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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神赋-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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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唔,这个凡界的戏本子就是要比天宫的有趣。”广澜一身明黄色的衣裳颇为晃眼,斜倚在雕花红木椅子上,一手摇着折扇,一手拿着瓜子正磕得香,一副懒洋洋的模样,津津有味地瞧着台上的戏折子,“诶,那小厮方才可是偷了他们家小姐的玉佩?是偷了的罢?”

    婴勺也抓了一把瓜子啃着:“偷了,我也瞧见他偷了。这小厮忠心得很,想来是要将这玉佩送去那公子哥儿手里了。”

    广澜弯着一双桃花眼,叹道:“唉,自古以来,才子佳人真心相爱总要历经一番坎坷,当真坎坷啊。”

    曦和斜了他一眼:“你倒是很晓得个中三味。”

    广澜的桃花眼笑意十足,凑在曦和身边:“本皇子当然晓得,倒是小殿下你,等以后长大了,在这风流场中多打几个滚,自然而然也就晓得了。”

    曦和默了一默。

    这个二皇子广澜,虽然只比广胤小个千把岁,但为人做事谈吐委实同他那位兄长不是一路的,也难为天帝对这个儿子操碎了心。

    台上正演到一个达官显贵的嫡子看上了女主角而跑出来棒打鸳鸯的桥段,曦和觉得甚是无聊,靠在椅背上有点昏昏欲睡,然而,就在意识已经模糊了一半的时候,一道不甚清晰的气泽冷不丁地闯入她的感知。

    她一个激灵,一下子醒了过来。

    婴勺一面啃着瓜子,一面凑过来关切地问道:“师傅,您怎么了?”

    曦和向四周看了看,道:“长渊好像来了。”

    婴勺张大了嘴巴。

    倒不是她惊讶,只不过,六界之中只要是个人都晓得,魔界和天界一直以来虽然井水不犯河水,但关系委实也说不上多么好。天界之人对于妖魔两界一直都很排斥,而魔界的人又向来瞧不起天界那般道貌岸然的做派,因此魔尊长渊在天族仅有的两位友人便是曦和与弈樵两位神尊,对于其他的神仙是从来都不屑一顾的,更别说踏足天宫了。

    想了想以往所见的煞气腾腾的长渊,婴勺下意识地抖了一抖。这人该不会是一时兴起想要来天宫找茬罢?

    她连忙问道:“师傅,您会不会是弄错了?魔尊这等人物,想来不是很喜欢来天界这个地方的……”

    “不会错,是他来了。”那道气息越来越近,虽然尚在千里之外,但应该已经进入天宫了。

    “我们出去看看,省得他在天宫乱闯出岔子。”曦和看了一眼一边正看戏看得兴味正浓的广澜,道,“二皇子殿下,我们还有些琐事需了,今日便先行告辞了。”

    广澜摆了摆手:“没事,改日再来玩啊。”

    曦和点了点头,从椅子上跳下来,正准备和婴勺一块儿离去,此时外头一名当差的小仙官行色匆匆地跑进来,凑到广澜身边,声音不大不小地道:“殿、殿下,方才南天门来报,说是来了位稀客啊。”

    曦和脚步顿住。

    广澜仍旧不紧不慢地摇着扇子望着台上:“哦?稀客?来找本殿的么?”

    那小仙官的脸色看起来算不上太好,继续道:“要真是来找您的,可就大事不妙了。方才南天门的守卫说,那人是、是……”

    广澜一合扇子,不悦地扫了那仙官一眼:“做神仙便要有做神仙的样子,吞吞吐吐的像什么,学得像花君那般娘娘腔腔。”

    小仙官原本便甚是急切,被训了一训便更是着急,哭丧着脸道:“不是小仙娘娘腔腔,而是来的那人、那人是、是、是魔尊啊。”

    广澜敲扇子的手忽然顿住。

    台上那拉着胡琴的乐师手一抖,一个颤音尖利地打断了整场苦情戏,那正洋洋自得棒打鸳鸯的贵公子手里的金元宝一下子掉在了地上。

    整个戏园子霎时寂静如坟场。

    曦和咂了咂嘴,看来天宫的人比想象之中还要不欢迎魔尊啊。

    不过,好在广澜虽然有时候表现得很不靠谱,但在面对大事之时还是能展现出一点风度的。

    他重新打开扇子,斜眼看向那小仙官:“魔尊驾临,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报到我父君和大哥那里去?”

    那小仙官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听南天门的守卫说,魔尊这次来好像不是挑事儿的,只是为了找人。二十七天正在朝会,这事儿一捅过去,不就闹大了么?”

    广澜仍旧墨明棋妙:“那他找我做什么?”

    小仙官道:“据说魔尊原本是要找太子殿下的,但太子殿下还在朝会上,广晨宫的人便让小仙来知会殿下一声,说这件事就让殿下您来担待了。”

    广澜摇扇子的频率在不知不觉间变快了一些。

    曦和看着焦虑的众人,开口问道:“他有没有说是来找谁的?”

    广澜亦问道:“对啊,他来找人好歹说一句是来找谁的罢?”

    那小仙官面色更加难看,吞吞吐吐道:“魔尊说,他来找的是、是尊神。”

    广澜的眉毛跳了一跳。

    曦和与婴勺对视一眼。长渊应该是去了洛檀洲之后才晓得她来天宫了,特地跑到天上来找她,想来是发生了什么事。

    “来找尊神的?洛檀洲那位尊神?”广澜敲了敲扇子,“尊神不是一个月前来才来了我们天宫么?现在怎么可能还在?他要找人也得去东海啊,来咱们天宫做什么?”

    众人皆纳闷摇头。

    曦和刚想要开口,却几乎是立刻感受到那一股独属于长渊的魔煞之气飞速逼近,就在她准备撤退之时,戏园子门口堪堪响起那道熟悉的声音:“听说曦和那丫头最近住在你们家太子的广晨宫,你们可晓得她眼下在哪儿?”

    曦和向后遁走的脚步蓦地停下,嘴角不着痕迹地抽了一抽。

    转过头向戏园子门口望去,果然见到那双魔魅的紫色眼瞳,还有男子眉心那一枚妖异的紫色火印。

    她一向晓得长渊不仅不拘小节,而且在很多时候连脸面都不是太放在心上,但也委实吃惊,这天宫二十八天重地,他竟然就这么大喇喇地上来了。

    众人皆紧紧地盯着门口。

    长渊跨进园子,身后跟进来两名南天门的守卫,其中一名哭丧着脸,对着广澜道:“殿下,我们、我们实在是拦不住啊。”

    广澜站起身来,咳了咳,挥了挥手:“你们下去罢。”然后看向正在园子里扫视的魔尊,“咳,这位……魔尊,听说你是来我天宫寻人的,不过尊神眼下似乎并不在这儿,你是不是走错……”

    “原来你当真在此。”长渊根本就没听他讲话,目光在园子里扫视了一圈,然后精准地落在了曦和的身上,快步走过来,“还没长大呢就四处乱跑,可让我找得烦了。”

    曦和顶着四周霎时投射过来的无法忽视的热切视线,面色微僵地笑了笑:“你来找我做什么?”

    广澜被打断之后刚欲出口的一句“这位小殿下是弈樵上神的外甥女,魔尊你是不是认错人了”霎时被曦和一个变相承认的问句噎在了喉咙口。

    长渊看了一眼站在她身后的婴勺,再看向曦和:“渺祝在去洛檀洲的路上出了点意外,我将他救下来送在你那儿将养着。他找你似乎有点急事,受了伤之后又得知你不在,简直悔青了肠子。只是现在尚下不了床,便托我来找你。”

    曦和皱了皱眉:“渺祝?什么急事?”

    “幽都似乎出了大事,必须要你帮忙。”长渊道,“更多的我也不太清楚,我出来的时候他累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完全。他现在正在洛檀洲,让我把你叫回去。”

    曦和沉吟了片刻。

    渺祝是幽都巫祝,掌管整个灵界和一条汇聚世间一切魂魄的冥河。灵界向来是六界之中最与世无争的一方,却能算得上是最为关键的一环。六界之中,若是少了天界,或是少了魔界,在漫长的时间中总能够重新树立起新的秩序,然而,若是有朝一日失了灵界,万物之灵失去掌控者,天地之间便会陷入永不止境的混乱。

    渺祝此番既然说是出了大事,还特地托长渊来天宫找她,想来是当真出了大事。

    只不过她这段时间一直住在广胤这里,蒙他关照了这许久,而此时他又不在,不能当面告辞,虽然有些不妥,但也只能这样了。

    她抬起头看向广澜:“二殿下,烦请你回头告知广胤一声,承蒙他这段时日的关照,我和婴勺感激不尽,此番确有要事,便先行告辞了。日后他若有何所求,我必倾力相助。”

    广澜愣愣地点了点头:“哦,好。”

    长渊道:“我们走罢。”

    曦和向着广澜点了点头致意告辞,拉着婴勺,与长渊化作三道流光,掠出天际,徒留园中一众神仙呆滞在原地,望着天边怔怔地出神。
第16章 梦里东皇
    那一日在二十一天原本玩得很高兴,但二人在回到天宫之后却始终未再进行过多的交谈,第二日广胤照旧早早地去了梵度天参加朝会,然后便再也未出现在她与婴勺的面前,然而,她每日清晨醒来,都能够看见桌案上一盏燃尽的油灯。

    她向宜曲和宜袖问起过广胤,后者只说天帝很看重她们太子殿下,将很多事情都交给了广胤去做,因此广胤虽然才成年,然而公务却一向很是繁忙,像这般忙得成日不见人影的时候偶尔也是有的,不过这次似乎不是什么小事,据说与妖界有些干系。

    曦和晓得,妖界同魔界走得颇近,然而同天界的关系却一向不好。魔界有长渊坐镇,与天界虽然偶尔相互看不顺眼,但也算是井水不犯河水,而妖界却并无一个统一的尊王,九位妖君各自割据一方,不仅相互间争抢地盘与裔民,而且常常犯一犯别人的地方,而首当其冲的便是自诩天地正统的天界。

    千年前,妖界九君在漫长的混战之中,终于决出了一位实力最为强悍之人,这便是妖君曲镜。这个曲镜一身本事很是了得,硬是将其他八位打得俯首求和,然后一匡九君之力,集结数万妖兵攻上天界。战场上,九君见天族领兵的乃是天族的太子广胤,据说此人乃是一个三万岁都不到的毛头小子,自以为胜券在握,正准备痛快地杀一场一雪前耻,可谁晓得,这个被小瞧了的毛头小子却并不像他们想象中那么乳臭未干,其雷霆手段比之天界大将崇光都不遑多让,硬是将数万妖兵打回了老家,还在人家家门口竖了一道轩辕圣剑的分影,弄得妖界萎靡了好长一阵子,到现在还未完全缓过劲来。

    而此番妖界又有异动,必是准备再一次一雪前耻了。这一任的天帝甩手掌柜当得颇轻巧,将大多数公务皆推给了自己的儿子,美其名曰锻炼其日后继位为帝的能力,想来广胤这段时日有得忙。

    曦和原本打算从司命那里回来之后便回洛檀洲的,但广胤这么一去不回,让她也没时间同他开口,便这么耽搁了下来。婴勺倒是乐得自在,在天宫到处都是熟人,四处蹭吃蹭喝好不快活。曦和也随她去,自己仍是孩童的身体,行动不便,偶尔在诸宁处下下棋,几日时间一晃而过。

    直到第三日夜里。

    ****

    云层间有暗红色的纹路交织,海面上巨浪滔天,万丈高的海浪将岛屿击沉,风雨倾洒,闪电穿梭在厚厚的云层之中,如利爪撕裂天空。

    暗红色的雨水冰寒,击打在脸上,顺着脸颊流下,像是流出了血泪。

    她被锁在东皇钟里,在疯狂的挣扎无果后,她紧紧地趴在钟壁上,注视着外面的天空。闪烁碰撞的法术震荡天地,在漆黑汹涌的夜幕下肆虐,清晰地倒映在她的眼睛里,像擦亮黑暗的打火石。

    可她看不到任何光明。

    东皇钟外,夜幕下的男子双眼前所未有的血红,她能看见有鲜血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看见在刺眼的明光中,他转过头来轻轻对她说了什么话,可她听不见他的声音,他也听不见她的哭喊,一切就在她的眼前结束了。

    背对着她的那一男一女转过身望向被锁在东皇钟里的她,露出温柔的笑容,下一刻天地间便升起白昼一般的光亮,十只金乌自东方同时升起飞向汤池,仅仅一瞬,又如梦境一般消散。

    确确实实是消散了,什么都没有剩下。

    东皇钟自动打开,化作一枚破旧的铜铃落在了地上。

    那个时候她便知道,父神和母神不会再回来了。

    阎烬也是。

    她捡起东皇钟,站起身来,在空中踉跄了几步,朝着落神涧下方飞去。

    四周山川断裂,江河横流,草木狼藉,可她什么都看不清。她一头扎进瀑布里,却被一层坚硬的壁障弹了出来。

    一次一次地冲进去,一次一次地被阻挡,戾气灼伤了她的元神,鲜血一口一口地吐出来,染红了她的衣襟。

    她终于跪在岩石上哭了出来。

    身后有脚步声。

    她抬头,望见男子踏着虚空而来,落在她的面前。男子眉心的漆黑火印在瀑布前熠熠生辉,血色的瞳仁安详而温润。

    他向她伸出手——

    “阿妹。”

    声音在脑海深处响起,她蓦地惊醒。

    身上是云锦软衾,床梁上有精致的云龙雕花,余光里似有微弱的暖光令人安心。

    床边有人坐着,那人背后有月光和黯淡的油灯,大半张脸都陷在阴影里。梦中那如潮水般的恐惧淹过她的头顶,她忽然倾过身子,紧紧地抱住那人的脖颈。

    “阎烬哥哥。”

    那人的身子一僵。

    然后有手臂搂住她的身子,一只温热的大手缓缓地抚摸她的后背,男子柔声问道:“做噩梦了?”

    曦和一僵。

    这个声音……不是阎烬。

    她缓缓地松开那个人,顺着身边环着自己的那只手臂向上望去,入目是墨色的锦袂,宽阔的肩膀,然后是……

    她望着广胤的脸,终于回过神来。此时才发觉自己背后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倒映在广胤眼中的自己脸色苍白如纸。

    她抿了抿唇:“抱歉。”

    广胤垂眸凝视了她片刻,抬起手轻轻地拨开她粘在颊侧的鬓发,问道:“做什么梦了?”

    曦和闭了闭眼睛,呼出一口气,脸色已经比方才好上了许多:“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了过去一些不好的事情。”

    “同魔神有关?”他看着她的眼睛,方才那一声“阎烬哥哥”,他可是听得清清楚楚。

    曦和略略沉默。

    她已经有许久未曾做这种梦了。

    这种梦境在当年大战之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死死地纠缠着她,令她日夜陷入这种绝望。可随着这数十万年来,每一次涅槃,都会冲淡她的记忆,时至今日,她连父神和母神的模样都不太能记得,魔神自然也不例外。可方才在梦中,她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们的容貌,清晰得连一丝神情都没有错过。

    随着记忆一同被冲淡的,还有当年那一场大战时自己所经历的绝望,而那一股让人浑身无力得发冷的感受却在那短短的一场梦境中让她几乎身临其境地再次感受了一遍。

    现在只要闭上眼睛,眼前便会浮现出那漫天血红的风雨雷电,与那三道身影一同消失在天地之间的画面。

    这也许只是偶然,或者是一种预兆,可她此时并不愿意多想这些。

    她抬起眼眸,注视着广胤的脸。

    从前并未发现,而是今夜做了梦之后才恍然发觉,广胤的脸,同阎烬是有三分相像的。

    而想到这里,她才察觉到,自己以往一直下意识地尽量避免与天宫的来往,其实是因为,天族帝脉一支的相貌,与阎烬,确实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她揉了揉眉心,梦里那一股情绪尚未彻底消退,此时也不愿意纠结良多,张口道:“梦见父神和母神羽化之时的事了。”

    广胤凝视了她片刻,问道:“可是想他们了?”

    曦和摇摇头,道:“那也不至于。这数十万年前的事,起初还有些难熬,不过这么长的岁月过来,我连他们的模样都已记不太清。”

    广胤察觉她刻意避开魔神不谈,也并不多加追问,道:“梦魇之事多与白日所思有关,你既然在我天宫做客,平白让你忧思委实是我的责任。你还是好好放宽心,回头我找云洞的药君拿些安神的香来,也免得你夜夜受梦魇之累。”

    “那就有劳你了。”曦和揉了揉眼睛,道,“可否帮我倒杯茶来?我口渴得紧。”

    广胤起身去桌边给她倒茶,笑了笑,道:“我听宜曲说,你在天宫很不会支使人,就连让她们开个窗都要问一句‘可否’,这与你尊神的身份可不太相符。”然后将茶水递给她,重新坐在她床沿上。

    曦和接过茶水捧起来喝了一半,道:“洛檀洲可不像你们天宫,有那么多人伺候着。我这么久以来都是一个人住的,身边只有婴勺和草木之灵所化的仙灵,与你们天宫完全不一样。”

    “若是你觉得天宫更方便,大可以在广晨宫长住。”广胤微微一笑,道,“横竖这祈殿便是专门留给你的,你若不在,这里也闲得慌。”

    曦和忽然想起来此人在凡间曾有一位颇为恩爱的夫人,一时兴起,捧着茶水揶揄道:“我虽然年纪大了,然则再不济也是个女神仙,你这般几次三番留我住在你广晨宫,先夫人若是知晓了可会吃味儿?”

    广胤一怔,然后一笑,眼角微微弯起来,眸中似有星辰闪烁:“她若是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曦和挑了挑眉毛,广胤那专注的眼神中似乎有些自己熟悉的东西,但一时并不能想起来,下一刻又发觉那人的手落在自己的发顶上:“你现在这副模样,竟然还说自己年纪大了?”

    曦和拨开他的手:“再有两个多月就能长回来了,到时候你见了我的面还是得称一声‘尊神’。”

    “嗯,是。”广胤摸了摸她的发顶,敷衍道。

    曦和不悦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捧着茶水喝下去。这时候才忽然反应过来,她抬起头盯着那人笑意盎然的脸,几乎能听见自己磨牙的声音:“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广胤眼中笑意更甚:“不记得了。”

    曦和已经确定自己在磨牙:“我纵然尚未长成三万岁的模样,你却也至少将我当成一个女神仙罢?你们天宫的人都是这般不讲礼数的?”

    广胤微笑:“天宫一向民风旷达。”

    而在曦和听来,这句话的言下之意便是:我就是这么不要脸。

    她终于晓得,为何这几日广胤虽然未出现在她的面前,但每日早晨起来都能瞧见桌上那一盏燃尽的油灯。

    她耐着性子道:“你这几日公务繁忙,夜里应当好好休息,毕竟你一个天族太子,要是一不小心出一点儿岔子又掀起天妖两界交战,那可就不好了,这样我心里也过意不去。”说着就着窗口望了望外头的月色,道,“现在离天亮想来还有一两个时辰,你还是先去休息罢。以后也不必来了,那灯点不点都无所谓,我多习惯几日也就好了。”

    广胤道:“你既然在天宫,我便必得将你照顾得周到。且不说你是天族的尊神,更是我的师尊,于情于理,我都不能怠慢。”

    曦和已然习惯了他这一番道貌岸然的说辞,咳了一声,道:“我虽然是尊神但也是个能自理的尊神,其实你也不必——”

    广胤打断她的话:“——我只是想多看看你。”

    有片刻的寂静。

    曦和愣住,指腹慢慢地摸了摸茶杯,抬头望着广胤,一时间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广胤亦看出了她的局促,揉了揉眉心,道:“罢了,你便安心在这里住下,其余的事情不必再操心。”他站起身来,从她手中接过空茶杯,搁在了床头的小几上,“好好睡罢。”

    曦和点了点头,躺下身子,广胤倾身下来帮她掖了掖被角,微微一笑,转过身离开。

    直到门被关上,曦和才翻了个身,望着不远处桌案上昏暗的灯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才模模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殿外月光如水,园林寂静,檐角风铃上紫藤金线的流苏轻轻摇晃。

    广胤抬起头,目光穿过风铃,投向皎洁的圆月,眸中倒映着柔和的月光,闪出几分清冽的神色来。

    神仙的寿命有千万年,算上凡界的日子,他与她之间相处的时日也微不足道,但对于他来说,这已经足够他去记住她的每一个小习惯,记住她的每一个细小的神态、动作和语气。

    他不会听错,那一声“阎烬哥哥”中所蕴含的深切的依恋,是他从来都不曾见到过的。

    胸中忽然有些闷闷的惆怅。他原本以为他对她已经无所不知,可现在才知道,她即便再与世无争,然而,在那过去的数十万年的时间中,又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经历过。

    而那些,都是他触碰不到的。

    忽然很恨自己为何不早一些出生,这样他便能陪着她走过过去的每一段时光。

    广胤在原地站了良久,半晌颓然一笑,抬步离去。

    罢了,如今她已经再次回到自己的身边,又有什么好奢求的呢。
第15章 万年寂梦
    司命嘴角剧烈地一抽,默默地退到一边目光扫向别处,表示他什么都没瞧见。

    广胤低头看着眼前的景象,眉头飞快地一跳,一抹鲜明的笑意在面上迅速地掠过,转瞬之间便已经掩饰得很好,露出惯常温和还带着一点点惊讶的表情。

    曦和陷在泥浆里,两手攀着跟前的地面,面色铁青地撑着自己向上浮。

    广胤咳了一声,掩去笑意,弯下身,也不顾她身上的泥水,伸出手来拉住她的胳膊:“来。”

    曦和迟疑了一下,便将泥糊糊的袖子从坑里抬起来,攀住了广胤的手臂。

    广胤一笑,手上微微用力,便将她整个儿从泥坑里托起来,搁在了地上。

    “不准笑。”

    广胤微微扬起嘴角:“我没笑。”

    稀薄的泥水顺着长长的头发流下来,滴落在黄土地上,曦和面色铁青地盯了他半晌,然后转向一边假装自己不存在的司命:“你也不准笑!”

    司命绷紧脸:“小殿下我真没笑。”

    广胤看了他一眼,眼中尚存着一丝笑意,却还是做出一副不悦的模样来:“你这里何时挖出这么一个洞来,为何不早作提醒?”

    司命道:“小仙方才是想要提醒的来着,但小殿下落脚太快了……”眼见着曦和又面色阴沉地看过来,连忙咳了两声解释道,“这里原本是有一根木桩子撑着水车的,但小仙觉得它碍事所以前些日子将它给挪走了,留了个坑还没来得及填上,恰巧这两日二十一天又连下了几场雨,就将它给这么填平了。”

    广胤转向曦和,蹲下身子来看她,见她一身湿哒哒的正往下滴水,连头发上都被泥浆掺和了,不由得再次莞尔:“去洗一下么?”

    司命连忙道:“小殿下请放心,小仙这里虽然简陋,但浴桶还是有的,若是小殿下需要,小仙立刻让人辟一间房间出来。”

    广胤询问地看向她。

    曦和拧了拧湿哒哒的衣裳,问道:“你这里可有能穿的衣裳?”

    司命想了想,面色有些艰难:“二十一天没有幼童,这一时半会儿也找不着合适的衣裳,要不小殿下你将就将就,就裹着宽松点儿的袍子出来?”

    曦和再看了看自己身上,瘪了瘪嘴:“好罢,那你帮我打一桶水,我洗干净再走。”

    于是司命便支使着两名书童颠颠地烧水去了。

    想来是因为害得曦和掉到坑里而心存内疚,或是不想得罪两位身份不同寻常的殿下,司命特地打破自己立下的规矩,用仙术烧了一大桶热水出来,还辟了一间干净的房间给曦和用。广胤原本跟在她身后问她需不需要自己帮忙,可惜曦和半句话都没理他,直接将房门“嘭”地一声关上,差点将司命本就不算高挺的鼻梁给砸成一坨肉饼。广胤倒也浑不在意,在房门外与司命有一搭没一搭地闲磕牙,听见房内细细的水声,不经意地一笑,然后看了司命一眼,一句“前厅的碗筷还未收拾”就将他打发走了,自己则烫了一壶茶,挑了个闲适的姿势,优哉游哉地喝了起来。

    房间内,曦和泡在浴桶里,满屋子的水汽蒸得她脸上发热,换下来的衣裳扔在一旁,上面沾满了泥浆。

    司命准备好的干净衣物搁在屏风上,是从一位女神仙那里借来的麻布长裙,先前他还拿着那裙子按照她的身量比了比,想了半晌,还是觉得应该让曦和在身上裹一裹,然后将下面多出来的一大截裁掉。二十一天没有孩童,能勉强找出一位女神仙已是十分不易,她向来不是个挑剔的神仙,便也将就着同意了。

    白色的水蒸气从水面上浮起,氤氲着她的脸,身体在适宜的温度下很快放松下来,脑子里便开始胡思乱想。

    她曾经来过天宫过很多次,对这里虽然算不上如数家珍,却也绝不陌生,然而,她这才是头一次发现天宫的水与下界不同。

    自从父神与母神羽化,她被托付给第一任的天帝,那个时候神魔之间的界限都不甚清楚,诸方混战厮杀,几乎没有一处安宁的地方,即便是自诩天族的神仙,身上也带着极重的凶戾之气。那时的天帝还不是天帝,只是洪荒时候一位颇有战名的神祗,后来魔神阎烬被封印,各方势力分化,这才有了如今的天宫。第一任的天帝于她有养育之恩,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与天族来往密切,可她却并未随天帝一脉住在天宫,而是留在了从前双亲居住的洛檀洲上。因此,此番在广胤的强留之下,倒是她第一次住在天宫。

    直到此时她才发现,对于天宫,她从来都没有半分感情,这里与凡界,与其他任何地方都没有什么不同,即便她常有出入,但始终都将自己当成一个客人,她只是路过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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