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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策·双剑-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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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问你哪,打算在哪里站多久?”

  楚云依旧是那样坐着,头也不回,对着林默离去的方向。

  槐枫犹豫了一下,重新缩回树背后。

  “……符槐枫!没听见叫啊?”

  楚云喊。——于是槐枫终于肯定,那的确是在和自己说话了,从树后面蹭着蹭着蹭出来,低声怯怯地叫了一声:“……楚师兄……”

  “下来吧。”楚云低头擦琴,随口一应。

  槐枫踩着岩突树枝飞身而下,落到谷底踏实了地面忽然想起,自己刚刚的行为那是彻头彻尾的偷窥……唔,在偷窥之前还尾行了,越想心里越没底气,站在原地锤着脑袋仔细研究脚尖鞋面上泥点子的形状。

  “有空在哪里傻站着,不如过来帮我把琴收了。”

  “……哦……”

  收好琴,槐枫捏着手站在楚云身后——楚云不动不说话,他便也不敢动不敢说话,只能憋着满腹问号,看着楚云狭窄的背影,发呆。

  不一会儿,楚云先叹了口气:“你有什么要问的,便问吧。”

  “哦。”

  槐枫答应了一声,妄图在自己那一连串问题中,挑出一个比较合理、比较像样、比较好说出口的——可挑来拣去,合理的就不像样,像样的就不合理,合理又像样的,还是不知怎么问才得体,卡了半天,憋出一个“……我……”字来,犹犹豫豫地,便又没了声息。

  楚云“唰”站起身转过来,一脸“你这样便秘下去我怎么受得了”的表情,沉声问:“你想知道为什么我会和林师兄在这里?”

  槐枫点头。

  “我和他究竟是怎样的关系?我为什么要这么急着和他决斗,却又只有我一个人来送他?”

  复点头。

  “……以及他又为什么会瘦成这样?”

  连续点头。

  静。

  楚云长叹一声:“这事,说来话长。”

  “哦。”

  “很长很长……”

  “嗯。”

  “说起来很累所以我就不说了。”楚云看着槐枫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终于一甩袖子炸毛了。

  “啊?”

  槐枫一愣,忙扯住楚云的袖子,瞪起一双水润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望过去。

  “……想知道?”楚云的眉毛挑起来。

  连忙点头。

  “真的想知道?”唇角略斜起一丝弧度。

  鸡啄米式点头。

  “求我啊。”那眼眶里的神色简直已经是促狭了。

  槐枫呆了两秒,驯从地一揖:“求……”

  话没出口,被楚云弹了下额头:“傻不傻啊,简直的……”

  槐枫不明就里地抬起头,见楚云眉角眼梢尽是暖意,含笑望着他:“师……”

  ——然后被楚云拉在青石上坐下。

  听了一个长,长的故事。

  故事的开头,是一个平凡的青年,有着一般的家世,普通的资质,以及所有幻想少年都会有的豪情壮志。

  他家里叫他学笛。

  他严词拒绝——他说他要像一个男子汉一样,仗剑江湖,快意恩仇,扬名天下。

  他进入了松派。

  他练的比谁都要刻苦。

  他升上了总舵。

  他开始以为人生一帆风顺,却没想到,所谓的命运就是中世纪巴黎街上的屎尿盆子,保不定什么时候就扣在头上。(注一)

  松派的单剑极其强盛,总舵中人才济济,他本想一年之内挤进首组,却没想到两年多过去了,依然在次组徘徊。看着身旁一同入总舵的几名师兄弟个个升上了首组,功成名就,而他自己犹如钢钉一般扎在原地怎么也挪不了窝,那叫一个心急火燎。

  后来来了一批新人。

  似乎又来了一批。

  ——以松派单剑之势,人才的换代速度就犹如婴儿换尿布。

  他只有挣扎着逆水行舟——却终于收到了限时退出总舵的通知。

  “松派的总舵就是这么现实,这么残酷,”楚云说,槐枫抬头,看他的侧颜在晨光中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在上面找不到表情,“和你有多大的梦想无关,只和你有多强的实力——不,和你能拿下怎样的成绩有关。”低头瞧见槐枫一对大眼中的迷惑,干瘪地笑了一声,“总舵里,教头的资薪,是和徒弟的成绩直接挂钩的……”

  楚云眉心微蹙,顿了一下继续说:“即便不算这个,松派里剑宗、刀宗、枪宗的那么多,每年向派里要预算的时候,我们剑宗——还有隔壁的刀宗,凭什么就能比其他宗多要两个零呢?又凭什么,占着这'总舵山名'山风景最好的两个山头?不就凭我们的首席拿的多吗?——所以,有多大的梦想,或是多么努力,都没有意义。只有首席,才有意义。”

  那少年原本不懂。

  在接到信的那一刻,他看到了梦想被撕开时留下了鲜红的血滴——然后他懂了。

  通知上说:此次昆仑论积剑会,若是不能进入前六,总舵里就没有你的位置了。

  他懂了,却无法接受。

  ——离昆仑论剑会,只有三天了。

  “然……然后呢?”

  槐枫听他停下来,急了,连声追问——拳头紧捏起来,指节绷得发白。

  “然后……”楚云昂起头,望向天边,碧空之上,朝阳正在升起,初秋里和煦的阳光染在他的脸上,却没有增添一丝暖意。

  “然后他吃了禁药。”

  终于,楚云说。

  注一:嗯……这个典故是说,中世纪时期,巴黎没有下水道,所以屎尿都是直接倒街上的,行人走过去很容易被泼个满头。为此,有人向市政提出了意见,市政专门立法改善。改善的结果,并不是建立屎尿收集设施,也不是叫大家不许向街上倾倒屎尿,而是立了条法律“在向窗外泼洒屎尿时,必须先大喊一声:要倒啦~~”。

  第34章

  “禁药?”槐枫皱着眉想,吞吞吐吐地,“啊,该不会是……”

  楚云止住他:“是。”

  “那不是……啊……所以,”槐枫恍然大悟,做了个“O”字嘴形,举起双手把两颊摁下去——示意林默脸庞凹陷颧骨高耸的现状,“……他……”

  “嗯——总之,”楚云的脸色愈沉,“他在昆仑论剑会上一举夺魁,如愿升入首组,继而连续拿下了几站论剑会的首席,扬名天下——然而,药这种东西,一旦染上,想要停就难了,所以……”

  “可是……那种东西……不是有检查吗?教头不管吗?不会被禁入武会么……”

  “实际上,”楚云耸肩,“这反正是个人的事情——身体是你自己的,出了事,也可以全推不知道,得了奖的奖金派里却有分成,名声打出去也是‘松派某某人’,何乐而不为呢——基本上,只要不在武会上被药监协查出来,派里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哼,”他冷笑一声,“我在首组的时候——那时候身体老不好,又查不出是什么毛病,还有教头暗示我,要不要来点呢。”

  “啊!”

  “药监协的头,是汪家老大……不是说他不好,只是……他始终是正经医术出身,在偏方、毒药方面的造诣不如二子——若非小二火眼金睛,我也不会知道,而且……”

  楚云瞧一眼槐枫,见他正瞪着一双大眼听得入神,把垂在他额前的一缕散发抹到脸边,继续说下去:“禁药这东西,一旦染上了,要甩脱却极难——卖的人少,价格极贵。为了不断药,就得不断地赚钱,为了赚钱,就得参加尽量多的武会,而武会上想赢,就更得多用药——走进去了,这就是一个死圈,套着你,就再出不来了。”

  说道这里,楚云叹了一声——极轻的,不易察觉。可槐枫听到了,而且觉得,他似乎把整个循环系统,都搭在那口气里,叹了出来似的。

  “那人——就是林师兄,”楚云沉默了一会,又拾起话头,“为了能尽量多地参加武会,硬是逼得当年的首席弃剑——他本就不擅长人际,此事一出,自然更不受欢迎。加上首组里,当时也有传言,说他是用药拿的首席,首组里能容他的正经人,就几乎没有了——你看那天他来接我们的时候,跟在他身后的,尽是些什么货色?不是想跟着他蹭些好处,就是等着他的钱他的药——我之所以这么急着和他决斗,还非赢不可,就是怕……”

  楚云顿了一顿,神色凄哀起来:“……是怕若是他被别个挑下了马……洁身自好之人自然容不得他,可整天跟在他身后那群人,哪个又……”

  “为什么。”

  槐枫忽然插了一句。

  “嗯?”

  “……为什么……”槐枫把这三个字重复了一次,却不知心里那个问题该要怎么说出口。

  楚云垂下睫羽,凝神看着槐枫那双濡湿的大眼睛,在里面找到了他的问题,微微一笑:“嘛,这个啊……”他转过头去,望着天边一丝一丝泛起的浮云,神色飘忽起来——像是沉进了回忆里,温柔像是涨起的潮水,一点点爬上他的脸庞,“谁知道呢,或许,在我心中,他始终还是当年那个告诉我‘人没梦想和咸鱼有什么区别’,‘要自己掌握未来’,‘只要努力就能抓住命运’的师兄吧……”说着指了指槐枫坐的石头,“当年,就在这里。”

  晨风撩起楚云的衣角,偏飞的姿态让人眩晕;振颤的音响,在这寂静的谷地里,被无限的放大,宛若轰鸣。

  槐枫一脸呆滞,视线盯在楚云的侧影上——嵌在湛蓝天空的背景里,单薄的体形。

  楚云黯然,向着槐枫蹲下身去,摸了摸他的头轻声说抱歉,这些事情,本来不该让你知道——你应该做个单纯的少年,永远不知道这些东西,永远别知道这些东西……

  槐枫偏头想了想,又想了想,再想了想,忽然安慰似地拍了拍楚云的肩膀。

  他说楚师兄没关系,刚刚我没好意思告诉你,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直说吧——说实话你说了那么多,我是有听没有记,有记也不太懂,总之好像林师兄以前照顾过你?那你照顾回去也是应该的……其它的……他是单剑组吧……唔,好像和我们双剑的没啥关系?

  楚云听到“记得也不太懂”的时候,已经消化不良了,之后根本无法做出任何实质反应,只是戳在原地目瞪口呆地听他说下去。

  “太复杂的事情……”槐枫摇晃着硕大的脑袋,认真得几乎有点苦恼,“我真得想不明白,就算想明白了,隔两天也忘了。但我知道的,我之前十八年,我喜欢练剑所以练了,改练双剑以后——师兄你很强,双剑也很有意思,比一个人练剑还有意思,我很喜欢,所以以后的十八年,如果没有其它事做,我也就打算就这么练下去……嗯……”他搔了搔头,皱起了眉,苦恼的样子,“……是为什么说起这个来的?……唔,忘记了,总之,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楚云看着那张纯朴善良脸——上面的表情过分天然,简直像是初生的婴孩——不由抽搐了一下,又抽搐了一下,在沉痛和暴笑之间,调不出合适的表情频道。

  “啊,对了,”槐枫忽然一击掌,“我想起来要说什么了——双剑始终是两个人的项目吧。”

  “哎?”

  轮到楚云如坠五云之中。

  “嗯,”槐枫挠挠耳朵,略低下头,因为措词的生涩而有些赧然,“那个啥,反正是两个人,所以,如果我够强大的话,就算你体能差点也没什么关系吧,何况你技术那么细腻来着……啊,我的意思是说,我不会让你去吃禁药的,我会变得很强大——那个当然现在还很肉啦,但是我会努力的——我会很努力,很努力的。”

  楚云抬起眼,细看面前的槐枫:

  他的肩膀还不宽阔。

  他的胸膛并不算厚实。

  他手上的茧子,也没有多到可以拿出来数资历的地步。

  但他有一双大的有点挑战人类生理学极限的眸子:

  幽深的瞳仁,闪亮的光芒,清澈见底的神色;用只有两个人才看得懂得字体,写着诚恳和坚定,笔画清晰,黑白分明——端正地映着一个,唯一一个人影,不偏不倚,恰是楚云。

  一个十八岁少年所能有的一切勇气和担当,莫过于此。

  第35章

  楚云见槐枫眸子里那个人形的影子,一晃,又一晃,不知为什么,热流不知不觉地窜上了两颊,连忙别开头去:“咳,那个,回去吧,时候不早了,饭还没吃呢。”

  说着,衣袂翩飞转回身去,却被槐枫拉住了袖子,瞧了瞧那边的琴盒,又征询地望了自己袖边的手一眼,心想怪哉,平时这小子扛东西那叫一个自发自觉积极主动,今天怎么……

  那边槐枫兀自叫了一声:“咩咩。”

  楚云背后一凉,寒毛根根立起——咩咩这名字槐枫平时压根不敢叫,只是两个人在房间里,楚云又是绵羊态的时候才偶尔一叫……现在他竟……难道……

  楚云忙抬起手一看——五支手指,根根纤长,而且分得够开并没有连在一起的迹象;视线往周围转一圈,这高度,这视角,也应该还是人类,那么……一个白眼横过去:“你毛病啊?谁许你在外面……”

  “羊角露出来了。”

  槐枫指着自己脑侧,补充了一句。

  “呃……”

  楚云抬起右手,试探着去摸——果然,后脑发旋靠右的位置上,顶出一个坚硬物体来;不死心地抬左手再摸,对称的位置上,一模一样的一个:“不……不会吧……”楚云拧起脸凑到溪边看——溪水映的人恍恍忽忽的,隐约瞧见头部的左右两侧,不长,却足以辨认的羊角,“老天爷,不带这么玩的吧……”

  “那个……药效不是已经过了?”槐枫见楚云着急,便也心慌意急起来,绕在楚云身边一圈两圈地转,“怎么还……”

  “啧,你没听过江湖上的俗谚?”楚云苦笑。

  “唉?”

  “常言说:汪二公子的药效——没准。”

  “呃……”

  楚云还能开玩笑,情况便也不算太坏,槐枫想了想,提议道:“不如你彻底变成羊,我抱你回去?——就当养宠物什么的就不会有人怀疑……”

  “去你的宠物!”楚云双眉一竖,“而且这是我能决定的吗?我要知道怎么能变就不会让它变了——那该死的药……今天……也没做什么影响体能健康的事吧?它怎么就……”

  “眼看巳时了,可你早饭还没吃呢。”

  槐枫在一边提点。

  “什么?!”楚云惊诧,继而扶住额头痛苦地把脸扭向一边,“这也算……我……”又愁了愁自己水中的倒影,“你说要是个尾巴,倒也罢了;耳朵也能叠巴叠巴藏进头发里;可它偏是个角,这可……”比划了半天,隐藏未果,愤愤然一屁股坐在青石上,“算了,就饿着吧,饿服帖了变回羊,你再抱我回去好了。”拖着下巴,苦着张脸,自暴自弃。

  “这这么行,”槐枫一听就叫了起来——遭到楚云斜飞眼攻击之后分贝语调分别减半,“咳,那个,我是说……你好不容易才长出点肉来,这饿一餐不知道又缩下去多少呢……”

  “你当我牛皮——吹起来的啊?”

  “你不是牛,是羊……”

  “啥?!”

  “不,我是说,毕竟对身体不好嘛,而且……”

  “我不管,反正我不要让别人看到。”

  楚云只要露出一点羊的征兆,那刁蛮任性偏执别扭的各种小脾气就像麒麟皮下的马脚藏也藏不住。槐枫在心底暗自模仿了一下楚云平日里那个头痛扶额的动作,仔细打量了楚云的脑袋、头发与羊角,谨慎地提出了第二个方案:“话说,如果是头发的话——耳朵能塞进去,角也未尝不可……”

  “怎么可能?耳朵只有——”楚云举起拇指和食指,“这么长,而角有……”举起两条手臂,“这么长,那能一样么?”

  “若是妥善地利用头发的话……”槐枫审慎而坚定地推广自己的策划。

  “可……”胃部适时地发出两声宏大的“咕噜”,提醒楚云目前的处境,他不禁有点动摇,“……没有梳子也没有镜子,我……”

  “若是师兄不介意,”槐枫自告奋勇,“槐枫可以代劳。”

  “你?”楚云挑起一边眉毛,略带揶揄地扫过他那一头乱毛,“你会梳头?”

  “嘿,”槐枫腼腆地笑笑,“给别人梳就还凑合——我家中有个小妹,未入松派之前,总是我带着的。”

  “……罢,便试试吧。”

  楚云也拿不出更好的法子来,只得把头上的木簪一拔,瀑布一般的黑发唰地披散下来。

  槐枫转到他身后,伸手挑起一抹浓墨似的发丝,细细打理。

  楚云坐在青石上不敢动——不知怎么,耳廓就红了起来。

  “好了。”

  槐枫的手法虽不算专精,却也颇娴熟,不到半盏茶功夫,就打点妥当。楚云凑到溪边一看,角是遮住了,只是……

  “我说,这是小姑娘家梳得丫鬟头吧?”

  “不,那个是盘起来的。”

  “得,于是连丫鬟头都没得扎——还是简易敷衍版的。”

  “那不是……咳,主要为了……”

  “罢罢,就这样吧。”

  楚云最后瞟了溪水一眼,哀伤地和自己的形象说再见,无可奈何地站了起来。

  出乎意料的,这个发型的效果格外好——简直太好。

  当天下午,就有一个在饭堂里帮工,叫月野兔的姑娘,觉着好看,改良了一番,扎了起来;第二天早上,隔街大宅里的明日香小姐不知怎么瞧见了,颇为心仪,也自改了改,扎了起来;接着三千院家风小姐、木冬家镜子小姐纷纷效仿,连街上“蔷薇偶人”娃娃铺,都给新款的娃娃“真红”用了这发型——一传十,十传百,就举国皆知了。

  这发型便有了个名字,叫双马尾。

  扎这发型的人也有了个称号,叫傲娇。

  ——当然这是后话。

  楚云当时并不知道——若是知道了,定然要腹诽为什么要叫“双马尾”,不叫“双羊角”。

  嘛,不管怎么说,这不大不小的插曲,总算是扫去了溪谷里的阴霾。楚云再站起身来的时候,槐枫看到笑意,从他眼底里溢出来——于是安了心,上前扛起琴盒:“走吧。”

  “嗯。”

  上山的时候,槐枫怕楚云一动,体能流失,又有什么部位要羊化,坚决要求他站在山崖下,等槐枫把琴送上去之后,再下来抱他上去。

  楚云拗不过他——槐枫脾气上来,两个大鼻孔一张,活像一头牛,若有他真正咬死不松口的事,楚云还真多半拗不过他——只得依言,凭崖静候。

  仰起头,看到槐枫的身影在视线忽明忽暗,渐渐变小,胸口漫出了浓浓的感慨,回头,再望那色泽沉郁的溪石一眼:

  “师兄,我的确,捞着个再好没有的人。”

  然后槐枫落在他身边,二话不说把他横扛起来——楚云正出神,吓了一跳搂紧了他的肩。

  这时候,太阳升上了中天,照亮了整个溪谷,给一切都撒上光明的祝福。仿若这个世界,永远不会有痛苦与挣扎,迷惑与罪恶。

  第二天——也就是新一旬的初日,林掌门在首组会宣布:

  “再过两旬,就是巡回论剑辉松派站,首组的各位从现在开始要全力备战,不得松懈!”——楚云和槐枫对视了一眼,各自点头。

  “另外,”他接下去说,“由于林默挂剑,楚云入双剑组,单剑首组首席空缺,现由白秋函接任单剑首组首席。”

  “啊?!”

  举座哗然。——其中嘴张得最大的,就是秋函自己。

  接下来的日子里,楚云依旧在体能和妖化之间挣扎烦恼。

  槐枫训练场去得多了,游戏打得少了——却仍免不了时不时在各种会议讨论时走神跑票。

  秋函很烦恼。当上了首席,私人时间压缩不说,整个门派都瞧着自己,游戏益发不能放肆玩了——事实上,真正让他心痛的是,消息宣布的当天晚上,教头就带人突袭查房,逮了个正着,把两卷光卷和好几个游戏块一窝端走了。

  季彤……因为林默的落马,他终于拣了个空档,挤进了首组——每天挥剑一千次,从不懈怠。

  ——少年,不,青年们,怀揣着各自的梦,在理想和现实的夹缝中,期待着那即将来临的武会。

  那时候,他们甚至还没有学会担忧。

  因为那武会不过是巡回会的一站。

  更因为他们还年轻。

  年轻得,就像巳时之前初升的太阳;年轻得,练到浑身疼痛睡一觉就又是一条神龙;年轻得,有足够的机会供他们肆意挥霍。

  那时候他们觉得,自己还能参加数不清的武会。

  那时候他们以为,自己的面前,总还有延绵不绝的时间。

  “子桓,我们这次能拿首席吗?”

  “嘛,谁知道?”

  ——闭上眼,再睁开的时候,便又是新的一天。

  第36章

  后来两个人都年级一把头发花白,再也跳不上擂台也拎不动剑,凑在一起喝茶晒太阳说当年的时候,还是难免要提起这第一次的武会。

  回头瞧瞧,那实在算不上什么“完美回忆”,可是……怎么说呢,单纯因为“第一次”而带来的紧张和兴奋,就足够他俩记得一辈子。

  嘛,我们还是从头说起吧。

  从这“巡回论剑会”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说起。

  在“论武大会”中,有几个极受欢迎、普及率比一般项目高、从事人数多的项目,不满足于四年一度的论武大会,于是在论武大会之外,由几个大的门派牵头,举办单独项目的论武会。

  剑项就是其中之一。

  经过近五十年的发展,在献帝一朝,剑项的各类固定武会已经有超过三十个,承办的地域组织各有不同,为了更好地为协调管理,服务各大小门派中的剑客,灵帝初年,组建了“华境剑项协会”,简称“剑协”,如今已经是武林盟中极有影响力的组织。

  剑项的武会,也由此进入了大型化合理化的新阶段:剑会有了固定的赞助和奖金;剑客们有了按照参加武会的多少,取得成绩的高低换算成的积分排名——最直接的好处,就是宣称“老子天下第一”的时候,不再是空口无凭了。

  目前,江湖中,剑项的常规重要比赛,主要是夙曼祭和巡回论剑会。——当然还有其它另外的论剑会,可无论规模上是奖金额度,

  夙曼祭是团体项目,每年一次,遇“论武大会”举办当年则停一次。在夙曼祭上,每个门派出代表五组,三名单剑,两对双剑,共七人,赛五盘,取三局者为胜。胜利者不但可拿到奖金,还可将名字镌刻在夙曼祭的信物夙曼牌之上,并将夙曼牌保留在本派一年。

  巡回论剑会则是七个剑项的名门正宗联合承办的大型武会,共分十站,每个门派承办一站,分别是:松派、兰派、竹派、菊派、蓬莱、昆仑、椌桐,每个月进行一站,举行时间和顺序,在每年年初的“剑协例会”上抽签决定。

  因为几大门派,在华境各地,包括海外垦地,往往都有基地,所以虽说每年承办巡回会的门派都想偷,可一个剑客往往参赛三五年,也不曾到同一个地方比过两次剑——有的名剑客年轻时,干脆是为了“不花钱玩遍天下”这种浅薄的理由,毅然走上了习剑的道路。(……)

  今年的夙曼祭已经过了,七站巡回会也过了六站。剩松派这一站,可以说是年前唯一一个重要的剑会了。恰逢松派站的举办地点十年一度地轮到总舵本部。各方面自然万分重视,尤其刚全面换血、第一次参加大型武会的松派双剑首组。

  连日的会前加量训练,让槐枫切实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总舵”、什么叫做“首组”、什么叫做“会前紧张气氛”。即便他这样天生体能充沛,神经茁壮的孩子,也难免从生理和心理上感到疲倦,更不用说像楚云这样体力本就在及格线上徘徊,还容易思虑过重的……绵羊。

  咳,是的,绵羊——楚云眼下的体能素质,根本不足以应付这样长时间的加量。前八天尚能勉力支撑,到了第九天便初现颓势,耳朵的位置在脑袋上挪来挪去(炸);第十天一整天,羊角伸在脑袋外面就没缩回去过,楚云被迫全日双马尾。晚上回到房间,连澡都顾不上洗,就瘫到床上去了。

  槐枫见他这洁癖强迫症,竟穿着外套就横上了床,知他是真累狠了,不由唏嘘,正打算问他晚上吃点什么给他捎回来,转头一看人不见了。

  槐枫大吃一惊,瞬间吓得手脚冰凉,定睛一看,衣服还在——脑皮层上“嘎吱”了一回,见那衣服堆里略有起伏,终于明白过来是发生了什么事,松了口气走上前去,把那只看上去奄奄一息的绵羊从层层叠叠的布料里掏出来:“子桓,你还好吧?”

  “咩。”

  绵羊在他怀里蜷成很小一团,随便给了一个单音节权当回答。

  “吃饭吧?要吃什么?”

  绵羊没回音,不一会儿,传来不大不小的鼾声。

  “……”

  槐枫的额角挂下来三条黑线,本想先把他搁在那让他睡一会,打了饭回来再说,刚放到床上转念一想,要是楚云知道居然敢让他脏兮兮地钻进被窝里,非把天念塌下来不可,斟酌之下,还是先抱着羊只去洗。

  贝贝对于羊体结构并不熟悉,尤其子桓这种稀有的袖珍绵羊。但他曾有过两只猫一条狗以及一个幼年女性人类的饲养经验,因此对于“处理小型动物”还是颇具自信。一切也正如预想中一样,进行得颇顺利。仅在水温的选取上略犹豫了一下——然后槐枫探向绵羊软塌塌的肚子,把水温设在和羊肚差不多的温度上。

  “嗯~”

  槐枫的手放到羊肚上的时候,绵羊轻轻地叽哼了一声,用一种非常楚云的表情皱了皱眉,然后十分绵羊地扭了扭屁股。

  槐枫不由笑了,把它抓起来浸到水里。

  软软的绵羊毛先是飘在水面上,然后一点一点地被打湿浸入水中,随着微微的水波一沉一浮,衬得本来就鼓囊囊的身材益发滚圆,加上连绵不断的小呼噜和嘴角半拖的哈喇子,简直幸福的让槐枫想叹气。

  上浴液的时候,这一身长毛又制造了一点小麻烦。槐枫显然没有预料到羊毛产生泡沫的能力如此惊人,一时间整个脸盆都被泡泡占满了。绵羊浸在温水里,泡泡山上露出一个小羊脑袋,红扑扑的脸,睡得颠三倒四,连两只耳朵都耷拉下来。

  忍不住伸手去拨那小白耳朵。

  拨一下,耳朵颤一下,再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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