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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三部曲-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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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鱼叫过小二,问:“伙计,这是怎么回事?”小二探头看了一眼,道:“客官没有听说吗?咱们保定府最近出了件天大的案子,钦差大人、兵部侍郎段克邪被人杀啦!”

丁鱼道:“是吗?我刚到此地,还未听闻。”

小二叹了口气,道:“俺保定府自去年九月以来,连遭几场大水,水患之后又是瘟疫,遍野都是死尸,清苑、高阳还出了数千百姓揭竿而反。朝廷皇恩浩荡,专门下发五十万两白银赈灾。段克邪位居兵部侍郎,奉旨巡视保定,平定民变,不料这个贪官竟借机将五十万赈银偷偷据为己有。客官,你说说看,如此见利忘义,岂不是过于胆大包天啦?”

丁鱼举杯慢慢啜饮,没有说话。

“咱保定府薛大人身为直隶藩台,仗义执言,不畏权势,与段克邪据理力争,反遭那贪官上书陷害,险遭贬黜。段克邪如此肆无忌惮,飞扬飞扬跋扈,终于得到了报应,十天前被人暗杀。当时的凶案就发生在这座官宅里。”说到此处,小二指了指那座小院,压低声音,“咱保定府自古多悲歌之士,肯定是路见不平的大侠所为。不过,也有人说,是薛大人暗地请人除掉了这个贪官。”

丁鱼略一沉吟,问道:“薛大人为官如何?”

“嘿,薛大人可是好官。他历年俸禄,大半拿出来兴办义学,扶持贫弱,在京畿一带早有清廉之名,是两袖清风的清官。”

丁鱼点点头,又问:“那些银子找到了没有?”小二摇摇头:“客官没见嘛,看这样子,恐怕要挖地三尺啦!”丁鱼道:“为什么不追查段克邪的家人?”

“段克邪死后,朝廷颁下圣旨,追了个贪占赈银之罪,将其家产充公,满门拘禁。可是这段克邪只有一个女儿,听说受了刺激也变得疯疯癫癫。薛大人仁慈为怀,将她放出大牢,如今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这五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啊,恐怕要落空了。”

丁鱼凝神眺望着那所宅院,陷人了沉思。小二替他斟了杯酒,刚要欠身退下,忽然楼下脚步声响,竟有很多人走上楼来。

这些人络绎上来,足有三十人,有的精华内敛,有的魁梧粗豪,或腰中悬刀,或身后背剑,看样子都是江湖豪客。

众人拉椅拽凳,纷纷落座。丁鱼坐在靠窗边的角落里,并不碍眼,有人打量了他一番,却也没有要他回避。丁鱼听了几句,原来是保定府的几个门派商议推举新任武林盟主人选事宜。丁鱼松了口气,悄悄松开手指。

一个黑须汉子大声道:“没什么好推选的,苏野桥是大侠,年高德劭,自然还应连任。”

听到苏野桥的名字,丁鱼心中一动。却听座中一个瘦削汉子冷笑道:“苏野桥现在可不能称作大侠啦,应该称作大人才对。没听说吗,苏野桥去年八月就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啦!人家现在是神机营副统领,敕封从四品,还在乎咱草莽绿林一个小小的盟主?”有人说:“苏野桥名重京师,朝廷早该擢用。只不过,苏大侠已年过半百,有道是岁月不饶人,这官嘛,恐怕也升到头啦!”

又有人说:“可不能如此说。姜子牙八十岁才遇到文王,人发迹有早有晚,时运来了挡都挡不住。依苏野桥之才,恐怕将来还得步步擢升。”众人议论纷纷,突然居中一人冷言冷语道:“咱们聚在这里来做什么?大伙儿不要忘了,光眼热人家苏野桥有什么用处?闲吃萝卜淡操心,咱们是草莽人物,只要管好咱们江湖中事就行啦,那些朝廷中的事情,咱们想管也管不了。”

此言一出,大家都安静下来。一人应道:“赵大哥说得对。咱们是探讨武林盟主的人选来着,话题可不能跑偏啦。咱们正义盟这些年也算威风,自上官天霸退隐,苏野桥接任盟主后已历十年,现今苏野桥又金盆洗手,也是该换换啦!”

“十年人事几番新啊。巴蜀的白玉树,太行的高昊天,淮南的南宫柳,太湖的于去病,当年的武林四大公子,都是世家子弟,都有资格角逐盟主之位。可惜南宫柳、高昊天两位十年前死于雁荡山,于去病患病早夭,如今只剩下白玉树一枝独秀,诚有知交零落、孤雁单飞之悲。若选新盟主的话……这白玉树倒是一个人选。”有个文士模样的人道。

“咱们中原武林便没有人吗?为何偏偏推选巴蜀人?贾秀才,你这话简直就是放屁!”

另一人摆手道:“谁叫咱太行高公子死得那么早。齐帮主,咱总不能把他从地下挖出来,推选为武林盟主吧?”

姓齐的帮主沉下脸来,道:“哼!非选四大公子吗?我看中州大侠鲍正方德高望重,担任武林盟主也说得过去。”

另一人嗤笑一声:“鲍大侠名望还过得去,可惜武功一般,恐怕还胜不了我姓宋的,想当武林盟主似乎还差点劲儿。”

当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辩论得很是热闹。丁鱼在角落冷眼旁观,举着酒杯,满满啜饮。

大伙儿正争得不可开交,突然,有人噔噔跑上楼来,道:“好消息,上官天霸前辈重新出山啦!”众人登时欢声雷动。那个黑须汉子惊然动容,道:“上官老爷子年过八旬,居然又出了山,定是出了大事。大伙儿都别嚷嚷了,先散了,等候总盟消息。”

众人答应一声,纷纷起身,不多时都退下楼去。丁鱼仍旧饮酒,平静如常。

第二章 鱼肠初试

保定藩台府内,薛时冲一身便装,斜倚在太师椅中,手捧《春秋左传》,眯着双目正看得人神。吴师爷一旁侍立,面带重忧。

“大人门客三千,藏龙卧虎,那楚平原不过一介布衣,又无任何江湖名望,大人何必尊其为总管?怕只怕他名不副实,冷了群雄的心。”吴师爷低声道。

薛时冲不语。

“楚平原的剑法号称传自季疯子,可是没有人见过他出手。他的师兄苏野桥名动京师,现又是神机营副统领,大人何不与之结纳?为何偏偏钟意这个籍籍无名的后生?”

薛时冲似是全神贯注于《春秋左传》,对吴师爷的话充耳不闻。

这时,一个家丁慌慌张张冲进来,察告道:“老爷,不好了!前院乱了,几个人喝得大醉,在辱骂推操楚总管。”

薛时冲保持着姿势未动,懒洋洋问道:“都是哪几个人啊?”

“品溪大师、青眉道长、长白三侠,还有梁氏兄弟。”

薛时冲不语,又开始静静地看书。

吴师爷挥手,那家丁匆匆而去。过不多时,更加慌张地跑来:“老爷,青眉道长扯撕了楚总管的衣服,长白三侠中的老二刘昆飞在楚总管靴子上吐了口浓痰,品溪大师竟然将一杯酒倒在了楚总管的头上。”薛时冲问道:“楚总管有何反应?”

“他盘膝坐在石凳上,闭着双目,像尊石佛,仿佛睡着的样子。”

薛时冲又开始看书。吴师爷却待不下去了,皱眉道:“品溪大师、青眉道长一直凯觑总管之职,这次被楚平原抢了先,自然心中不服。我得看看去,别闹得太不像话。”

过了不久,这次慌慌张张跑过来的竟是吴师爷。

“大人,这……这却如何是好?”吴师爷脸涨得通红,“青眉道长欺人太甚,竟将剑架在了楚平原的脖子上。我喝了他三次,他听都不听。品溪大师居然还用楚平原的帽子拭他的鞋底。”

薛时冲将书放到几上,问道:“楚平原如何?”

“他真的盘膝入神,不急不躁,似乎对众人的侮辱浑然不放在心上。”

薛时冲眼光闪动,沉吟片刻,招手叫吴师爷近前,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吴师爷愣了一愣,迷惑地看了薛时冲两眼,匆匆离去。

不多时,吴师爷一头汗水,脸色煞白地跑进来:“大人,我按照您的吩咐,偷偷叫品溪大师伸手到楚平原腰间,去拿他的剑,哪知道……哪知道……”薛时冲骤然挺直身子,眼中露出了兴奋的光芒,急道:“如何?”

“他……竟……拔剑刺人了品溪大师的咽喉。”

薛时冲哈哈大笑,道:“刺得好!赏银一千两。”

吴师爷乱了方寸:“不仅如此,青眉道长也出剑挑他的剑,他……又杀了青眉道长。”薛时冲更是得意非凡,道:“我果然没有看错。杀得好!赏银二千两。”

吴师爷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薛时冲止住大笑,道:“你没听明白吗?赏楚总管白银二千两。快去!”吴师爷一头雾水进了内堂,取银后又走向前院。

薛时冲却还在等。不多时,果然又看到了吴师爷那张疑惑的老脸:“楚总管把老爷赏的银子天女散花一般撒给了众人,长白三侠和梁氏兄弟跪倒赔礼,大伙儿也随着拜伏到地上。这楚平原还真有一套……”薛时冲点头赞道:“此刻你还道我看错了人吗?鹰立若睡,虎行似病,正是它攫人噬人手段处。楚平原聪明不露,才华不逞,正是韬光养晦、肩鸿任钜的枭雄本色。一个剑客视剑胜过自己的命,这样的人该不该受到尊重?值不值得两千两银子?”

吴师爷对薛时冲更是钦佩,连连点头。这时,一个家丁来报:“丁公子回来了。”

一个宽袍缓带、形貌俊雅的年轻公子走进内庭。他手握折扇,神态潇洒,举止风雅,是个极俊秀的人物。

薛时冲满面春风站起身来:“前溪,一路辛苦。”年轻公子合上折扇,抱拳微笑:“多蒙大人牵挂,丁前溪愧不敢当。”

丁前溪落座,薛时冲屏退左右,问道:“事都办妥了吗?”丁前溪低声道:“前溪有负大人厚望,中间出了一点小小的纰漏。”

“哦?”薛时冲双眉一整,“什么纰漏?”

“前溪在横山岭办事的时候,碰到了东厂的人。”

“东厂?是些什么人?到横山岭干什么?”

“是铁掌山庄的孙缚三和智远和尚。可惜,我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已变成了死尸。从伤情看,都是被刀割断咽喉所致。”

薛时冲皱眉思忖,道:“那孙缚三和智远和尚都是东厂的干将,竟会死于非命,依你看是什么人下的手?”

丁前溪摊开双手,摇了摇头。薛时冲双眉拧成了疙瘩:“看来段克邪之事已惊动了九千岁。可段克邪将银两藏得如此隐秘,我几乎将全城挖地三尺,也未找到。依我揣度,事情的关键还是在段克邪的女儿身上。前溪呀,你要继续按计划行事,撒开大网,等鱼上钩。至于东厂的人嘛,要尽量回避,万不可泄露咱们的行藏。”

丁前溪点头:“大人的意思,前溪已经了然于心。只是东厂的二人毙命于横山岭,恐怕会引起轩然大波。我等正在横山岭办事,怕只怕……”他目光在薛时冲脸上扫了几扫,续道,“怕只怕东厂会将这笔账算到我们头上。”

薛时冲捻须沉吟:“目前刘公公自掌司礼监,马永成、谷大用分掌东、西两厂,张永掌神机营,石文义掌锦衣卫。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咱们一向亲近刘公公,难免对这几位有所怠慢,等有机缘,还须将这几份礼补齐了,省得日后更生枝节,坏了咱们的大事。对了,那马永成平素有什么嗜好?”

丁前溪道:“刘公公爱银子,马公公爱翡翠,这在京师都是有名的。这马公公酷爱翡翠珠宝,以绿玉最为心仪。”

薛时冲点头微笑:“这事好办。府库里尚有两颗翡翠西瓜,我明日就派人送入京去给马公公。不过——”他话锋一转,“东厂毕竟有人死在我的地盘上,总要有个交代。前溪,你看过他们的尸首,可有什么端倪吗?”

丁前溪道:“也并非没有端倪。孙缚三和智远和尚死得有些蹊跷,他们所受的刀伤都弯如新月,细若无痕,几乎没有见血。”

“哦?”薛时冲眼睛一亮,“你接着说。”

“若要杀人不见血,非吹毛立断的锐器不可。属下一直在想,除了它,还有什么样的刀如此可怕?”薛时冲摇头,打断了他的话:“可怕的不是刀,而是用刀的人。”丁前溪拱手道:“请大人指教。”

“我曾听众门客谈过,高手的境界,便是寻常的飞花摘叶,也能杀人于无形。若想杀人不见血痕,不仅要有精确的准度,还要有超乎寻常的速度和妙到毫巅的力度。你在江湖中历练多年,放眼天下,有谁的刀法能如此可怕?”

丁前溪失声道:“我明白了。难道……难道是他?”

“是谁?”

丁前溪没有直接回话,却反问了一句:“大人可曾听过江湖上盛传的一句话,叫做‘大刀苏,小刀丁’?”薛时冲道:“我是朝廷命官,对这些江湖草莽的事情不甚知晓。”

丁前溪道:“大刀苏指的是京都四品御前侍卫兼神机营副统领苏野桥,他的刀法传自季子先生,纵横宇内,所向无敌。小刀丁叫丁鱼,此人神出鬼没,底细却几乎没人知道。”他眼神中增添了一股奇怪的神色,“他是个独行杀手,没有固定居所。他杀人的价码很高,一般人请不起他。而且,他还有个很奇怪的规矩。”

“什么规矩?”

“有三种人他不杀:忠良、女人、孩子。”

薛时冲嘴角露出了讥讽的微笑:“为钱杀人的人,居然还讲什么规矩,嘿,真是好笑。”

“他做事可笑,可是杀人的时候,就不好笑了。”

“为什么?”

“他承接的买卖,从来没有失手过。也就是说,如果他想杀谁,谁就死定了。”

“他的刀法真有那么厉害?”[汶网//。。]

“不知道,只有他的刀下之鬼见过他出手。不过,既然能和苏野桥齐名,他的刀法必有极为可怕的地方。”

薛时冲脸上罩了一层严霜,喃喃念叨:“小刀丁……小刀丁……他横插一杠,事情可就麻烦了。”丁前溪低声道:“大人,这些银子可是天大的干系。此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属下已探明段家的女儿正隐藏在一个叫梅花谷的地方,那批银子是否藏在那里还不知道。”薛时冲眼神中掠过一道寒光:“管他是不是小刀丁,事到如今,也只有破釜沉舟,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丁鱼纵马狂奔,赶回梅谷的时候,已是傍晚。

到了离谷口不远的山包上,丁鱼勒住马,抽了抽鼻子,皱起眉头,前面有浓浓的黑烟飘散过来。烟起的地方,正是梅花谷的方位。

丁鱼大惊,一纵马缰,白马飞驰如电,不多时转过谷口。眼前黑黝黝一片,原来的竹林已被焚烧殆尽,到处是横七竖八的竹竿,成了黑黑的竹炭。还有无数的余烬,竹条不时爆裂其中,发出啪啪的声响,热烘烘的烟气扑面而来。

丁鱼眼睛瞪圆,紧咬下唇。冲到了谷内的尽处,丁鱼飞身下马,跨过石梁。眼前一片翠绿,梅林尚在,显然大火并未延及进来。丁鱼刚松了口气,突然听到梅林中传出一声凄楚的唿叫,声音很是苍老。丁鱼身形快逾急箭,抢人林中。

屋前有四个蒙面彪形大汉,正围着一个老人。那老人被反捆在一株梅树上,垂着白发苍苍的头颅,衣衫槛褛,露出的肌肤血肉模煳,显是遍体鳞伤。一个光头光背的大汉正手执一根黑蟒蛇般的皮鞭,使劲向老者身上招唿。老者却不出声,也不知是死是活。那个疯癫女子在一旁拍着掌,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丁鱼目毗欲裂,叫声“吴伯!”扑上前去,手中一道亮光闪过,刀已出鞘。

那四人突然向四周退开,身法竟快捷无比。丁鱼堪堪扑到那老者身畔,四周劲风鼓荡,四人又揉身扑上,封住了丁鱼的退路。这一招请君人瓮,配合娴熟。丁鱼吃了一惊,无暇再看吴伯的伤势,将短刀反腕横在手中,刀口对外,转过来,以身子护住吴伯。

那四人皆蒙着面,但手里的家伙却极为显眼。一个是弧形弯刀,一个是虎头钩,一个是独脚铜人,一个是凤翅鎏金镗。

丁鱼心中一沉。这四种兵器虽很少见,单说其中一种他也不放在心上,但这四种兵器同时出现,就大有来头。用刀的叫方余,用钩的叫郭笑云,用铜人的叫陵阳魄,用镗的是个藏人,叫做扎西次仁。四人都曾是江湖中横行无忌、赫赫有名的独行盗,但十年前,却甘心归顺了一个神秘的人。江湖上知道这人底细的超不过五个,丁鱼恰巧是其中之一。

丁鱼目光如电,从那四人身后掠过,唯见空山寂寂。难道那个神秘的人真像他的名字一样,化作了空旷的远山?杀手之圣仇空山,原本就是一个能叫鸟啼血、月隐形的神秘客。

四人齐声大喝,同时向丁鱼进击,完全封住了他的退路。

这四人的联手虽然可怕,但更可怕的是他们的主人,丁鱼不知道他隐在哪里,但可以肯定他正躲在一个隐秘的地方,静静等待着最佳的出手时机。

丁鱼无暇再想,短刀横出,刀尖点在弧形弯刀的刀身之上,借力回收,刀柄将袭到左胁的虎头钩荡开,同时抬脚一式“朝天凳”,正踢中独脚铜人,将其震开。兔起鹊落之间,攻他下盘的凤翅鎏金镗无声无息地到了,镗身的劲风带起了满地尘烟。

丁鱼深吸一口气,不得不躬身后退。突然,那个疯癫姑娘发出凄厉的叫声,不断跳着脚,抬起右手,直直指着丁鱼的背后。丁鱼见她情状异常,心中一动,同时后背一阵寒栗,产生了敏锐的感应。丁鱼的心沉了下去,他终于知道仇空山隐藏在哪里了。

这种感应,是丁鱼身经百战用无数的创伤和鲜血换来的。在一柄追魂夺命的利刃无声无息刺人他后心的同时,他的身子突然像一把绷开弹簧的小刀,倏地弹向前面那柄威猛无匹的凤翅鉴金镗。

“砰”的一声,丁鱼的左臂与镗尖顶在一处,“咔嚓”一声,臂骨登时断折。随着疯癫女子的惊唿,丁鱼的身子在空中翻了个筋斗,返身立定,见刚才那缚在树上奄奄一息的老者抬起头来,身上绳索尽皆脱落,哪里是吴大先生?他扯去领下白须,两眼放出邪异的光,嘴角露出狰狞的冷笑,手中擎着一把黑黝黝的奇形兵刃,上边有个兽头,兽头上犬牙交错,都是尖刃,其中一个尖刃上正滴着血。

丁鱼揉身扑上,手中寒芒乍起,击向仇空山。仇空山见他重伤之下,居然还向自己出手,一挥手,止住刚要蜂拥而上的四个手下,将手中的奇形兵刃扬起,斜斜抵住丁鱼的短刀。

丁鱼抽刀,刀却如同嵌入铁石之中,纹丝不动。那把兵刃有机括,锁住了丁鱼的刀,丁鱼撒手退后。仇空山怪笑一声,宛若鹰隼夜啼。他显然也没有想到,交手一合竟轻易夺取了丁鱼的兵刃。一个杀手,手中没了刀,就像拔去了毒牙的蛇,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但他很快就知道错了,因为他的四个手下已经无声无息倒了下去。

丁鱼站在五步开外,手中握着一把黑黝黝的短刀。仇空山低头看时,只见自己的兵刃上锁住的竟然只是一个刀鞘!

仇空山吸了一口气,脸在月光下发出碧油油的诡异之色。他怎么也不敢相信,丁鱼会用一个刀鞘向自己进击。子规啼月仇空山,追魂夺命七连环。江湖人物,谁敢用这样的方法对付仇空山?

至少有一个丁鱼。因为丁鱼知道仇空山有一柄专门对付兵器的奇形兵刃——七连环。

仇空山赞道:“从没有人在我这招阴煞毒刺下逃得性命,好机变,好手段。我低估了你的刀法,你到底是什么人?”伸手触动机括,刀鞘弹落到地上。丁鱼不答,冷冷道:“好个七连环。奇巧童子的得意之作果然精妙,却不知道它是不是什么都能锁住。”仇空山自负地笑道:“你手中有刀,何不再来试一试?”

丁鱼的后背受伤,左臂骨折,刚才趁仇空山愣神之际,斩杀他四个手下,已将内劲和刀技发挥到极致,当下暗暗调整内息,凝神待敌。

“你受了重伤,就认栽吧!”仇空山突然胳膊一振,七连环上飞出三道寒光,发出嗤嗤的尖啸,竟向那女子射去。

丁鱼暗叫不好,弹丸一般掠出,斜刺里抱住那女子,伏倒在地,滚了几滚,将那三道寒芒堪堪避开。说时迟那时快,身后已有三道狂飚,排山倒海一般袭来。仇空山是老手,抓住了最佳的攻击时机。丁鱼抱着那女子,伏在地上,手中的短刀也被压在身下。他若撒手滚开,那女子就要命丧当场;不躲,二人也会同归于尽。

丁鱼转瞬间就处在了绝地。他左臂已断,右臂又压在身下不能动,当下双脚反踢,两道寒光射向仇空山。哐啷两声,七连环已锁住了那两道寒光。一把弧形弯刀,一把虎头钩,正是方余和郭笑云落到地上的兵刃。七连环顿了一顿,接着向丁鱼的背心猛砸。

丁鱼突然拧身,将那个女子的身子翻到上面,膝盖一顶,将她顶得斜飞出去。但自己再躲七连环已经来不及了。一声闷响,七连环正击中他的左胸。仇空山大喜过望,运劲一转,刚要将他的身子挑起,突然眼前闪过一道淡淡的电光。

那是一种奇怪的光,像是炫目的流星,滑过天际,又像是疏斜的月影,散人竹林。

仇空山大叫一声,身子急退,但还是觉得左胁上一震,然后是刺骨的寒冷和疼痛。他顾不得伤势,像只灰鹤一样纵起身形,向林中急遁,身在半空,觉得后腰又是一痛。仇空山咬紧牙关,闷声叫道:“我……我知道你是谁啦!”头也不回地没入了林中。

丁鱼没有追。他的嘴角浸出一缕血丝,刀刃上也有淡淡的血痕。这个神秘莫测的杀手之圣,果然名不虚传。丁鱼出了两刀,仍没有留下他。

那女子像是吓得呆了,瞪大眼睛,张大嘴巴,一动不动。丁鱼面色苍白,缓缓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走了两步,喃喃叫道:“吴伯……”

茅屋后的西窗下,梅花如血,飘零如雨。

丁鱼转到屋后的时候,鼻中先闻到悠悠袭来的香气,待看到眼前的情景时,登时呆了。

一个苍颜老人倚在一株梅树旁,安详地闭着眼睛,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的双手握着一把匕首的柄,匕身没在他的怀中,血将他的青袍浸成了褐色,又流淌下来,融人了那株病梅的根须。一生清高的老人,宁愿自尽离世,也不愿忍受侮辱。那株两年没开花的病梅,却突然开得如火如茶,宛若一树的红绣球,艳丽无俦。梅妻鹤子吴大先生,溘然长逝在他的梅妻怀中。梅花即开即落,片片飘零,无声地落在他的衣襟之上。

丁鱼跌坐在地,看着吴大先生的面容,眼眶迸裂一般生疼,心神激荡,突然又喷出一口鲜血,仰面躺倒,昏厥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丁鱼有了知觉。他缓缓睁开眼睛,发觉自己正躺在屋内一把藤编摇椅之上。稍稍一动,只觉着后心、左臂、前胸都痛人骨髓。仇空山在他背后的一刺,几乎要了他的命,而胸口的伤,也阻滞了真气在半边经脉的运行。丁鱼轻轻欠身,忽然发现了一桩古怪的事情。原来他左臂的断骨已被人接续归位,外边包上了白布。前胸、后心的伤口虽然还是剧痛,但已止住流血,也都被包扎起来。是谁干的?

丁鱼缓缓起身,走到门边,倚着门框看去。只见那个疯癫女子背对着他,在院内那株开满花蕾的梅树下,跳舞一般不住晃动,衣据飘飞,随着纷飞的花瓣,宛若天女散花。吴大先生静静倚在树下,安详得如同睡熟了一般。

看了半晌,他脑中灵光一闪,记起曾在冀西的乡间见过名门望族长辈的殡礼,那时就有白衣少女围着棺枢跳这样一种舞。那是一种古老的祭奠逝者的舞,有哀思的寄托,也有来生的祈福。

丁鱼缓缓走近几步,轻轻咳嗽一声。女子听到动静,身子一震,却没有回过头来。她晃动几下身子,又胡乱摇了几下头,长发飘荡,嘻嘻傻笑数声,道:“傻子!傻——”

“我不是傻子。”丁鱼的话简短快捷,如同锐利的刀锋。女子怔住,愣了半晌,才缓缓转过身来。她的眼眶红肿,显然刚刚哭过。

“我不是傻子,更不想死得煳里煳涂。”丁鱼目光炯炯,目不转睛注视着她。她的视线和丁鱼一触,又慌忙移开,微仰下颌,佯装看天,接着嘴角抽搐几下,牙咬住下唇,长长的眼睫毛不住眨动,像是有什么要喷薄而出,但显然又在全力克制。

等了半晌,丁鱼淡淡说道:“想哭就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一些。”

这句话很是柔和,却像一把重锤,正击中她一触即溃的情感堤防。那女子上前几步,竟扑进丁鱼的怀中,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那女子显然已压抑得太久,这一哭竟是山摇地动,不可收拾。她的泪水如泄下的江水,肆意流淌,将丁鱼胸口的衣衫全都濡湿;她的哭声连绵不断,像是江水一浪又一浪,将积聚的委屈和伤心尽皆宣泄出来;她的身子紧紧偎着丁鱼,随着抽泣不住地抽动。

丁鱼如同一棵松树,静静伫立,一动不动,紧抿着嘴唇,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清。他的眼神透过梅树的枝叶,望向天空的深处。

女子哭了好久,才终于停歇。她离开丁鱼,抬起头来,脸上泪水涟涟,宛若带露的花枝。她看着丁鱼的胸口被泪水浸湿的痕迹,有些难为情,用袖子轻拂一下丁鱼的胸口,低声道:“对不起。”她刚刚痛快哭过一场,声音有些暗哑,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丁鱼走到梅树下,恭恭敬敬给吴伯磕了三个头。他站起身拿了一把锄头,在梅树旁边的泥地上刨了下去,这一用力牵动了伤口,只觉得痛楚深人骨髓,禁不住一阵眩晕。丁鱼默然不语,锄头一起一落,不多时,一个深窄的墓穴已经挖好。他抛下锄头,忍住疼痛,抱起吴伯的尸身,将他缓缓放在穴内,又为他整了整衣襟,理了理胡须。他痴痴望着吴伯的面容,呆了片刻,刚要推泥土掩埋,忽然旁边飘落了好多的花瓣,纷纷扬扬落到吴伯身上。丁鱼侧目,只见那个女子正捧着梅花花瓣,轻轻向穴内洒落。丁鱼一咬牙关,闭上眼睛,出掌连推,将坑边的泥土填埋了下去。

梅树下起了一个小小的坟茔。新鲜的黄土发出芳香,和梅花的馥香缠绵在一起,仿佛梅花的精魂在无形飘荡。

丁鱼和那位女子坐在坟茔前。女子看了一眼丁鱼,默然良久,终于开口说道:“我叫段青衣,是段克邪的女儿。”

T鱼点点头,却没有说话。停顿了片刻,段青衣问道:“你怎么不问我装疯的原因?”丁鱼道:“我从来不勉强任何人。”段青衣道;“其实,我装疯是没有办法的。”

“不奇怪,每个人都有难言之隐。”

段青衣愣了半晌,幽幽叹了口气,欲言又止。丁鱼转过头,道、“你不想说,就不用说了。”

“不!”段青衣道,“恩公,你救了我两次,我还有什么信不过你的?只是,青衣是不祥之人,怕连累恩公。吴伯遇害,青衣已抱愧殊深,恩公若再有什么不测,青衣罪在不赦,内心恐怕再也不得安宁。”丁鱼道:“我命在天,不是别人能够连累的。”

“恩公,我爹爹的事你一定有所耳闻吧?”

丁鱼点点头,淡淡道:“不义之财不可取。为一己之私,不该误了受灾百姓。”

“一己之私?”段青衣凄然一笑,“恩公,你也对我爹爹有误解吗?世人都唾骂我爹爹是个贪污赈银的贪官,可是有谁知道他蒙受的不白之冤?”说罢,娓娓开言,说出来一桩惊天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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