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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一日-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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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桃缓缓吐出一口烟,把烟管指向我:“六月十一,你所见到的九岁之前的藤堂悠一,更像现在的悠一还是晶?”
    我仔细想了想,告诉他:“都不像。”
    张桃笑笑,不置可否,突然又转向了绫人:“你呢?你认识的千代晶,像现在的谁呢?”
    绫人静默了一会,似乎是在仔细回忆,接着给出了回答:“都像。”
    “哦——”张桃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绫人,“看来那个六月十一确实改变了很多啊——你们知道Multiple Personality吧?”
    ——Multiple Personality。
    ——多重人格违常。
    通常我们所说的人格,指的是一个人的能力,个性,以及行为倾向统合而来的表现形式,拥有完整的自我意识,态度,知觉,记忆和情感,它存在于身体这样一个承载的“容器”之中,使拥有它的人得以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
    当同一个身体里出现另一个完全独立和自主的人格的时候,就是所谓的多重人格违常了。
    主体人格和后继人格之间的各个层面都不能互相进入,分离成为完整的两个意识个体。并且,后继出现的人格会自行建立一套完整的人格体系,和主体人格完全剥离的自我认知,完全不同的态度和知觉,独立并且连续的记忆和情感。
    在特殊情况下,两种人格会交替出现,也会在漫长的时间消磨中把某个取而代之。
    还是那个例子。——你听说过被虐待的儿童吗?
    “一开始也许由于惊吓或其他暴力因素很容易导致昏迷,但是随着受虐的次数增加,就不再会轻易失去意识;甚至有的儿童会在极端暴力下仍然保持清醒。这个时候的儿童往往表现出与一开始十分不符的安静,不哭,不闹,不挣扎也不反抗,甚至对疼痛和周围的声响、光线失去反应。”
    典型的自我游离状态。
    但,当这种不正常的分离状态反复出现呢?
    虐待,忽视,压迫,和伤害。
    被压抑的愤怒,想要宣泄的悲伤。
    当自己不能做的时候,就让另一个人来做好了。
    于是,某些人就开始学会创造出另一个“自己”,专门为自己承担伤害。
    就像是自言自语和自己游戏的孩童一样。
    他们不计代价地,和即将把自己溺毙的寂寞作最后的斗争。
    在藤堂家受到虐待和暴行的时候,悠一温和顺从地沉默着,晶在遭受威胁的时候代替他承受肉体的痛苦。
    在千代家被欺侮和排挤的时候,晶倔强地坚持在强者的地位,悠一则在软弱和无助的时候接受所有精神折磨。
    他们越走越远。
    成为两个极端。
    真正的“那个人”从很早以前就不存在了。
    “他”死于一场残忍的精神虐杀。
    ——人们时常说,在破坏掉某些东西的时候必然会催生某些东西。
    那么虐杀之后,必然的就是诞生。
    新生者却有两个,两个极端的平衡和制约,一同取代了最初的牺牲者。
    一场虐杀的完成,创造一对坐在天平两端的新生。
    等待着下一场的残杀上演。
正文 画地为牢
    {01}
    场之内的时间是不会动的,这我知道。
    因此在这一夜过去之后却依然看不到天亮的痕迹,只有身下的水凉得让人无端心慌。
        张桃说的,我们自然也猜到。
    只是没有猜到过,原来悠一和晶之中,没有一个是他原本的人格。
    他们是两个面。
    他们是不完整的。
    但是——原来的“他”,是什么样子的呢?
    张桃蹲下来,细长的手指探进水里,身后曳着长长文字的小鱼纷纷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绕着他的指尖打转,越转越快,随着张桃的手缓缓离开水面,那片红色猛地提了起来,在水面绽开成一朵红莲,黑色的莲心,有着如火的瓣。
    “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张桃摘下那朵莲花,手一翻莲花在掌心燃烧起来,瞬间只剩下灰烬,细细地从指缝间落下去,不见了。“我把你们多余的念消掉,只是让你们能更接近他一点。——记住我说的话,不要刺激那孩子,他——”
    绫人手一撑从池子里爬到岸上,又把我扯上来,抬袖子粗鲁地抹我脸上的水。
    “那孩子始终还是太强了。”张桃手指间翻转这那柄烟管,缓缓道,“撇开这个不说,其实——”
    其实我们需要他原因,绝不是因为他强啊。
    传说。
    在非常久远的年代,画地为牢是一种刑罚。
    在地上画一个圈,然后被禁锢在内。
    照书上的说法,那是古时候“轻量刑罚”的缘故,真是骗子。
    这才不是什么轻刑,分明是酷刑吧。假使被囚禁在精钢铁栅内,插翅难飞,也许还没有这种痛苦;然而只是地上的一个圈,只要抬腿就可以走出去,但是偏偏不能。——自己囚禁自己——到死为止。
    总也够不到手的希望,比绝望更可怕啊。
    穿在身上的日式长袍很单薄,即使已经离开了冷水,自己脚步声在走廊里轻轻地震动,还是让人难以言说地感到冷,也许那不叫冷,叫恶寒。绫人跟着张桃走在我前面,我好几次伸手想拉他的袖摆,还是缩了回来。
    ——我爱他。
    绫人这么说,作为寻找那个人的“理由”。模棱两可,暧昧不清,不知几分真假,这些话现在想起来,就是让人浑身发冷。
    也许绫人本人并未察觉到,然而我却能明显地感觉出他对晶的执着和我对悠一的执着是基本相同而又非常不同的。从他给我的描述里,我觉得他看到晶的感受,就像是野兽看到了野兽一般;对于超越自己的那种力量,本能地崇拜和兴奋,欣赏着的兴奋,以及,想要狠狠把对方踩在脚下的兴奋。
    当绫人说着晶,说他强大,说他骄傲,说他让人忘不了的时候,眼神却分明在说:真想和他正面干一架,要他看着我,要他忘不了那个人是我。
    寻找
    接触
    占有
    然后征服
    ——如果想要“寻找”“接触”甚至“占有”或者说“征服”的欲望可以像绫人那样囫囵地统称为爱的话,那么爱和仇恨是多么相似的两种东西啊。
    也许爱或恨都好,绫人最害怕的,应该是对方压根就不记得他了吧。
    就像悠一大多数时候拿我当空气那样,折磨人的态度啊。
    你不过随手划了一个圈,告诉我们这是牢笼,便微笑着离开。
    留下我们在原地,死也走不出那个小圈。
    心走不了了,人就走不了了。
    我本来就是囚徒,我本来以为你可以带我离开。
    你,你走了,我的世界就只剩下这一个圈而已吗?
    {02}
    墙壁绘满了巨大牡丹的长形厢房,水墨点就的鲤鱼缓缓游曳,被拨弄珠帘的声音惊动,便无声地闪入了花瓣后面,了无声息。
    这里是一个切分的界面,张桃似乎解释过,看似不重叠的空间,实际上是同一个地方的两个层面;他利用这个特殊的方式把悠一的自我和肉体分别保存起来,意图阻止他的灰飞烟灭。
    这些——完全不能明白。我心里嘀咕着,慢慢往里面走。
    迈出一步,松木的地板似乎震动了一下,四周突然一黑,空气一凉,然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好像世界消失了一样!
    “张桃?”我试着叫了一声,声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里远去,连回音也不曾有。
    “绫人?”再叫一声,没有人答应我。
    “喂……”我向前跑了两步,左右望着。四周的黑暗静静向我积压过来,这似乎只是一个纯粹的空间,什么也没有。
    我往前走着,什么也看不见,却渐渐地听得到声音了。
    就在前方,缓缓缓缓地出现。一开始很细微,慢慢变得有若实物。
    是风声——从辽远的地方传来——有一点熟悉。
    风声兮兮簌簌窜进来,在耳边缭绕不去。
    场?
    悠一的——场?
    我……已经进来了?
    似乎没有想象中的艰难险阻。
    “那是因为,我放你进来的。”
    没等我松口气,背后有人说。
    熟悉的声音,不熟悉的语调。
    我回头,退了一步。
    那个人在我身后不远处,斜靠着一扇不知哪里来的纸门,望着我眯着眼。
    熟悉的面孔,不熟悉的微笑。
    “悠一?”我有点紧张,仔细看他,“——哥哥?”
    那人笑笑,不置可否,慢慢向我走过来。
    我一下子不知道后退还是跑,如果他是悠一,我跑什么?但他不是。
    随着他靠近的脚步,四周的一切开始显现出来。——不是那种慢慢亮起来,而是在一片黑暗的虚空之中,从无到有,一样一样出现。他似乎——在把一个梦境一点点展示在我的面前。
    日式的樟纸木门有着细致的压花,稀里哗啦地向远处延伸,合并出一条黑暗而悠长的走道,脚下浮现出木头的纹路来,渐渐成型,光可鉴人。
    他走到了我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伸出手来。
    “你好呀,藤堂一门的少主人。”他笑着,说道,:“初次见面,我是千代,晶。”
    我没敢去握那只手,而是几乎被骇得跳了起来。
    看到我的样子,晶笑笑,手掌一翻,半透明的圆形纸灯笼落在了他的手心里,里面幽幽亮起了火光。他走近,像多年的老熟人一样拢住我的肩膀:“走啊。”
    我瑟缩了一下没有动,但也没有闪开。
    “怎么了?”晶眯起眼睛,笑得更加深了,“欢迎来到‘我们’的回忆呀,不是很好奇吗?”
    “‘你们’?”我皱了皱眉头。
    “是啊。我千代晶——”他把手里的灯笼挑高,我和他的影子摇晃了一下,映在了身边的纸门上。“和‘藤堂悠一’。”
    晶的的手还在我的肩膀上没有动。我瞪大了眼睛。——纸门上那个和他酷似的修长的身影,正站在我的影子身后,抬手,慢慢摸了摸我的头。
    我反射地举起手来探到自己的头发上面,想抓住那只手,但是却什么都没有摸到。
    突然眼睛就酸了一下。
    曾几何时,悠一还能这样,摸摸我的头发,什么也不说。
    但他现在不在了。
    他不在了。
    他不在了。
    他不在了。
    晶的手臂横在我背后,几乎是推着我往前走。
    “来啊,你不是想把悠一带回去吗?”他推着我,“那就看看他到底为什么情愿躲在一个梦境里面都不原意走啊。”
    我被他推得朝前了两步,差点站不稳。
    “我……”我回头,长长的走廊却空空如也。刚才晶拿着的纸灯笼躺在地上,风声穿梭,樟纸门后微弱的烛光摇摆不定,却不见一个人。
    {03}
    沿着走廊走,门后不时听到陌生的窃笑声,叹气声,或者是欲言又止的静寂。
    突然间,我身侧的一扇门似乎和之前不一样了,我倒退回来,盯着那扇门。
    ——拉门的樟纸上赫然写着几个毛笔字:还是舍弃好了。
    “还是舍弃好了”?
    我咽了咽口水,伸手扣住了门缝,一点点向旁边拉开。
    门内是一个精致的和式房间,屋角摆放的花瓶里是没有落尽的梅花。
    房间正中铺着被褥和枕头,穿着白色睡衣的孩子呆呆地坐在那里。
    那是个只有三四岁的男孩,在幽光里苍白的面孔,柔软的黑发。
    隐约地,我觉得那面容有点熟悉。
    隔壁的房间突然传来巨大的响声,有什么东西被狠狠摔在门上,砸碎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压抑着怒气:“你说什么?谁给那杂种取了名字?”
    接着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他……他都三岁了……总该有个名字……”
    “哈!可笑!”男人大笑起来,“他要叫什么名字,和我们藤堂家有什么关系?”
    “在孩子出生前……就有个名字啊……就算你不承认他,这样连个名字也没有,未免太可怜了。”女人哀求地说,“一个灵媒连……”
    “你闭嘴!”传来响亮的巴掌声,男人怒气冲冲地喝道,“灵媒?灵媒?你这种旁系的卑贱的血竟然能生出藤堂家的灵媒?都是你,那杂种要不是个灵媒,我管你们去死!”
    “可是……”
    “要不是因为他是灵媒!——藤堂家轮得到你走进来么?你就和千代那个小白脸——”
    又是东西被砸碎的声音。
    “求求你……”女人的声音带了哭腔。
    “那杂种不姓藤堂!”男人粗暴地打断了她,“族谱里面绝不会写入那个名字,就到他死!藤堂家族就当没有存在过这个人,不要再让我听到你叫他!”
    坐在被褥上的孩子捂住了耳朵。
    争吵声越来越大。
    孩子抬起眼睛来,从枕头下摸出一张小心折好的纸,在膝盖上展开来。
    上面歪歪扭扭的是四个习字——藤堂悠一。
    “爸爸……妈妈……你们都不看吗?”他低低地,好像自言自语一样,小手一下下压着手里的纸,似乎努力地想把它展平,“我……我会写自己的名字了……我会写了……”
    房间另一侧的门被霍地拉开来,站在那里的是一脸阴霾的道隆姑父,和扯着他的梓姑妈。
    “就是这个?嗯?”姑父抢了两步,弯腰从孩子手里扯过那张纸,看了一眼,“这个蠢名字!”
    “别这样……”姑妈摇着头,奋力拽着姑父,喃喃地说,“别这样……”
    “滚开!”姑父手一甩,把姑妈推得跌了出去,接着揉了揉手里的纸,扔在了一边。他在吓呆了的孩子面前蹲下来,咬牙切齿地说,“喂,我说你,你这个灵媒,就是藤堂家的一件东西而已,不需要名字了。那种下贱的女人给你取的名字,你以后就不要叫了,懂了么?”

    孩子低着头不说话,眼泪一点一点落在胸口的衣服上。

    姑父似乎一下子暴怒起来,手一伸捏住了孩子细细的脖子:“你懂了么?哑巴了?”
    我的头皮一阵发麻,想也没想就要扑上去。
    身后有人猛地拉住了我,回头一看,晶正站在我身后,微笑地看着我。
    “别急,他们碰不到你,看不见你,也听不见你。”他笑着,把我拉起来,“在那段回忆里,你并不存在。”
    “听到了吗!”姑父仍然恶狠狠地掐着手里的孩子,冲他大吼,“说话啊,说你没有名字!”
    “呜——”孩子被掐得满脸通红,咳嗽起来。
    姑父放开他,又重复了一遍:“你没有名字。”
    孩子喘息了一会儿,却低声说:“我……我叫藤堂悠一……”
    “你没有名字!”姑父抓住他的衣领,把孩子从被子里提了起来,孩子掰着他的手,脚在半空中乱蹬。
    “不……我有……”
    “你没……”
    “我有!”
    “你……”
    “放开他!”姑妈哭着抱住了姑父的裤脚,“求求你放开那孩子……求求你……”
    “妈妈……”孩子又咳嗽起来,憋红的小脸上都是泪痕,“妈妈——我……”
    “听话!”姑妈仰头哀求地望着她的儿子,“听妈妈话……我们不要什么名字了,那个名字不是你的,我们不要了,啊?你说啊,我们不要……”
    “……”孩子沉默起来。
    “那名字没有人要叫的,啊?”姑妈拼命地冲孩子摇着头,“我们不要了,不要了……”
    姑父鼻子里哼了一声,把孩子往姑妈怀里一塞,转身走了出去,摔上了门。
    姑妈抱着孩子,把他的头用力按在自己的胸口,边哭边拍着他:“不要就算了……宝贝……那个名字就不要了……”
    还在靠在她的胸口抽泣,渐渐睡了过去。
    姑妈缓缓拍着他,许久,才为他掖好被子,轻轻掩上门,走了出去。
    屋内的光线暗淡了下来。黑暗中,孩子却又慢慢从床上坐了起来。
    像之前那样,呆呆坐着,突然又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他细而急促地喘着气,把额头抵在屈起的膝盖上,很长时间没动。
    我凑近他,可以看到他鬓角边细细的汗。
    半晌,他慢慢抱住了自己的头。
    “算了,算了吧。你……不要出来。”他好像在对什么人说话,又好像在自言自语,“别出来……我不稀罕,这样就够了,别出来了。——舍弃就好了。”
    我盯着他,这个幼小的孩子,这个尚还是“悠一”的幼小的孩子,想从他的喃喃自语中听出点什么来,却看到站在一边的晶,抿着唇,似乎在看什么很好笑的事情,令他忍俊不禁。
    孩子恢复了呆坐着的样子,许久许久,接着,隔壁又发出了和先前一样的砸碎东西的声音,再接着,是争吵的声音。
    “你说什么?谁给那杂种取了名字?”
    “他……他都三岁了……总该有个名字……”
    ……
    晶拍了拍我的肩膀:“嗨,别看了,这一幕只会不断地重复而已,没有新的了。”
    我愣愣地被他从地上拉起来,拉着离开了房间,带着雅致压花的樟纸拉门,在面前缓缓合上了。
    “回忆这种东西,就算关起来不看,也还是只会一再重复而已。”晶拉着我向前走,“——什么也不会改变。”
    {04}
    当我再次发现写着字的门的时候,晶又不见了。
    我捡起地上的灯笼,走进了门。
    那上面写着:救我。
    两个字,细细的笔画拉的老长,看得人心里很不舒服。
    我深吸一口气,把门向两边拉开。——迎面,却是一阵凉风袭来。花香,雾色,隐隐的水声。
    我踏了进去,连脚下柔软的草地都那么真实。
    ——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地方,便是在藤堂本家后宅的那一大片紫藤花林,花有白紫,三月即开,至九月未谢。童年的记忆,这就是本家的孩子时常游戏的地方。然而我来的时候,所有的人便都会被驱逐出去,同龄的孩子总是不能随便接触我的,一来是我过份的体弱,二来历代的灵媒都是这样被当家防着的吧;越是强的灵媒,越是不被人希望他在家族里拥有实际的势力吧;哪怕是从小结交的。
    我又看到了那个孩子。
    他看起来已经八岁多,或者已经九岁,丝绸一样的黑发比原来要长了些,耳前的发丝垂下来,在低着头的时候遮住脸颊。此时他抱着膝盖,坐在盛开了藤花的树下,像是在午睡。
    藤花静静飘落,落在他的头发上,肩上。我打量着他,隐约觉得已经有我熟悉的悠一的样子了。
    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兮兮簌簌地说话声和脚步声。
    “你看到了?”
    “肯定没错,我看到他到花林里来了。”
    “嘁,要不是那个疯女人护着他……”
    “哈哈,他不敢怎么样啦,连奶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不会有人管他的。”
    “哦……说到底他就是没人要啊,连他爸爸都不想要他,哈哈哈。”
    “嘘……”
    有男孩的声音,也有女孩的声音,都是孩子,也许要比这时的悠一大些,也许只是差不多大。
    他们走近了,小心翼翼地靠近了树下的男孩,有的甚至蹲下来打量他的睡脸。
    我看着这群不怀好意的孩子,有几个似乎还是我见过的人,是本家的亲戚,虽然此刻是儿时的面容,眉宇间的神色却足以让我认出他们。
    “他说他叫什么……”一个大些的男孩眯着眼睛问身边的孩子,“叫——悠一?”
    “瞎编的吧,”另一个笑道,“他没有名字。”
    “他真漂亮。”一边略小的女孩显出吃惊的神色,“真恶心。”
    孩子们发出一阵窃笑。
    “喂,你说话真是前后矛盾——”
    “小杂种嘛,长得这么白这么漂亮,所以才恶心啊。”
    “哈哈……”
    在孩子们毫不掩饰的议论声中,男孩动了动,似乎醒了过来,抬手去揉眼睛。
    “喂!他醒了!”女孩叫起来,想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抓住他……”
    一同前来的四五个孩子一拥而上,抓住男孩的手臂和肩膀,死死地按在地上。
    “抓到他啦!”孩子们兴奋起来。
    “怎么了……?”被按在地上的男孩微微挣扎起来,显然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放开我……”
    带头的大孩子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皱了皱眉。
    “喂,他真的控制我们整个家族吗?”大孩子问按住男孩手臂的红脸颊的孩子,“这个娘娘腔?”
    “咳,大家都这么说啊。”红脸孩子嘟嘟囔囔地说,“他是灵媒嘛。”
    “灵媒!”大孩子的眼睛里闪出惊喜的光芒。
    他掏出一只打火机点燃了地上的小树枝,细细的火苗在树枝尖端跳跃起来。
    “嗯,真的是灵媒哦……”先前说话的女孩害怕起来,扯住大孩子的衣袖,“还是不要吧……”
    “喂,我们有那么多人,怕他干什么?”大孩子得意地笑笑,捏着树枝蹲下来,“我早就想看看灵媒是什么样子的了——哎,你们说,是不是哭的时候眼睛会变成绿色什么的?”
    孩子们哄笑起来。
    “烧他的手!”
    “烧他的手!”
    “烧他!”
    “不要……”地上的男孩虚弱地叹息了一声。
    “什么?”大孩子似乎没听清楚,把燃烧的树枝在南海眼前晃了晃,似乎是在吓唬他,“哈哈,害怕吗?”
    “不……”男孩却并没有看他,眼睛没有焦距地望着头顶的藤花。“不要……”
    “灵媒也会害怕啊!”大孩子哈哈大笑起来,猛地把燃烧的树枝戳在了男孩细细白白的手臂上。
    “不要——!”男孩突然闭上眼睛,大叫了起来,“不要出来——啊——!”
    男孩尖厉的叫声戛然而止,空气仿佛在那一瞬间凝滞了一下,接着发出了细微的断裂声。
    噼啪。
    手里还拿着小树枝的大孩子突然发出一声惨叫,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击中了一样,向后远远地弹开去,撞在不远处的树干上。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所有的孩子都惊呆了,仅仅是一楞神,地上的男孩就挣脱了他们的控制。
    他坐起来,准确地给了左边的孩子一拳,反手又给了右边的孩子一巴掌,把他扇得歪倒在一旁。
        “喂喂,大人是这样子打人的才对。”男孩甜甜地笑起来,“没被打过吧,我教你哦。”
    一边的女孩回过神来,开始尖叫。
    “你是老鼠吗?”男孩站起来,拍着自己的衣服,“哦,我当然不会揍女孩子,但不确定不揍老鼠。”
    他威胁地朝女孩扬了扬手指,地上散落的花瓣都朝反方向翻滚了起来,女孩吓得声音立刻变了调。她大声哭喊着“妈妈”,连滚带爬地扑进树林,似乎是沿着来时的路开始狂奔。
    男孩并没有理会她,而是站定在了正捂着后脑勺在地上滚的大孩子面前。
    大孩子正有一声没一声地抽泣着,按着后脑的手上一片血红。
    “咦!”拍完衣服的男孩看着自己的手臂,细声细气地对地上的大孩子说,“你伤到我了。”
    话音刚落,他已经抬脚,对着大孩子的侧脸,狠狠踩了下去。
    “不是想知道灵媒是什么样子的吗?”他用力在那张脸上按了按脚尖,又跺了一脚,“灵媒就是统治者。”
    大孩子含含糊糊地发出求饶的声音,男孩踩着他的脸,慢慢蹲下来,小小的身影形成一个优美的弧度,他凑近他,慢慢地说:“统治者为所欲为。”
    花香弥漫的树林里,连流动着的雾气似乎都一下子冷了下来。
    我就在几步开外,看着那个年幼的男孩微笑的面孔,觉得后背不可遏制地发凉。
    他——不是悠一!
    树林里又响起了脚步声,急促地由远而近。
    “表少爷?表少爷?”有人沿途叫着,“是你——你在那里吗?”
    那人从树林里冲出来,那是个长相斯文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是我认识的人。
    他飞快地拉开了男孩,男孩这才懒洋洋地停下踩踏的动作。
    “哦……山田桂。”男孩偎进少年的怀里,举着手臂给他看,“我好疼——”
    “好了好了。”桂把男孩抱起来,揉他的手臂,“没事了,都没事了……”
    再接着,那个哭着跑走的女孩又出现在这里,并且带着一大票本家的亲戚。
    有那群孩子的家长,有打算来主持正义的长辈,其中还有悠一惊慌失措的母亲。
    “就是他!”女孩也斜着眼睛,小小的手臂伸的直直的,恶狠狠地指着山田桂手里的男孩:“他玩火,烧自己的手,我们说他也不听——还打人!”女孩的声音还在抽噎,哭花的的小脸上却满是正气凛然。
    男孩靠在桂的肩膀上,悠闲地望着义愤填膺起来的大人们和得胜的女孩,微笑着并不辩解。
    接下来的争吵是一片混乱,本家们的矛头从血统令人不满的灵媒身上,又转到了他的双亲身上,“不负责任”“报复”“耻辱”“恶意欺负”“不配”之类的话题吵闹不休,最后赶来的道隆姑父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梓姑妈红着眼圈不住地道歉,最后还是挨了某个本家的一耳光。
    沉默的山田桂抱着那个男孩,抚着他的后背。
    就像他抱着幼时的我一样。
    {05}
    一扇门,又一扇门,琐碎的记忆,从有意无意的冷言冷语,到露骨厌恶的眼神,从放在新年礼物里的死老鼠,到永远忘记给他准备席位的家族聚会,走马灯一样晃过去,我最终记住的,却是那个男孩凉夜一样深不见底的黑眸。
    我开始能够从他身上分辨出那两个人来。
    凉薄而温和的悠一像是蛰伏在云雾里的野兽,听不懂人话一样漠然地面对人们的观察和评论,然而一旦遭受到暴力,立刻就露出了真正的獠牙。
    在这之间,很显然——出于我不知道的原因——很显然“悠一”是在某种程度上压制着“晶”的。“晶”的行为难以控制,敏捷,残暴而充满了侵略性,“悠一”则怜弱而且有保护欲,但他能做的似乎就只是阻止“晶”发狂而已。
    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在九岁前的最后那一年里,“晶”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直到姑妈带着他离开藤堂家,我几乎看不到最初悠一的影子了。
    那一扇门上什么也没写,只有毛笔的痕迹圆圆划了一个圈,像一个巨大的“零”。
    门的背后,是傍晚清冷的街道,雨点劈头打了下来,我几乎能感觉到它们顺着我的头发落下去了。回忆有时候模糊有时候逼真,然而总是越悲伤的片段越逼真,恨不得把所有令人不悦的细节都刻到脑子里去。
    我置身于雨幕迷蒙的街道中央,看着姑妈的背影,和他手里牵着的男孩。
    黑色的轿车停在他们面前,车头上金色的花纹我见过,那是千代家族的族徽。
    穿着灰色西装的男人把车窗摇了下来,对姑妈说:“小梓,上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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