追捕二公子连城,尚未返回,其余城中文武官员、看着高座上大笑狂饮的公子舒夜,个个面有踌躇之色,却嗫嚅不敢言。
公子实在是一个可怕的人物,多年来他铁腕管束着敦煌这一丝路重镇,生活奢侈,对来往客商征收高额赋税,性情也多变阴枭,私下也有将领商贾口出怨言。但公子舒夜同时也是英明的城主,十年来厉兵秣马,整顿敦煌政务军务,修建水渠商驿,并带领神武军多次击退回纥吐蕃等虎视眈眈的西域国家挑衅,因此在丝绸之路上建立了威望。
如今一介黄口小儿从帝都单身归来,便说要取而代之,那岂不是笑谈?
只是敦煌毕竟名义上臣服于大胤,帝都旨意已下,而公子舒夜今日校场上拒不接旨,又动用神武军擒拿亲兄弟,事情已难善了,又不知城主将如何应对这次的局面?
这边舞姬一曲《兰陵王》刚结束,那边霍青雷入内,附耳轻声禀告。原来二公子连城已经被拿下,但三千铁甲中伤亡甚重,竟阵亡数十人,还有上百人需修养数日。
“伤了上百人么?到底不曾让我完全失望……可光凭着这点本事、要夺去敦煌还是不够啊!”公子舒夜忽地大笑起来,执着犀角筷敲击着银盘,高歌,“将军谈笑弯弓,秦王一怒击缶。天下谁与付吴钩?遍示群雄束手!昔时寇,尽王侯,空弦断翎何所求?”
歌声激越,宛如银河天流,无始无终。一座悚动,不知公子此刻内心喜怒,均执杯沉默。白衣公子居于高位,旁若无人地击盏高歌,怀中美人惊悚不知所为,僵硬着笑颜。
“公子。”只有霍青雷不惧,低声禀告,“属下已请二公子入府,该如何处置?”
“今年府库里的一百车金珠,是否打点完毕?”座上公子舒夜停下了手,霍然发问,却绕过了那个棘手的问题,侧头问一边司库的臣子,眼色冷肃。这是敦煌府里每年不成文的规矩了,每到年底将近,城主都要从府库里抽出十分之三的财物、收入自己府邸——而这笔数目庞大的金钱,竟没有人知道流向了何处。
公子舒夜以奢华享乐扬名于西域,很多商贾和百姓都猜测着、这些钱被他拿去充入了私囊,用在了莺巢那个秘密销金窟里。于是民间对敦煌城主腹诽的更多。
那个臣子原本就忐忑,此刻连忙滚落座位,俯身回答:“早就打点完毕!”
“那好,如往年那样放到府邸的后院里去,五日后有人来取。”公子舒夜吩咐下去,那一笔折合敦煌一年赋税三分之一的巨资、在他说来竟似无关痛痒。
司库官员诺诺而退,霍青雷也不问公子私自调用库房赋税挪去了哪里,只是继续低声询问:“如何处置二公子连城?”他加重了“二公子”三字,希望公子念在血脉份上、能对这个唯一的弟弟网开一面。
“关到瑶华楼里去罢,和绿姬那个疯女人一起。”公子舒夜握着金杯,双眉却紧蹙,眉一字一字,“既然他在帝都什么都没有学到,那么,就由我来亲自教导他!我自己来教这个白痴!我就不信他一辈子都这样!”
“公子?”霍青雷一惊,不明白公子如此的失望和愤怒由何而来——难道,公子是希望连城二公子更冷酷、更强硬、更有手腕?他是期待着自己的弟弟从帝都返回后,凭着本事从他手里夺去敦煌的控制权?
公子舒夜在高座上拥着美女高歌饮酒,放浪不羁。然而城主内心的真正想法、又有几个人能明白?有谁知道这个看似自信铁腕的年轻城主,曾有过一段不见天日的杀手生涯,伴随着一生中的少年岁月。其中种种生死激变、爱恨荣辱,只怕不能为外人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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