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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村往事-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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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米 4(3)
母亲没应声,但是却拿起了两个碗,一个碗是鸡肉,一个碗是腊肉,都盛得满满的。
祖父在旁边探着头看了看说,你都给他吃了,我们还吃什么啊?
母亲说,还有这么多呢,你嫌不够,我们不吃,你先吃。
祖父嘀咕了句什么,抓了把筷子,到堂屋里去了。
我给曾祖父端了肉过去,秦三老汉早在床上搁好了一张小几子。每到冬天,我曾祖父大都是在这小几子上吃饭的,如果他一个人,他就弄好了菜,温好了酒,然后把棉被卷成一个卷儿,再把几子架上去,摆上菜,摆好酒,这时候我的曾祖父就像一只伶俐的猴子,爬上床,把腿塞进卷好的被筒里,支起身子,精心地吃起来。如果秦三老汉来了,就都蜷缩在被窝里,就像两个下棋的人一边一来一往地吃着棋子,一边小声细语地说着话。
我从裤兜里掏出瓶茶坪烧刀子,搁在桌子上,秦三老汉眼睛刷地一下亮了,压抑不住兴奋,颤声说,这么高档的酒啊,你还是给我弄点散酒吧。
三儿,管他高档不高档,是酒你就喝呗。曾祖父很兴奋,他直起身子,秦三老汉赶紧在他背后垫上团棉被。
曾祖父要留我和他们一起吃,我说不了,你们这么点儿,我再一来吃,不没了么?
曾祖父嗤笑说,你龟孙子的心思我还不知道么?你是嫌弃我们邋遢。
我说我哪里敢呢。说着,我拿起秦三老汉面前的筷子,从菜碗里夹了些鸡肉放在曾祖父面前的碗里。曾祖父哆嗦着手拿起筷子,没拿住,掉了。我曾祖父的右手齐根少了两根指头,中指和食指,但是并不妨碍拿筷子,而且运用自如。我把筷子拣起来,递到他的手里,曾祖父颤巍巍地把那块肉夹起来,颤巍巍地送进嘴里,吃了一口,就搁下筷子,不吃了。
我说老祖宗,你怎么不吃了呢?
曾祖父长叹一声,无限哀伤地说,吃不动了,完了。
回到堂屋,祖父祖母,还有我的父亲母亲都坐在桌前等我。父亲已经把我拿回来的茶坪烧刀子开了瓶,凑到鼻子前嗅着。
我说,怎么,还有假么?
父亲说,你上次带回来的就有假,喝起来跟水样的。
我说那是人家送的。
父亲说,那他就是送的水。
父亲给祖父倒上酒,给祖母倒上,给母亲倒上,给自己倒上,轮到我了,我推开杯子说不要。
看我不喝酒,祖父和祖母,父亲和母亲都疑惑地看着。母亲担心地问,你怎么了?怎么不喝了呢?
我支吾说不太舒服。
祖母惊讶地说,你有病?
我说,脑子不舒服,晕乎乎的。
祖父点点头说,好,好,脑子不舒服就不要喝,喝坏了,你就写不出文章来了。
祖母也点着头说是。只有母亲的脸上一片阴郁。
吃了一阵子,母亲叫我过去曾祖父那里看看,看他们的菜够不够,如果不够,她还留了些,如果凉了,端过来热热。
我说,不用看了,曾祖父不吃。
父亲抬起头来,问,那么多好肉,他怎么不吃?
我说,曾祖父说,他吃不动了,完了。
祖父一听,竟然孩子似的拍起手来,嘴里嚷着,好了好了,他终于吃不动了,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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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米 5(1)
第二天一大早,章木匠就来了,站在外面大声吆喝我父亲的名字,安宇文,安宇文。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见有人这么叫我父亲的大名,平常里,他们都叫我父亲“聂耳”。
“聂耳”这个绰号,据说是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有了,我在孩童时代,听见人家这么叫我父亲,感觉很奇怪。后来稍微大了一点,却惊奇地发现这个名字是属于一个叫聂守信的人,人家是个伟大的音乐家,《国歌》就是他写的,传说他有四只耳朵。我的父亲没有四只耳朵,他只有一只耳朵。
据说他的另外一只耳朵是被我曾祖父吃了的——我曾经就此事问过母亲,母亲说没有的事,那是人家瞎说,还说我父亲的耳朵生下来就没有。我问母亲,你长得那么漂亮,怎么会嫁给没有一只耳朵的人呢?母亲说她当时没看清楚,而且一只耳朵也能听见。我认为母亲说的是实话,如果不注意,你是看不见我父亲少一只耳朵的,他的发型从我懂得审美的那一刻,就感觉很奇怪,是那种偏分头,也就是电视里常见的那种“汉奸头”,一边头发多,一边头发少,头发多的那边,掩盖住了耳朵,头发少的那边,就亮出耳朵。
我父亲的脑袋很圆,脸也很圆,是不很合适那种发型的。但是我的父亲却非常固执,几十年来几乎一直保持不变,头发长长的,偏向右边,盖住他那只已经没了的耳朵。 章木匠带了三个徒弟,其中有一个是我小学的同学,姓王,但是却记不得他的名,不过他有一个绰号使我印象深刻,王天棒。我们还曾经同过桌,在我所有童年和少年的同学中,他给我的印象应该是最深的,其中有许多故事,现在想起来都让我忍俊不禁。 我们小学的茅坑是一个长长的壕沟,当中用木板横隔起来,一边是男厕所,一边是女厕所。在木板两边,也就是那长长的壕沟边上,是一长溜小凹,小凹两侧垫上两块砖,我们就蹲在那上面方便。一到下课,厕所里就塞满了叽叽呱呱的孩子,大家排成排蹲在那个小凹上面,拉屎撒尿,那场景,现在想起来,实在蔚为壮观。
我们读书那阵,同学王天棒的个子差不多是全校学生中最高的,因为他的个子高,腿长,跳得远,跑得快,尽管其他方面表现最差,但是每到有体育比赛,天棒必定是要代表学校参加的,而且也只能由他出马,才能拿到名次。现在,我的这位叫天棒的同学,出落得更像一个超级棒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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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米 5(2)
作家,回来啦?天棒跟我打了个招呼,然后从裤带上解下个大水壶,递给我,说,有开水吗?泡一壶,多加点茶叶。
这壶是那种塑料做的,透明,像个瓶子,而且上面还标有刻度,有盖,盖还在瓶颈上连着一个环,可以拎。这种壶曾经风靡一时,那时候参加文学活动,主办方就爱送这个,现在我的家里,还有几个不知扔在了什么地方。
但是像王天棒这么大壶的,我还是生平第一次看见。我晃了晃,笑说,天棒,怎么这么大,跟尿桶似的。
王天棒笑说,你怎么这么早起来就骂人呢,知道不,这东西我还是跑了好多地方才买着的呢。
王天棒正说着,章木匠在一边训斥说,动手了!
父亲把要砍的树,都用刀砍两下,锨掉一块树皮作为标记。父亲气势汹汹地一连锨掉了十八棵树的皮。在我们房前屋后,生长着许多松树,但是成材的却只有十几棵,原来是三四十棵,笔直,而且大,但是在我读书的时候,为了给我筹集学费,父亲每年都要砍几棵,我之所以能走出秦村,走进爱城,我想,完全依赖是这些树的。当我参加工作拿到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除了买了一大挂肉和一大壶酒外,还给家里每个人买了礼物。在家人的欣喜中,我到房前屋后溜达了一圈,数了数那些树,还有差不多二十棵。当我数完树,忽然发现屋檐下站着我父亲和母亲,还有曾祖父,祖父和祖母,他们都看着我。我说,现在让这些树好好长吧,不要再砍它们了。我母亲热泪盈眶,父亲嘴唇颤动着,很激动的样子。曾祖父咳嗽两声,说,幸好你毕业了,要是还读书啊,我就没棺材睡了。
我曾经在一篇散文里写过这个故事,名字叫《拯救树》。我说,为了我的学业,为了我的理想,为了能够让知识改变命运,那些树倒下了,但是当我颇有成就地回到秦村,回到老屋前,在父亲母亲以及年迈的曾祖父的眼睛里,我看见,一棵参天的大树站立起来了,而且,他将屹立风雨之中岿然不动……
现在这些树,远比我当初数它们的时候粗大得多了。如果把这些树都砍了,那么屋子周围就只剩下些矮枝枯条了,这么多年来,它们生活在那些树的膝下,羸弱细小,灌木似的。但是要一气砍掉这些大树,我隐约觉得是不妥的。
我说,都要砍掉么?
父亲看了看我,喘息着,他掏出烟卷,叼了一支,然后打着火,深深地吸了一口,眯缝着眼看着我,点点头。
我说,都砍掉干什么呢?
父亲吐了口唾沫,说,打棺材。
我惊讶地看着那些树,说,这要打多少棺材啊?
父亲没理我,走开了。
章木匠拿刀砍掉大树周围的灌木,清理开场子,天棒就和他的一个师弟走过去,坐在地上一来一往地伐锯。不一会儿,就听见大树倒下来压断小树的劈啪声,随后是一声闷响,树倒了。
我去给王天棒灌满水,等送回来的时候,看见树已经被他们伐倒了五六棵。
我叹息说,天棒,这树起码要五六十年才长这么大,你一眨眼就毁了啊。
天棒接过水壶,打开盖子,小心地啜了一口,说,我也舍不得啊,这树倒得我心惊肉跳呢。
我说你怎么心惊肉跳了?
天棒说,我前些年去平武大山里砍树,有一片林子生得很茂密,夏天进去都得穿上夹衣,阴森森的冷。我很奇怪,别处的树都砍光了,为什么独独那一片留着不砍呢,比我先到的人说曾经砍过,但是每一次砍树都是死了人的,于是就没人敢去动那些树了,说那些树成了精怪。后来老板请来了一个老头,老头干瘦得跟猴样。这一天早上,老头要带我们进林子去砍那些树,都胆小,没人敢跟着去,你是知道的,我胆子大嘛,就跟着进去了。老头在林子里转悠了很久,最后瞄着了一棵老树,我们整整砍了两个多小时才把那树砍得只剩下了一个树心。老头要我走开,我仗着胆大,说要陪他,其实还是为了看看他要搞什么名堂。老头几斧头就把树放倒了,谁知道那树并不朝着原来预计好的方向倒,而是猛地向我扑来,老头赶紧脱了身上的衣服,丢向一边,那树追着衣服轰一声倒了。最后我去把那衣服从树下扒拉了出来,发现被砸得稀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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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米 5(3)
我说这就奇怪了,那树为什么不扑向你,却扑向衣服了呢?
王天棒说,那棵树把衣服当作了人啊!后来我还给老头赔了件衣服呢,那衣服救我的一条性命。
这时候章木匠冲我喊叫道,你快离开,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我说怎么?
章木匠跺着脚说,你快走开吧,昨天晚上我梦没做好!
我吓得赶紧跑开。
。。
肉米 6(1)
吃过早饭,看见秦三老汉在晾晒曾祖父的衣物。看样子他昨天晚上将那一瓶茶坪烧刀子喝得没剩几滴了,他赤红的双眼迷迷糊糊,活动的时候,脑袋直晃悠,好像肩膀无力承受住它的重量,而且手也没有定准,几次看他把衣物往晾衣竿上挂都没挂住,差点就掉地上了,他手脚忙乱,显得有些狼狈。
我走过去,帮秦三老汉把衣服晾好,他打了一个恶臭的酒嗝,熏得我不由后退了两步。
真的是好酒啊,那茶坪……茶坪烧刀子。秦三老汉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这酒嗝隔了夜了,都馊臭了。
我笑笑,问他,老祖宗怎么样。
秦三老汉回头望了望屋子,叔,叔他还在床上睡觉呢。
在我的记忆中,曾祖父是一个从来都早起早睡的人,每天早晨天刚亮,他就走出门,野猫似的在秦村的田野山林游荡。我们吃过早饭的时候,他才两腿露水地回来,不过手上总是有东西的,不是野兔,就是死蛇,或者老鼠,斑鸠,要没有这些东西,也会有一把柴火。吃过他前个晚上留下的剩饭,上午的时候,曾祖父会下一会儿地,只是一会儿,当大家还在地里酣畅耕作的时候,他却回了家,将早上拎回来的野兔死蛇什么的,剥皮,开肠破肚,然后烧着,烤着,煎着或者炒着吃。不一样的东西有不一样的吃法,在这方面,曾祖父是绝对不会随便处理的。中午做的东西,曾祖父会只吃一部分,其余的他要留在晚上吃。吃过了中午饭,曾祖父会在家小憩一会儿,然后出了门,继续野猫似的在秦村的田野山林——有时候也下到河道里去游荡。到黄昏的时候,他回来了,手里依然会有东西……在村里人的眼中,我曾祖父是一个怪物,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怪物呢?他们说什么怪物都可以是,只是一定不会是人。晚饭曾祖父吃得很早,他还会喝一些酒,吃过了,就睡觉了,而这个时候,秦村的许多家庭,才刚刚亮灯。
挖掘一下我幼年时候的记忆,曾祖父好像从来都没有给我们家带来过什么福祉,我母亲是一个不怎么爱说话的非常老好的人,也曾经骂过他是灾星。听过我母亲的骂,曾祖父黯然神伤了许久,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灾星,不仅是这个家庭的,他说他还是整个秦村的灾星。那时候我曾祖父的老态日渐明显,干瘦,因为个子高挑,行走起来,裤管旗帜般在两腿上荡来荡去。他有时候也到学校里来,有一次他不声不响地凑在窗户上看我,谁知道引起了一片恐慌。那天我们正在许老师的带领下唱歌,唱的好像是“我爱北京天安门”。许老师唱一句,我们跟一句,“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许老师的“升”还没有“升”上去,就突然尖叫起来,随即教室里一片尖叫声,有胆小的女同学竟然藏到桌子下面去了。顺着许老师惊惧的目光,我是最后一个看见我曾祖父站在窗户外的,他正微笑着看我。曾祖父显然没想到他的出现会引起这么大的反映,他慌张起来,逃似的离开学校。随着我曾祖父的远去,教室里安静下来,这时候有个同学哭起来,她的同桌举手报告许老师,说她尿裤子了。
对于我曾祖父,大家是又惧怕,又好奇,有点像大家对待蛇蝎的态度。在我的同学们中,和我曾祖父路遇,是没有谁能够保持镇静的,他们如果看见我曾祖父从对面走来,就会赶快绕道而行,当我曾祖父的背影快要消失的时候,他们才会很不甘心地探出脑袋发泄似的大叫两声“野猫子”或“野狗”,然后慌忙埋头藏匿起来,生怕被我曾祖父认出。
天棒曾经干过伤害我和我曾祖父的事,那时候他的胆子特别大,团结在他周围的,也都是一群胆子和个子一样大的娃娃。那天上午,我就隐约感觉到他们交头接耳鬼鬼祟祟在密谋着什么,估计没什么好事,但是却没有想到他们会是在密谋暗算我曾祖父。傍晚,曾祖父从外面回来,血流满面。先是祖母看见了他,赶紧喊我父亲,我父亲和母亲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跑出来一看,吓了一跳,忙上前将他搀扶进屋里。曾祖父伤得不轻,头上一个大窟窿,哼哼唧唧小声呻吟,浑身战栗。父亲要送他去村上的医疗站,曾祖父不去,说躺躺就好了。祖父在一边嘀咕说,这些家伙,谁啊?谁下手这么轻?要下手就该下狠些嘛!祖母把祖父推到一边,抓了一把香炉灰过来给曾祖父捂在头上。那是我们秦村止血的妙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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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米 6(2)
第二天,远远的看见天棒他们一个个眉飞色舞说着什么,可是等我走过去的时候,他们就都住了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第三节课是体育课,我去上厕所的时候,有同学尾随过来悄悄告诉我,王天棒他们昨天下午伏击了我曾祖父,他们藏在一个高高的土坎后面,每个人书包里都装满了鹅卵石,等我曾祖父走过的时候,他们一齐向我曾祖父扔那些鹅卵石,我曾祖父还没有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那些雨点般的鹅卵石击中了。他摔倒在地,等了好久才艰难地爬起来,王天棒率领他的伏击队伍,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正说的时候,王天棒过来了,他说他在门口什么都听见了。那个向我告密的同学被王天棒抽了两个嘴巴子,还差点被推进粪坑里。我知道自己斗不过王天棒,而且在曾祖父被打的事情上,我的态度很暧昧,丝毫没有要追究的意思,就埋头想要走开,谁知道王天棒并不放过我,他抓住我的手扭到背后,押着我离开厕所,到了学校后面的一片林子里。早有一帮子同学在那里等候着。
我把小怪物抓来了。王天棒说着,把我搡进人群里,那些平素和我关系还不错的同学把我围住,一个个居然都面无表情。
张开嘴巴。王天棒走过来,命令道。我冷冷地看着他,说,我为什么要听你的。王天棒啪的一巴掌抽在我脸上,说,叫你张开就张开。我愣了一下,缓过神来,啪的一耳光反击过去。于是我们打起来,我肯定不是王天棒的对手,而且他还有一群帮手,我最后被他们摁在地上。我还不相信了,你那是一张铁嘴?王天棒叫嚷着,找了一根肮脏的树棍过来,想要撬开我的嘴。我知道一旦对抗,只会更加遭殃,于是张开了嘴巴。王天棒掰开我的嘴巴,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看,感觉蹊跷地说,咿,没有啊,怎么会没有啊?有同学说,他还没长大呢,要长大了,就肯定有了。就在他们还要对我做点什么的时候,老师在操场里叫喊,问我们躲在树林里干什么,赶快出来,集合跑步。
后来我才知道,王天棒他们掰开我的嘴,是要看我的嘴里有没有獠牙。他们始终认为,我曾祖父的嘴里有獠牙,说吃人肉的人就会有獠牙。而且他们断定,我长大后,会跟我曾祖父一样吃人肉——说不定现在已经在开始吃了。
那天晚上回家后我去看望了曾祖父,他躺在床上,秦三老汉也在床边,伺候他。我告诉曾祖父,说我知道是谁打了他。当我说完了王天棒伏击他的事后,曾祖父招招手,我走到他跟前,他抚摸着我的脸,问我,你是不是也被他们欺负了?我说是。曾祖父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一字一顿地说,他们今后不会再欺负你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老想曾祖父说的那句话,琢磨他说那话时的表情,我感觉那句话里应该还有话,也就是如今说的潜台词。从那话的语气里,我听出了一种尖牙利齿上下交错磕碰和咀嚼的声响,还嗅出了一股血腥的味道。我猛然明白了,我曾祖父要对王天棒下手了。他会把王天棒他们怎么样呢?吃掉吗?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我看见秦三老汉在外面搓洗我曾祖父那沾满血迹的衣服,我问他曾祖父怎么样。秦三老汉先是表扬了我一番,说我有孝心,知道问老人好,然后才告诉我,曾祖父的身体已经好很多了,他出去了。后来我才知道,我曾祖父伏击王天棒他们去了。他从王天棒必经的路边猛地钻出来,一把抓住他和另外一个家伙,这两个家伙一见我曾祖父,都吓得瘫软在地,草鸡了。
当我在学校里看见王天棒的时候,这家伙面色苍白,走起路来双腿打颤,看我的目光,也变得敬畏起来。据说另外一个家伙由此得了梦游症,后来到处求医问药,也没治好。我不知道当时曾祖父究竟使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将王天棒这样的家伙,不伤一根皮毛就治理得如此服服帖帖。这次见王天棒跟着他的师傅章木匠来帮忙打棺材,我倒想找个机会,好好问问他,也不知道这家伙对那些过去的事情是否还记得清楚。估计是记得的,和我曾祖父路遇都会成为那些孩子的噩梦,就算王天棒的胆子再大,被我曾祖父治理,也不会不使他记忆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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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米 7(1)
自从以写小说为业后,我就没有了吃早饭的习惯,因为晚上总是睡得很晚,起来的时候已过了早饭的时间,而且也不知道吃什么,更懒得去弄。加上夜里灌进肚子里的那些酒水总是才开始发酵似的,咕噜咕噜在胃里冒着泡,胸闷腹胀很不舒服,哪里还有什么胃口,由此,就断了吃早饭的习惯。
我不吃早饭对于家里人来说,他们是早就习惯了的,但是王天棒和他的师傅却觉得很不可思议,问我,还有这么大一上午呢,要是饿了怎么办?
我笑笑说,不会觉得饿的。
他们吃饭的时候我到曾祖父门口看了看他,他还在睡觉,一动不动。我兜了一圈,回头看见曾祖父的睡姿还是那样子,一动不动,我侧耳听了听,可以听见隔壁王天棒大快朵颐的咀嚼声,却没有听见曾祖父有呼吸声。
我凑过去,看见曾祖父微闭着双眼,好像已经没了鼻息。我唤了两声老祖宗,没动静,感觉不妙,莫不是他已经过去了?我哆嗦着手,凑到曾祖父的鼻子前,想探探他究竟还有没有气息。手刚伸过去,曾祖父的脑袋突然一摆,吓了我一跳。曾祖父睁开眼睛,说,我还有气呢,没死。
我讪讪地笑笑,老祖宗,我等着你呢。
曾祖父说,你等我干什么?
我说,等你给我讲你的那些陈年往事啊。
曾祖父说,记得呢,等等我就起来。
出了曾祖父的屋子,看见王天棒已经吃过了,龇牙咧嘴地拿着根竹签子在嘴里面鼓捣着,不时呸呸地将塞在牙缝里的残菜往外吐着。掏完牙齿,王天棒取下夹在耳朵上的烟,晃眼看见了我,把那根烟递给我,我说我不抽。
王天棒点着烟,吸了两口,眯缝着眼睛说,作家,你写的书我看过。
我问什么书。
王天棒挠挠头,说,想不起来了,但是内容我还记得一些。
我说什么内容呢?
王天棒说,说的是你们城市里那些女人的事,说一个女人喜欢上了另外一个女人,最后霸占了她,但是另外一个女人把毒药注射到橘子里,杀死了她。
我点点头说,哦,你看的是《软伤》。
王天棒说,管你软伤还是硬伤,我只一看,就觉得你是胡编乱造的。
我说你怎么会认为那是胡编乱造的呢?
王天棒笑起来,怎么会女人喜欢搞女人呢?就算再怎么变着花样搞,也没有男人搞着舒坦啊!
我笑了,你怎么会买那样的书呢?是不是看见封面上印的有光屁股女人啊?
王天棒嗤笑一声,说,我才不会买你那狗屁书呢,是我那婆娘上街的时候看见地摊上那书面印的有你的名字,说是你写的才买了的。
我说你老婆是谁?
王天棒说我老婆是谁你都不知道?还说你时常回秦村呢,许继红啊。
我惊讶地看着王天棒,你老婆是许继红?
王天棒奇怪地看着我,怎么了?
许继红就是我们那个许老师的女儿,当初也和我们同一班同学。我向王天棒竖了竖大拇指,王天棒,你真厉害,把许老师的女儿都搞到手上了。
谁料王天棒的脸上并没有被奉承后的沾沾自喜,而是撇撇嘴,懊恼地说,她是二婚。
我看着王天棒的脸上有些晦暗,也不好问怎么回事,正想着要转换话题,王天棒突然说,这次我听说你们家打棺材,本来是不想来的,是许继红叫我来的,说看在你的面子上。
我说,你不来,是不是记恨我曾祖父啊?
王天棒笑了,说,那个老不死的,我现在看着都还有点怯他呢。
王天棒跟我讲了当年我曾祖父伏击他的事。王天棒说,我曾祖父把他们抓住后,也没打他们,他把嘴巴凑在王天棒的耳朵边,王天棒吓得直哆嗦,他以为我曾祖父要吃他的耳朵,竟然哭起来,我曾祖父在他耳朵边压低声音说,你个兔崽子今后要是再欺负安子,我就宰了你!说着,我曾祖父伸出舌头,在王天棒的脸上舔了一下,王天棒脚底一软,屁股一颤,尿裤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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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米 7(2)
说到这里,王天棒摸摸脸,笑笑说,这个老不死的,舔了我那么一下,现在我都还感觉到脸上时凉时热的,总好像沾了口水,恶心得要命。
我笑起来,不是还有个被吓得成了梦游症患者了吗?
王天棒叹息说,他可惨了,哪里是梦游症呢,是阳痿。
我说谁这么惨啊。
王天棒说,那人就是张家湾里的张药人啊。
我说哪个张药人啊?
王天棒说,他比我们高一级,就是扒刘艳萍裤子的那个张明举啊。
说起扒刘艳萍裤子的那个家伙,我记起来了。刘艳萍当时和我们读一个班级。有一天傍晚,刘艳萍牵着牛去饮水,过山梁的时候,被那个张明举拦住了,压在水塘边扒了裤子,然后把人家压在下面啃人家的嘴巴,刘艳萍哪里肯依,大喊大叫,杀猪似的,差不多整个村子都听见了。都这光景了,按理说那个张明举也应该吓跑了,但是这家伙远远比王天棒的胆子大多了,他不仅不跑,依旧摁住刘艳萍鼓捣。
后来秦三老汉路过,以为是刘艳萍家的牛摔倒了,跑过去一看,是那恶心事,上前对着张明举的屁股就是一脚,踹飞了出去。
后来刘艳萍的父亲母亲召集了一帮子亲戚朋友,跑到张明举家一阵打砸,把张明举家搞了个十分狼籍。张明举的母亲吓坏了,赔了几百块钱。不过刘艳萍的父母亲还是不肯依,又牵走了他家的一条大水牛。还没完,刘艳萍的父亲扬言要拆张明举家的房屋,张明举的母亲带着张明举,一家人跑到刘艳萍家的门口跪成一排,哀求刘艳萍家饶了他们。刘艳萍的母亲心软了,说,反正只搞了点血出来,看样子还没进去,就算了吧。张明举的母亲磕头说,你家要是不收手,还要逼,我们就撞死在你家门口了。
尽管张明举只把刘艳萍搞出了点血,据说没破皮,但是从那后刘艳萍就没来读书了。不过张明举由此出了名,一下子被推到了大家面前,成了主要话题中的主要人物,大家不仅由此都记住了张明举的名字,而且还都知道了他的底细,于是都背地里叫他“怪胎”。之所以叫他“怪胎”,据说是因为张明举的父亲其实是个和尚,而他母亲是个地主的女儿,为了逃脱批斗,和村里所有的男人都睡过觉。关于张明举母亲和父亲的事情,我曾经听过几个版本。一说,张明举的父亲原来是坚决不吃肉的,和尚嘛,但是后来还是被引诱吃了,既然吃了肉,就做不成和尚了,于是就娶了那个跟全村男人都睡过觉的破鞋。又一说,张明举的父亲原来是坚决不吃肉的,意志非常坚定,说如果逼他吃了肉,他宁愿死。当时的造反派不相信他吃了肉就会死,就逼他吃了肉,还逼他和村里那个有名的破鞋结了婚……后来张明举的父亲离开了他们,住进了秦村附近的一个破庙里,再不回家,直到几年前才死去。他的死被传说得很玄,有人说是身体自燃,有人说是引火自焚,还有人说他是被暗杀了的。至今说法都还没有得到统一。
去年我曾经在爱城看见过张明举一次,我正要上前跟他打招呼,谁知道这家伙跟只耗子似的,贼眉贼眼瞥了我一下,溜烟儿就不见了。
收拾了王天棒,我曾祖父捉住张明举,在他身上摸索了一阵子,说,这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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