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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筝笙 风凝雪舞-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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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纪家对这件事情一直讳莫如深,我试探过你纪伯母几次,她总不肯提,我也不好再问,但想着或许是真的。”盛太太蹙了下眉,接着说话,“听说纪桓的生母不太体面,你纪伯伯又是新式做派,本就不肯纳妾的,若不是他与你纪伯母一直没能有孩子,纪家那么大的家产不能没人继承,或许纪桓都不一定进得了纪家大门。”
    亦筝说不出话来,她只觉得满心难受,那个总是风度翩翩待她温柔有礼的男子,竟然有这样的过往。
    戚太太并没有注意到女儿情绪的变化,依旧自顾自说了下去,“纪桓到纪家的时候,都已经有八九岁了吧,纪家对外只说他身子弱,所以一直养在你纪伯母在苏州乡下的家里,大一些了接过来的,可我想着,多半是因为纪桓的生母不体面,这才让他认了纪太太做母亲的。这些年来你也看见了,他虽然喊纪太太一声‘妈’,可那感觉总是不亲近的。”
    亦筝还是不说话,一腔的难受心疼百转千回,全都化为了怜惜,只在心底暗暗对自己说,往后一定要好好照顾这个男人,要将他小时候受到的苦全补回来。
    盛太太这时候转过头来看着女儿,紧了紧她的手,然后说道:“亦筝,妈跟你说这些,是要告诉你,你婆婆你固然是要尊重的,但还是不要太亲近的好,万一那传言是真的,我恐怕纪桓心里会不高兴,纪家的产业将来都是要交到他手里的,你这一生能指望的也只有他,所以凡事还是要以他的意愿为优先,你明不明白?”
    亦筝点了点头,用她这一生当中最为认真和郑重的话语对着她的母亲开了口,“我明白,我会好好待他的,一定。”    


第四十七回

    平日里总是人来人往的礼查饭店一楼咖啡座里,此刻却显得极为冷清,只在靠窗的桌边坐了三个人,平白辜负了这优稚的环境和冬日暖阳所笼出的一方温暖。
   “维克斯式马克型重机枪、李?恩菲尔德短步枪… … ”亦笙从手上薄薄一页印着英文的纸张中抬起眼晴,带了点儿困惑的神色,“都是英国制的呀,可是,最好的武器装备不是应该是德国的吗?”
    陆风杨一口咖啡呛在喉中,一面咳,一面如同见鬼一样的看着亦笙,满脸的不可思议。
    而薄聿铮虽然面上神色不变,眼眸却微微转深。
    面前的这个女孩,只是随便看了几眼,便准确无误的译出了那些枪支的名宇,而随后的话更是语出惊人,这些军工见识,就连维麟都未必会知道,以她的家庭背景成长环境,又怎么可能会去接触了解这些?
    他承认他是惊讶的,然而惊讶之外,还有警觉,自然而然近乎本能一般迅速窜起。亦笙却并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么,她只是有些不明所以的看了看陆风扬,又去看薄聿铮,“我说错什么了吗?” 
    薄聿铮看着她,不动声色的开口:“理论上说是这样,但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英国制的装备也有性能强过德国的,就像你刚才说的维克斯式马克型重机枪,它可以快速更换枪管,并且保特数小时连续射击,这样保持的火力即便在德制装备中也不多见。”
    亦笙笑了起来,“这我就不懂了,这些武器呀装备什么的,我也只是外行。”
    陆风扬笑了起来,一双风眸暗藏锐利,面上却是不甚在意的玩笑姿态,“盛小姐也未免太过谦了吧,你那外行的几句,真是叫我不得不刮目相看啊。不过我很好奇,你一个女孩子,家里又是老老实实经商的,怎么会知道这些的?” 
    亦笙也没多想,笑道:“我在法国的时候,认识一帮朋友,很是崇拜马克思主义暴力革命学说那一套,耳濡目染,我也就知道一点儿皮毛了。”
    她想起了宋婉华,为了她的爱情,为了能多帮车允恩一些,完完全全把自已变成了一块海绵,贪婪地吸取着外界一切有用或者仅仅是或许有用的东西,她想起了她捧来一堆又一堆厚厚的资科和书籍,要自己帮着整理和翻译,不知道现在远在法国的他们,过得还好不好。
    她略微有些出神,于是便没有注意到对面两个男人不动声色打量的目光。她的语气坦然,笑容轻快,如若不是情形本就如此,便是她太会做戏。
    而此刻的薄聿铮和陆风扬虽未交换意见,却已经相信了她。
    这个女孩子的一双眼晴,明亮又干净,没有丝毫的虚伪复杂隐在其中,一不小心,倒照见了自己的黑暗。
    亦笙抬起头来,仅看见两人若有所思的视线,心内一怔,旋即明白了过来。
    其实,从她踏进礼查饭店大门的那一刻起,空空荡荡的咖啡座,还有周围看似无意却暗中警戒着的各色人等… … 她不是没有看在眼里,却是处之泰然。
    在她看来,薄聿铮是何许人,这位陆爷只怕也不是简单角色,刚刚经历了昨晚的事,自然在安全方面是不容再有任何疏忽的,既不是单独针对她,况且她在其中又不会有任何危险,所以她安之若素,只作一切如常。
    而现在,即便一念澄明,她也只是付诸一笑,并不太在意。
    若是轻易信人,没有丝毫警觉,只怕眼前的这两位死了几百次都还不够,自己与他们严格说来并不相熟,一时不注意说出来的那些话也的确足以引人遐想,他们会起疑也是人之常情。
    她的心性本就不若一般女子拘泥小气,所以明白过来以后却也很快体惊,又不愿再继续打哑谜下去,于是便慧黔一笑,“怎么样,我的考试算合格了呜?是继续留下呢,还是要被退学?      虽然礼查饮店的咖啡不错,但我想还是留到没事的时候再来消磨时间比较好。”
    陆风扬闻言,抚掌笑道,“有趣,有趣,是不是所有出过洋的小姐都像盛小姐一般有趣?”
    亦笙微笑,“陆先生过奖了,我刚从法国回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如今上海的男士都像陆先生一般避重就轻,不肯给个直截了当的答案?”
   “有吗?”陆风扬故作诧异,风眸当中却是笑意更深,隔了桌子伸手握住亦笙放在桌上的玉白小手,她吓了一跳,连忙抽手,他却握得牢牢的,坏心眼的送到唇边吻了一吻才放开她,笑道,“即便果真如此,那也是因为他们不愿意与这位美丽的小姐之间,什么都不发生,就匆匆结束了见面。”
    他的手劲方略一放松,亦笙便马上缩回了自己的手,即便所受的教育开明,也明白这不过是西详人最常见的吻手礼,但她毕竟还是在旧式家庭长大,即便进了墨梯,那也是校规极严,从未与男子交往过甚,她从小到大接触过的男人,除了父兄,严格说来便只有纪桓,而纪桓自是不同的。
    此刻,被这样一个可以算得上陌生人的风月老手当众调情,即便她也明白他或许是故意想看她发窘,然而一张脸蛋还是不受控制的涨红了,也顾不得会不会被人笑话了,一张小脸板得死死的,“我是来说正事的,你若是再这么讨厌,我可要走了。”
    陆风扬看着先前还伶牙俐齿的女孩子,此刻现出了小女儿态这么不经逗,心下暗笑。
    对嘛,这才像你这个年铃的小姑娘该有的样子,他一面想着,一面又忍不住还要出口逗她,却听得身旁的薄聿铮淡带警告的声音——“风扬。”
    他于是只好在喉咙里闷笑了几声,冲着亦笙无奈的一摊手,闭紧了嘴巴。
    亦笙转开眼晴不去理会陆风扬,一张小脸还是蹦得紧紧的,这样孩子气的神情落进薄聿铮眼中,不觉也有些莞尔,开口道:“盛小姐,风扬喜欢开玩笑,他没有恶意的。”
    亦笙闻言,脸面上也有些绷不住,觉得自己刚才实在是太丢人了,明明是那个陆风扬坏心眼,现在倒显得自己像个小孩子在两个大人面前无理取闹一样,她一面暗恼自已,一面飞快的将话题带开,问道:“那翻译的事,还要不要还继续呢?〃 薄聿铮看着她,不答反问:“盛小姐愿意继续吗?”
    亦笙嫣然一笑,“不然我来这里做什么?” 
    陆风扬吹了声口峭,“答得倒是满利索哟,不过小丫头,你确定清楚你自个儿明天要翻译的东西了吗?到时候可不是纸上谈兵哟。”
    亦笙白了他一眼,“你不如直接问我知不知道你们要干什么,又愿不愿意干好了,兜那么大的圈子累不累呢?〃 
   “那你的答案呢?”陆风扬笑问,到了此刻,他还真的有点儿喜欢眼前这个小姑娘了。
    薄聿铮没有说话,也静静的等着她的答案。
    亦笙笑着扬了扬那张印着英文的纸,“我又不傻,要是有顾忌,看见这张纸的时候我就走了,还用等到现在?”

第四十八回

    他们做的是军火买卖,她知道。
    即便应承的最初她完全没有料到,但在看见那张印着英文的纸张时,却已是心念澄明。
    “有趣,只是不知道你是真个胆大妄为呢,还是因为无知,所以无畏。”陆风扬还在笑。
    亦笙此刻己经调整过自己的情绪,又一心想要把方才那丢脸的一幕抹掉,于是也就笑意盈盈的看他,“都不是,我只是相信薄先生。”
    她如何不知道,官办以外的军火买卖政府向来查得甚严,甚至定下了“一经查处,即刻枪决”的惩戒,以期能起到警示作用。
    而薄聿铮虽是军政要人,可她听着旁人都是唤他“绍先生”,明白他这一次显然是隐藏身份而来,那这批军火交易也必然是在暗处进行,不然他们也不会情急的要找翻译。
    陆风扬笑了起来,“哟,这倒是灌起了迷魂汤来了。”
    薄聿铮也没有想到她会有此一言,笑了笑,也没说话。
    亦笙明白,对面的两人都有着各自的猜疑顾忌,她能够理解,却不想再继续兜圈子,索性笑着把话说通透,“我承认,才刚看到这张纸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可又转念一想,凭着两位的能力,必然是不会叫我掉脑袋的,反倒是临阵脱逃万一让你们疑心我要去向当局告密,那我的麻烦才大呢,明明我一点儿这样的心思都没有,这岂不是很冤枉?”
    “小丫头,你倒是聪明,胆子也不小。”陆风扬似笑非笑地斜睨她,“你怎么就没想过,既然敢给你看,就必然是不怕你去说的,抽身不及时,现在后不后悔?”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做事情不喜欢半途而废的,既然说了要替那位赵先生做完翻译的,我自己又不会有什么麻烦,那我还是想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的,”亦笙歪着脑袋想了想,又道,“况且,我相信薄先生,他不会害我的。”
    亦笙知道,现如今的礼查饭店必然是在他们掌控之中的,所以说话并不避忌。
    她本就是这样一个人,骨子里其实自私透顶,没有太强的是非观念和太过激烈的善恶喜好,只要事情无损于她白己,无损于她所重视的那几个人,那么事情之于她,也没有多少对与错,或是应不应该做之分了。
    况且,她对薄聿铮本就存有好感,也觉得赵彦武的死她多少要负上一些责任,那么在当局的“不为”和薄聿铮的“为”之间,她自然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反正只是翻译,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一个工具,一旦事过境迁,是不会惹上什么麻烦的,况且,薄章铮能有今天,自己又亲眼见了他在生死关头的沉稳和决断,她相信他的能力必然足以保全自己无事.也莫名的笃定,他不会害她。
    “我很好奇,是不是出过洋的小姐对法律啊,纪律什么的都不屑一顾,我听你的语气里似乎一点儿也不把当局的禁令放在眼里哪。”陆风扬又问。
    “当局就一定没错了吗?”亦笙淡淡开口,不答反问。
    不期然的想起了母亲留下的日记本里所写着的过往,她的外祖父,其实原本并未存丝毫忤逆犯上之心,不过是兵权太大,横受猜忌,皇上容不得一山二虎,逼得他不得不反。
    “难道你认为当局不该禁止私贩军火?”陆风扔笑了起来,一脸新奇。
    “我只是觉得他们的法子不对,”亦笙摇摇头,“欧战初停,欧洲各国都有大量剩余军火需要出手,而国内又是军阀混战,都在整军备武争夺地盘,军火交易又最是利润丰厚的——禁,又怎么可能禁得了?倒反滋生当局官员受贿腐败,搅得目不见光。”
    “小丫头,不简单哪,这又是你的那帮朋友教你的吗?”陆风扬笑,着实对眼前的这个小姑娘产生了兴趣,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
    亦笙笑了笑,没说什么,却不想听见薄聿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似是暗含了一丝兴味,又或者是,期待?
    “若是不禁,又该如何?”他问。
    “可以兴办我们自己的民族军工业呀,只要我们国家自己的军工强盛了,国内武器装备强于外国,那么国人自然不会舍近求远,管理国内市场,总是要容易得多,到时候政府再严格售卖枪械武器的秩序,也就不愁私贩军火猖橛不止了……”亦笙一时兴趣,也没有多想,便自顾自说了起来。
    然而说着说着,却发觉对面的薄聿铮和陆风扬都渐渐收敛了笑意,也不做声,就那样静静看着她。
    她对军工这一块本来也就只是略知皮毛,方才一时高兴,倒在两个行家面前班门弄斧了,不由得有些心虚,声音也越来越小,最后索性停住,尴尬的笑了笑,“我的想法太天真了是不是?”
    兴办民族军工,谈何容易?她暗自吐了吐舌头。
    却没有想到抬起头来,正撞进薄聿铮看向她的眼眸深处。
    那双黑眸犹如深海,所有的惊涛骇浪都隐藏在平静无波的表面之下,仿佛有瞬间的光亮,一闪而逝。
    他摇了下头,声音听来很温和。
   “不会。”他说。
    一旁的陆风扬重新笑起,那笑意当中却多了那么一丝意味深长的意思,他抬肘碰了碰薄聿铮的胳膊,“我算是有些明白了。”
    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亦笙也听不明白,但想着没什么要紧的,也就不去在意。簿聿铮做了个手势,很快便有人送来一摞资料,这些,才是她今天真正的功课。
    因为有过帮宋婉华翻译整理军事素材的经历,所以她看起这些资料来并不费劲,有不懂的地方便去问薄聿铮和陆风扬。
    资料并不多,所以她不一会儿便看完了,毕竟真正重要的是明天的现场翻译,手中的这些资料,不过是叫她事先熟悉一下状况。
    她是坐家里的车子来的,司机自然还等在外面,可是薄聿铮仍然吩咐了下面的人,跟在她坐的车子后面,将她一路送回了家。
    她下了车,跟着的那辆车里也立刻有人下来与她道别,并确认明天早上来接她的时间,态度恭敬。
    亦笙摇头笑道:“我有车子,明天自己过怡和洋行去便成,不用麻烦你们再跑一趟。”
    那人却丝毫不肯懈怠,“绍先生交代了,要保证盛小姐的安全,我们的车就跟在后面,不会让盛小姐觉得不方便的。”
    话既如此,她也不好过多推脱,于是笑着点头应了。
    转身往家里走去,慢慢穿过前庭,却听得客厅里传来音乐和欢笑的声音,她走了进去,一身湖蓝色跳舞衣的亦筝正在大哥盛亦竽的引领下随着音乐慢慢起舞,盛太太和下人们正站座一旁一面看,一面笑。
    听见响动,亦筝回过头来,看见妹妹,连忙挣开兄长的手跑了过来,“小笙,你看我这身衣服好不好看?”
    亦笙拉着姐姐的手上下打量,“二姐向来是不穿西式衣服的,这骤然一换装,我都快要不敢认了,简直美极了!”
    亦筝脸一红,“是慕桓送过来的,可是我穿着还是不太习惯。”
    亦笙心内仍是不受控制的一疼,面上却竭力维持着微笑,幸而大哥的声音解救了她,盛亦竽在身后懒洋洋问道,“这音乐还响着呢,有没有人要跳舞呀?”
    亦筝连忙牵了亦笙上前,苦着脸笑道:“小笙你和大哥跳,我是不行了,腿部快要断了。”
    盛亦竽一面牵过亦笙的手,一面对亦筝笑道:“你可真没良心,我是在陪谁练习呀?来来来,我和小笙跳。”
    亦笙不明所以的就被兄长牵着转了起来,她在墨梯的时候就学过跳舞,很小的时候便跳得极好,因此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身体还是在兄长的牵引下,和着音乐的节拍自然而然的舞了起来,不由得有些好笑,“这是怎么了,这么好的兴致。”
    亦竽揽着她的腰,笑道:“还不是你二姐,从前教她学跳舞她总不肯上心,现下倒会担心和纪桓跳舞的时候出错,鼓动着妈一起把我抓过来当壮丁,陪她练习呢。”
    亦笙垂下眼睫,轻轻笑了笑,没有说话。
    不多时,这一支曲子便响完了。
    “三小姐的舞,跳得可真是好看。”一旁的下人忍不住赞道。“那是,和小笙跳舞可是一种享受,小筝你可要跟小妹好好学学,别老是踩我的脚。”亦芋笑着打趣。
    亦筝脸一红,  低了头不好意思,却也并不生气,美丽的唇角依旧弯弯的笑着。
    恰好留声机里下一支曲子又响了起来,亦竽于是向亦笙伸出于,笑道:“不介意让大哥再享受一次吧?”
    亦笙尚未答话,一旁的盛太太已经不咸不淡的笑了起来,“你们年轻人呀,就是这样办不成事儿,亦竽你说你才陪亦筝跳了几支舞,就要去追求享受了,还有你,亦筝,还不快起来和你大哥练习,现在你嫌脚疼,到时候连累了纪桓一起丢脸,我看有得你哭的!”
    亦筝不敢做声了,乖乖的站了起来。
    亦笙淡淡笑了下,牵着姐姐的手交到哥哥手里,“龄姨盯着你呢,你可别想偷懒,我也累了大半天了,就不陪你们了,我先回房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便往楼上走去,那些音乐和欢笑的声音离得那么近,却统统都是旁人的。
    她垂着眼睫,开始希望,明天能早一点到来。


第四十九回


    怡和洋行是上海最著名的一家老牌英资洋行,也是远东最大的英资财团,自前清时期便开始从事与中国的贸易,最初设在广州,后来又将总部迁进了上海,经营范围十分广泛,除了一般贸易以外,还包括了采矿、石油、金融等等业务,以及不为人所知的军火生意。
    盛家的车子缓缓的停在了怡和洋行的办公大楼前,那是一栋上下五层的小洋楼,一楼是各种样品的陈列室,亦笙并不陌生,从前父亲一有时间便会带着她来这里挑选心爱之物,二至四楼她也去过,是洋行中各个部门的办公室,有时候经理会将重要客人带到专门的办公室等候,然后让职员将样品送上来,这样就避免了客人在人来人往的一楼挑选所带来的不舒服。
    而五楼,对于她来说,则是一个完全的禁区,她从未上去过,其实不单是她,即便是在洋行工作的中外籍员工,也是没有机会一窥究竟的。
    那里,是怡和洋行的机密室,只有洋行的英国经理和它在中国的代理人才能随意出入。
    后来亦笙才知道,这机密室便是专门商议军用物资交易用的,而所涉及的帐目,也全部控制在五楼机密室之内,与洋行其他部门的帐务完全划分,也不进入总会计处。
    亦笙下车的时候,薄聿铮和陆风扬都已经到了,她不知道这次翻译要花多少时间,于是便让司机先回击了。
    怡和详行的英国经理Stephen?Dawson见她来了,上前几步走到陆风扬跟前轻声询问,“这位小姐就是你们的翻译?”
    陆风扬点头。
    Dawson有些抱歉的说,“可是Chanlton先生还没有到,要不我先带你们上去会谈室,他们应该也快到了。”
    亦笙回想了下,昨天看的资料里有提过这位Chanlton先生,他是怡和洋行所经理的英国“维克斯”炮厂的负责人,前些天刚携夫人来到中国,名为视察洋行,实际上或许为的正是这单生意。
    于是明白,这便是他们此次交易的关键人物,只有等他来了,这笔买卖才谈得成。
    陆风扬点头应允,于是Dawson仍然留在一楼等这位大人物,让他手下的一个职员引他们去会谈室。
    那会谈室设在五楼,那名职员打开楼道口锁住的铁门后便不再住里面走了,而陆风扬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自大衣口袋里掏出十块钱递给那名职员,看那人满面含笑连声道谢着走了以后,这才轻车熟路的带着亦笙和薄聿铮,以及随行的几个保镖径直去往会谈室。
   “你出于可真是阔绰。”亦笙忍不住说道。
    盛家虽是殷实之家,可盛远航对子女的教育却仍是告诫他们要勤俭持家,此刻见了陆风扬这样大手大脚的花钱,她一时没忍住,便说了出来。
    陆风扬笑着斜睨了她一眼,“小丫头,我来教教你,钱财用得完,交情吃不光。所以别人存钱,我存交情。钱财再多也难保会有千金散尽的一天,可是这交情,却够你用一辈子的。”
    亦笙撇撇嘴,“可是刚才那个人,明明你只需要给他两块钱他就会欢天喜地的了,两块钱可以做下来的事,陆爷偏要花上十块钱。”    她并不太清楚如今的情势,为着谨慎起见,从方才在楼下开始,她便随着众人一道唤陆风扬“陆爷”,而称呼薄聿铮为“绍先生”。
    陆风扬被她的话一噎,又气又好笑,心里想着不和小丫头一般见识,于是嘴上只是漫不经心的笑着没个正经,“你学人家叫什么陆爷,平白把我叫老了,来来来,叫一声‘风扬哥哥’让我听听。”
    亦笙瞪了他一眼,当下决定再不理他。
    还好,或者是因为还有正事要办,陆风扬也没有再捉弄她,而怡和洋行的Dawson经理,不一会儿也陪同着一个瘦高个子满脸严肃的英国人走了进来,他向他们介绍,这位便是Chanlton先生。
    一番寒暄之后,双方便正式开始进入了商谈交易的阶段,中方这一边的翻译是亦笙,而Dawnlon因为在中国多年,中文不错,便充当了Chanlton的翻译。
    工具,我只是一个工具。
    亦笙想着。
    于是便尽力摈除了多余的情绪,也不去管他们交谈的内容,只是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语法措辞方面。
    因为墨梯是教会学校,她的英文底子十分扎实,又有过帮宋婉华翻译整理军事方面书籍资料的经历,这些专业的词汇对她而言也能应付自如,于是在整个翻译的过程中,她的态度沉静而认真,反应迅速,表达到位,就连陆风扬也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
     没有想到,这么个小丫头片子,认真做起事情来.还蛮有大将风范的,不紧张,不怯场,不张扬,也不过于兴奋。
    而她专注翻译的样子,陆风扬不得不承认,那还真是相当的迷人。
    自然,有这样想法的人不止他一个,对面的两个英国佬便也频频将视线投到了亦笙身上,有时候和她的视线遇上了,她也不在意,就冲对方善意的一笑。
    薄聿铮在Dawson给Chanlton翻译的这间隙,慢慢将视线投到了亦笙身上。
    她的笑容沉静,眸光清亮,倾听的时候非常专注,凝着神,仿佛连呼吸都摒着,偶尔用笔飞快的在纸上写着什么,握笔的手,姿态优美。
    写字的时候,她的一缕头发滑了下来,遮住了眼睛,她不在意的抬手将它掠到耳后,又随手顺了顺自己肩上的发,恰好露出颈项间一段娇柔的肌肤,映着窗外光线,越发称得肤光如雪。
    她放下笔,对着对面两个英国佬略微点头浅笑致意,然后带着那抹柔然笑意转过头来对他开了口。
    他敛回自己的思绪,听她的声音轻柔响起。
    “Chanlton先生对第三条还有些疑虑,他建议……”
    这个女孩子太聪明,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翻译了一段时间之后,她便分清了什么样的问题应该对着他来说,什么样的问题该翻译给陆风扬听,然后自然而然的这样做着。
    “你告诉他,这一点我们不可能让步,至于他的疑虑……”
    整个交易过程谈得非常顺利,几个小时后,Chanlton当场便与他签订了合同,走出会客间的时候,他甚至笑着用英文赞美了亦笙几句。
    跟在后面的Dawson笑着对薄聿铮和陆风扬道:“Chanlton很喜欢这位小姐,称赞她翻译得很出色,人又美丽。”
    两人笑笑,看着前面亦笙与Chanlton相谈甚欢的背影,心内都觉得她当得起这样的称赞。
    “我在和平饭店准备了午宴,请几位移步赏光,己经派人去接Chaniton夫人了。
怡和洋行的中方代理人见他们下来,立刻迎了上来。
    于是几个人便一道出了怡和洋行的大门,各自上了车子,往和平饭店的方向开去。
    到了车上,亦笙见都是他们这一边的人了,这才松了口气,问道:“不是说要英文和法文翻译吗,怎么用的全都是英文?”
    副驾驶座上的陆风扬转过头来对她笑道:“你没听见刚才说要去接Chanlton夫人么,这位夫人,可是地地道道的法国人,不会让你的法文没用武之地的。”


第五十回


    Chanlton夫人是位地地道道的法国女士,然而,叫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这位夫人还是一位中国迷。
    虽然不是很熟练,发音也并不标准,但她总是兴致勃勃,坚持要用中文与他们交谈,实在表达不了的时候,才换成法文或者英文,她对中国悠久的历史文化尤为感兴趣。
    亦笙暗暗吐了吐舌头,幸好小时候爸爸逼着自己上过林先生的国文课,不然还真应付不了这位夫人那么好的兴致。
    她听着Chanlton夫人一半中文一半法文手舞足蹈的说完,微笑着点头附和,“的确是这样的,中国的园林比较写意,讲究‘曲径通幽’和‘峰回路转’,而欧洲的园林则比较写实,讲究‘轴线对称’和‘整齐一律’,风格不同,也就不好来分高下。如果有机会,夫人可以到江南一带,尤其是苏州的园林里去走一走,您会发觉,每一处布景都匠心独具。而欧洲的园林自然也有它的迷人之处,比如法国维朗德里的花园,我就觉得十分美丽。
    她知道Chanlton夫人想要练习中文,于是便用中文来与她交流,每一句话都说得很慢,一面说一面注意看Chanlton夫人的反应。此刻,见她似乎面露困惑,便又笑着用法文重新说了一遍。
    Chanlton夫人眼睛一亮,都顾不上练习中文了,直接用法文问道:“你去过法国?还到过维朗德里城堡?”
    亦笙笑着点了点头,也用法文回答,“我在巴黎大学念书的时候,导师带着我们去过的。”
   “原来你在巴黎大学念过书,主修的是什么?”
   “法国文学。”
   “难怪你的法文说得这么好。”Chanlton夫人笑着称赞,又调皮的眨了眨眼睛,“还有,也难怪我这么的喜欢你。”
    亦笙笑了起来,而Chanlton夫人说的是真心话,她是真的很喜欢眼前这个中国女孩,不单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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