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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栖昆仑-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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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脸大汉立鞍马上,打量一眼,看见那一边芒苇深处,有只大船拴着,才自放心地点头道:“你头里带路吧!”径自随着来人,缓缓策马过去。
看似不远,却也有些脚程。江风呼呼,引动着两岸芦花,状若奔涛,散飞的花絮,更似一天流星,无的放矢,漫舞狂扬,残阳欲醉,云霭益低,秋色里顿成绝妙景致。野渡无人,不时有大禽鼓翅而起……
除了系在岸边的这艘大船,再不见别的船只。
却有一个四周用苇席搭着的棚子。叮当声里,花白胡须的驼背年老铁匠,正在为客人钉着马掌。马的眼睛用布蒙着,却也不安分,时有骚动,显得很闹手。
听见有人来了,老铁匠停住手,抱着一只马腿,回过头眯缝着两只眼睛,瞧了一阵,才又回过身子,继续干他的活儿。
紫脸大汉勒住了马,打量着面前大船,只觉着船身颇是宽敝,足可当得一双坐骑,正要开口问话,却听得船内哈哈笑道:“幸会,幸会!”
舱帘撩处,一个人已步出船头——一身茶色缎质裤褂,正是那个黑瘦块头儿的浓眉汉子。
“二位贵客,想不到咱们在这里又碰着了!”
一面说,随即飘身下船,身法轻灵,落地无声。
紫脸大汉怔了一怔,道:“是你?”顿觉不妙,一把握住了鞍前长剑。
来人浓眉汉子一面向着马上灰衣相公深深打了一揖,直起身子,笑嘻嘻地道:“同店共饮,已是有缘,同舟共济,更是福分不小,既来之则安之,请贵人这就上船吧。”
霍地跨前一步,伸手直操马缰,却不意白马通灵,不喜生人接近,唏哩哩长啸一声,陡地双蹄人立,反向浓眉汉子身上踏去。
浓眉汉子微似一惊,转侧间闪身一旁,躲过了白马快速踏下的一双前蹄。
白马上的灰衣相公,经此一颠,差一点自马背上跌了下来。人影猝闪,紫脸大汉自空而降,忽地护身马前,一只手扣住了马的嚼环,安住了白马的耸动之势。
“你好大胆!”
一口长剑,早已抡在手里,紫脸大汉圆睁双眼,怒声叱道:“你想干什么?”
浓眉汉子呵呵笑道:“明人面前不说假话,足下所保的这位贵人,眼下已是穷途末路,鄙主人有见于此,特命在下来此迎接,如蒙不弃,当奉贵主以上宾之礼……实不相瞒,这条船就是专为贵主人预备下来的,沿途更有一番接待,决计不敢怠慢,我看你们还是不要推辞的好。”
紫脸大汉怒声道:“一派胡言!你家主人又是哪个?”
浓眉汉子挑动着那双浓眉,微笑道:“这个……请恕暂不奉告,时候到了,你们自然知道。”说到这里,面色微沉:“你们所要等的人,怕是不会如时前来,方才酒馆情形,应该都已看见,以其落在那般乱臣贼子手里,反不若移樽敝主上,受我家主人庇护,今后再无一人胆敢欺侮,言尽于此,听不听可就由不得你们了。”
话声一落,转向身边船家模样人叱道:“打起扶手,奉请贵客上船!”
头戴大笠的船家应了一声,霍地一个闪身,来到白马当前,伸手待向马缰上抓去,紫脸大汉眼尖手快,一声怒叱,掌中剑划出银光一道,反向来人面上劈来。
那人嘿了一声,迎着对方的剑势,身子一个倒翻,巧若飞鹰。
好快的身法!眼看着他倒翻的身子,方一沾地,已然第二次腾起,蓑衣大笠,竟不曾影响他来去的快速,呼然作响里,竟向马上灰衣相公劈搏而下。
紫脸大汉怒吼一声:“大胆!”
长剑反撩直起,银虹贯日般直取空中来人。他人高臂长,即使掌中剑,看来也远较一般为长,一经施展,方圆丈许内外,简直不容近身。
且此人幼练玄功,虽无出奇身法,却有深湛惊人的功力。眼前这一剑功力内敛,一发如虹,颇是了得。
蓑衣船家见状一惊,不及下落,慌不迭向后一个倒仰,反向白马身后坠落,饶是如此,头上大笠,连同前身蓑衣,俱吃长剑劈中,开为四片。
这一霎,间不容缓。紫脸大汉一剑方出,猛觉得身后吃紧,对方浓眉汉子的一双铁掌,已临后心。
不知什么时候,那双前见的奇形兵刃九合金丝手套,又已戴好手上,一式虎扑,两样手法,一抓一拍,一伸一缩机动灵巧,功力劲猛。
紫脸大汉刷地拧过身子,方寸周转里劈出一剑,却吃对方一只铁爪,铿然声响里抓住了剑锋。
双方功力,堪相伯仲,只是论及身手灵活,招法狠辣,紫脸大汉可就不及甚远。铁爪钢剑,刚一接触,顿呈胶着之势。紧随着浓眉汉子的一式功翻,左手倏出白猿探果,极其狠厉地已攀着了紫脸大汉的肩头。
一沾即退,来去如风。
随着他闪电快捷的退身之势,一片血肉,连同着紫脸大汉半领肩衣,整个给拉扯下来。
紫脸大汉啊了一声,只痛得全身打颤,一时怒从心起,踉跄着抢步进身,掌中剑挥出一片狂涛,直向浓眉汉子身上劈卷过来。
却不知如此一来,竟着了对方的道儿。
紫脸大汉这里身子方进,耳听得身后疾风作响,先时几为自己剑伤的船家,已自再次现身,飞鹰搏兔般自天而坠,直向马上灰衣相公身上落来。
白马长嘶,再一次人立而起。
马上灰衣相公眼看着有坠马之危。
紫脸大汉一惊之下,再想回身,哪里还来得及?
眼看着船家的一只手掌,已粘住了灰衣相公的肩头,猛可里,飕,宛若哨音的一缕尖风破空而至,暮色里,似有银光一闪。
船家身法不谓不快,竟然闪躲不开。手上一阵奇疼刺骨,已吃那飞来物射中手腕。
不足三寸,遍体若银的一只精巧小箭!
体积虽小,劲道十足。
一箭没羽,几乎前后贯穿。
空中船家一式倒剪,盘空直降,只疼得脸色发青,抬眼循势而瞧,打量着对方那个不速之客。
马蹄铁已经钉好了。
似乎才由那个简陋的小搭棚里出来,便碰上了这档子事,义不容辞的,便自管了!
黑瘦的马,高颀的人。
那人其实并不陌生,正是此前快活居收市前,最后来的那个客人,那个年轻的后生小子!
鹅黄色、颇是宽松的一袭长衫,长短适度,却把大襟一角翻上来,扳在腰上,腰上一根同色细绦,却结着块苔绿色的古玉佩。
“君子比德以玉!”便是那么个意思。
人高马瘦,夕阳残照里,渲染着淡淡的一抹子黄……诗情画意的那种和谐,却融蚀在肃杀的气势里……
黑马在刨着蹄子,马尾随风四散,江流怒奔,芦花飞雪……一切都在动,却又动中有静,比拟于黄衣人的那般眼神,极其切当。
手掌上托着只小小银箭,黄衣人瞬也不瞬地直向对方瞅着。
激斗中的浓眉汉子,忽然停住了手,蓦地闪身一边。紫脸大汉也倏地止住了手上长剑,连同着马上的灰衣相公、蓑衣船家,那么多双眼睛,一股脑俱都向着对方集中过来。
中箭的手染满了血,鲜红的血,犹自连连滴着。
蓑衣船家硬是咽不下心里的这口怒气——短刃在腰,探手可出,理当回敬他一手儿。
却不意,肩势方启,已为对方窥穿。
弹指间,掌中小箭已自飞出,哨音一响,蓑衣船家那只好手上,又被射中。
好强的劲道。
和方才一样,小小箭身几至全没,一霎间,鲜血怒涌,把他这只手也染红了。
“哎哟……”
蓑衣船家只痛得全身打颤,两只手连连交错,却是一般的痛,简直不知道照顾哪一只才好。
这般情况,自然使得众人都吃了一惊。
浓眉汉子尤其震惊,紧接着那张瘦睑上却自现出了微微的笑,极具心机的那种笑……
“刚才在快活居我就注意到你了,想不到在这里又遇上了。”
身形微闪,跃身一旁,在黄衣少年前方丈许站定,一双眸子凝聚着无比凌厉,直向对方逼视过来。
迎着他的那股眼神,黄衣人可也不逃避。
“黄台之瓜,何堪再摘?”黄衣人漠漠地说,“就为明室虚留一位,功德无量。”
浓眉汉子微微一怔,嘿嘿笑道:“这么说,朋友你也是有心的人了……我早就看出来了,看出来了……”
“说不上什么有心无心,既然碰上了,就不能不管。”黄衣少年侃侃说道,“既然管了,也就不能中途而退。”
“说得好!”浓眉汉子哧地一笑,“初生犊儿不怕虎,小伙子,这档子事,怕是你管不了……贵姓?”
“简!简昆仑!”
问姓连名字都一并说了。大别一般江湖逢人只说三分话的规矩,黄衣人的直爽,颇令对方有些惊异。
心里盘算着简昆仑这三个字,浓眉汉子甚是新鲜,正同于对方这个人、这匹瘦黑的马一样陌生。
“花自飘落水自流……是非皆因强出头!”
打量着一天芦花,奔湍江水,浓眉汉子颇似有感而发,终于放出了口风,却又并不尽然。炯炯眼神里,含蓄着严厉的告诫,希冀着对方的知难而退。
然而,他却是失望了,对方黄衣少年若非无知便是麻木,那张脸上,依然不着任何显著表情。
蓑衣船家铁青着脸,抱着一双胳臂,咬牙切齿地说:“这小子又装糊涂,九先生别给他费唾沫,把他给结果了,也好上路!”
被称为九先生的浓眉汉子,其实正有此意,搭上了蓑衣船家的话头,陡然掠身直起,选择了此一霎的出手良机。
像是一只鹰,呼地掠身直起,长桥卧波般直向对方头顶上掠过去,却在将下落的一霎,九先生的一只脚,倏地直向对方前额眉心点来。
看似无奇,其实绝狠。浓眉汉子这一脚大有名堂,点、勾、挑三式一招,蓄含着刹那间的随机应变,端看对方少年如何闪躲。
简昆仑拈了一下他的右手。如封似闭,却把掌心朝上,比了一比,实在是太平常的一动作,妙在五根手指的变化不一,却也是一霎间的小小动作而已。
浓眉汉子这只脚出得快,收得更快,随着他一个凌空疾翻的式子,自空而坠,显然这一脚没有得逞。
然而,这位九先生手底下却也真不含糊。紧接着脚下一个箭步,已自抢身而前,一双铁爪交插在手,以指代刃,十字形直向对方咽喉上挥来。
简昆仑不过适当地扭曲了一下他的身子,'奇書網整理提供'便自又闪了开来。
浓眉汉子其势无能自已,揉身而进,一霎间展开了凌厉出手,一双铁手在残阳里交织出星光点点,狂风暴雨般向对方全身攻来。
雷霆万钧,冰雪一片。那般狠厉的天狼十三爪,竟然未能在眼前有丝毫得逞,瞬间的狂风骤雨,终复凝聚于一片静止。
就在浓眉汉子第十三式抓手方自递出的同时,其实招式已老,即在简昆仑强大的进身之势里,前者已然被迫出了战圈。
浓眉汉子倏地睁大了眼睛,显然震惊于对方诡异身法,不觉呆了一呆。便在这一霎,简昆仑已然掣出了悬在鞍前的长剑——寒芒乍吐,其势已定。
浓眉汉子竟自被迫得退后了一步。一霎间,他神色大变,倏地向侧面跨出了两步,黄衣人把剑收回了半尺,剑锋微偏。迎着残阳,剑上光华灿烂,像是颤动着一条赤链蛇。
被称为九先生的浓眉汉子不得不吃力地又向边侧迈了一步,当他举眼向对方看时,接触到了简昆仑的眼神,不自禁地便再一次的又退后了一步。
简昆仑的眼神其实并不凌厉,表情也极其轻松,和他掌中的剑一样,只是欲发而止的含蓄,一派斯文,却是蕴含着不可轻视的后发雷霆万钧。
毕竟这位九先生有其一定深度,并非一般泛泛者流,正是如此,才越加的战栗于对方看似无形的剑势之下。一霎间,他脸上已布满了汗珠,岂知一瞬间的迫出战圈,便再也无能踏进。
简昆仑的寓动于静,其实高超秀逸,绵密精严,已说明了他晋身剑坛的超然实力,浓眉汉子果真抵死相拼,便是迫近无赖,等而下之了,缓缓地收回了双手,只是默默地向对方望着。
“足下剑法‘骄马弄衔而欲行,粲女窥帘而未出’,千辟万灌,已无炉锤之迹,看来已入上乘境界,在下绝非其敌,钦佩,钦佩……”
一面说,不免着实向对方少年打量了几眼,颇有感愧地又自叹了一声。
“话虽如此,今天你管了这件闲事,却也……为自己树了大敌,终将不免一死,却为你不值……”
边说边自退后,倏地拧身纵上大船,向着一旁船家模样汉子叱道:“走!”
转瞬间,般放江心,顺流直下而逝。
简昆仑一面收剑收鞘,远远向着白马上的灰衣相公打了一揖,一言不发地翻身上了黑马,径自策马自去。
白马上的灰衣相公唤了声:“喂!”忙即纵马跟上来,紫脸大汉紧紧随着他身边。
却在这一霎,远远传过来擂鼓般的一阵蹄声,大群人马,云也似沿着江岸,逆行而上,将士的头盔,映着晚霞,闪动着火焰般的大片流光,俨然是大军来了。
马上的灰衣相公先是一怔,紧接着不由微微地笑了。
紫脸大汉“啊”了一声,勒往了马大喜道:“李将军来了!”
一时喜极泪下。他终于得脱仔肩,暂时卸下了单身护卫圣驾的千钧重担。
李将军——李定国,延安人氏,字一人,与孙可望同投永历帝,封晋王,可望反,李独奉帝转战四方,入桂滇,大败可望,却不敌清兵,且败且走,矢志忠贞不贰。
永历帝便是白马上面有病容的灰衣相公了。
紫脸大汉莫思成,原桂王府侍卫首领,后随李定国,官居副将。
眼看着李将军的勤王大军,风起云涌,弥天盖野而来。不经意,身边的那个黄衣少年简昆仑却走失了。
时清世祖顺治四年,永历帝败走桂南。
第三回陌上花开君知否
“明朝是不行了……完了!”
长榻上的年老方士,长长地吁了口气,一只手端起面前的茶碗,启开碗盖,呷了一口,两只眼睛十分平和地向面前的简昆仑注视着。
“眼前朱由榔这个孤君……其志可嘉,其势可哀……李定国、丁魁楚、瞿式耜……
都将无能成就大事,未来天下终为异族所统,欲振乏力,欲振乏力……少君你的苦心怕是终将白费了。”
简昆仑苦笑了一下,低头不语。
那年老文士看着他微微一笑说:“我知道你心里不服,这可也是没法子的事……这几日我夜观星象,永历帝败像虽显,却有将星扶助,一半时还不致受害……也只能以此告慰了,又能如何?”
草堂明净,秋光可人。
值此金风送爽,百花凋谢,惟窗前名兰,花开淋漓,独立寒秋。风格清高,直似花中君子。
眼前一盆百炼金钢,绽放得极为出色,老人特把它置放眼前,便于随时观赏。
澹泊明志,养性功深。
越是有内涵的人,越不易为忧伤所困,那也只是说这类人心胸开阔,较能提得起,放得下,较诸常人不着形迹而已。
眼前年老文士再次向简昆仑注视时,深邃的目光里,竟然不免为忧伤所感染。
“你父亲长我六岁,人品武功,道德学问,并世无双,他也是我这一生最钦敬的一个人,承他不弃,交了我这么个朋友,多年来一直引为知己,这一次更打发你来看我,足见他老哥没有把我当外人……”
简昆仑只是听着,情知对方必有下文。
“那一年,我看见你的时候,才这么高!”
比了一个手势,他接着说:“大概才五六岁,一眨眼的工夫,你都这么大了,总有二十了吧?”
简昆仑又点了一下头,看了一眼父亲一直推许的这位老友——王剑书生崔平。父亲曾推许他的剑法,诡异莫测,有北秦南崔之誉。
北秦指的是沧州秦太乙,南崔是姚江崔平,便是眼前对方这个老人。
“你父亲自患病闭门不出,这二十年江湖间变化很大,这一点我务必要跟你说清楚……”
顿了一下,他接下去说道:“以你父亲那身本事,虽说中年以后即不良于行,且不便于武术运行,但是他的智慧见解均还存在,这么多年以来,全心全意地都放在你一人身上,你的一身造诣也就可想而知,回头我要亲自拜识一下,还请少君不要藏私才好。”
简昆仑躬身道:“岂敢!这次离山,父亲交代,原是要向你老请教,这一点家父信中应该也提到了。”
“提到了,提到了……”
崔平轻轻抬起一只手,捋着颔下的一络羊须。那只手五指修长,且留着晶莹透剔的长长指甲,白皙细长,宛如妇人,且在无名指上戴着个其色澄碧的翠马蹬戒指。这只手无论你从任何角度去看,都应是属于斯文一型,抻抻纸,提提笔,理应在行,挑丝弄琴,引笛莳花,更属分内,至于拿刀动剑,好像就牵强了,特别是属于个中翘楚,一流的剑中高手,诚然不可思议。
“你父亲太客气了……”崔平微微一笑,“什么北秦南崔,都是江湖的过誉、溢美之词……要说到剑,你父亲才称得上是个行家,他只是轻易不露而已,那是因为……”
看了简昆仑一眼,崔平暂时压住了话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名高见嫉,木秀风摧……这个天底下,谁也不敢自称老大,强中更有强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少君,你千万可得要记住这句话……否则可要吃大亏……我想这便是你父亲打发你出来这一趟的原因了。”崔平眯着一双细细的长眼,向对方瞧着。
简昆仑应道:“我记住了。”
“现在记住,却是晚了,太晚了!”
崔平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你已经开罪人了。”
放下茶碗,他身子坐正了,神色间一派正经。
“开罪了一个大敌,这个大敌便是我与你父亲联在一起,也不敢轻易招惹,而你才一出来,便与他们结上了梁子,这个梁子还不小……”
简昆仑呆了一呆,心里随即明白。
崔平冷冷一笑,一霎间那清癯的瘦脸上,竟泛起了隐隐愁容。
“这便是我要跟你说的了,少君,你初次出道,便结了如此大敌,实非佳兆。你只道那个为你所败,乘船逃开的人,是寻常人物么?”
“他的出手不高!”简昆仑摇摇头又说:“虽是功力不弱,却并非十分出色……”
“你也不能小瞧了他!”崔平说,“这个人我知道——九尾桑弧,诡计多端,阴损狠毒,在此滇桂地方,是出了名的难缠……但是,厉害的,还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那些人,以及那个庞大的黑道势力……”
简昆仑道:“那些人是谁?什么势力?”
崔平看看他叹了口气:“你这次出来,令尊竟然没有与你谈起么?”
却又点点头,慨叹一声道:“是了,他是早该说与你听的……果真如此,却又慢了一步。岂非天意!岂非天意!”
一连说了两句岂非天意,随即由榻上弯身站起,步向窗前,径自向窗外盛开的兰花看去。
“有件事你也许一直不知道,但我却不能不对你说。”崔平回过身子来,“你父亲避居青岭二十年,不再论剑,可以说是完全摒弃了江湖,与人世隔绝了,你可知为了什么?”
“是因为他老人家腿部有疾,不良于行!”
“不是病,是伤,让人家的剑伤了!”
简昆仑陡地一惊,睁大了眼睛。
风起,花散……
朵朵飞花,打那个藤萝花架子上飘落下来,紫色的花瓣,迎着朝阳,一片流光溢彩,所见多姿。
“花自飘落水自流!”崔老剑客嘴里喃喃地念着,这句话像是让他忆及了一件往事,却也使简昆仑陡地而有所警。
“我听过这句话,”简昆仑一片茫然地看向崔平,“却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莫非还有什么含意不成?”
嘴角迸出一丝苦笑,崔平说:“我想你也应该听过,这句话是在告诉你当今江湖最具实力的一个黑道帮派:万花飘香。也告诉你当今天下一个最可怕的人:飘香楼主柳蝶衣。”
“柳蝶衣?”
对简昆仑来说,这个名字却是陌生得很。
对崔平来说,可就不一样。虽然多年以来,他绝少提起这个名字,可是每一提起,都为之惊心动魄,眸子里的汪汪神采,不期然地也为之黯然失色。
“也有人叫他花仙、花圣或是花痴……名号多极了,多得连他自己恐怕也说不清,这个人爱花成痴,剑术无敌,称得上当今天下一个怪人。”
目光一转,盯向简昆仑:“刚才我曾赞赏你父亲简冰老哥的剑法,但是此人剑术尤精,也许更高过令尊……你父亲的腿,便为此人所伤。”
对于简昆仑来说,这个突然的消息使他震惊。
在他感觉里,父亲简冰的剑术,博大精深,罕世无敌,想不到,犹有人要高过他,一时不禁对柳蝶衣这个人充满了离奇的幻觉。
崔平轻轻哼了一声:“你父亲生性要强,自以此次落败技不如人,为遵当日所约,便自退出江湖,永世不出,为此也就助长了今日万花飘香一门的强大兴盛,真正是没有想到的事情啊……”
简昆仑这才明白了一切。
何以父亲发奋练剑,几至废寝忘食?
何以他心怀感伤,几度抚剑落泪?
何以他那般苦心孤谐地造就自己?
现在终于明白了。
天下父母心!父亲失败了,却要儿子成功。
“如今的万花飘香声势之大,是你父亲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趁着这个机会,我跟你说一说。”
崔平缓缓在椅子上坐下来,一只手捋着山羊胡子。
“他们是一楼、二堂、三坛、四门、七十二舵,组织遍布天下,手下人数近万,这是指直接接受他们控制指挥的人数,还不算其它方面,一个黑道组织能有这么大的势力,诚然前所未见……莫怪乎谁也无能抗衡,就连地方官府,也得仰其鼻息,不与招惹了。”
简昆仑点点头,没有吭声。
崔平说:“柳蝶衣自然也就是负责此一庞大黑道组织的首领,人称飘香楼主,下面堂、坛、门,各设一主二副,七十二舵,亦有掌舵一人,下面还有分舵,人数可就多得扯也扯不清楚了。”
他的眼睛缓缓看向简昆仑,特别提醒他说:“你路上遇见的那个九尾桑弧,只是南桂门的一个门主而已,论身分在万花飘香这个组织里,不过是个四流角色,只是在滇桂黑道里,提起来已是无人不知、声势不小。以此而推,上面所谓的二堂三坛的负责人物,该是何等厉害角色,也就可想而知了。”
王剑书生崔平既为简冰所推允,托以爱子,当非泛泛之辈。只是,在他提及万花飘香此一黑道势力时,先时的一番从容潇洒,即使仍能顾及,却已不无勉强。
简昆仑已经注意到了,下意识对此万花飘香一派组织,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却仍有不明之处,万花飘香这个组织,何以要向那位亡国之君永历帝思以染指?用心为何?
崔平说:“那纯粹是飘香楼主人柳蝶衣个人的意图与野心了!”
据此而推,比较可信的真实情况应是:柳蝶衣意图挟天子而令诸侯,有了永历帝这块金字招牌,便可公然号召天下,风起云涌,成就一番大事。一待时机成熟,天下黑白两道,尽为所控,予取予求,无往不利。那等风光,便是紫禁城的皇帝,也要惧三分,自叹无及。
长长的指甲,被热茶一泡,顿呈软态,很容易便可卷曲起来。再加上特制的银质指套,便可无碍行事,任意操作。即使以之运剑,亦无不便。崔平抬了一下这只右手,向着身边的简昆仑微微点头说:“就让我领教一下少君你的剑吧!来!”
不俟简昆仑答话,转身步出草堂。
秋光明媚,两个人相互对立,四周全是兰花,姹紫芳菲里时有蝶儿飞舞。
扬了一下手里的斑竹,崔平说:“你父亲剑法应该是不在柳蝶衣之下,即使不及也相差极为有限,那一次白湖相约论剑,冰兄吃亏在神气未定这四个字上,自然,论及此道,令尊比我更在行,只是那柳蝶衣对此更有功夫而已。”
“剑以气施,形为神夺!”简昆仑记住父亲的话不觉道出。
“对了!”崔平点点头,很注意地向对方这个少年打量着,越觉他菁华内聚,神清气定,正是上乘剑术的大家风范,内心颇生敬仰。
其时简昆仑手握竹枝,已向他躬身施了一礼,手领剑诀,缓缓拉开了门户。
地面落叶萧萧,枯黄的落叶,随即在此一霎间有了异动,缓缓向着崔平身前移近过来。
崔平慨叹一声,十分惊讶地道:“你已深悟剑中精髓,俨然大家身手,看来青出于蓝,已无庸我再指点,难得,难得啊……”
话声出口,手中细细斑竹已自举起,循着一定水平,遥遥指向对方当胸。
这一霎间,他的瘦削的躯体,便似泥塑木雕,一动也不动地凝固在这姿态里。
移动的落叶,忽然止住了前进,前不得进,后不能退,岔集在两股气流里,只是频频打转。
简昆仑心里一惊,才知道这个崔平果然有独到功力,此次离家,父亲特要自已前来拜见,连同其他父执四人,叮嘱务必求教,当有深刻含意。
思念中,他已闪身前进。
像是一道闪电,快到不及交睫,已自欺进到崔平当前,后者倏地睁大了眼睛,左手二指待将上引,拉开剑势,简昆仑即似旋风一阵,呼地跃身飞开。
“好身法!”
一声赞叹之后,崔平陡地腾身而进,有似飞花一片。猝然下落的势子里,崔平已挥出了手中的竹剑。虽是一截细细斑竹,其实与真剑何异?
陡然间他瘦削的身子,变得极其壮大,掌中竹枝,不啻千刃万剑,配合着强大的下落之势,一股脑儿,直向着简昆仑身上挥落下来。
简昆仑情知对方这一招千剑红雪,正是此老饮誉江湖数十年的剑招精粹。父亲一再提及,要自己在拜受之余,特别注意其间的微妙关键。
这一霎实在来得太快了。
简昆仑既喜又惊,不得不全力以赴,千钧一发之际,乃自施展出本门最奇妙的七式绝招之一——破影成双。
顾名思义,那是一种奇妙无比的身法。
陡然间,简昆仑的身形化一为二,置身于对方千剑万刃的剑阵之间。其实那双人影,乃是快速而动之下的一个幻觉,真的人却在这一霎拔身而起,宛若轻烟一缕,朝着崔平的头顶掠了过去。
崔平恰恰也在这时转过了身子。彼此以幻攻幻,敢情全是假的。眼前的这个照面,才是真身相接。
像是相对的一双木偶,一动也不动,那却是极短的一瞬间事。紧接着崔平扬动的竹枝,嗤嗤有如利刃劈风,却已在简昆仑左右两处大襟上刺开两道裂口。人影交叠而过,蓦然回首的当儿,简昆仑已紧紧抄住了对方竹枝的梢头,三指如钳,拿住了对方剑锋的竹梢。
崔平不觉一怔,紧接着哈哈大笑。
“好剑法!这一手火中取栗便是令尊当年,也有所不及……看来少君一身剑术,非但已得令尊真传,更是青出于蓝,我是万万不及,献丑,献丑,哈哈……”
事后的几声笑,不胜愧疚,好不凄凉。
简昆仑叹一声道:“大叔这一手千剑红雪世无其双,这一次前来,正是奉命求教,若非我有见于先,心存仔细又得家父事先指点,万万不敌,便是如此,也吓了我一身冷汗……”
崔平微微一笑,看着他点头道:“这几句话,我相信是由衷之言,话虽如此,却也实见高明,以你目前杰出造诣,真能参透我红棉剑法,两相运用,当能更上层楼,怕是飘香楼主,亦非其敌矣!”
话声方歇,却听得波的一声脆响,有如过年时小孩子玩放花炮那般响法儿。却有一道丝丝火焰连同着一道黄烟,呈弧线漫空而起,直向眼前直落下来。
二人看在眼中,方自纳罕,那道绿色火焰,其时已至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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