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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天一棍-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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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味当她是“小兄弟”、“小妹妹”而呵护她,使她觉得自己是一个不完整的人;至少,不是一个真的女子。

她甚至觉得对不起自己珍藏的胭脂盒。

因为她没有什么机会可以用上它们:那么醉人的颜色;留在盒里,像昨夜凝固的销魂;涂在脸上,才能成为今日活现的色相。

但除了那一次,她上“金风细雨楼”去找白愁飞之外,她一直没有机会用过——那一次,那一夜,那一战,结果,有人为自己死了,自己也差些儿失了身,连“大白菜”也丧了命。

——是不是自己原是前世修了七生的妖精,不能给叫破原身?

一旦喝破,就得要人赔上了性命?

你就别说一向看来无忧无虑的她,没有尤怨。

她是有的。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妖是精,干脆扮作男妆,当人家的“小兄弟”好了,一旦回复女儿身,就得阅历暗巷里的强奸、留白轩中的迷奸这等等可怖、怵心景象。

她本来已打算暂把儿女私情搁下,先逃了这一场亡再说。

她本来要赖在京师不愿走。

但她必须要走。

因为她亮了相。

——蔡京下令:只追究在劫囚中露了面目的人。

她在行动中根本不愿蒙面,所以摆正了旗号,谁都知道温柔和她的刀,在这次劫囚中现了身、出了手。

要是她不离京,蔡京会派人抓她。

抓她不要紧,那会连累金风细雨楼。

她到时才逃?不是不可以,但逃得了尼姑逃不了庵。蔡京会有藉口去洛阳她爹爹那儿要人。

她可不想老父为难。

她已够使他难过的了。

所以她逃。

——何况,她想经历一下:逃亡的滋味。

她更想跟王小石出来走走:毕竟,京城,她住得闷了。

况且,最好玩的三个人:王小石、唐宝牛、方恨少都得要逃,留下她一个在京,岂不闷坏了?

——简直是闷死了!

故此她选择了:逃亡。

她逃亡的理由显然跟王小石他们并不一样。

对于一个真正男子汉而言,“逃亡”往往是在“死亡”和“失去自由”的三种情况下,只好作出最无奈的选择。

但在温柔而言,逃亡,或许只是一次较为紧张的旅行,一场比较危险的游历而已。

只不过,她没想到——一向有他们在就闹得个天翻地覆风云色变的老牛和大方,竟然:

一个成了麻木不仁、行尸走肉;另一个,虽然稍稍好上一些,但也唉声叹气,垂头丧气。看得出来:方恨少的笑颜也多只是强颜欢笑而已!

是以,本来已将心中的温柔暂且化作刀锋的她,有时、时常、时时、常常,又有一种石上开花的感觉。

就像那一两个句子,渐渐唱成了一首歌;就似那一两个词儿,慢慢讲成一个句子。当它真的变成一个句子、一首歌的时候,她还觉得好一阵不自在、不习惯。

最后,逐渐的,她心里,只有这首歌,口里,只有这个句子。

但她唱不出来。

说不出。

她的心愈渐温柔。

愈渐失落。

因为花开了。

春天来了。

因为她看到偌大的一个唐宝牛竟为了一个女子亡逝而如生如死、不复人形。

因为,也许……

她一直缺少了些什么。

她一直在寻找些什么。

她想找个人来倾诉。

不过,在这段日子里,连一向积极乐观的王小石也比以前消沉了。

他似乎一面忙着跟唐七昧等人议订逃亡路线,一面要应付沿途的追杀与伏袭,还一面要留心唐宝牛的一举一动,更一面要留神一路上经过别人地头、地盘的礼数和禁忌,且不时得要留意京师传来一波又一波、一次又一次的武林和朝廷权力斗争、权位转移、权势剧变的消息。

这些事似成了一块一块的如山大石,都肩在王小石肩膀上。

——就算是一双再能担正义的铁肩,也会垮的,也要塌的。

你要一个人不再开心、自在、如意,很简单,只要你有权,你就给他个王位或官位吧,只要他的乌纱帽一戴,紫蟒袍一穿,就从此变成了个忧心怔忡、愁眉难展的人了。

——有时候,给人名和利,也一样可以达到这项效果。

温柔可不知道这些。

她也不理会这些。

她不管。

她只想寻找她没有的(一向都无)或失去的(本来有的)的事物,好让自己不虚度这一场花开,这一年春天,这一个心愿。

可不是吗?

她在大家歇息在梨村的时候,发现梨子都没熟,全是青涩的,比枣子还小,有的还只是一朵朵带点淡青的花,她就觉得很尤怨,一边吃着糕饼,听着贝齿间发出的咔咔脆响,一边想找粒可以吃的梨子。

这一路上,风尘仆仆可比红尘滚滚更易使一个年轻活泼俏皮娇艳的姑娘蒙尘。她温柔,洛阳府尹温晚的掌上明珠,而今竟连苹果、李子、梨都没得吃。

一口也没得好咔嚓咔嚓。

她想到就鼻子痒痒。

牙酸。

心也酸。

但她在梨叶间,仍找不到一颗可堪咀嚼的果实,却只在一朵淡绿奶白的梨花间,找到了一只美丽的甲虫。

甲虫是最美丽的虫。它有翼,像鸟,会飞。它有花纹,像贝壳,设计了图案。它有脚,会走,而且不会咬人、螫人,善良得就像只小型而有修养的龟。

别看它虽羞怯,却不会缩头哩。

真有趣。

她一笑,就开心了。

酒窝深深。

——其实人只要想开心,只要笑,笑开了,心就会开了。

相由心生,但反之亦然:一个没良心的人只要常强迫自己常常去做善事,自然而然就成了个善人了。

温柔笑了之后,看见那小甲虫展翅要飞、想飞、欲飞,她就轻轻用指尖阻止了它的试飞,捧在手心,轻轻的说:“连你也不理我了,嗯?”

她轻轻向小甲虫吹了口气,呵气若芒的说:“你就是不定性,没有心的。人家跟你说话,追随了你老半天,你想飞就飞,要走便走,可没把人家摆在心里呢?”

她终于幽幽的说了她那句心里像一首歌的话:“你说,小乌龟,让我恋爱、好好的恋爱一场,可以吗?”

意外的是: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居然有人真的“吓!?”了一声。

那人好像听到大地的震动,而发出了一声见了鬼般的或鬼一般的怪叫。

三、一点都不温柔的温柔

回答她的当然不是那只小甲虫。

而是那一个“小甲虫”。

——不是真的小甲虫的“小甲虫”。

但却比小甲虫还小甲虫的“小甲虫”。

“罗白乃!”温柔尖叫了起来,“你在草丛堆里干什么!?”

只见草堆里、树叶丛中忽地冒出了一个头:圆圆的眼、白白的眼白、圆圆的耳垂、黑黑的眼珠、圆圆的鼻子,嘟嘟的俊脸,还有一排带点哨的牙,跟她对望着傻了眼。

“恩公,”那少年眨着大眼,语调极富情感,“对不起,吓着了你,我罪该万死,我活该吃泥。我赔罪,你吃梨。”

说着,居然递上了一粒梨子。

梨已初熟。

温柔一见梨,气消一半。她口渴,便迫不及待地抢了过来,先咬了一口,咔嚓咔嚓几声,气又再消一半,咔嚓咔嚓的叱问道:“你干吗躲在树丛里偷听我说话?想死呀!”

“非也,”少年罗白乃忙申辨道,“我本来是来这儿替恩公找东西。”

“恩公?”温柔皱眉,梨子仍涩,但总算比没有梨子可吃的好,“太难听了。”

“你的确救过我。没有恩公相救,我罗白乃——外号罗送汤,日后就不能在江湖上、武林中成为顶天立地第一号拔尖出色、冠绝天下的大人物了。我不叫你恩公,岂不忘恩负义?”

“你忘恩负义好了。我又不是公的,你别叫我恩公,我不喜欢。”

“那么……该叫什么好呢?不是公的……”罗白乃灵机一动,“啊,叫恩婆如何——”

“睬!”温柔啐了一口,“别叫别叫,要叫就叫我姑奶奶。”

“姑奶奶。”

罗白乃倒一点也不为忤,一开声就叫了。

温柔怔了一怔,只好随之,眼看梨子已只吃剩下一瓣核心了,一口都没留给对方,未免有点讪讪然,便随意的问:“你刚才说找什么东西来着?”

“找梨子。”罗白乃爽快的说,“找一粒熟了的梨。”

温柔笑说,“怎么你找到,我却找不到?活该你要给我吃。”

“熟的就只这颗,”罗白乃诚诚恳恳的说,“我本来就是要找给恩公……不,姑奶奶您吃的。我知道姑奶奶唇儿干了,耍解解渴。”

温柔听了很有点感动,但她毕竟冰雪聪明,觉得有点奇,“算你有你姑奶奶的心。不过,你找梨子应该上树,干啥蹲在草丛堆里?”

罗白乃这回有点尴尬,期期艾艾。

“快说,”温柔一见此等情形,更要追问到底,“干什么勾当,快点着实招来!”

罗白乃结结巴巴的说:“我本来是在找梨子的,刚找到了一个,就……”

温柔杏目圆瞪,追查到底,“就怎么了,说!”

罗白乃苦笑道:“……真的要我说?”

温柔一听,更不借大逼供,阴阴、森森、嘿嘿、哼哼地道:“你——敢——不——

说!?喋!喋!喋!”

“不敢。”罗白乃可怜兮兮的说了下去:“我……我就……急了。”

“什么急了?”

“人有三急……的那个急。”

“那也正常。”温柔有点满意,推论下去,“那你就蹲在草丛里,咳,哼,呕,脏死了。”

罗白乃脸红红的说:“失礼,失礼了。”

温柔没好气的问:“大的还是小的?”

罗白乃垂下了眼:“大的。”

温柔严师般的从鼻子“嗯”了一声,忽省起一事,叫起来,问:“你大解?”

“是啊。”

罗白乃似有点意外温柔的忽尔大惊小怪。

“你的……手……?”温柔脸色大变,“你的手……拿梨子……”

罗白乃奇奇笑道,“……我我……还来不及抹净清洗,姑奶奶就把梨子……抢,不,拿过去了。咭咭。”

“你!”温柔几乎没把吃下去的全吐出来,“我呸!脏鬼!”

她忽又想起一事。

——这事可比一颗脏梨子更严重。

“你刚才到底有没有偷听到我的话?”

罗白乃看到温柔一副要杀人灭口凶巴巴杀气腾腾的样子,吐了吐舌头,说:“你跟小甲虫说的那番话?”

温柔一听,心里凉了半截,这话可不能让这小王八的去传开来,那时自己女侠温柔颜面何在!?

当下又气又急,戟指叱问:“你听到了什么?”

“我?”罗白乃指着自己的圆鼻子,说,“我听到姑奶奶在说了一句……”

“一句什么?”

“您说,”罗白乃捏着喉核在学着温柔尖尖细细的声调,居然有六成相似,“小乌龟……”

就停在那儿。

没说下去。

温柔可急了,涨红了脸,跺着脚,像一头给拴久了已迫不及待要放蹄踢人的怒马:“下面的呢?”

“真的要说?”

“说!”温柔连手都搭在腰间的刀柄上了。

这一下可真管用,罗白乃马上说了下去:“您说:小乌龟,让贺员外、好好的浣外衣一床,好吗?”

温柔楞住了。

罗白乃倒傻乎乎的反问:“请问姑奶奶,谁是贺员外?他跟你很熟吧?怎么你一看到甲虫就想起他那件浣洗的外衣?他的外衣很名贵吧?姑奶奶是怎么知道他床上有外衣的?丝的、还是绸?缎的还是透明的?”

温柔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从何作答是好?

“嗯?”罗白乃对剪着长睫毛,明眸皓齿的追问:“姑奶奶?”

温柔搭在刀柄上的手也移开了,只喃喃的道:“贺员外,哧!我怎么知道!王八蛋,脏梨子也敢给姑奶奶吃,看我不剁了你去喂猪!”

罗白乃忙伸了伸舌头:“不敢了,下次不敢了。”

温柔一叉腰:“还有下次!?”

罗白乃吓了一大跳,忙不迭的说,“没有,没有下次了。下次我找到梨子、饺子、栗子、菩提子、老子孔子孟子庄子我儿子,一概自己吃了,不敢给姑奶奶你了。”

温柔见这人傻憨,不觉一笑,啐道:“发疯了你,失心丧魂的!”

罗白乃见她一笑,却似痴了,嗫嚅的赞叹道:“哎,这梨涡,可深一下,浅一下的,天下姑娘,哪笑得这般的美,这园子要是早请姑奶奶你来笑多几次,只怕满园梨子早就熟啦,而且长得更香更甜、更多更大的了。”

这下赞美,温柔十分受落,哧的一笑,只说:“脏小子,眼睛倒亮!”

罗白乃嘻的一笑,做了个鬼脸,道:“姑奶奶要我招子放亮点,我就一定亮;要我看不到的,我就眼不见为干净,睁开眼也不过是瞎子掀眼皮子而已!”

温柔白了他一眼,脸上似笑非笑:“猴崽子!就懂贫嘴。”

忽又唉了一声,幽幽的说,“要是那死鬼见愁,还有那个天下最蠢的石头脑袋,有你一半讨我好,那就好了。”

罗白乃眨眨大眼,眼睫毛长长对剪着许多春天:“姑奶奶,你说什么?”

“嗯?”

忽听远处有人唤:“温柔,温柔,你在哪里?”

唤她名字的人,声细而柔。

那就像小河潺潺温柔的水声。

温柔知道:那是何小河。

——这一路逃亡的队伍里,就何小河和她是女子,当然比较常有机会在一起。

她很快就弄明白了,至少,何小河有一样特性跟她几乎是完全一样的:何小河名字小河,样子小河,声调小河,可是,为人一点儿也不“小河”。

而且还十分“长江大河”。

她的外号比较像她:“老天爷”。

有次,温柔看到她跟诙谐突梯的罗白乃对骂,才知道这位“老天爷”有多老天爷!

又有一次,梁阿牛给何小河劈头劈面骂得个体无完肤、狗血淋头,她才明白何小河如何一点也不小河。

再有一次,居然连王小石、方恨少、罗白乃师徒,外加一个用手走路梁阿牛,竟还骂不过一个何小河,当时,使得她不得不心中暗叹了一声:“老天爷!”

唐宝牛神智未复,状态未佳,是以,一旦骂架,何小河一时还堪称无敌。

——这点,何小河毕竟与她自己近似。

因为她同样一点也不温柔。

所以罗白乃跟梁阿牛这对鬼宝贝,常作了一首歌来讽刺她俩:“小河弯弯呀似刀哪!河小淹死人不要命呃呃嘿!温柔一点也不温柔呀!温柔乡杀人也不把命偿吭呀喂!”

——嘿!

——难听死了!

(你唱你的,我凶我的!)(怕你们唱,我们还算凶?)(呸!)——女人就一定要温柔的么?歌是难听,姑奶奶我可一点也不难堪!

温柔漫应了一声,走了过去。

罗白乃望着温柔背影,怔发呆了好一阵,才喃喃地道:“这样的话都能给我及时想出来,嘿……贺员外?浣外衣?欧!嗤!”

他打从鼻子里笑出来,“我还真佩服自己哩……”

然后他又喃喃自语:“……让我恋爱,好好的恋爱一场,可以吗?”

语音甚为温柔,也甚似温柔,还自说自笑。

忽然,头上给人一叩。他痛得哇一声叫起来,回头看,却是师父:“天大地大”班师之。

四、何不轰轰烈烈爱一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罗白乃有意无意间听了温柔的心思,也陷足于温柔的心绪里,却没料到,有人却在背后听了他的自言自语。

——幸好不是敌人。

而是比敌人还“麻烦”的师父。

只见班师之似笑非笑的望着他,额上刚好才停着一只老甲虫,他也不以为忤,只诧问他徒弟:“你有病啊?”

“没有。”

“你喃喃自语干什么?”

“没什么。”

班师之可更狐疑了:“你怎么学人家女人说话的腔调?”

“哪有?”

班师之用手摸摸他徒弟的额:“你发烧?”

“谁说!”

“你神经有问题?”

“你才有问题。”

“即你为啥一个人在你那笃大使旁不远发姣?你给自己的臭味熏昏了头脑不成?”

“这……”罗白乃的心绪正陷入一种幽思之中,给他师父这一阵子夹缠迫问,登时变得没有气,反问:“师父,你觉得姑奶奶她是不是也有点儿发姣?”

“什么!?”

班师之叫了起来。

罗白乃觉得自己耳朵给震痛了,皱了皱眉头,再说了一次。

班师之又反应剧烈,再度大叫了起来:“你说什么!?”

罗白乃可火了:“你聋的呀!?这你都听不到!”

班师之板起了脸孔:“你见色起淫心,还敢这样对师父说话?门规何在!”

罗白乃冷笑一声:“门规?嘿!”

班师之气得声都颤了:“你你你,你这逆徒,竟敢藐视祖宗规范!?”

罗白乃肃然道:“不敢。”

班师之狞笑道:“谅你也不敢。咱们门规森严,长幼有序。我师父棗你师公大手神龙说过:不服从师长训令,不敬长上前辈,身为门人,目无尊长,罪该重罚:罚禁闭四个月另七天,要不然,杖三十二,除非罚钱二百八十两银子,才可以替代刑罚。”

罗白乃垂首道:“是,是。不过,师公大手神龙的‘神手宝鉴’也有他老人家话语的记录:要是师不为师,长不为长,自行触犯门规,是为:人先自侮而后人侮之,如门内无人敢制裁这等无行长辈,该由门内正直良善之门徒来对之执行家法。”

班师之大吃一惊:“我几时触犯门规了?你别乱说。”声都颤哆了起来。

“没有?”

罗白乃凑近脸。

“没。”

班师之挺着胸,声调已弱了大半。

“你借了我的钱,没还。”

“……我借你的钱,是替你去赈济华东灾民,那是行善。”

“那我没钱吃饭,谁来赈济我?”

“借你的钱,是替你积德行好,我、我始终要还的。”

“好,那你借了二师弟三师妹四师弟五师妹六师弟七师妹八师弟九师妹十师弟十一师妹甲十一师弟乙十二师妹十三师弟,不,师妹,十四师弟十五师妹十六师弟十六师妹十八师弟和十九师……噢,这个倒忘了是师妹还是师弟的血汗钱,又捐到哪儿去了?”

“我……”

“说!”

“我是做生意。”

“做生意?”

“对,是投资。”

“那赚的钱呢?”

班师之大力的摇首,额上的汗已涔涔而下:“做生意当然有赚有蚀的了……”

罗白乃老实不客气的截道:“那么,本呢?”

“本……”班师之干咳一声,“这个嘛,那个嘛……”

“你别这个那个了。你把钱拿去追陈老板娘,人家瞧不上眼,你就拿去吉祥赌坊,一输,输光了,本呢?没啦棗你!”

罗白乃指着他师父的鼻子:“你对得起我?”

班师之退了一步,掏手帕揩汗:“我……”

“你!”罗白乃又在他师父的鼻尖戳了一记,“你对得起门里那么多的师兄弟!”

班师之尴尬的堆起了笑脸:“我其实也为你们好,我的确曾把钱拿去做生意……”

“做——生——意——唏!”罗白乃得寸进丈的道,“有!你是有做生意。你拿了笔款子去米铺买了三间楼房,不料,蔡京一声令下,朱励父子要运花石纲,就把那地方铲平了,你就血本无归了,你拿什么来还我们?你别以为我不知。我知,我只是一直没说破而已!”

班师之又在揩汗,赔笑道,“是是是,对对对,我的钱都赔光了,可不是吗?拿什么来还呢?只好过一阵子,过一阵再说吧,好不好?好不好呢?”

“不——好!”

罗白乃义正辞严的说:“师兄弟们还天天期盼着你这个师父投资赚大钱呢!你却拿去炒楼买地皮,赔了个鸡毛鸭血的!呜哇……”

罗白乃张大了嘴巴,一副无语问苍天的样子。

班师之可提心吊胆,问:“又怎么了?”

罗白乃欲哭无泪:“我的老婆本,都给你蚀光了。”

班师之安慰不迭:“做生意这回事,不是有赚有蚀的吗?为师今天不错是赔了,但保不准明儿能大赚!你看,写诗的,当才子的,连同做官的,全都下海去了;在庙街那个教圣的沈老夫子,今儿不是去卖老婆饼吗?可赚了大钱哩!原来在米镇的那个梁姑娘,还到妙街去跳艳舞哩……可都赚了不少,过年过节,家里村里,手上都是她的礼。你师父我身强力壮,眼明手快,又怎能落人之后,失礼于人呢?你说是不是呀,好徒弟!”

他亲呢的拍着他徒弟的瘦小肩膀。

他徒弟却眼睛都亮了:“你说的梁姑娘是那个本来在妙街老王井边左侧第一家的那个标致的梁姑娘?”

“对,很标致、美貌、文静的那一个。”

“你刚才说……她现在到了妙街跳……那个什么舞?”

“对对,跳很艳很妖的那种舞。”

“她?”罗白乃吞下一口唾液,“她在妙街哪儿哇?”

“对对对,妙街,唔……”他师父倒有问必答,“妙街怡红院。”

罗白乃咔咔咔的笑了起来。

他笑起来像猫,眯着眼瞄着他师父:“听说,怡红院里的姑娘们可真都不赖吧?”

班师之也咳咳咳的干笑道:“当然了,怡红院姑娘,不美不收,有才有貌,远近驰名,老少咸宜,可不是吗……”

罗白乃忽尔脸色一整:“你说什么?”

班师之愣:“什么?”

罗白乃峻然道:“你这不才是为老不尊、教坏子孙,上梁不正下梁歪吗?”

班师之愕然:罗白乃步步进迫:“你看你,怡红院去过,陈老板追过,这才告床头金尽,你骗了咱们师兄弟的钱,还敢说我见色图不轨?还敢要我视之为师,待之若父!?”

班师之几乎崩溃了:“徒弟,好徒儿,你别这样子嘛,我刚才只不过是跟你开开玩笑罢了,又没真的责罚你,你犯不着这样认真可以吧?我借你们几个钱,虽然有去赌,但确也有去做小生意,我无非都是为了让咱们这没背景没靠山的小小阿婆剑派能有发扬光大,威盖天下,吐气扬眉,有权有势的一日,你又何必大为难师父我呢?为师之心,真苦过黄连啊!”

罗白乃仍咄咄逼人,“那你也非正人君子,干啥要我当圣人?一天要我: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行!嘿!要真的遇上非礼,我还真要大叫呢!”

班师之真的要求饶了:“你叫,你叫好了,好徒弟,大家一场师徒,又在患难逃亡之中,何必小小事便耿耿于怀,记仇在心呢?”

罗白乃忽尔笑了。

他笑起来憨极了。

像头会笑的小牛。

“师父,您也别太认真了,我也只是跟您开开玩笑而已。大手师公虽然说过:见色不乱真君子。英雄难过美人关。人生自古谁无死,赢得千古薄幸名。人要正派、正义、正经,不可沉迷于女色,酒色财气,四大皆空;尤其是色,更是红粉本骷髅,骷髅乃红粉……师父,我背的对不对?记得清不清楚?”

“清楚,清楚。”班师之阿谀的道,“一清二楚,你奶奶的,你记性真好。”

“不过,”罗白乃谲笑道,“话确是这样说,但大手神龙师公他老人家,好像不也是有三个老婆,四个妾侍……”

“嗯……应该是五个妾侍……”班师之悄声说,“情妇还不计在内。”

“这不就是了,师公真聪明!”罗白乃于是下结论:“师公的真精神乃:做一套,说一套!人性天性,可以迁就,不可扭曲,你尽管做,但不要乱说,这不就得了,也应合了师公他老人家更深一层更高一层的真精神、真内涵了。我们永远追随他老人家最高指示的大方向走便是了。”

班师之对他徒弟的高见十分苟同,还补充道:“何况,你师祖……”

罗白乃一怔,“师祖?”

“就是你师公大手神龙师父的师父,本门开山祖师爷,《风月神经》的原着者,冯三诗,江湖人称‘三诗上人’。”班师之的眼光里充满了崇敬仰慕:“上人说过:‘本门心法,不传邪魔外道,一定要格守规律,严格自制’,但他又有附偈第十三条第一项(丙)

曰:‘性情为本,心神为经;心性之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大概指的就是今天咱两师徒悟得的意思。“罗白乃当然大以为然:“所以我们今天都没有错?”

班师之霍然道:“对!”

罗白乃更进一步眉飞色舞道:“我们今天只是在思想境界上更上一层楼而已!”

班师之黯然道:“对极了!”

两师徒十分振奋,简直要击掌为盟了。

罗白乃忽然不解的问:“既然我们都没有错,为何都没有钱?”

班师之为之黯然。

这次,到罗白乃揽着他师父的肩膊,表示亲昵和同情:“师父。”

“嗯?”

“有一件事,徒弟不知该不该说?”

“你说。”班师之忽然聪明了起来,“哈哈,敢不情你想托我去向温姑娘提亲不是吧!”

“哪儿的话,师父,你别想歪了!”罗白乃愠然道,“师父,我是考虑到你终身大事上咧!”

“我?”

班师之呆了呆。

“对。师父,你可知道:春天来了?”

“知道,春天来了。”

罗白乃指指天边:“春风吹。”

班师之望望天上白云:“春风吹得好。”

罗白乃道:“花开了。”

班师之道:“花开得好。”

罗白乃:“冰融了。”

班师之:“融得好。”

白乃:“鸟在叫。”

师之:“叫得好。”

罗:“心在动。”

班:“动得好。”

“你呢?”

“你呢?”

“我是问你啊,师父!”

“我?”

班师之给问得傻住了。

“对,你。”罗白乃说,“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论婚嫁,长者为先。师父,你今天四十有二了吧?春风吹春花开春天来了,你的春心没动过吗?但你年纪己近秋天,不,已到了秋决时分了。你若嫁不出去,不,娶不了媳妇,徒弟我怎么办?”

班师之一时恍恍惚惚的,还没回过神来,只漫声应了一句:“你怎么办?”

罗白乃叹了一声,又搂着他师父的肩膀:“师父,我没有关系。我还年轻,潇洒,貌美,有才,有势,聪明,智慧,风流,倜傥……我都不好意思赞自己那么多,而你徒弟我又是个过分谦虚的人……但你不同,师父,我尊敬你,你拉矢多过我吃饭,失意过多我睡觉,你人生经验丰富,虽然脑袋依然幼稚,但毕竟已人老珠黄,我看你,得要着急一些,找头家,不,找个好姑娘嫁过去,哦,假如你有那么大好像徒弟我的本事,娶过门来也行。别老要我操心您,好吗?师父!爱在深秋,总好过冷在残冬棗风烛残年孤枕眠,可不好受啊,师父!”

班师之听得热泪盈眶,点头不已。

然后他徒弟又坠入了寻思里,兀自喃喃不已:“青春只一次。青春是不经用的东西。宁为情义死,不作冷漠生。姑奶奶啊姑奶奶,你忧思不断,何必何苦?何不干干脆脆、轰轰烈烈的爱他一场!”

班师之看了他徒弟半天,好像正在鉴定他是不是个怪人、甚至是不是个人似的,好一会才恍悟道:“难怪春风在吹了。”

“哦?”

“无怪春花开了。”

“唔?”

“春天早就来了。”

“什么意思?”

“徒弟啊,春天早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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