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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的谎言-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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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僧


第一章曾通(一)
…………………………

曾通进鹘山监狱的时候,有幸见到了传说中的风云人物老舜。
当然,事实上那时候曾通还并不认识老舜,所以即使看见了也不知道。曾通记得很清楚,那天下着雨。两个鹘山监狱的看守一前一后把他夹在中间,一个带路,一个在后面监视他。在去鹘山监狱的路上,雨水在泥浆中毫无规律地聚成一滩又一滩的可以看见的小池塘和不可以看见的沼泽,以至于让曾通和两个押送他的看守不得不一步一跳,期望能避过让人心烦意乱的微型陷阱。但事实上这样的方式并不奏效,所以在这条通往鹘山监狱的羊肠小道上,三人都是走得拖泥带水。其实这已经是最好的情况。两个看守应该都是当地人,对这片荒凉恐怖耳熟能详。如果只是曾通一个人走的话,早就被活埋在大陷坑里了。
大陷坑,当地人叫做莽扑。它们象一群群冬眠的怪兽,蛰伏在这片大地深处。小的莽扑可以让一个人的腿陷进去,大的则可以一口气吞掉一个连的武警。最令人恐惧的是,这种陷坑仿佛有生命一样,可以四处缓慢游走,时时刻刻准备着择人而噬。而且奇异的是,每个莽扑都有一个特殊的着力点,不走到那块地上,屁事没有,开坦克也能随便来回。可是一旦走了上去,那就只好听天由命,如果只是小的,只会吞陷一只脚,这时候最好的办法是想办法把自己的脚锯了爬出去,反正有的是时间。莽扑吞人看心情,如果心情好,也许慢慢吞陷上三五个小时还不过腰,就算心情不好,也得半个小时。但是万万不能做的事情,是看见同伴陷了伸手去拉,天知道这个莽扑有多大。一使劲,兴许方圆几十米都会开始往下陷。到那时侯就不要锯腿,直接锯头锯喉还方便些。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莽扑这种东西存在,这个有待地质学家来考证。但是很明显的是,押送两个曾通的看守都没有什么心情去研究讨论的。两个看守看似骂骂咧咧,其实都是小心翼翼警觉万分,沿着一条祖祖辈辈走下来的路慢慢地着,而且不时停下来辨别方向。就算没有莽扑,迷路也是要命的事情。走之前曾通就被告之:“娘的!跟着老子脚印走!明白不?傻球?!踩老子踩过的脚印!”所以每次曾通胡乱走了,都会被背后押送的看守猛抓一把,骂一句“傻球”“娘逼”之类,然后前面带路的那个会回头给他脑袋上来记猛的,好让他头昏眼花,走得更歪。歪了再敲,以此循环。
雨越下越大,两个看守越发不耐烦,后面的骂声越来越恶,前面的敲打越来越狠,总而言之让曾通越来越昏。如果说天气会对人的心情造成一定的影响,那么说这天的天气对暴露在荒山背后的泥泞中的三人造成了伤害也是说得过去的。当然,程度因人而已。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对某些人有某种效果的东西,旁人看来可能无动于衷,甚至不屑一顾。可以肯定的是,在这个天气的话题里面,曾通正好是那么不受影响的一类,而一前一后两个看守正好是另一类人。头被敲晕当然是一回事,但是如果你正好明白什么叫无期徒刑的话,你就能更加彻底地了解这个问题了。
不乘车,并不是因为没有车,而是因为根本就没有路可以开。鹘山监狱在一片一望无际的大戈壁中央。戈壁由退化的大草原形成。传说很多年前,这里曾经是水丰草美,牛肥羊壮,曾经是一个草原英雄的王国,是一个伟大可汗的后宫。但是那已经是历史。现在历史留下的现实是无尽的泥浆,灰色阴沉的天空,不时出现的划破整个天际的闪电,可以把一个车队都埋葬的陷坑,以及在不可预测的危险中努力挣扎的三个人影。
然后曾通也不记得走了多久多远,也不记得被两个看守轮番敲打了几回,反正就在他第四次想拉泡尿、准备开口请两位押送他的看守稍示休息等他马上解决的时候,他就看见了老舜。
那是监狱的大门口,锈红得发亮、长满倒刺的铁丝网在雨水中闪闪发亮,整整一队看守押着一个满脸皱纹但是没有任何表情的老头正往外面走。老头穿着和曾通不一样的囚衣,而且要破旧许多。他的下巴圆圆的,没有一点胡渣,让人看不出年龄。反正是很老吧。总而言之,老头身上看不出什么特殊的东西,他站在一群人当中,没有人会、至少没有人会最先注意到他。
但是曾通还是看见他了,因为他一出现,前后两个看守马上戒备起来,并且和曾通一起停下让到一边。曾通明显地感到两个看守在紧张,这和押送他的时候一路骂骂咧咧,不时还聊聊天解闷的他们是两回事。所以曾通看着那个老头走出来。一看,就再也收不住。因为他发现老头也在看他。走出大门时,本来拉耸着脑袋的老头忽然抬起眼皮,看着曾通裂嘴笑了一下,让曾通心里老大不舒服。说不上为什么,可是就是不舒服。虽然人早就已经湿透了,可是曾通还是感到一丝寒意,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可能如果有人看见莽扑裂嘴笑的话,就会理解曾通的感觉了。
然后老头抬起被铐在一起的手,举起右手食指,朝站在一旁让路的曾通点了点,接着又回手指了指自己,用食指和中指直插向自己的眼睛,然后又将手掌平放在喉头上来回磨,来回磨……在忽然之间,曾通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一股从冥冥中来的恐惧贯穿了他的心。这是什么意思?曾通当时想不通,他也无法知道,当他后来想通的时候,想不想通、知不知道这个手势的意思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意义。
“是他?”站在自己后面的看守开口小声说道,没有人知道他是问前面的看守,还是在自言自语。
前面的看守回头看了看,又瞟了曾通一眼,没有说话。
曾通忍不住问了一个必然没有人会回答的问题:“什么是他?谁?”
如果这时候曾通知道老舜在鹘山的大名,如果他知道这个人对自己会有什么的影响,他就不会问这个愚蠢问题了。但是他还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老舜,也不知道他再也无缘看到这个毫不起眼的老头。
对于监狱的外面,曾通并没有时间留下足够深刻的印象。如果要他说的话,黯淡生锈的铁丝网,挂在外面晒的洗了的随风飘荡的看守制服,如同招魂的幡。再有,就是一些粮食随便堆放成一个小丘。走进监狱建筑,鹘山监狱的内部面貌第一次呈现在曾通面前。如果以一个字来形容这个监狱的话,相信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黑”字,但是曾通的第一印象却是“老”。土木结构的房子,天知道用过多少朝代的木镣铐,还有布满灰尘和裂缝的木质地板,以及让曾通最惊异的,每个墙角以及走廊旁边时常出现的油灯。也许这里经常停电吧,曾通这样想道,但是很快他就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因为他没有看到一盏灯,没有一盏电灯也没有哪怕一米电线。验收的门卫很快就让在其他地方烦琐的程序简单化了。一个看守领着曾通打开一扇门,一扇后来曾通几乎完全忘却的门,然后带着曾通走了进去。
一走进去,曾通就彻底推翻自己对鹘山监狱的第一印象。这里不是简陋,简陋的只是外面那个做为装饰或者门面用的大木房子。出现在曾通面前的,是一个似乎从山里面挖出来的山洞,一条不知道通到那里的甬道。
继续往前走,暗长的甬道,在黑暗中盘延,似乎永无尽头。甬道并不平整,而是或上或下,下多上少。看守无声地带着曾通在黑暗中默默潜行,每隔十来米出现一个趴在墙角的油灯。油灯将两个人的影子照得飘飘忽忽,黑暗的甬道将他们拉得老大。于是远远望去,仿佛是两个足不沾地的魔鬼跟在后面。曾通为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别乱想!他偏偏脑袋提醒自己。于是将注意力集中在利用仅有的微弱光线观察四周上。但是他很快就发现越看越让自己心惊,并不是因为有什么可怕的东西随时出现。事实上,如果单单就表面来看的话,根本就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玩意儿。甬道根本就是粗粗打造成的,墙壁、天花板很多地方都不平整。唯有地板还过得去,除了少许尘土以外,倒也没什么坑坑洼洼。那也许是因为走的人多了踩得平的原因。黑暗的甬道上不时出现的油灯,看年代起码应该追述到半个世纪以前,如果拿出去卖的话兴许也会骗些自诩风流,其实饭桶之徒。黑暗中弥漫着一种潮湿的霉味,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没有窗户,没有房间,只有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甬道本身。一个拐接一个拐,或左或右,偶尔也会出现交叉路口,一条横着或者斜着的甬道出现,宛如迷宫。路过一个岔口的时候,曾通偷眼四望,没有看到任何新奇的东西,依然是甬道、油灯和消失在尽头的黑暗。只有不断往下,偶尔往上的坡度暗示着自己是否已经到达地心深处。漫无边际的黑暗,消磨了时间观念,永无尽头的甬道,扭曲空间的定义。压力,一点一点的增大在心头,宛如同时出现的一种也在黑暗中渐渐蔓延恐惧。相信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人走到这里,都会不禁问自己:“我会不会永远都出不去了?”
但是凡事终有尽头,永远走不完的路是没有的。在曾通无法自己走了多久或者多远之后,时间和空间的概念终于被重新修正了。一个一如甬道那端的一样的硕大的土木屋子出现在眼前。有了窗,有了门,以及从外面吹来的,刺骨却对曾通来说清新甚至可以说是温馨的新鲜空气。开镣铐是一道必要的程序,洗澡也是,但对曾通来说则非常的享受。热水是奢侈的事情,但满身泥浆混杂雨水和汗水的曾通还是很乐意的接受了两个看守轮番用冰冷刺骨的井水从自己头上浇下来,一桶又一桶,冰冷的井水带来一阵又一阵泥土的腥味,伙同一片又一片的寒栗,但也着实冲去了身上的污垢,和各种复杂的情绪诸如压力恐惧之类。曾通突然理解了漫长黑暗的甬道的含义。
末了,看守递过来一个乌黑而且硬邦邦的毛巾,然后等他把自己弄干,穿戴整齐之后把他带到一侧的一个甬道里,这回走出不远就进了一个宽大的没有任何标牌的房间。一个甬道最外面的房间。
曾通四下打量,房间靠着甬道外侧建立。一道门开向里面的甬道,另一道紧闭着的门,想必通往外面。房间的摆设和甬道的单调匹配,有一个土搭的炕,上面有还算干净的被子。另一旁居然有个木头桌子和凳子,桌子上还有一盏油灯。这以至于让曾通开始幻想自己能用这张桌子和凳子干些什么事情。但是他的幻想很快就破灭了,因为很快就来了个胖壮的穿着看守衣服的中年人进来,他大不咧咧地一屁股坐在那张唯一的凳子上,直坐得凳子吱嘎怪叫。
“曾通?”壮汉翻着自己带来的文件,又抬起头看着曾通。
“对。”
“嗯……”壮汉点点头,“我是这里的狱长。你知道你犯的事是判的无期吧?挪用公款五百六十万……嗯……”狱长又埋下头看他的文件,似乎在思考措辞,最后他仿佛是下了什么决心一样,开口说道:“我给你一个单人间,嗯?你看怎么样?毕竟你还是个受过教育的,不能太委屈了,嗯……”
曾通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莫名其妙,好象自己不是来蹲大牢而是来住宾馆的一样,或者自己是什么重要人物一样,需要一个狱长以近似谦卑的口气商量着说话。不过他很快忙不迭的点头称是,因为他知道这样的礼遇实在是不能浪费的机会而应该紧紧地把握在手里。
“嗯……我们这里是这样。每天下午活动三个小时,然后吃饭由我们给你端到房里,嗯?”狱长似乎很喜欢发嗯这个单音节,“房里有便盆,另外,有什么事情或者需要就对我说吧?”
曾通耸耸肩膀,自己才来不到几分钟,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事情能够说的。于是狱长象松了口气一样放软身体,疲惫地挥挥手,“画押吧。”于是曾通将两个拇指沾了印泥,盖在了那份文书上面,又拿起笔签了字,完成了交接仪式的最后步骤。然后两个看守扶着脑袋里面多少有点雾水的曾通走出房去。
黑暗之中,一个若隐若现的火苗飘忽不定。曾通睡在冰冷的硬炕上,四下打量,毫无目的地思索着。这就是我的余生么?牢房纯粹是在山里挖掘的甬道旁开的窑洞,门是一扇仅容人侧身而入的木门,上面有一个透气孔。门锁是最老式的那种,锁孔一眼望穿,可以内外用一把钥匙打开。这是一个没有窗户也没有任何卫生设备的房间,目所能及所有物品是一张硬炕,和一个不知道什么朝代传下来的油灯。监狱里面甚至没有电,也就不指望还有什么先进的通讯工具可以和外界联系。也许唯一有联系的是风。风呼啸而过,时而低沉,时而咆哮,时而断断续续,象一个时时刻刻在恻恻冷笑的怪兽,从未知中走来,掠过外面的山脉和树梢,发出呜呜的怪叫,然后又向冥冥中飞去。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当然,应该不能再多抱怨什么。今天进狱长的办公室里,里面也未见得比自己的这个房间强多少。一样的油灯,一样的冷炕,仅有的狱长地位的体现,就是狱长的房间面积大些,和一套可以用来办公的桌子凳子。
油灯如豆,在没有任何空气的流动下,在一切都静止下来的时候,时间漫长得不可思议。和狱长的房间一样,他的单人房间也是在山里面挖出来的甬道旁边开的一个窑洞,但是小了很多。看来也许鹘山监狱所有的犯人都在窑洞之中生活?这样的监狱,倒是古怪。犯人的监仓,看守的宿舍,狱长的办公室,食堂和厕所,都在一条又一条纵横交错的甬道两旁。更确切地说,是在这座大山的腹腔内。
曾通漫无边际地想象着甬道的情景。一条漆黑的甬道,两旁是不同的房间,他沿着甬道往前走,两旁不时有犯人的咆哮声,疯狂的眼神,或者看守地打骂声,冰冷的眼神,那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区别。一片恍惚中,他推开甬道尽头的门,他似乎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他躺在拼木地板上,有一口没一口的抽着烟,耳边传来警车刺耳的警鸣声,他枯涩一笑,终于来了……
第二天一早,吃过面饼做的早饭,一个看守将还在恍恍惚惚的曾通再次提到了狱长室里。一个瘦长而有尖锐鼻子的马脸男人坐在昨天那个唯唯诺诺的胖壮狱长的凳子上。也许是他还嫌自己的下巴没有鼻子尖锐,所以用两只手指不断的摩挲着自己的下巴。看到曾通来,他似乎很高兴。他挥挥手,让看守出去。
“曾通?”男人问了昨天狱长同样的问题,甚至措辞都一样。只不过,声音更加尖锐,而目光也更加锐利。
“是。”曾通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欢迎来鹘山监狱,我是这里的狱长。”男人似乎得意地冲他眨眨眼睛。曾通多少有些不知所措。于是男人接着道:
“我知道你一定很奇怪,在你的脑海里狱长一顶还是昨天那个肥头大耳、说话低声下气的不成材的糟老头子?我昨天晚一些的时候把那个阴测测的家伙赶跑了。”男人自顾自道,“所以了,昨天你是他看到的最后一个,至少是最后一个进来的囚犯。我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不过我还是想先见见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曾通茫然地摇摇头,心里琢磨着“把他赶跑了”这句话是什么含义。不过男人很快就解答了这个问题:“我天没黑就来。老天,这里的路可不好走,还有那个甬道……不过还好,至少不用担心有人会越狱。我刚刚看了所有的囚犯档案,结果发现这里真是个地狱。什么人都有,杀人越货的,纵火烧房的,强奸女人或者男人的,啧啧……”狱长埋头翻了翻手里的档案,好象一副很欣赏的摸样,“唯一缺乏的,是那种高智商的技术罪犯——直到我看到最后一个,也就是你的档案。你是这里唯一一个经济类囚徒。怎样?自豪吗?嘿嘿嘿。”狱长得意地阴笑起来。
曾通一身的鸡皮疙瘩,因为他发现狱长的目光不断地在自己身体和四肢上下滚动,似乎想将他看穿一样,但是现在这种情况下,他再苯,或者再迷糊,也知道自己万万不可做出些让对方不爽的事情,于是只好一动不动。
果然,狱长似乎很满意地哼了一声,“我想你也多半不会自豪的,失手被逮的人都不会怎么得意,”他伸手拿起一个杯子喝了一口:“茶,真是好东西啊。不过也是真奢侈的。你喝茶吗?要不要来一口。”狱长很没有诚意的举起杯子晃动一下,又送到自己嘴边,“铁观音,明前的呢。我很欣赏茶这种东西,并不是附庸风雅,而是实实在在地喜欢。这是文明的体现,是不是?我压根看不起什么矿泉水纯净水之类的东西,我们祖先在山洞里就喝那种玩意儿,进化是往前的,而不是什么狗屁轮回对不对?咦?刚才我们说到哪里了?”狱长似乎对曾通对茶不感兴趣而沮丧,而不得不打断问道。但他马上就想起来了刚才的话题。
“哦,文明,对。文明可是个好东西,我想任何人都不能否认这一点。这也是我为什么对你特别感兴趣的原因——因为文明。在这个监狱总共的一百来号人——一百二十一个犯人和二十个看守中,唯一受过高等教育的就是你我。有趣吗?”狱长又喝了一口茶,目光闪烁。
 
第一章曾通(二)
…………………………

对于没有蹲过大牢的人来说,放风也许是件新鲜事儿。但是对于老犯人来说,这只是一道必要的程序。很多见不得人的勾当,交易,都在这个时间进行。所以了,除非有疾病或者其他什么理由,放风活动是神圣不可侵犯、不容动摇修改也不容不参加的。当然,如果没有招惹麻烦的话,这样的时间倒也不妨用于消遣——如果的确能找到有效的消遣方式的话。曾通跟着一群同病相怜的囚犯排成长蛇而出,猛烈的西北的阳光顿时扎扎实实地刺得他泪盈眼眶。然后,等他眼睛红过之后,他就清楚地看见了鹘山监狱的全貌。
鹘山监狱坐落在四个大山之谷。也许是天然的,四面的山谷都呈不同程度的悬崖,即使是最低的南面的悬崖也是有近百米高度的断壁,这就杜绝了任何囚犯可能逃窜越狱的希望。考虑到外面巨大无比的大戈壁和大戈壁上面择人而噬的莽扑,这种悬崖大约不会是人为的。如果在空中看来,整个监狱其实是一处在大山之中突然出现的地陷构成。这就解释了通往外界的甬道的来历。监狱的建筑都坐落在紧贴北面,也是最高最陡峭的悬崖旁边。建筑与山壁相通,里面暗接甬道通往外界——那也是唯一的与外界联系的途径。其实从真正意义上来说,建筑都不是监狱的主体。犯人居住的监仓,包括曾通自己的单间都是在山体内部的甬道两侧开掘出的房间里。望着这些灰蒙蒙的房子,曾通心里估摸着昨天黑暗之中自己进去的狱长的居室到底是哪一间。看了一会儿,这些外表上一模一样的建筑实在不能给曾通道出更多的信息,于是曾通放弃了这种猜测的无聊游戏。
除开这些连着山壁的房子,剩下的就是一个很大的操场了。操场并不平整,四周朝中央倾斜,似乎在预示着有一天会在现有地陷基础上来的再一次某种程度的地陷。操场中心是一处积水而成的,昏黄颜色的小湖泊以及紧挨着水源的十来亩田地。
这里也许是这个地球上离文明世界最遥远的地方之一。没有什么建筑,没有别处监狱流行的钢筋混凝土,而是古老遥远的甬道和窑洞。最不可思议的是这里没有电网,因为根本就没有电线。最近的一条公路离这里尚有近百公里的路程,而且是穿越死亡戈壁。再没有经济头脑的人也不会把电线铺到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
甚至也没有了其他地方非常风靡时尚的了望哨塔,可能高高的悬崖长长的甬道以及外面方圆上百平方公里的戈壁已经很好的彻底地断绝了这里的囚犯逃出升天的任何期望,所以实在没有必要再脱了裤子放屁,修建监视囚犯的什么了望塔一类的东西。
象其他囚犯一样,曾通慢慢地在操场上镀步,四下打量四周的悬崖峭壁。悬崖犹如刀削,寸草不生,唯有悬崖顶上有一棵枯树长开四肢,坦然地或者绝望地拥抱着死亡。一群囚犯阻着他的去路:“嘿,新来的?”领头的人身子硕长,皮包骨头。
曾通点头称是。领头的人骂道:“是个鸡巴!叫什么名字?”
“曾通。”
“我是百老大,是这里的大哥。你要叫我百老大,或者百大哥。听见没有?”百老大阴恻恻地冷笑。
曾通愣了一下,旁边人推了一把:“装什么孙子?还不叫百老大好!”曾通忙道:“百老大好。”顺便瞟了一眼推他的那人,惊异的发现居然也是一张皮包骨头的脸。
“嗯,看你还老实。以后我的衣服就你洗了!乌鸦那小子手脚不干不净,衣服都洗球不好!老子早就看不顺眼了。”周围一帮兄弟在一旁起哄:“对,老子早就想干乌鸦了。”“干乌鸦他妈去!”清一色的,皮包骨头的脸。曾通心里嘀咕难道这里伙食不良吗?可是从早上的早饭看来不错啊,虽然不会很好,但是分量绝对够填饱肚子。百老大阻止了众人的吵闹,回头对曾通说:“听见没有你?记得要洗干净!”旁边一个兄弟叫道:“还不快谢谢百老大!”于是曾通连忙点头哈腰:“谢谢百老大。”百老大随即挥挥手,带着一干兄弟去找那只倒霉的乌鸦的麻烦去了。
但是他们高昂的兴致很快就被破坏了,因为一个狱警走到操场中间一块空地上,拼命地吹着响哨。尽管曾通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看着大家都往那边聚集的情形很容易猜出是集合的哨响。于是他也跟着众人朝一个方向跑去。忽然一个人从背后冲上来,不小心踩到了曾通的脚。曾通身子一歪眼看就是个跟头,旁边一个人伸出手扶住了他。“多谢!”曾通感激地点点头,旁边那人没有在意道:“新来的吧?”
“对。我叫曾通。哎——”曾通脚下一痛,低头卷起裤脚一看,皮被擦破了。
“我叫伍世员。你别在意,这里,好多人的眼神都不大好。”伍世员笑笑,既而皱眉道:“今天这通哨子,可不大寻常啊。”
“平常不吹哨子吗?吹哨子是什么意思?”
“那自然是集合的意思,不过没有道理放风放到一半的时候吹。”
“平时集合都是什么内容?”
“没什么好,当官的要训话之类。但都是放风之前集合,这时候集合倒真少见。”
两人边走边说,一大帮子人都到了空地上,一个狱警随即吼道:“吵什么吵?都给我站好了!不许说话!百羽,你再不把你的人看好点,老子就把你送禁闭去。”于是大家纷纷安静下来,百老大旁边的人也停止了鼓噪站定。狱警满意地看了看,然后叫道:“大家欢迎我们的新狱长!”随即退到一边。
狱长向前跨了一步,他冷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在开始之前,我先自我介绍。我姓陈,以后,都叫我陈狱长吧。今天是我上任的第一天,相信你们绝大多数人都还没有见过我。”说着将目光移向曾通,很明显他锐利的眼睛早就发现了曾通,“不过,这没有关系。从今天起,我就是这里的总管。你们绝大多数人,都是犯下了杀人,持枪抢劫等等严重犯罪行为而又逃过了死刑的重犯,不然也不会被发配到这个地方来。我听说过,由于前任狱长的宽松政策,以至于在监狱里面仍然有人做着和监狱外面相同的事情。我甚至听说,这里还有类似的黑社会性质的团伙存在。我要说的是,这个团伙的存在,是对我们鹘山监狱的侮辱。在此我要说一句,这些团伙分子们,你们搞错了。这里不是外面,可以凭力气将称王称霸,如果硬要说是团伙,那么只有一个团伙——鹘山监狱,这个监狱只有一个老大,就是我!所以,为了保持我们鹘山监狱的安定,我决定从今天起,加大劳动强度,缩短放风时间。除了劳动时间以外,每个人在外面待的时间由每天的三小时改为一小时——”说着一顿,满意地看着他面前的众人象他预料地那样小声喧哗起来,接着又道:“并且,对违规行为加大加重惩罚力度!听明白了?如果有谁不识相招惹上了,就别怪我不客气。你们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你们逃脱了死刑,并不意味着你们逃脱了惩罚,在这里,只要有我在的一天,就要受到相当程度的处罚!有谁不满意的?”
没人啃声,尽管曾通知道大多数人对这个新到的狱长如此飞扬跋扈心怀不满,但是毕竟知道自己是没有任何反抗的力量。于是狱长两只手轮流抚摩着电棒的两头,满意道:“很好,今天放风结束!各人回房间,现在!”
“怎样?”狱长将水注入杯中,很快,在杯子小小的空间里荡起了一个旋涡,旋涡上面漂浮着一颗颗茶叶顺时针转动着,一股茶的香味在小室中弥散开来。“什么怎样?”曾通耸耸肩膀。
“我今天的新政策怎么样?”狱长将茶杯盖子盖好,“有够严厉?”
“你想听听我的意见吗?”曾通抬头道。
“当然,不然叫你来做什么?”
“叫我来是因为你无聊你需要一个和你谈得来,至少听得懂你在说什么的人谈话打发时间”当然曾通不敢把这样的话说出口,于是他说:“好象没有什么必要。”
“如果你是觉得你需要更多的放风时间……”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实际上我无所谓,至少现在还无所谓。”
“嗯?唔,想知道我那样做的原因吗?”
曾通抬起头看着狱长,狱长尖锐的眼睛正盯着他,却透出探索的神情,两人对看了几秒钟,很快就很有默契地笑了出来。狱长笑道:“你猜到了?”
“对,不然我想不出什么原因。”
“不错,不错……”狱长语气低了下去,无意识地翻看面前的文件,“……任职期间接受犯人四十五个,非正常死亡四十个!啧啧,这就是我亲爱的前任干的好事。不过,又有什么关系?!我才不在乎他妈这帮杀人犯、强奸犯是死还是活,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老子已经被流放到这个地方来,就没有指望要在升迁!”
“我能想象,这里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想的。”曾通感叹道。
“那关我屁事?你猜想得没有错,我就是无聊,我会充分使用手中的权力来陪我解闷!刚才他们的表情你可看见了?在我宣布的时候,他们的表情分成四种。一种是忿忿的表情,也有很多是想你一样无所谓的表情;这两种都很好理解,但是还有很多人,他们居然有种窃喜的表情!最后一种甚至还有恐慌不安的神情!你能想到什么?”
“当然那,忿忿的说明还心存幻想,还有想到反抗;无所谓的要不就是我这样还不知道好歹,要不就是已经麻木了;至于窃喜……恐慌?……不知道。”
“也许说明他们害怕见到光,情愿躲在暗处?”
“那又是什么意思?”
“嗯……刚才你说,绝大多数人都不认为自己能再出去了,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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