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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兵团-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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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兵团 第一节(5)
信念是战胜一切困难最锐利的武器。
酷热的沙漠中,信念就是水,就是鼓舞我们往前走的绿洲。
。。
大兵团 第二节(1)
那真是一场闻所未闻的奇遇,更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搏杀,如果罗正雄稍稍晚上几分钟,或是在沙漠里迷上一会儿路,后果将不堪设想。
事后想起来,罗正雄仍忍不住倒抽凉气。
罗正雄是在傍晚时分到达那儿的,记不清他已翻了几座沙梁,越了几道沙壑,反正,站在九景儿梁上时,夕阳已残血似的泼下来。罗正雄一眼望见那抹绿,真的,按说站在那个地方是看不见那抹绿的,可罗正雄分明是望见了它。那绿盈盈的,闪着光,泛着波,令九景儿梁上的他顿然扫去疲惫。那不是幻觉,罗正雄后来再三想过那个傍晚沙漠里发生的一切,点点滴滴,都很真实。他当时确实是被那抹绿吸住了,灌了铅的双腿忽然间有了欲望——冲下去的欲望。他站在沙梁子上,似乎冲沙谷里吼了一声,似乎没,但他心里确实发出过一种声音。那是被荒漠灼痛了的双眼望见绿时情不自禁发出的唤,那是焦渴的心田闻见水的气息时自然升腾起的响,喜浪滚滚啊!罗正雄几乎以野马脱缰的速度朝九景儿梁下冲去。
那是怎样一道梁啊,你在沙漠中,几乎望不见那样的梁,或者,那原本就不叫梁。沙漠是生不出那种梁的,那梁只在深山峻岭中有,只有罗正雄的老家有。从九景儿梁到对面的十景儿梁,似乎只有一步,罗正雄如果用力一点儿,几乎就能纵身跃过去,可那一步是没有人能跃过去的。很多个日子后,罗正雄带着万月拿经纬仪测过,那看似一步的距离,其实比黄河还宽,但站在九景儿梁上,你看十景儿梁,仍觉得它只有一步。
那一步是心的距离,你认为近它就近,你认为远它就远。万月后来这样解释了一切。可那个傍晚,那个被血似的夕阳笼罩了一切的傍晚,罗正雄心里是没有这些想法的,他就一个念头:必须要找到万月,一定要找到万月。他甚至怀疑,站在九景儿梁上吼出的那一声,事实上只可能是两个字:万月。
罗正雄不是跑下九景儿梁的,他跟万月一样,是被流沙送下去的。很多年以后,罗正雄在九景儿梁建起了一个滑沙场,还特意给它起了一个名:万月梦园。
细沙如同一只有力的手掌,不容置疑地将他一把推到了谷底。
那是一种梦幻般的感觉,那是一种天旋地转撕心裂肺的感觉。
坠入谷底,罗正雄拼命呕吐起来。沙把他的整个肠胃洗涮了一遍,沙也把他的灵魂彻底洗礼了一遍。等他艰难地支撑起身子时,世界变了,天不见了,地也不见了,能看到的,只是一条窄而长的深沟,幽幽的,空灵,神秘,密布着阴暗,还有看不见的危险。罗正雄下意识地拔出枪,从九景儿梁失重般地一头栽下时,他的手居然能死死地捂在枪上,可见他跟枪是怎样的一种亲密关系。他往里走,完全是下意识的,他已失去了方向,压根儿辨不清东南西北,他觉得应该往里走,步子就往里迈。后来他才明白,那根本不是里,沟谷是没有里外的,它像一根腰带,环住了九景儿梁,无论从哪个方向走,他都能遇到那片绿,遇到绿中跟死亡对峙的万月。
万月跟死亡只有半步之遥,或者说,她的一条腿已踩进了死亡谷,另一条腿正挣扎着,一步步地向死亡靠近。
跟她对峙的,正是那头受伤的野猪。
这一切或许都可以理解为巧合。九景儿梁是神秘之梁,那谷底更是神秘之谷,多少代,多少人,几乎没有谁把脚步送往那儿,送去了,也只有一死。因为你在清醒的时候,是不敢把脚步送往那座梁上的。那用老天之手堆起的沙梁,是很难用双脚跋涉上去的,即或你有通天的本事,跋了上去,那谷底也是等着葬你的穴。后来在开发滑沙场时,已经脱下军装多年的罗正雄就亲手捡起过一堆白骨。
向导铁木尔大叔就说,只有心灵迷失了方向的人,才能站到九景儿梁上;只有灵魂被神掏走的人,才能安全地降临到谷底。可见,那个傍晚,罗正雄是迷失了方向的;两天前的黄昏,万月也是迷失了方向;还有那头野猪,它在更早的时候就迷失了方向。
大兵团 第二节(2)
是野猪最早发现了那片绿,那头伤了一条腿的野猪从野猪井方向一路逃来,逃到九景儿梁上时,它坠入了谷底。在对绿的敏感上,野猪的嗅觉远远超过了人类,因此那头野猪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寻着那渴望已久的气息,很快窜入了那片灌木林。
野猪后来发现了水源,清凌凌的,像沙漠中一眼圣泉,往外咕嘟咕嘟冒着水泡。每一颗水泡,就能孕育一个生命。野猪足足饮了一个小时,等它抬起头时,才发现那一汪水源让它饮没了,饮干了,如果再想饮,它就得蹲边上等。
野猪决计等。万月一头闯进灌木林时,它正在睡觉。
望见灌木林的那一刻,万月几乎要晕厥过去,她似乎看到母亲在前面招手,并发出亲昵的呼唤。哦,母亲,万月幸福地叫了一声,一头扎进灌木林。万月比野猪更猛地饮了一场,真是痛快。
母亲!幸福的泪水滚滚而下。
泪水退潮时,万月揉了揉眼,再揉揉,还是觉得奇怪。她明明是一个人扎进灌木林的,怎么一抬头,眼里多了个东西?万月起先弄不明白那是头啥,只觉它很陌生,很庞大,牛似的,不,比牛还猛,还带股蛮气。是啥呢?万月静静地瞅着那头怪物,心里发出这样的疑问。蓦地,万月明白了,野猪,她遇见了野猪!
万月曾经遇到过野猪,那是参加解放军以前,那时她的身份还很特殊,特殊得几乎不能跟别人讲。那一次她险些就被野猪吃掉,幸亏有个人在关键时刻救了她。
救她的人身份更为特殊,救她的人后来成了她的灾难。
是的,灾难。万月现在还身陷灾难中,不能自拔。
野猪静静地瞅着她。
万月没敢动。认出是野猪时,她首先想到的,便是不能动。有人教过她这个求生术,在野外遇见狼或野猪什么的,一定要镇静,你不动它就不敢动。
野猪也没动。野猪更有这个本能,遇见不了解底细的牲灵,最好先不要乱动。
灌木林里出现了一场奇特的对峙。这是黄昏快要结束时发生的事,这一天的黄昏似乎有点儿长,万月站在九景儿梁上时,夕阳的余晖就已泼下来,这都过去了两个多时辰,那淡淡的光影还从刀劈一般的斜缝里漏下来,映得灌木林光怪陆离,映得那头野猪越发地具有某种力量。万月快速地思考着,这个时候除了冷静,就是要想出办法,对付这头怪兽的办法。它会怎样扑向我呢?万月料定野猪会扑,它会选择一个最佳时机,前蹄张开,后蹄一用劲,一个凌空跃起,扑向她。那张凶恶的嘴巴便是致命的武器,如果躲不开,她就会成为一道好菜,让这头怪兽贪婪而又尽情地享用。它会咂干她的血,会撕开她的身体,然后用锋利的牙齿,一口口地,将她美丽的肢体咬成碎块。万月疼起来,感觉自己已被野猪击中,已被它凶残的牙齿吞噬。她努力镇静着,尽量不往这个方向去想,可是不行,她拒绝不掉这种可怕的想法,她甚至想起了第一次被“吞噬”的情景。尽管那不是野猪,尽管那是她的救命恩人,可吞噬的手段还有疼痛感却让她感到那就是一头野猪,甚至那人的牙齿也有点儿像野猪的牙齿,在疯狂地咬着她。万月感到一阵剧痛,很真实,仿佛身体的某个部位还含在那张嘴里。那是一张能言善道的嘴,也是一张极尽巧舌的嘴,可惜那嘴里没一句实话,没一句能打动女人的话,但偏偏,万月就掉进了那张嘴里。我怎么能掉进那张嘴里呢?万月瞬间恍惚,思想离开了身体,往另一个方向跑。这很危险,如果野猪选择这个时候袭击,万月是躲不过去的。
野猪没。搏杀之前,它必须弄清有没有陷阱。
万月轰走那个男人,她必须清醒,必须全神贯注,这时候想那个男人显然是不理智的,野猪正虎视眈眈盯着她,她首要的任务就是把这头野猪干掉。
怎么干呢?万月开始想策略。如果从容一点儿,万月会先设下一计,一个圈套,让野猪钻进来,那样就好对付了。可惜野猪不给她机会,她的才能没办法施展。万月先是看清它肥硕的肚子,如果它扑,就对它的肚子下手,这么想着她摸了一下刀。万月有刀,很精致,很锋利,如果比杀伤力,这把刀比军用刺刀还管用。这是万月的秘密,特二团没人知道,也不能让他们知道,因为这把刀不是谁都能拥有的,她相信就连罗正雄,也没有机会看到这么精致而又恶毒的刀。
大兵团 第二节(3)
这把刀来自德国。
万月接着看清了野猪的腿,尽管光线很暗,万月还是一眼断定,这是条伤腿,伤得还不轻。这更好,万月心里莫名地轻松了一下,野猪的凶狠就在于腿,失去一条腿,野猪的杀伤力就会减半。如果它扑,身体就会倾斜,那样给她的机会就更多,万月判断着,能不能一刀击中它的脖子,或者直接攻击它的眼睛?这样太冒险,要是一刀不能夺命,它反扑过来,情况就糟了。
这时候万月又摸了下另一条腿,她的小腿,那儿有条绷带,绷带里还藏着另样东西,也是件秘密武器。万月想,它总算派上用场了。刚接到命令要她到特二团报到时,万月还犹豫过要不要带上它。现在看来,带得很正确。这么想着,她又感激起那个男人来,是他让她最终下了决心。万月还记得临行前他说的话:“那儿情况复杂,随时都会遇到生命危险,你必须把它带上,这东西比枪更管用。”
万月相信,对付野猪,它的确比枪更管用。
天彻底黑下来。天一黑,野猪的两只眼便如同掉进黑洞,再也不起作用。
这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不是发生在这两个生命身上,而是那眼咕嘟咕嘟响着的泉水。那眼水井突然没了响声,彻底地没了。万月正在生疑,以为什么干扰了自己的听觉,忽然就闻见一股奇特的味道,这味道淡淡的,犹如一股远古的香气,从地层深处悠悠荡来,令人嗅一口便能沉醉。万月打了个哈欠,然后,她就迷迷的,晕晕的,坚持了没多久,身子一软,倒在了灌木林里。
这时候,离九景儿梁很远的地方,那座古寨里,政委于海正在组织一组成员召开一场检举会。水囊被扎,全组人最后救命的水泄漏一空,这在兵团历史上也是少有的事,于海不能不急。可光急不顶用,他调查了一天,除了一营长江涛汇报说,半夜时分他曾看到仪器手万月往那个方向去,别的同志都提供不出有价值的线索。他正欲怀疑万月,记录员田玉珍马上说:“万月每天晚上都起夜,她有失眠症;再说,她去水囊那边,就是怕有人搞破坏。”
他到底该信谁,或者谁也不信?但,水囊被扎,明显是有人搞破坏,而且这人就在一组当中。是谁?既然能扎破水囊,他就有可能做出更可怕的事,如果……于海不敢想下去。就因为他多问了一句,她便一怒而去。她是赌气而去,还是?情况不容他多思考,他必须趁势发动大家,将这个暗藏的敌人挖出来。
情况远没于海想的那么简单,检举会开得一团糟,到后来,几乎成了吵架会。
于海忧心忡忡。
大兵团 第三节(1)
罗正雄后来想,如果他不到九景儿梁,如果他不被沙浪推下去,情况可能会是另一番样子。
万月后来才弄清,神秘的九龙泉会在夜间散发出一股气体,这股气体有催眠的成分,人或动物嗅了,会不由自主地进入睡眠状态。等太阳升起,第一缕阳光投向九龙泉时,那股气味便倏地消失。沙漠中这样的神秘景观很多,只不过凭特二团的力量,还不能将它们一一解开。
野猪的适应力远远超过人类,那股气味刚一消失,野猪便睁开了眼睛。但它仍没有向还在睡着的万月发起攻击,万月醒来后,它和她又开始无声的对峙。
罗正雄坠入谷底的那一声响,真可谓惊天动地,巨大的沙浪倾天而下,挟卷着轰轰声,一下就把灌木林的平衡给打破了。野猪怒了,它跃起来,毫不犹豫地伸出两只锋利的前蹄扑向万月。万月惊了,她真是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因此躲闪得有点儿慢,甚至有几分迟疑。她感到肩上传来一股钻心的痛,她咧了下嘴,就看见血喷出来,鲜红的血。
第一扑没能击中要害,野猪调整了下姿势,更猛地反扑过来。这一次它的伤腿害了它。由于转身太疾,那条伤腿还未完全转过向,它便已跃起了,这样它的身子就不能控制成一个整体,前后出现了脱节,这是凌空搏杀中最最致命的。果然,还未等它张开血盆大口,万月的攻击便到了。野猪长嘶一声,知道这下完了,甚至摔不到地上就会喷血而亡。
万月虽已出手,却在关键时刻收回了刀。刀在野猪肚皮上轻轻一挨,像是轻抚了一下,又像是示意它别慌,准备好了再来。野猪再一次腾起。这一次,野猪使出了看家本领,它索性将伤腿提起,不让它着地,用三条腿腾空,效果竟比四条腿时要好。腾起的一瞬,它的嘴巴同时张开,露出锋利无比的牙齿。它扑得既猛又准,而且不容万月躲闪,万月还在愣怔中,攻击便到了。
万月暗叫一声不好,她没想到野猪会把伤腿收起来,三条腿的野猪居然会扑出一个非常漂亮、非常具有杀伤力的动作,脸上便被猛地一击。万月没敢护脸,这时候她握刀的手只要稍稍一偏移方向,就会中了野猪的计,野猪的牙齿会毫不犹豫地咬住她的脖子,那样,纵是她使出浑身解数,也将毫无意义。
万月往后一斜,身子跟野猪错开不到一巴掌的距离。这一巴掌很关键,野猪毕竟比人要笨,错了这一巴掌,它的牙齿便只能咬住万月的肩,而不是咽喉。而它的喉部和腹部则正好成了万月攻击的两个目标,如果万月有两把刀,就能在瞬间扎入这两个要命的地方。
野猪放弃了咬,纵身一跃,从万月身上腾空过去,落在了万月身后。不过它的屁股上还是挨了一刀。
野猪再一次跃起,这是野猪最后一搏了,不管结局如何,这都是它一生最后一次表演。这一次表演真是空前绝后,野猪仿佛不再是野猪,成了万兽之王;那一跃也不像是跃,像什么呢,万月形容不出,罗正雄也形容不出,因为野猪腾起时,整个世界像是被它带了起来,风,沙,天空,灌木林,世界改变了模样,世界也打破了秩序。后来很长的日子里,罗正雄都被震撼在那一跃里醒不过来,真是惊天动地啊。
气吞万里如虎!罗正雄终于想到一句能形容野猪的话。
那一跃以绝版的方式,永远定格在了万月和罗正雄脑子里。罗正雄甚至搞不清,枪是怎样弄响的,子弹又是怎样穿透野猪脑袋以非常生硬的方式结束这场博弈的。野猪倒地之后很久,血染红整个灌木林时,罗正雄眼前还盛开着野猪无与伦比的绝杀姿势。
临时宿营地陷入一片死寂。古寨子发出一股死沉沉的味道。
万月躺在地上,浑身已被血浸透,她弄不清是野猪的血还是自己的,反正,所有人的眼睛都染满了血。
罗正雄久久无话。
他说不出,真是说不出。
两壶水放在面前,血红的水。
。。
大兵团 第三节(2)
没有谁敢上去喝一口,两天没喝一口水的战士们谁也不觉得渴。
政委于海终于耐不住,道:“我去过九景儿梁,那么奇特的沙梁,她是怎么上去的呢?”
罗正雄没有回答。
一营长江涛也按捺不住,道:“她是不是迷了路,掉进死亡之谷的?”
罗正雄轻轻扫了一眼江涛,还是没回答。
田玉珍抱着万月,用眼泪为她清洗着脸上的血。
三天后,罗正雄带着一组全体成员,还有一水囊九龙泉的水,回到了营地。无论如何,他要把扎破水囊的人查出来。
会议开了两天,除了于海已经在古寨子查出的那点儿线索,罗正雄一无所获。夜风再一次席卷营地时,罗正雄走出地窝子,望着挂满星星的苍穹,他忽然问自己,我是不是被什么假象迷惑了?
政委于海跟出来,默立在他身后,自言自语道:“会不会有人一直跟着我们?”
“你说什么?”罗正雄被于海的话吓了一跳。
于海赶忙说:“你别紧张,我也是瞎猜。”
恰在这当儿,营地里突然闯进一峰驼,还未等哨兵发出声音,驼上重重栽下一个人。罗正雄跟于海几乎同时扑过去,他们看清了来人:驼五爷。
“团长,出事了……”驼五爷从地上艰难地撑起身子,用最后一丝力气说。
…………
事情到底怪不怪驼五爷,没有人说得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只派两个年轻的士兵跟驼五爷去取水,这是决策上的错误。
为此,罗正雄和于海应该承担全部责任。
驼五爷他们并没到二师八团去取水,按当初于海的指示,他们应该到八团。八团是于海曾经呆过的地方,也是离营地最近的一个团。于海还给八团团长带了封信,让他在回来的路上护送一程。如果真是去了八团,一切就有可能幸免。按于海跟八团的感情,八团就是全程护送也有可能。毕竟,特二团要做的事,关系到整个兵团的未来,在全兵团一盘棋的战略思想下,八团这样做,也是以实际行动支持特二团。于海当初之所以轻率地决定只派两个战士跟着驼五爷,不能不说有这方面的依赖思想。事后的总结会上,他把自己狠批了一通,认为这是投机主义思想在作怪。
这又能顶什么用呢?失去的生命再也不可能复活,那可是两条年轻的生命啊,其中年小的那位,刚刚满十七岁——出事那天,正好是他十七岁生日。
悲哀笼罩了大漠。
驼五爷他们取水的地方,叫七垛儿梁,跟八团有将近四十公里的距离,按来回算,可以节省两天时间。驼五爷这样做,应该是好心。他说七垛儿梁有他一个故交,是个老羊倌,在那寨子里很有威信,找到他,取水是没一点儿问题的。甭说五峰驼,就是赶上一支驼队去驮,也不会说个不字。还有,七垛儿梁不缺水,那儿有一口古井,很怪,越到旱时,井里的水越旺,几辈子了都如此,惹得周围的寨子都当景儿看,三伏天赶着驼专门来取水,说古井的水喝了有灵气,还能祛百病。就连北疆的几个王爷,也都亲临过七垛儿梁,还送那么好的花帽给七垛儿人,说是让他们好好守着圣泉,千万别负了上天的一片好心。
两个士兵当然想看看圣泉,再者,省两天路程,对谁来说,都不能不考虑这点。
七垛儿梁取水的过程果然顺利,老羊倌真是个热心肠人,不但帮他们装好水,还烤了全羊招待;临出发时,又支援了部队两峰驼,驼上满是七垛儿人送的食品,说是七垛儿人对解放军的一点儿心意。“感谢解放军,感谢毛主席。”亲切的话语一直喊到了寨外十里处。
驼五爷很得意,这一次,他算是在两个年轻的士兵面前露足了脸。
第一天走得很顺利,第二天也算是顺利,第三天,遇了一场风。
无风无浪以前,两个士兵的机灵和可爱真是让驼五爷受用。驼五爷从没遇到过这么开心的宝贝,开心死了,能说会唱,肚子里讲不尽的故事,听得驼五爷耳朵痒痒,心也痒痒。驼五爷说,早知道当兵这么好玩,年轻时就该去吃兵粮。
大兵团 第三节(3)
风一来,年轻的劣势就显了出来。真是差劲得很!驼五爷这样评价两个年轻人。那风其实并不大,也没多险恶,唯一令人难受的就是睁不开眼。这是典型的沙尘,漫天漫地,风挟着稠密的沙,并不流动,就漫在天空里,世界污浊一片,你连呼吸都不敢有。驼五爷让两个年轻的士兵把帽子取下来,捂住嘴,这样就能接上气儿了。两个士兵照做了,可走了不到五十步,两个人就再也拔不动步子。这风不像厉风,厉风能把人吹起来,你想停都停不下。这风不,这风旋在天地间,似一张网,目的就是把人网住,让你寸步难行。驼五爷艰难地赶着驼,他知道这时候不能停,你要在原地停下,没准儿一个时辰后,你就被黄沙掩埋了。风看似不流动,其实它在拼命地往下降沙,这叫搬沙风,它能把几百公里外的沙子成吨成吨地搬过来,一夜间降下一座沙山是常有的事。过去有多少个古寨子,就被这样的风沙给埋了。当地人一遇到这种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牵上驼逃。驼有灵性,知道这风朝那个方向刮,知道从哪个方向逃就能把命保下。人不行,人让风沙迷住,是没有一点儿方向感的,感觉满世界都是风,都是沙,逃到哪儿都是死,再说你压根儿就没法逃。
没办法,驼五爷拼上力气走近他们。这时候说话是听不到的,做手势也不行,耳不管用,眼又睁不开,互相间交流,完全凭的是经验,可这两个年轻人,缺的偏偏就是经验。驼五爷真是后悔,咋就要了两个年轻人,一路上尽顾着听他们说唱,反把正事儿忘了。应该提前给他们讲点儿经验,或者讲点儿应对办法也行。无奈之下,驼五爷用尽力气,将两个年轻人扛上驼,拿绳子捆在驼上,这样,驼走他们就走,驼不迷失他们就不会迷失。
可惜,两个人还是迷失了。
驼五爷真是搞不清,咋就会迷失哩?明明是捆好在驼上的。一捆到驼上,驼五爷就顾不上他们了,他得设法让七峰驼尽快逃出风圈。按他的估计,要逃出这个风圈,至少得一天一夜的路程。他给自己的驼作番交代,那是头很有灵性的驼,跟了驼五爷好些年,驼五爷每一巴掌,它都能领会出意思。果然,驼五爷拍完五掌后,这头叫做“老海儿”的驼便走在了最前面,其他的驼循着它的声音,一步步地跟着它走。驼五爷这才跳上最后一峰驼,身子紧贴着驼背,有点儿被动地把命交到了驼手里。
没想他们走了整整两天两夜。这个风圈比驼五爷估计得要大,大得多,幸亏有“老海儿”,幸亏是驼五爷,不然他们是走不出风圈的,有多少人就这样被风圈吞噬了。
逃出风圈,驼五爷庆幸地舒了口长气,这下他可以睁开眼睛了,他要好好看看狗日的风圈到底有多大。天呀,比世界还大,比天还大,驼五爷活了大半辈子,还真没见过这么大的风圈,了不得。
驼五爷紧跟着又叫了,前前后后慢悠悠跟上来的驼上,没了人影。水囊在,食物在,所有的东西都在,就是没了人影。人哪去了,两个兵娃哪去了?
天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驼五爷立马紧起心,前前后后巴望起来。可视线被黄沙牢牢遮挡了,风圈还在缓缓地移,往南,又像是往东,就像一个庞然大物,以极慢极震撼的速度,把还没吞食的地儿往风肚子里吞食。后面,是烈日炎炎的黄滩。驼五爷仔细辨认了一番,才发现“老海儿”把他们带进了干驴皮滩。
天呀,干驴皮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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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兵团 第四节(1)
干驴皮滩是新疆最有名的一座滩,这滩大得很。
据说,很早很早以前,这儿是一片湖,叫什么湖来着,驼五爷忘了,或者他压根儿就没听过。因为他爷爷的爷爷活着的时候,这儿就叫干驴皮滩了,湖只是一个影子,一个传说。而驼五爷是不大相信传说的,他只相信一句话: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干驴皮滩他来过,不止一次。沙漠里奔命的人,哪个能躲得过这滩?驼五爷打十五岁给人家当驼脚,后来混成驼客子,再后来,成了驼把式,这一生在沙漠里踩下的脚印,怕是比羊粪蛋子还密。这滩,怪吓人的。驼五爷记得一句话,是甘肃那边来的驼客子说的:宁黄河九十九道湾,不走西口一张干驴皮滩。这话是大实话,只要走过干驴皮滩的,没一个不为自个儿还能活着出来而热泪染襟。这滩寸草不生,甭说草,就连沙子也很少有。整个滩就像一张硕大的驴皮,光溜溜的,沙子在上面都很难站住脚。风像一把铁扫帚,不时清扫一下,这滩,就干净得什么也长不出了。而且奇怪的是,别的滩会裂,风吹日晒,那滩就像裂开的牛皮,到处张满嘴;这滩不,这滩你很难找到一个缝,它太牢靠了,牢靠得你拿刀都劈不开。脚踩上去,你能听见整个滩在响,嘣嘣的,就像有人在敲鼓,发出的声音浑沉而嘶哑,就像冤魂在深夜里叫唤,很骇人。人们怕它,不只是怕它这声音,更怕它的脾性。这滩是有脾性的,走过的人都说,这滩是个驴脾气;你越急,它越粘你;你越渴,它越晒你;你越乏,它就变着法子让你更乏。总之,在这滩上走路,急不得,慌不得,更缺不得——你要是少了干粮和水,就等死吧,甭指望还有啥能救你。
驼五爷第一次走这个滩,花了半个月时间,那时他不到二十,体力好,耐旱,一双脚能赶上骆驼。第二次,花了将近一个月,那时他三十。最长一次,他走了两个月,那次他以为自己就走不出了,会永远地留在这干滩上,后来奇迹般走了出去。不过他付出了代价,十二峰驼还有十六岁的侄子让他留在了滩里,活生生给渴死了。想想,驼五爷的心就往一起疙蹴。
这滩啊,是个乱魂滩,是个要命滩,是个走不过去也躲不过去的滩。
幸亏,老海儿把他们带得还不是太深,也就半天的路程,要不,驼五爷就该哭了。等辨清方向,他捋了下老海儿的眼睫毛,你个老花眼,比我还不顶用,这是乱进的地方么?老海儿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伸直脖子,冲远处的黄沙吼了一声。驼五爷马上说:“没怪你,没怪你啊,能走出来,就是万幸。”
自个儿走出来不算,那两个年轻的兵娃要是走不出来,他这趟可就难交代了。驼五爷一边吆喝着驼,一边放野了目光四下瞅。黄沙洗劫过的沙漠,哪能瞅出个人影来,连个实在些的物都瞅不见。除了沙,就是死亡一般的空旷。
到后晌,驼五爷带着七峰驼,出了干驴皮滩。他的方向跟打七垛儿梁上路时的方向正好反着,是个斜线,也就是说,离营地,反倒比上路前更远。
这就是沙漠,有时候你走了十天半月,吃尽了苦头,回过头一看,还不如不走。但没有谁选择不走,你就是一生都在走弯路,走回头路,你还得走。
不走?不走你到沙漠做什么?
驼五爷笑笑,这时候他居然还能笑出来。笑不出来又能咋地?驼五爷突然觉得自己很深刻,甚至比罗正雄、于海他们还深刻。
一想到罗正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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