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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门-第1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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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百灵终于忍不住问道:“这人战死出于自愿?为什么?”

桃夭夭沉吟半晌,道:“为了还债。”

百灵道:“还什么债?”

桃夭夭不语,耳边似又响起无相的话音:“仇恨不该有,血债不能忘,因为人心有公平两字。”“中国人心里积下的血债,总要有人来偿还。”当时桃夭夭问:“你怎么偿还?”无相没有回答,此刻答案已然揭晓,原来他是用自己的性命填补那天理人心的亏负,同时为秘忍神主的大业殉身,不违武士尽忠竭力之道。一生行走于正反两面之间,所作所为很难以“对错”定性,这便是药师丸无相留给后人的印象。桃夭夭胸中百味杂陈,凝望那张空白的面孔,隐约似看出一种超然,喃喃道:“坚守心中理念,入圣成道都不重要了,区区形魂又何足惜。”

毕竟是势不两立的敌人,无相也曾参与侵略,桃夭夭对他全部的敬意,仅限于心中默默合掌一祝,随即走开再不看一眼。后边众人跟上来拔掉木桩,挖坑掩埋首级。忽然齐声惊呼,纷纷伸手指向海面。

只见余辉中泛起白光,海波分开腾起霜云,一个挺拔的身影飘然飞来。兰世芳大喜道:“别慌,是风雷门唐师兄!”跑到海水边上,仰头欢声道:“他们还担心能不能打败秘忍第一高手,我早知你行的,唐师兄杀掉那个圣英了么?”唐连璧不应,右臂向桃夭夭射伸出,手里握着一件亮闪闪的长兵器,前端六颗水晶璀璨生光,正是三岛圣英的“赤忠万魂枪”。桃夭夭哼了一声,也举起右手,指间腕侧闪耀着“苍龙印”的光芒。两个人冷面相向,各自出示打败强敌的证据,随后移目旁视,好像根本没看见对方。唐连璧驾起霜风往西飞去,兰世芳急道:“师兄等一等?”欲待追赶,却早已望不见人影。龙百灵道:“唐连璧肯定看他弟弟去了,世芳姐想见他,只须守在唐多多身边便好。”

一语点醒梦中人,世芳笑道:“对了,每次回来他总要看望堂弟,还是灵师妹脑筋转得快。”当即跨上坐骑,赶往峨嵋眷属驻地,剩了许大安站在原地干瞪眼。百灵目睹几人情状,暗地里摇头叹息,一瞧召英站在身旁,问道:“咦,郡主姐姐你不着急追去么?”回想当初船上所见情形,召英郡主也为唐连璧神魂颠倒,可此刻却显得很平静。召英闻言脸上一红,笑了笑说:“追不到自然不追了,人活踏实些心里也自在。”

南疆女子不避嫌疑,两句实话又引得百灵暗自唏嘘“郡主为人精明,性情豁达,拿得起放得下,世芳师姐相比就太执着了……唉,其实深恋一人如錾镂心,哪能说放就能放开。我不也在这上头吃够了苦么,幸喜结果不坏,但愿世芳师姐以后莫要为情受苦太深……”

正寻思间,人群又哄嚷起来,接二连三向树林那边跪倒叩拜。只见林中闪出一条大汉,大步流星往这边走来。梅山兄弟如宗彤等从未见过百里文虎,但无询出言问实,凭那气度,那形貌,人人都知是谁来了,带着兴奋和敬畏大呼:“魔屠大哥,魔屠大哥!”百里文虎却走到桃夭夭跟前,推金山倒玉柱,跪下磕头道:“百里文虎参见师尊。”这一动作令众人心头震动,对桃夭夭的敬意更增了数倍。桃夭夭忙伸出双手道:“不必多礼,快请起!”扶住他的胳膊往上抬,就感觉抬起了一座泰山,嶙峋的气势扑面压到,不由暗叫一声“好汉子!”

其时百里文虎成名已久,相貌看上去不过三旬左右,鼻挺口方,浓眉宽额,两颊浅暴铁砂般青黑胡子茬,身上衣衫甚是破烂,只见破洞间肌肉丘凸虬盘,胸口寒毛隐露,尤其龙虎纹身矫然刺目,虽只显出一小部分,那恶猛气魄也让人望之胆战。桃夭夭暗想“传说此人坐镇峨嵋,四海妖魔便不敢犯界,如今看来确然如是。”当下文虎与众同门见过,互道别情,末后提及当年金轮教侵袭,七道宗问难,峨嵋派大受折损一节,对李凤歧说道:“你的事我听说了,当时苦于闭关修炼,难以施援手,要不然断不教你受那委屈。”

李凤歧算是久经波折了,宠辱只在一笑间,闻听此言仍心潮涌动,仿佛受了气的小弟忽逢久别重逢的兄长慰问,悲楚感激百感交集,含泪笑道:“是啊,如果大哥在山上,谁活得不耐烦敢来找死。”桃夭夭道:“如今苍龙印到手,下一步打开上天之路营救百里夫人,文虎兄自是要跟我们同行的了。”百里文虎点头道:“此间不是说话处,我等先到中原暂驻,待局势稳定再做计较。”

沿海战事已了,各路官军义勇正朝此地汇集,忙着清理战场追剿残敌。峨嵋玄门忌避俗务,也不免略作酬应,通过梅山兄弟交托各防区的难民战俘。诸事完毕已是翌日中午,众徒随师尊驾云飞至淮西沭阳古镇,照旧住进岳王庙,等待查清四方战局讯息。庙中人手众多,片刻间安排下酒席,请众位仙师入座用饭,忽闻外边惊呼迭起,略辨其意,好像是被百里文虎的举动吓坏了。

第十九回暮途清瑟风骨烈2

岳王庙西侧是两间敞屋,紧邻百亩平坝,旧为祭祀整治祭品的场所。近半年沭阳镇住满军兵,粮草牲畜堆放在坝内,一间大屋当作大军伙房,先前的惊呼就传自另外那间。峨嵋众人闻声赶到,只见屋外围满兵丁役夫,金雷仙芝派门徒,长青帮帮众各色人等,一个个木呆呆站着。顺他们的目光望过去,峨嵋众人不禁也一愕。

屋子里别无其他家什,六张方桌拼成一排,上边牛羊肉堆成小丘,百里文虎正据案大快朵颐。隔壁叮当刀铲声响,十名杂役六名厨子杀牲烹煮,流水般将端菜上桌,犹自赶不上文虎用餐的速度。但听“嘁喀”掰骨撕肉之音,好像桌边坐的不是人,而是一头扑倒猎物的雄狮。逢当桃夭夭率众走近,文虎站起身解释:“野人吃相粗鲁,恐惹师尊不快,所以让他们在此另摆饭菜。”桃夭夭瞧了瞧满桌腥膻肉食,问道:“百里兄饿得很么?”旁边兰世海说:“十几年闭关餐风饮露,出来自要补养一番。”话虽如此,众人都暗自纳罕,心想百里文虎早已炼成正阳仙体,哪里还用得着凡间食物补身?

祝蕾因炼饕餮食欲甚旺,一见此景心头作痒,笑道:“我们驭兽门吃相都不好看,小弟也在这陪师兄吃喝。”坐下抓起一条羊腿就啃。那桌腿边堆放着十几个酒坛,浓郁香味渗透封泥,显然是军中准备的陈年佳酿。李凤歧戒酒没几天,闻到这味道就像猫儿揭开了鱼篓,连称:“妙哉妙哉,久别重会正须美酒助兴,多少年没在一起畅饮了,来,我先给文虎大哥满上!”一边说一边提坛解封,就着袖子将那海碗擦两下,满满倒至碗沿。文虎说声:“好。”转头对欧阳孤萍说:“凤歧师弟是性情中人,生来不爱受管束。你想跟他好,以后可得多顺着他的性子。”

原来百里文虎外表粗犷,心思却甚是精细,欧阳孤萍属意李凤歧的种种情状,焉能瞒得过他的双眼?重逢以来察言观色,发觉李凤歧拓放之态已大为收敛,显然是受了孤萍的影响。此时几句话点明关键,告诉她情郎并非循规蹈矩之人,压抑个性只怕适得其反。当年乱尘大师将峨嵋重担放在爱徒肩头,李凤歧处处克制自抑,在门规与情爱之间挣扎,到头来却更加狂放不羁,连宗派师门都不管了,同样错失怎可再犯第二次?欧阳孤萍听出话中深意,她性格原本清傲,谈及儿女私情当着麻姑也会横眉否认,这时候不知为何却讪讪的难驳一词,红着脸道:“哦……我只是劝他少喝酒,平日……并没有管束他。”

从来不肯服人的卜筹首徒,竟成了碍口识羞的小姑娘。众同门既感好笑,又为文虎的眼识气概所折服。一伙驭兽弟子围着桌子聚坐,道:“我们大家陪师兄喝酒吃肉!”众人意兴飞扬,大呼豪饮。隔壁厨房愈发忙不过来,后院刚才宰杀的牛羊,汤锅里两滚便端上餐桌。驭兽众徒毫不介意,如许大安等常年流浪荒野,食用半生的东西早已习以为常。然而茹毛饮血却只有百里文虎做得到,鲜红肉块堆放面前,捻指间若风卷残云,一碗碗烈酒触唇即干,脸上神色仍漠漠如常。李凤歧已算是少有的酒徒饕客,但跟文虎鲸吞狼餐比起来,势派也像小了很多,桃夭夭想起初见夜千影时的情形,听他说“爹爹遇到好朋友定要大碗痛饮。”英雄豪情壮势,今见果然不虚。

但其余弟子常修清净道法,对大啖腥膻的场面颇感不适,当下各自散开。韩梅凑近百灵耳边道:“听说百里师兄原先是岭南蛮子,他们那部落还生吃人肉呢……看来八成是真的。”龙百灵平素最是爱洁,按说早该掉头走开,此刻却站在原地凝神侧耳,细辨桃夭夭与百里文虎的谈话。其时桃夭夭坐到近旁,正向百里文虎发问:“大战之前借摄食增加法力,好象是驭兽门早期的做法吧?”

他身为峨嵋师尊,本派旧闻耳濡甚深,加上三易通解于胸,辨察九阳道法的能力已无人能及。文虎道:“不错,大量摄入肉食可迅速增强神兽,小祝的饕餮法也是源于此理。”桃夭夭道:“可是饕餮吃食不分生熟,而古法只以血腥撩动神兽凶性,暗藏堕入魔道的隐患,因此早被玄门废止。百里兄法力高强,何须再用血食提增?难道长生天的妖魔强大到这等程度,能敌得过你我合力外加九阳高手助攻?”恰逢文虎端起碗一饮而尽,没有回答这两句问话。桃夭夭换过话头,忽问:“前代乱尘大师常提仁道,百里兄怎么看?”此言直击要害,文虎性行似乎嗜血好战,虽然杀戮的都是恶人邪魔,但与峨嵋派历来倡导的门风颇为不合。

文虎放下酒碗,双目盯着前方道:“有仁也有义,仁为恕,义为罚。乱尘大师跟我讲过,除了仁善之外,天地人心之间还存有公平两字。”上古的“义”指兵器,代表公正的处罚,所谓“以直报怨”就是这意思了,处置“不仁”恶贼手段坚决,正是对“仁道”的最好维护。百里文虎能讲出这番话,足见知书识理,绝非自称的“野人”,言简意赅的辩辞也不完全是乱尘大师所教。桃夭夭颇感意外,尤为纳罕的是他提“公平”二字,恰跟被他杀死的药师丸无相应合,莫非是英雄所见略同?桃夭夭摇头说:“恶人受罚天经地义,但杀戮终究不能代替天道。包括正派仙客的三界众生都会犯错,自古多少‘义士’号称替天行道,却免不了滥伤无辜,到头来自己也会走入歧途。”

正在这时两名驭兽弟子凑上前敬酒,其中一个说:“百里师兄,这次回来你还当驭兽首徒吧,驭兽门有你做主大伙儿才能扬眉吐气。”另一个道:“岭南蛮子身量矮小,百里师兄……你怎地长得这般高大雄壮。”言辞含混唐突,显然是喝醉了。文虎微微一笑,道:“此事我还真的查过。我们那部落的先祖原为羌族一支,生活在黄河一带,远古被中原人打败赶杀,一路流落到南疆丛林,因而与当地人不同。”又有人问:“中原人打杀你们的祖宗,百里师兄却怎么为中原人出头,打东洋鬼子……”酒酣耳热之际言多失恭,老成弟子已觉不妥,正待厉声呵止。百里文虎却毫不为意,满饮一碗,答道:“生我者父母,教我者恩师。我的本事都是中原人教的,中原有难岂可不救。何况华夏诸夷千万年混同,都在这片大地上生息,哪里还有什么你我之分。”

谈论中酒肉川流而上,几十头牲畜,百余坛陈酿,全都成了百里文虎的口中之物。却仍是面不改色神不变,也未见肚腹有鼓胀的迹象。门外众人看得长大嘴合不拢,兰世海忙着安抚管营参将:“切莫惊慌,吃多少照价给付。”那参将道:“前方大捷,储备的牲口酒水都用不着了,诸位神仙但吃无妨,只是……这位神仙大哥的食量好生吓人!”

第十九回暮途清瑟风骨烈3

这通喧闹打断了前边的话题,桃夭夭站起身向屋外走去,跨过门槛正遇着龙百灵,低声道:“那位百里师兄好像不太对劲。”桃夭夭边走边问:“怎么?”百灵道:“他刚才的话我都听见了。虽然对你很恭敬,处事之道却大相径庭,俗话说道不同难与为谋,我觉得他此时大吃大喝补充战力,并非是为前往长生天作准备……”

桃夭夭停步道:“嗯,是为了对付我?”百灵道:“我是妇人之心度英雄之腹,百里师兄英名彪炳,人说他忠义可昭日月,怎会做出犯上的事情来……唉,或许是我杞人忧天,胡乱猜疑罢。”

桃夭夭道:“说实话,我也看不懂百里文虎的作为。好杀嗜血绝非玄门信条,即使仗义除奸,也不必执着于残酷方式。我感觉他……这话可别外传啊,我觉得他好像故意在往魔道上走,但意图却是好的,自甘入魔又立意为善,这算什么……唉,我终是年幼识浅,玄门高人行事高深犹若神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翔天也。”

忽见百灵抿着嘴笑,问道:“咦,我说的不对吗?”百灵点头道:“很对很对,就一点不贴切。”桃夭夭道:“那点?”百灵正色道:“阁下开口玄门信条,闭口圣贤名言,明明乃是一位满肚子见识的老夫子,怎能以年幼识浅自贬呢。”

桃夭夭也笑了,听出她微带怨艾,挠了挠头道:“好吧,好像是老气横秋了些。灵儿,我当师尊这么久真的变老了么?”

龙百灵心知肚明,最近他经常高谈世象万法,人道玄微,其实这都是性情趋向空灵的表现。一切参悟得太深透,这世界就无可留恋,再往后就要离世去向天山仙境了。因此百灵每每言出趣谑,娇俏尽显,想冲淡他那股清幽之气,表面轻松实则内心愁苦,当下愈加撅嘴撒娇道:“你这么说分明是在嫌我老啊!”桃夭夭道:“怎么会?”百灵道:“约好一起白头到老的,这会儿你就变老了,难道我还能年轻吗?”桃夭夭哈哈一笑,寻思真能伴她相伴到白发,人生快乐也莫过于此了,心头甜蜜涌荡,清奥之念果然减淡几分。

驭兽门的欢宴持续通宵,第二天清晨众弟子都醉倒了,只有李凤歧还在陪着文虎吃喝。沭阳镇军营为决战存储的酒浆牲畜,约两成已化作文虎的腹中之物,可他外表看起来略无改变,脸色和气度依然那样威严。隔壁厨子换了一批又一批,待到将近中午时分,李凤歧也只能持杯相陪,没法再吃下更多的食物了,然而盛满肉块的大盘仍不断送上。桃夭夭支派完各门的事务,走进屋问道:“百里兄几时可去长生天。”

文虎道:“长生天一战,必将终结千万年来的仙魔纷争。恕弟子不恭,敢问师尊做好准备了么?”桃夭夭道:“九阳齐集,苍龙印到手,应当算是万事俱备了吧。加上百里兄担任驭兽门主攻,还有……我看此战把握很大。”他本想说还有唐连璧助阵,终究心存芥蒂,硬生生把这话咽回喉咙。却见文虎摇头道:“我不是指这些。玄门不像佛家那样斩断情缘,玄门是讲人情的。最后决战生死难料,还应辞别故友安顿亲人,尽到应尽之责才好。”

桃夭夭心中一动,道:“百里兄指教的是。”龙百灵在后边听了,不由暗挑大拇指“他也看出相公的性情转变,想要他多沾染俗世人情,以便进入长生天后抵御天山仙灵的招引。百里文虎道高识远,果真名不虚传。”

随即两人分开队伍:小雪,百灵以及几位年轻首徒随桃夭夭回峨嵋料理私务,牵念亲友的弟子也各自回去告别。如班良工等无牵无挂的人就陪文虎暂驻沭阳镇,处理各种战后事宜。道宗,长青帮,百花教,三十六岛仙家听从调派,诸如应接朝廷官使,疏导难民归乡,都是由他们出面代办。大家约好十日后昆仑山鸿钧寺集合,临走时有人打趣说:“百里师兄大吃十天,沭阳军营就要赔光老本了。”

那军营参将忙道:“仙师但吃不妨。这些东西原为大军开拔征集的。如今战事了结,营寨即将解散,除了粮秣辎重等物要造册,其他的还不是归……嘿嘿。活神仙几世都请不到,区区酒肉何足论哉,小的们去庙里烧香发愿也比这耗费得多。”言语里隐匿的意思,是指战后军中的物资往往很繁杂,难于统计的部分就成了各级官员中饱私囊的“油水”。这些官场上的滥俗恶风,桃夭夭一听就厌烦,如同古代高士许由听见尧帝谈论世情,只盼尽快逃进山林,用泉水清洗耳朵。

百里文虎道:“玄门不断人情,却也是世外仙派。此地师尊不宜久留,还请上路吧。”端起酒碗饮尽,说道:“俗世尘嚣由弟子来应付。十天内遣散各路义勇,会齐平乱的玄门子弟,便即西进昆仑山。”桃夭夭也没问“平乱的玄门子弟”指的是谁,回山思亲之念甚急,只说:“有劳百里兄了。”遂带领众人出发。

驾起风雾飞行数里,忽然桃夭夭半空中顿足,道:“唉!走得太急了些,说是探亲辞友,怎么把留在江南的故友忘记了。”龙百灵坐着行云符相随身畔,闻言道:“你是记挂那小师太吧?我已替你探视过了。”桃夭夭喜道:“灵儿真知我心意。”

百灵笑道:“抽空我让遁甲首徒作法,寻到她此时的住处。小师太现今已经还俗,嫁给当地一个赶脚猪配种的村汉。据说也因战乱家破人亡,只剩独身一人。我亲眼看过了,是个老实本分的好人,对小师太知冷疼热的。呵呵,邻近乡民言谈粗俗的很,他们说赶脚猪的身强力壮,专门能让女人怀上……”脸一红不好意思细讲,随即叹口气道:“如果真如所言,小师太早些有了孩儿,一定能够摆脱往日的苦痛。”

小尼姑的命运总算有了结果,可喜还是可悲?桃夭夭目忘远空,喃喃道:“拿佛家的话来讲,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灵儿,多谢你察清这件事,让我心里放下一块石头。”小雪在旁忍不住道:“我也帮你安排好了一位故人,你怎不谢谢我?”桃夭夭道:“哪个故人?”

说话间飞越千里,已抵达峨嵋山界,小雪指着下面的田舍道:“就在黑水村里边,我带你去看。”桃夭夭点头:“对了,三村附邻的乡亲是要别过的。”

众人收云落地,早有望见的村民报知村长,登时各家欢然出迎。三村世代受峨嵋派照护,一见玄门师徒比见了家人还亲热,大家拉着手问询近况,只见人群中飞出一个身影,叫道:“雪姐我想死你啦!”乳燕投林般扑进小雪怀里,正是卜筹门女徒巧儿。

第十九回暮途清瑟风骨烈4

小雪大喜,揽住巧儿的肩头叙说别情。东南大战曲折惊险,按理巧儿定会问个不休,哪知仅几句略过,接着就只谈乡村里的生活。言语还是那么活泼俏皮,神态间却透着一种随性闲逸的气质。小雪讶然道:“分别大半年,你好像变了个人。”

巧儿笑了笑道:“哪有雪姐变化大哦,姐姐你变得更像……嘻嘻,更像咱们的小师娘了。”小雪揪她的嘴,道:“那么你可要听我的话。到长生天除魔尚需一些时日,完了之后才能接弟子们回山修道。你老老实实待在村里就好,别着急往山上跑。”

巧儿道:“姐姐只管专心除魔罢。我,还有丁志玄师兄几个人都不会乱跑的。以后能回山当然好,却也没必要强求,丁先生的书里说道无处不在,放开执着的念头就能参悟。”

恰逢李凤歧走近,闻此言摸着巧儿的头顶感叹:“真是小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单凭这几句话,小丫头的境界就已今非昔比了。”卜筹首徒也在旁边,微微颔首说:“修行的确是为悟道,炼气修法倒在其次。天山仙宗只以心性通达天地,炼成的法术比苦修真气的法门高明百倍,我也是最近才略窥其中奥妙。”李凤歧笑道:“大师姐给小师妹比下去了。”

小雪上下打量巧儿,回想她昔日缠着自己学剑术的情形,当真有判若两人之感,问道:“炼好上乘道法打架有用,你不是一直都这么想的么?”

巧儿道:“才跟丁先生读过书,那叫什么来着……唉,具体字句记不得了,反正说很多时候‘有用’反而不如‘无用’!千年老树长那么高,那么大,全是因为它无用。如果树木有用处,能够做成柱子,屋梁,家具,那早就被木匠砍去了,所以无用才是修生养命的要旨。另外打架就是争斗嘛,争来争去没个头,难道最后还跟天争去?爱争输赢终究要输,所以说‘夫唯不争,莫能与之争。’”

小雪只听得满头雾水。龙百灵在后边轻笑道:“连巧儿也晓得《老子》《庄子》了,可见不读书是不行的。”老庄之学虽历来被认为是修仙的总纲,但因表述泛泛不详,很难从中悟出法术。修炼者着迷于道法的神奇效力,往往视老庄为俗世学问,等到修炼突破某个层次时再回头来看,方才觉得老庄经典处处玄妙,直指法学最高巅峰。然而真正接近那等化境,靠心灵即可融通天地,任何文字都是多余,自不会像巧儿这般强记书本章句了。小雪此时的法力远远胜过巧儿,对天人化生的感悟却不及她,原因就在于没经过“纸上谈兵”的阶段。

桃夭夭明白此中关节,笑道:“天道贵真,巧儿心性一片天真,将来的成就可能比你们都要高。”话中还隐含一层意思:巧儿尚未经历男女情爱的甘苦牵缚,眼下只是粗知书理而已,因此言辞才显得豁达,想了想叮嘱她:“原先的道法你也别丢下,虽说修道不一定回峨嵋,但知行合一才有进步,‘无用’的大树总归也是需要成长的。”巧儿躬身领诺。龙百灵道:“知书识礼真是不简单,那位丁先生实有诲人育材之能。”巧儿道:“对啊,我们平时经常听丁先生讲书。”李凤歧道:“今天怎么没去听?”扭头环视,说:“一个小孩子都没见着,多半人家都在念书,你别是逃学出来的吧?”巧儿撅嘴道:“小孩子?看我的样还像小孩吗?”说着,胸脯往前一挺。

果然女大十八变,分别仅仅数月,体态已悄然变化——棉布夹袄都掩不住少女胸前的曲线了。但这动作也孩子气十足,小雪笑着拉她道:“没羞没臊,不是小孩是什么。好啦,你快带我们到丁先生的学堂去。”回首招呼桃夭夭:“我把你那位故人送到了丁先生那里,兴许这会儿就在上学呢。”桃夭夭大奇,寻思学堂既专为孩童所设,连巧儿都不去了,又有什么故人在里面?当下随两人转到村口那条牛尾河边,紧靠梅树几所茅舍,从中传出朗朗读书声。众人放轻脚步走至窗前,定睛朝里探望。

屋子里摆了十几张矮木桌,孩童们席地据案,摇头晃脑,正在念一篇《三字经》。满堂丫髻垂髫,看上去童趣盎然,而最后那排却坐着个白发老者,峨嵋众人仔细辨认,忽然间不由大吃一惊。

那老头竟是昆仑子虚天师!

小雪道:“押解俘虏回山时,我让师兄弟们把子虚天师交给丁先生照管。前番听他念什么‘宇宙洪荒’,连人字都认不得了,不正该进学堂补上一课么?”众人哑然而视,只见子虚面容清瘦,往日神采全无,一本正经的捧着书本念:“人之初,性本善……”一片稚气的朗读声里,夹杂着老迈的嗓音,但因态度认真无二,听起来居然非常的合拍。

一代仙宗大师,临到头坐在村塾里学念“人之初”,如此结局谁能料得到?转念一想众人又觉释然,当初子虚天师堕入魔道,不就因为错解了“人道”么?可知任他修为多么高深,法力多么强大,基本理念一旦落入歧途,再想回头就千难万难了。桃夭夭喃喃道:“一辈子追寻‘人主’,期望建立纯粹的‘仁世’,结果到头来还得从做人学起。唉,命运奇诡,便是仙家高士也难预测啊。”百灵道:“其实不足为奇,就算愿望再好,一旦走上极端都会事与愿违,中庸之道也是仙家的至理。”遂又问:“毕竟是你的老师,来到这就进去见一面吧。”

桃夭夭凝视子虚天师,看他念书专心致志,苍老面容上浮现着一种茅塞渐开的幸福感,摆手道:“不必了。朝闻道夕可死,楚先生在这田园风光里无忧无虑,未尝不是善终,见了面唤起旧忆反而不好。”李凤歧道:“是啊,他法力已失尽,能够远离纷扰才是福气。”

桃夭夭转向小雪,抱拳深施一礼:“雪妹处置十分妥帖,正是化去了我好大一桩心事。”小雪道:“呵呵,早说了你要多谢我的嘛。”眼瞅百灵,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心想“你能给师哥分忧解愁,我也能让师哥去掉心事,我可不输给你!”

第十九回暮途清瑟风骨烈5

当下辞别三村乡民,桃夭夭带着众徒上山。自从璇玑峰塌毁之后,峨嵋派就在太乙峰摩天崖等处建造房舍,供门徒和眷属们居住。琰瑶环,玉南香,唐多多,红袖等人随各门弟子先期回到这里。小住几日便与桃夭夭他们会合了。一问之下东南战局大胜,自是欢喜感叹。但听说马上又要去长生天除魔,这场大决战胜负如何?无需明言,从众人神态就可看出前途叵测,这次回来似有诀别的意味。于是大家不愿多谈此事,但欢悦的氛围已掺入了几许悲壮。唐连璧前日回来探望堂弟,虽然照例冷面寡语,朝夕相伴之间却透出罕见的惜别之意。此时众人远行在即,也各寻亲友道别。黄幽与玉南香,方灵宝和父亲方衡,以及先前归家探亲的诸多门徒,内心尽都交织着依依难舍又义无反顾的情感。

至于师尊本人,如何告别母亲更是一大难题。桃夭夭深知琰瑶环性情——遇事常走极端,爱与恨都发泄尽致,若知此行凶险,怎肯轻易让儿子前往?果然,刚到山上就被瑶环叫去谈话,左近人等都屏退了。桃夭夭心下惴惴,不知离别场面是何等的优柔缠磨。

岂料实情大出意外,琰瑶环神色十分平静,开口直接就问:“你要把小雪百灵都带去长生天?”

桃夭夭一愕,答道:“哦……嗯,她们要随孩儿历险,是断不肯留下的,”暗悔讲出个“险”字,寻思瑶环若说既然危险我也要陪你同去,又该如何应答?

瑶环道:“那也好,相爱之人同生共死,胜于天各一方苦等白头。”眼望窗外山峰,话音渐转悠远:“在长生天降伏昆仑法圣,然后就该进入天山仙境,完成峨嵋派千年除魔大任了。”桃夭夭心念微动,琢磨话中深意,忽闻瑶环发问:“你可知妖皇为何躲进天山?”

桃夭夭道:“可能跟它的来历有关。”

琰瑶环道:“是了,这些日子听红袖那小丫头嚼舌头,讲你几次追踪妖皇的经历见闻。原来万恶之首妖皇,便是天山至尊仙灵的心魔,它逃入天山仙境,自然是想借本体的力量对付你们。”桃夭夭道:“依孩儿看它未必能得逞,天山仙灵超脱于三界之外,以心性修持为要,怎能被妖皇控制?倒是妖皇在人世间曾有一个真身,倘若它重新启用,令邪欲有了载体,更容易造成大害。所以天山之战最要紧的是找出那真身,然后才能彻底消灭妖皇。”

琰瑶环似乎没有听见他的分析,低声道:“先战昆仑,后平蓬莱,现下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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