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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玉珠-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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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过屏风去,领了个十五六岁的大丫头进来,那丫头手里提了个填漆食盒,过来先与黛玉施了一礼,道:“见过姑娘。宝玉说晚饭未吃得好,才刚让厨房做了些点心。又说一个人吃不香,定要往姑娘们各屋里送些来。”黛玉含笑谢了,春柳笑着过来道“麻烦姐姐走一遭,辛苦了。”一面接了食盒,一面就手送了粒碎银子过去。绮霰也不推辞,道了谢,辞了出去。

    黛玉走到桌边看时,却是一碟杏仁酥,并一碗酪。黛玉看着东西,不禁也暗叹宝玉心思周密,东西虽少,难得的是这份心思。他晚间与自己一起回老太太处时,大抵就想给自己送夜宵了,但若单单只给自己送,只怕有人碎嘴。如今要吃的是他宝玉,分吃的是众姐妹,公公平平,安安生生,半点指到她黛玉头上的事儿都没有。

    黛玉晚餐吃得不多,这会子倒是觉出些饿来,自幼父亲就以养生之道教她,夜间少食,已成习惯,黛玉只食了一块酥,抿了两口酪,余下的赏给了今夜当值的钱嬷嬷。待拿茶漱了口,心知今日身子确有些不好,虽说只略食了一点,也别就睡下,于是随手拿了本书在灯下歪着消停消停。眼里去瞟着字的,心里却想着些别的事儿。

    宝玉是聪明的。可惜他的聪明找不到出路,只好抛洒在这些闲情闺趣之上。养不教,父之过。宝玉的父亲——黛玉的二舅舅,贾政,他自己的父亲去世得早,荣国公的替身张道士说过,贾赦贾政怕是记不得他们父亲的容貌了。彼时贾政因父亲的遗本,得了个主事的职,现如今贾政不只有了五个孩子了,连孙子都有了,也不过当个员外郎。黛玉前世原也没在细读至此,却是有次听同好点评此公:做了二三十年的官,还有个女儿在宫里,此公的官位也仅从最开始的正六品“主事”,升成后来的从五品“员外郎”,最多点个“学差”的名,却是个抛妻别子三载的苦差,并非升迁。曹公书中各处人事更替,再无贾政之名,其中纷纷诸因虽多,但此公之无能,却实是首祸。这样一个无能且严厉的父亲,连自己前进的目标都未曾找到,又如何能为儿子导航呢。黛玉回想今日所闻所见,她这位舅舅,相貌是不错的——想来也是,否则如何生得出如此俊俏的宝玉来,贾兰就不说了,就是贾环,黛玉方才席上也打量了一二,若单论,也是个清清秀秀的小孩子。贾家男子的俊美,他也是有的,只是胚子虽好,想来赵姨娘怀他时营养不良,样子长得有些走了板,虽是个男孩儿,到底前面有个嫡出的宝玉,除了自己的娘拿他当宝,也没谁特别待见他,贾环俊美不足,贵气不生,两下里一比较,实是要差宝玉一大截。……噫,天马行空地,想得远了……她本是想,二舅舅这般英俊的人材,本是交际做官的一大助力,可惜却是个绣花枕头,为人处事,实是无什主张,对妻子,大抵是放任盲从;对孩子,是一味地严词厉色,却并未教些什么有用的,为官应酬么,黛玉不由笑了一笑,她前世对这位舅舅的印象,只停在一个细节上,就是她现在的表姐贾元春才选凤藻宫时,他谢了皇恩出来,又巴巴地往东宫中去,黛玉从未读懂过此节:当老/子的抬举了一个妾,你急往儿子那儿跑做什么?生怕人不知道你勾结太子么?如此犯皇帝忌讳的事,居然是个做了半辈子官的人所为,他这个官没有做到头,还真是托赖于当今皇上的大度啊。

    嗯……宝玉也是幸福的,可惜他的幸福就是他最大的不幸。他现今七八岁大,大抵已知可等着接这家产万贯了,且又在娇童美妾陪伴中长大,呵呵,就是凤凰的翼上系着这么多的黄金,大抵也是飞不起来的……论起远大的志向,这个时代,最伟大、最正统的理想,怕都是和那把龙椅有关罢,说来贾府一众人等本就混在这烂摊子里,就是宝玉自己以后混得那些朋友,什么冯紫英,柳湘莲的,也都是在从事这类“伟大”的事业呢……这般看来,宝玉没志向,倒比有志向好呢,不然以后只怕就不只是抄家,而是灭九族了。

    黛玉思絮杂乱,虽身困体乏,可靠了半晌,倒是越来越清醒,最后虽被钱嬷嬷强压着睡下了,却也是似睡似醒,白日里诸多事物、人面……此去彼来的,纷纷扰了一夜。早间月梅来叫起时,黛玉只觉头大如斗,脑子里真如塞满了棉絮一般。她又好强,心想这进府不满三日,如何好躺在床上生病,被人说身娇体弱倒还罢了,若是说自己目无长辈,持宠而骄什么的,却实在没意思。是以她也不与丫头们说,自己强撑着。

    才妆罢,还未出门,惜春房里的入画过来了,与春柳低语了两句,春柳笑着上来回黛玉:“四姑娘说,昨日姑娘同意让润妍陪她顽一日,可别忘了。”黛玉听了也笑,回头看看,润妍正奉着茶盏与闲雅站在墙边呢,黛玉想想,说话总得算话,就将润妍招到近前,嘱咐了她两句不要太淘气,晚上早点回来,就让入画领了过去,润妍回头瞧了瞧闲雅,出了门。

    待到外祖母房里时,黛玉方知三春今日是要去上学的,黛玉瞧了瞧惜春,心里又好笑又发愁:四妹妹这是想要将润妍带到学里去么,若当真如此,若受夫子罚可就不妙了。一时直望着她们出了门,也没想出法了来。外祖母见她神情,只道她也想去,拍拍她的手道:“好孩子,你才来,且歇两日,陪陪我这老婆子,再往学里顽去。”黛玉听了这话,又是一怔,难道贾府女孩子上学真得只为了识两个字?

    黛玉安安静静地陪着外祖母说了半日的前尘旧事。为着神思倦怠,言谈上不免平平,外祖母瞧着也不出声,只渐渐地就停了话头,拿手搂过黛玉,一下一下地拍着,祖孙俩静静地偎依在一块,闲看着阳光透过窗格子落在地上,带着轻尘一点一点地舞着。百花檀的香味暖暖地抱着黛玉沉进了梦乡。

    黛玉睡得不安,却也沉沉地不愿醒来,朦胧里只听着外祖母在悄声细语,又断断续续地听了一把老翁的声音在小声道:“……想是气闷于心,神思过虑,兼……,且她幼时体弱,……易卧床静养,万不可再如此强撑了……”
32第32章
    黛玉一惊而醒。定神看时,却是仍在外祖母榻上,只是面前摆了一张四扇的百鸟朝凤炕屏,自己拥着床百蝠百寿被靠在里侧,从外侧传来外祖母絮絮地说话声。黛玉睡得并不好,脑子仍是昏沉沉的,不象是才睡醒的,倒象是熬了两夜不曾睡一般,身子不适,让黛玉懒得去计较什么规矩不规矩的……被子上也带着外祖母的味道,闻着怪舒服的,好似回到了幼时,那时小小的她躺在母亲里屋的床上,听着母亲在外间低声安排家事,间或也有一两声婆子丫头们的应答声传至内室里,衬着满室静香,生出一种说不出的空寂,宛如时光就此停滞……

    黛玉尚在发怔,榻旁看着的小丫头见她醒来,已往贾母处悄悄禀了,一时有丫头上来略移开一扇炕屏来,贾母侧身往里瞧了一瞧,见黛玉半睁着双水润润的眼睛,颊上带着三分初醒的红晕,衬着瓷白肤色,倒颇象女儿幼时的憨态。贾母不禁伸出手去,摩挲着黛玉的手脸,嗔道:“身子可舒坦些了……你这孩子,自个儿身子不爽快,就该与我说了,或叫丫头婆子们来告诉我,如何自己强撑着,反弄得添上三分病去。”说时见黛玉已坐起身来,又问道:“可渴了?”一面问,一面已招手唤人,有丫头忙用温水兑了茶卤送上来,贾母瞧见,斥道:“糊涂东西,姑娘现时要养精神呢,做什拿茶上来……”一旁另有丫头听了,笑问道,“莫如将前个儿刚送上来的茯苓霜兑点滚水给姑娘喝着,可好?”贾母听了,笑道:“这东西好,先兑些过来,剩下的……先包一半送到姑娘房里去。”一时端上来,黛玉抿了两口,热饮下喉,百脉舒展,人确是精神了许多。

    黛玉见贾母这般随意,知道她这会子见得必不是外客,待紫鹃过来为她抿过发,加了件大衣服,小丫头们收拾过被褥,撤去炕屏一看,地下小凳子上,坐着一位年龄与贾母相仿的老嬷嬷。贾母搂过黛玉,向那位嬷嬷道:“这就是我的林丫头,样貌学识都是好的,就是身子弱了些……”又笑与黛玉道:“这位是你赖大娘,先时跟着我管家来着,如今我也不管家了,她也老了,都歇着了……”黛玉听说,知是极体面的老家人,忙起身见礼。赖嬷嬷也忙离了座,只侧身受了半礼,又上来拉了黛玉的手左右端详了端详,向贾母道:“我瞧着姑娘这模样,别说象大姑娘了,就是与老太太年青时候的模样,也有几分象呢……”一番话说得贾母眉开眼笑。……

    黛玉坐在贾母身旁,正似听非听地陪着两位老人家讲古,就见一个媳妇领着鸳鸯捧着个盘子来向贾母复命,“……我领着鸳鸯在房里找了半日,老太太说得那柄玉如意,我却寻出了两柄来,不仅模样儿差不离,连册子上的名字也是一样的,实辨不出来,只得都拿过来让老太太给掌掌眼了。”说时鸳鸯将托盘捧到贾母面前,那媳妇揭了布去,众人看时,盘里放了两柄一尺长短的整雕嵌宝荷花玉如意,均是和田羊脂玉,色白油润,枣子红的皮色做成的荷花,只是一柄的皮色更红润些,雕的是艳阳天的荷花样,金莲心里镶着点点红宝,另一柄的荷花却是红盏托珠的花样,那珠形的莲心是拿金丝网着的颗大红宝。贾母看时,道:“怪道你们辨不出呢,这两柄却都有些年头了。”她拿起那柄艳阳天端祥了一下,笑道:“这是我生长子时,宫里老太妃赏下的贺礼。”说着放回盘中,又取了另一柄在手中细细描摹了一会儿,叹道:“这却是我家中旧物……我小时也是个淘气的,有次落水受了伤,都说活不得了,求医问药自不必说,我娘……又特意寻了这个放在我枕边,为我压惊镇魂……”

    黛玉在旁边听得入神,不提防外祖母就手将那柄古物放进了她的手里,道:“如今就给你了罢。”黛玉知外祖母对此物深有感情,哪里敢要,方要辞,却被外祖母一把拉住,“我的儿,你小小年纪,正是长身子的时候,本该多加照料的,你又自幼体弱,大夫说了,你气血不足,兼又神思多虑,想必是夜不安眠的……我想着,这玉作的东西,最是宁神静气,正合拿来安枕之用。”黛玉笑道:“我原是来孝顺外祖母的,谁知竟让外祖母为我操心,已是不安了,这若再拿了您的心爱之物,岂不更添了我的不是……”“傻丫头,有什么是不是的,只咱们娘俩儿高兴就成了。你外祖母的心爱之物虽多,又有哪一件能宝贝过我的玉儿……你呀,也别外祖母、外祖母地喊了,就……随着宝玉他们喊我一声老太太吧。”黛玉捧着如意,心下也有些感动,遂顺着她老人家喊了声:“是,老太太……”说时又起身正正式式地施了一礼,打趣道:“玉儿谢老太太打赏。”一时笑倒了地下的嬷嬷丫头,贾母一口一个“肉儿”的,笑着将她拉起来,搂在怀里揉搓着,心疼得不行。

    那媳妇见贾母已分派清楚,就欲带着鸳鸯下去,贾母拿绢子拭了眼角的笑泪,向她招招手道:“那柄也别收着了,拿给宝玉安枕压惊罢。可怜他才多大,就日日被他老/子逼着读书念字,一日里也不知要受多少责骂,担惊受怕的……”

    贾母又问黛玉:“坐了这会子,人可醒透了?就吃饭了,要是精神不济的,存了食倒不好……晌午就别回房了,还在我这儿歇着罢,咱们娘俩儿再说会儿话。”黛玉听了点头应下,手指轻轻抚过那如意——荷花,即莲花,莲花如意,如意莲花,取如意连连之意,老太太,是希望她能在这贾府里过得如意么,还是……这是老太太的承诺?

    赖嬷嬷在地下陪着吃了饭,喝过茶,方告退。黛玉午间一觉睡醒,在紫鹃幽怨的目光中喝了碗苦死人的良药,人方略通透些。黛玉自己也有些讶然,自打得了那片“玉叶”后,她已有许久不曾生病了,先时在船上想法子躲懒时,自己还琢磨过这事儿呢,怎地这会子……她摸摸胸前挂得那片玉叶,又想了想先时断断续续听到的大夫的话,哎,也是……船上时日,怎会较这两天过得烦闷,这“玉叶”就算是奇物,父亲也只说有避毒生香之能,却并没有永葆青春,去病延寿之效;自己前世再是天仙,可现下,却也只是个肉身凡胎罢了,偏又这般劳神动气的闹了两日,哪有不病的理儿……自得了这“玉叶”,自己好似有些太依赖于它了,都说求人不如求己,若这东西真是绛珠草的一片叶子,那么,自己这种行为算什么?整枚绛珠草的精魂求自己的一片叶子保佑自己?……哈哈,自己可不是魔障了,从今往后,还是好好将养生息,方是正理啊。

    因着贾母说了句:“林丫头今日身子不大爽快……” ;下学回来的三春只陪着黛玉在贾母屋里坐立聊天,黛玉见着她们,方想起自己今早还放了个祸精在外面,也不知发作了没有,偷眼打量了下三人神色,不象是闯了祸的模样,心下那点子担心方才放了一半下来,至于另一半么,黛玉看看被惜春喊进屋来玩抓包的润妍,哎,还得等回了屋,才能算落了地呢。

    黛玉瞧了一阵惜春的热闹,转头去寻其他人。只瞧见探春正陪着贾母摸骨牌,迎春却捧了本书在窗下看得入神。黛玉踱过去看时,却是自己昨日送的那本棋谱,两人嘴上论了片刻,干脆命丫头拿了棋秤过来坐下手谈,黛玉只是略通此道,一路下过来,却发现两人的水平居然半斤对八两,黛玉素日是惯做父亲的手下败将,如今棋逢对手,倒也十分高兴。

    天寒昼短,暮色渐起,丫头婆子们点上了青花瓷烛台,剔亮了琉璃美人灯,待到宝玉下学回来,屋子里更是热闹。只是天色越晚,黛玉的心绪越不平,一是为了坐在她身旁指手划脚的宝玉,二么,自是为了她的二舅母、宝玉的娘——王夫人,自己今天身子弱,实不想再受什么气了。哪知待到了时辰,除老太太与她们姐妹外,再无他人。她实在没忍住,悄悄拉了宝玉一问,方知平日里在老太太屋里吃饭的,原只得这几个人,只逢五逢十或一些大日子时,王夫人才带着李纨妯娌俩过来相陪。平日请安什么的,也不拘什么时辰。黛玉方想起前个儿才进府时,老太太让她坐了上位,其时确是说了句“……你舅母你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思及此,想到自己不必天天见着那位别扭的二舅母,黛玉也不自觉得暗暗松了口气。

    贾母惦着黛玉身体不适,饭罢坐得片刻,即催着黛玉回房安歇。黛玉依言告退,回转房中。不曾想她在贾母房里有惊无险地过得一日,却有一场官司在自己房里等着她。
33第33章
    黛玉踏进自己房门时,多少有些松口气的意思,是以一时也没觉出不妥。待到收拾完毕,端起了茶盏,方觉着屋子里特别地静,抬眼看时,却见一屋子的嬷嬷丫头全立在墙边,就连方才上来伏侍的春柳等人,这会子手里没活的,也复往墙边立住。黛玉定定神,低头抿了口茶,入口微带甘甜,却是贾母今日送过来的茯苓霜。喝到嘴里的虽甜,黛玉心里却越发的虚:今日之事,实有些对不住这一屋子的人。这些打家里跟来的婆子丫头们,出门在外的,可就算是她的家里人了,本应是她最贴心的、最倚重的,可她今日身子不好,却不与她们说,不说也就罢了,偏又叫贾府的人先知晓了,岂不是叫外人瞧了她们的笑话?也不知贾母是否来发作过她们,嗯,自己这般行事,确是有失周到。

    黛玉又吃了口水,放了茶盏,清了清嗓子,弱弱地唤了声:“钱嬷嬷……”也不必向奶娘求援了,瞧王嬷嬷站在墙边的神色,若不是在怪自己,就是被逼协从了,嗯,擒贼先擒王,还是先找这位罢。

    黛玉瞧着钱嬷嬷近前,立起身来,“嬷嬷,今晨我身子原不大爽快……可想着初来乍到的,又无什大碍,何苦一惊一乍地让你们操心,又没得让外祖母担忧的……本想撑一撑也就过去了,不曾想叫大夫瞧了出来……也是我年少,思虑不周,让嬷嬷受苦了。”

    “姑娘言重了。依我看来,这大夫倒是个不通事理的,既知姑娘不愿说,他就不该瞧出来的。”

    黛玉眨眨眼,被噎得无语,偷瞧着钱嬷嬷板成一块的脸,知道这次可气得狠了,遂低头咬了咬唇,复拉了钱嬷嬷的裙摆,“嬷嬷……玉儿知道错了,再不会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玉儿就算不为了自己,也该想着些爹娘,想着些嬷嬷们的苦心,保重自己的身子。”加码,加码,再加个更深刻的自我批评。

    瞧着钱嬷嬷的脸仍是要松不松,也不开口,黛玉不禁跺了跺脚,扭着绢子娇嗔道:“嬷嬷……你再生气,我可就不依了。”姑娘我许久不曾给人认过错了,这点面子,你老还是给了罢。

    “不是我多嘴……姑娘你怎能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子……”钱嬷嬷本也是为了劝诫劝诫黛玉,眼见姑娘要绷不住面子了,哪有不借梯下坡的,若真气坏了姑娘,劝诫不成也就罢了,再病上添病可怎么了得。

    黛玉乖乖由着钱嬷嬷念叨了一回,待到听出是这位“镇山嬷嬷”打着“伏侍不周”的罪名自罚自家时,心内的愧疚方去了三分,遂又放下面子来软软地求了回情,才将所有的丫头婆子们都开解了去。

    黛玉本以为如此这般算是完结一桩官司,不想一位钱嬷嬷的气才平下去,四个丫头连带奶娘的气方才发出来。黛玉拿眼睃了一睃,即按着额头轻声细气地嚷头痛,堵得众人恨也不是,爱也不是,几人虽也知黛玉这头痛只怕七分都是装的,无奈终是忧心她那三分恐是真的,相互悻悻地看了几眼,忿忿地发作不得,含怨带嗔地伏侍黛玉吃罢药,上床安歇,将这大好的机会轻松放过……哎,要寻着姑娘的不是本就难,寻着了还能出着气的,更是难上加难。床帐外几人又是嗔笑,又是咬牙,无语立了片刻,终是各自散去,自做自事了,独留着黛玉一人躲在帐里闭目偷笑,缓缓睡去。

    几算是睡了一日的黛玉,这一夜仍是黑甜一觉直至天明,似醒非醒间,习惯地去往枕边摸绢子,却触手一片润凉,睁目看时,却是那柄莲花如意——原来此物昨日一赏下来,丫头们就给搁在了黛玉的枕边,以作安枕之用。黛玉昨晚只顾着闭目装睡,未曾注意到它,如今随手拿来把玩,不由回想起昨日种种。自己抿嘴笑了一回,却又蹙眉反思了会儿:自个儿昨日做得是不对,这可不是在家中,还有父亲为她打理。若在这儿生了病……呵呵,可不知会有多少人会趁她病,要她命呢。而且,上次在家中生病时,父亲为着她也处置过几个下人,其时还只是在自己家中,也还罢了,如今若让贾府的人趁机处置了自己的人,那短得可不仅仅是自己的面子了……

    黛玉起得晚,莫说宝玉,就连三春都往学里去了。春柳一面给她梳发,一面回说三春并宝玉今晨均过来探视了她,见黛玉未醒,略坐坐就往学里去了。月梅在旁撇嘴道:“那位宝二爷,昨个晚上也来了的,进门就想往向内室去,好在嬷嬷们拦得快……也没见过这么自来熟的。”黛玉听着说“学里”,想起昨日跟出去的润妍来,正好唤来打听一二。

    原来三春并几个旁支的姑娘,就在这荣国府后花园子里归置了两间房,请了个积古的老儒在那儿启蒙。润妍虽说年幼,跟着黛玉念书时倒是认了真的——无他,若念得不好,姑娘罚得可比贾夫子还要利害。是以昨日在学里站了半日,倒还分辨得清先生与迎春、探春解说的是“索居闲处沉默寂寥……枇杷晚翠梧桐蚤凋”(《千字文》),至于惜春么,尚在一旁背着“若广学,惧其繁。但略说,能知原。” ;(《三字经》)黛玉睁大了眼只待不信,转念又想起宝玉为秦钟入家学,李贵回舅舅贾政那句“呦呦鹿呜,荷叶浮萍”实是《诗经·小雅·鹿鸣》里的“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其时宝玉已十二、三岁了,尚念得是这段,那么,贾府里这些姑娘们念书,怕真如贾母所言,只为识几个字罢了。对了,就连贾元春这般人物,于诗书上也并不善长,这……黛玉一下子,于这贾府里姑娘们上得学,兴趣全无了。

    那厢润妍为着自己的学问比贾府的姑娘都多,心下很是得意,一路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兴起时,翘首挺胸,振衣弹服地作着夫子状。黛玉回过神来,横了她一眼,道:“你昨日去顽了一日,功课可有写?”润妍的小脸立时就垮了下来,“姑娘,……昨日你让我去陪四姑娘了。”黛玉歪了歪头,慢悠悠地坏笑道:“我可有说过,功课可以不做么?”润妍噎住,半晌低眉耷眼地自往外屋去了。

    贾母跟前,黛玉没有再提上学的事。只陪在贾母身旁,同她老人家说说话,解解闷。刑、王两位舅母早间过来给贾母请安,听闻黛玉身子不快,也都温言安慰了一番。黛玉依礼应答,倒也不曾有什么意外。午间于贾母一处吃罢饭,候着贾母歇了中觉,她方转回自己屋里。

    姊妹们下学回来,齐往她房里来探视。黛玉歇息得好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适,笑着起身谢了,收了书卷,与三春往贾母正房里闲话。她们四人几日相处下来,也略算熟悉了。纵是性格各异,倒也能相安无事。黛玉为着想要多运动一下,同着惜春并一群丫环在前院里蒙着眼玩捉猫,跑得累了,偷偷躲进屋里歇息。瞧见迎春与探春捧着本《声律启蒙》在一处研究,黛玉见了,一时猎喜,忍不住与二人攀谈起来,两姐妹见黛玉虽书读得较她们多,却并不抢言夺语,偶尔说上两句,言词上也并无半分得意之色,只指着书上喜爱的句子,说些北来时瞧见的景致,听得人如临其境。黛玉说得两句,为免卖弄之嫌,抿嘴一笑,谦道:“我因先时在路上瞧着好些景致,心头觉着好看,却怎地都说不明白,此时瞧见前人一句半句的诗词,竟如重见当日景色一般,唐突多说了两句,你们别笑……”探春听得入神,自捧了书吟道:“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我先只读着顺口,如今听你一说,方觉着这‘烟’字用得……真好……”说得三人齐齐笑了。

    残冬夜长,转眼已挑灯多时,贾母虽搂着黛玉在榻上坐着瞧迎春、探春下棋,眼神却只往门边去。黛玉心知贾母是盼着宝玉回来,想了想,也不便劝,只作不知。惜春在院子里顽了一下午,这会子也乏了,怏怏地坐在对面抓着几粒棋子摆弄着。一个小丫头转进屋来,回禀贾母道:“老太太,已打听了,宝玉并不在老爷那里。二门外也没瞧见跟去的小厮,想是还在学里。”贾母听了,只说了句“知道了。”又转头看着探春落子。

    眼见着一盘棋就要下完了,终于听见院子有小丫头唤道:“宝玉回来了……”贾母坐直身子,黛玉几人立起身来,一股冷风入屋,宝玉自屏外转进屋里。贾母探身道:“今个儿怎这般晚,倒上哪里皮去了……饿了没有?”边着边伸手将宝玉拉到身边,一手摸到脸上,嗔道:“脸怎地这般地冰,可是衣裳没穿够,那起子……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姊妹们本在旁立着,猛听得贾母的声音高了八度,不知何事,忙上前看时,却是宝玉满面颓色,眼睑粉润,被贾母拉住的手心有些许红肿。黛玉一瞧,心里揣摩着,许是宝玉不用心,在学里被夫子打了手心——她虽没被打过,她那两个小丫头,可是吃过贾夫子的板子的。她本觉此事平常,不想那厢里贾母已然发起怒来。
34第34章
    因何被打板子,宝玉磨叽着不肯说,在自家姐妹面前也就罢了,如今却还有位新来的神仙样的林妹妹,他虽不喜读这些酸腐文章,但读不好被打板子,却不是什么光采的事。贾母心急,早命人将二门上跟着的小厮拎了进来,黛玉瞧着那小厮跪在下面面额生汗,眼珠乱转地禀道:“……二爷写不完夫子布置的窗课,就被夫子打了板子,又罚多抄一遍,二爷手疼,写不快……”——宝玉为何完不成功课,那厮是一字不提。

    贾母本就心痛宝玉不已,再听此言,无疑是火上浇油,立时一叠声地喊着打出去,那小厮不等人来拿,已自退出大门,一溜烟地跑了。早有机灵地小丫头捧了上好的伤药过来,贾母也不假手他人,亲自动手将宝玉那连皮都没破一丝的红手心抹上厚厚一层伤药,又拿细纱密密地包了。边包边哭,只说那夫子心狠手黑、不学无术、教导无方……还要迁怒宝玉。

    老祖宗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贾政夫妇闻讯而来,被贾母训斥得脸红皮胀地立在当场,贾母重述了一遍“儿子要逼死孙子”论后,责令儿子明日就将那位夫子辞了,贾政诺诺地应了,候着贾母气息略平,方辞了出去。王夫人只管捧着宝玉那包得严实的手掌落泪,又不停地咛嘱着丫头们小心侍候了。不多会儿,凤姐与李纨也相继过来探视,哄得贾母气消了,方侍候着贾母开桌吃饭。

    宝玉捧着手在桌旁坐了,自有丫头上来夹菜喂饭,小心侍候,一时很是受用。方指着桌上一碗油盐炒枸杞芽儿要吃呢,抬眼瞧见对面黛玉捧着碗,支着箸正夹那菜,宝玉手一晃,另叫丫头夹了旁边的野鸡瓜子,复对着黛玉一笑。黛玉似笑非笑地拿眼在他捧在胸前的“肉棕”手上一转,复睇着他抿嘴一笑,不发一言,自埋头吃饭。宝玉被看得忽地脸热,顿时嚷嚷着要自己动手,唬得地下的丫头魂都飞了,千宝玉,万宝玉地哄着,且又被贾母、王夫人喝住,宝玉喊了两嗓子,也只得罢了,却只是安静地吃饭,再不复得意之色。

    “宝二爷来了……”门口的小丫头脆生生地喊到。听到这个声音,黛玉拿着书的手指不自觉地捏了捏紧。

    “妹妹早,我来瞧瞧妹妹。”人随声到,那个小屁孩已经人五人六地走了进来。

    瞧什么瞧,有什么好瞧的……黛玉暗里腹诽不已:自己也才自院内散完步回屋,才没看上两页书呢,他怎么就来了?他不是不用上学了么,怎地不去睡懒觉,倒是日日起得这般早?连着两三日了罢,早早就到她这里来报到,一直到晚间饭罢,还要给送回房来,这,也太过了吧。

    本来宝玉这般殷情,黛玉也是有些受用的,只是么,一则她自来一个人惯了,几曾有人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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