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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情丝(弃后)-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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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二岁的少年,身上污泞的灰色长衫,虽是残破,刚好将上下遮了个严实,又因着被沉重雨滴拍透,尽管正在急速奔跑,仍是紧紧贴在身上。
少年的脸黝黑黝黑的,雨水顺着脸颊滑下,被困在雨中却未见愁色,反倒很是惬意的笑着,若不是怕被淋出病来,炎炎夏日被大雨刷去一身脏污,也是不错的选择。
正思量着雨天哪里去寻吃食,一眼瞥到小巷里,一个瘦弱的身影,蜷在角落,瑟瑟发抖,猛地刹住脚步,少年干净的眸中闪过一丝怜悯,一边踏着轻缓的步子,一边犹疑地偏着脑袋,想要看到地上那个孩子的模样。
那孩子一身破布滥衫,头发凌乱,全身勉力缩入角落里,想要避免雨水的拍打,脑袋埋在双臂中间,看不清模样。
少年提步上前,伸手想要拍拍他,又怕自己太过突然吓到他,缩回手,轻声问道:“你怎么了?要不要我送你回住处?”
少年看到这孩子一身穿着便知道,他也和自己一样,是个乞丐,流落在云都,无所依靠,只是乞丐也有乞丐的窝,他会在这里,是因为刚来云都,不熟悉状况吧?否则也不会大雨天的困在这里了。
那孩子好似没听见少年的问话,一动不动。
少年再喊了一声,还是没动静,觉得有些不对,伸出手推了推他,没用多少力气,那孩子竟直直倒在地上,扑了一身的泥水。
少年一急,忙过去扶起他,喊道:“喂,你醒醒!”
孩子身上的衣服本就湿漉,这会摔在泥水中更是污泞不堪,少年习刚抚上她便发现他浑身滚烫,顾不得他身上的污泥,匆匆扫了他一眼,小脸倒还干净,该是生病,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没再多想便背着他,加快了步子。
回到杂院少年才知道自己猜测不错,他是前日才来的云都。
“哎,这女娃怪可怜的,小梧,你在哪里捡到她的?”杂院里年长的老婆婆一头白发,颤悠悠地问道。
小梧看了看一边呼吸沉重的孩子,**岁的模样,身子瘦小,不是他们说,自己还真没看出是个女娃。
“在城西一条巷子里。严婆婆,她什么时候来的云都?”
“就在你出城的第二日,她爷爷带着过来的,刚过来的时候还是活蹦乱跳的,结果,没两天就给病了,你也知道,我们这种人,哪来银子看病,染了风寒就准备好入土吧,她爷爷哭着说就这么个宝贝孙女,抱着她到街上讨钱,哎……没讨到钱就算了,也不知怎地被人毒打一顿,回来没多久就咽气了。这女娃昨晚倒是醒了一次,整个人就是跟傻了一样,看着她爷爷的尸体不哭也不闹,呆呆坐了一整晚,今天早上趁着雨小的时候,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自个儿把爷爷拖出去葬了,这不,这会就被你背回来了……”
小梧怜悯之色愈甚,掏出城外山上找到的一些草药,本来还打算卖些银两,算了,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草药并非对症,作用不太明显,可那孩子的身体也逐渐好转,小梧暗暗高兴,又救了一条人命呢。
“嘿,你叫什么名字?”小梧见她坐起身,凑过去兴冲冲地问道。
孩子抬头看着他,眼神空洞,茫然而无神,不发一语。
小梧只觉得她浑身上下都散着绝望的死气,想到她爷爷刚刚去世,不好意思再笑了,坐在她一边,认真道:“不怕,就算做乞丐,没人敢欺负咱的。”
孩子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扇子一半覆在脸上,仍是沉默,片刻自己躺在稻草上,背过身去,抱着双膝窝成一团,好似又睡了。
小梧无奈叹了口气,心结啊,要解开,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哪,吃吧。”小梧递给孩子一个刚刚捡来的馒头,把外面一层脏的剥去了,除了冷一点,还是可以入口的。
孩子怔怔看着馒头,不说话,不眨眼,不动手,小梧尴尬笑道:“这个其实……”
未等他话说完,孩子伸手,接过馒头塞到嘴里,小梧未出口的话转作欣慰的笑意,柔声道:“我叫暮翩梧,这名字是不是很好听?”
孩子垂眸不答。
小梧无谓地笑笑,又道:“你叫我小梧就好了,你呢,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好么?”
孩子撇过脸,起身,背对小梧,留给他一个背影,愈走愈远。
小梧忍不住叹了口气,他知道她不是哑巴,可是自从遇到她,除了病中梦里的哭叫声,便没再见她开口吐一个字,夜里醒来经常见她坐在角落里,有时呆呆看着窗外,有时怔怔盯着地面,整个人死气到好似连眸中的波光都不再闪动。小梧尝试过整夜不睡,结果就看着她同样整夜睁着眼,一动不动。
小梧心想,只要她肯开口说话,肯开口说话,便会慢慢好了。
只是让她说话,恐怕还需要一段时间,小梧自己给她取了名字,思来想去,既然碰到她是在一个雨天,便简单称她小雨。初时她还有些抗拒,慢慢好似习惯了,可脸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不哭不笑,不喜不怒,若是无人搭理,她可以一坐整日不吃不喝也不动。
小梧日日将她拽在自己身后,深怕被这里其他人欺负了去。人情冷暖,在哪里都是一样,他们这群乞丐虽说住在一起,平日都是各人自扫门前雪,无人有心情有能力去照顾同情其他人,甚至时常有抢食打斗的事情发生。
小梧生就一副热心肠,只要力所能及的事情,便会帮人一把,因此杂院内甚少人来找麻烦,虽说小雨不太喜欢跟着他,可她还那么小,又是个女孩子,只身一人,总怕会出什么意外。
这些担心并非不无道理,这日小梧才出去一个早晨,回来便发现杂院内静得诡异,忙踏着步子进去,一眼看到三五个大小乞丐,将小雨围在中心,几人笑得不怀好意,小雨倔强站在中间,紧抿双唇仰着头一个个扫视着,双眼里是毫不示弱的芒光,未等小梧出声,其中一人钳住小雨的肩膀,“撕拉”一声,本就破旧的上衣瞬间被撕下,小梧一声大喊:“你们都给我滚开!”
“哈哈,这宅子里就这一个女娃,老子找乐子,你小子给我滚开才是!”刚刚那人对着小梧怒目道。
小梧飞快冲到他们中间,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便一脚踢在那人小腹上,那人吃痛,手一松,小雨便摔在地上,小梧将她护在身后,大吼道:“不许你们欺负她!”
正值白日,杂院内只余他们几人,小梧的声音打了个转,让几人愣了一会,便打算动手继续。
小梧没来得及想明白该怎么办,手上一凉,听到一声惨叫,被一股力道带着急速向前,待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跟着小雨跑出杂院许远。
夏日炎热,汗水一滴滴落在地上,小梧坐在一片阴凉的梧桐树底,看看靠在一边闭眼喘息的小雨,还好外衣里面还有一层底衫,还好今日早些回来了,还好他们逃出来了,长出一口气,小梧往小雨身边挪了挪,想到她刚刚因着害怕而煞白的脸,心中一阵懊恼,第一次在她脸上见到的表情,居然是恐惧。
小梧攒起袖子,抬起手,欲要给小雨擦汗。
小雨突地避开,睁眼,见是他,复又闭上眼,靠在梧桐树边,呼吸渐渐沉稳。
小梧轻轻触上她的额,由上到下,细细擦去汗渍,还有不知何时沾染的灰尘,轻声却坚定道:“以后你扮作男孩子,跟我一起,我来保护你!”
小雨的长睫颤了颤,终究未再睁眼,更未开口回答。
替小雨擦去汗,一阵微风拂来,小梧握住小雨略有冰凉的小手,轻叹一口气道:“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回答他的,永远是沉默。
小梧带着小雨离开那个杂院,在城南居然找到一间废弃的旧宅,宅院内一棵梧桐树无比茂盛,两人在那里住下来,小雨便愈发安静了。
只是,安静,比原来冰冷来的好。虽说她仍旧不说话,仍旧时常整夜不眠,仍旧不喜自己随时跟在她身后,可毕竟她脸上时而会有其他的表情,例如那股让他无由来兴奋的淡淡微笑。
每当这个时候,小梧便不由自主地对着她绽放一个笑容,却不曾知晓,这笑容,看在一个人的眼里,是这世上最干净的。
日复一日,小雨安静,小梧便找着法子想逗她开心,说戏唱曲讲段子,那棵梧桐树底,小雨的眸光愈渐闪亮,小梧的笑声愈加响亮,金黄落叶下,相依相靠的两个身影,成为那个秋天最浓的墨笔,夜夜回荡在院内的低吟声,是那个秋天最美的旋律。
“梧桐雨,树下栖,爹娘弃,梧护汝……小雨,你听懂了么?梧同雨,树下栖,爹娘弃,吾护汝……”
“……”
在宅院的日子,静如止水,小梧时常想,若有朝一日能听小雨喊出他的名字,这辈子做了个乞丐,值了。
万安四年冬,云帝突发急令清整云都乞丐,小梧心头慌乱,离开不是,不离开也不行。若是离开,在其他地方必定遭人欺负,若不离开,日后在云都又如何生存?
小雨闻言,只是听到云帝二字时略抬眼皮,接着便沉默不语。小梧知道她不想走,唯一的爷爷便葬在这里,其实自己也不想走,在云都,自己还能和小雨出城上山采些简单的草药卖银子,若是换了地方,难道真要日日去街头行乞?更何况,天寒地冻,怕是还未到下一个城镇,便冻死在路上……
既然如此,那便不走!
原本空荡荡的宅子,一夜之间热闹起来,许多不愿离开的乞丐,不知如何找到这里。小梧向来心善,一个个留住,给他们收拾房间,挪出空位。
那一夜月光尤其透亮,洒在雪地上幽亮亮的莹白色,小梧趴在窗前,看了看因为寒冷缩在一起的乞丐们,叹口气道:“日后若我有大把银子,一定要让这宅子里的乞丐一人一份!”
“……”
“小雨,你有心愿么?”
“……”
“我最大的心愿啊,便是这宅子里的人都能笑得开开心心的。”当然,最最大的心愿,便是听到你说话……
“……”
“小雨,明日皇上要出巡呢,还带着妃子,难怪这么急着清理城内乞丐……”
“……”
“小雨,你睡着了?”
“……”
第二日一早,寒风凛冽,小梧一觉醒来,不见了小雨的身影,心头一跳,想都未想便急急往街道上赶。
云帝出巡,云都盛事,街道上人声鼎沸,摩肩擦踵,小梧顾不得其他,钻在人群中四处找寻小雨的影子,城内乞丐三日前便开始清理,到今日为止,衣着褴褛者一眼便能挑出。小梧转了两三条街道,终于在临近皇宫的主街道上看到小雨,她不知哪里来的一身衣服,倒看不出来是个乞丐,心头一喜,喊道:“小雨!”
小雨回头,看着小梧,却是一脸惊诧。
小梧还未明白,便被人扭着手提起来,只听到身后人怒道:“居然还有个漏网之鱼,幸亏老子出来看看,否则今天就得人头落地了!”
宫门恰在此时大开,明黄的“云”字大旗率先飘出宫门,刚刚的喧闹之声戛然而止,众人跪地,山呼“万岁”,唯有人群中央的那个瘦小身影,寒风中孑然而立,盯着那抹明黄巍然不动。
抓着小梧的衙差面色惨白,紧紧抓着小梧,几个大跨步到了小雨身前,拉着她的手拼了全力将她往一边拉。
小雨不过一个九岁的孩子,又本就瘦弱,反抗也不过两三下便被拖走,摔在地上一身脏污,眼睛仍是死死盯着宫门的方向。
小梧只觉得寒气串顶,小雨的眼里,是深不可见的恨。
“跪下!”
在衙门关了一两个时辰,两人同时被押了出来,云都知府大人四十来岁,还未坐稳便一声喝道。
话未落音,小梧已经跪下,见小雨站在一边置若罔闻,忙扯了扯她的衣角,她却好似毫无知觉,仍是不动。
知府大人只看到一个孩子而已,却是一脸倔强,不害怕也不打算求饶的模样,心里窜起无名之火,连审问都懒得,摆摆手道:“不跪的,险些惊扰圣驾,杖刑,这个乞丐,关几日再放。”
小梧心中一惊,又重重拉了拉小雨的衣角,仍是不见她动。
不过片刻,小雨便被架在长凳上,手持棍仗的两名衙役上前,眼都不眨地来回击杖。每一下,都打在小梧心里,看着小雨闭眼,除了因疼痛而咬牙,却不发任何声音,心头如被刀绞,自己都未反应过来,便一个翻身扑过去,趴在小雨身上喊道:“你们要打就打我!我替她受了!”
衙役停下,见知府大人未有反对,持杖继续。
一棍接着一棍,打在身上慢慢没了知觉,小梧渐渐意识迷离,数不来受了多少棍,可这身上的疼痛,却使得心里的焦躁平复,自己疼了,小雨便不会疼了。
想要睁眼,却是一片赤红,感觉到一双冰凉的手拉住自己,缓解身上的燥热,一滴滴温热的湿润,浸在自己脸上,眼泪,这是谁的眼泪……
耳边忽远忽近,传来细细的轻唤,软软的,一声又一声:“暮翩梧……暮翩梧……”
好像,在梦里,听见小雨这般唤过……
“乞丐,遵圣命,丢出城外!”
一声暴喝打破梦境,小梧只觉得自己的手被一片冰凉紧紧抓住,身子越来越轻,那双手好似慢慢被剥离,轻轻的呜咽声直刺心底。
强迫自己睁眼,入眼一片雪白,又是一片血红,四周景色飞快倒退,殷红染在雪地里,好似一条血染的小径,血色小径的尽头,看到日夜牵挂的影子,蹒跚着跟来,却是越来越远……
“暮翩梧……暮翩梧……”
耳边的轻唤被寒风一吹即碎,终究,是自己的一场梦么……
第三十四章 娈童
第三十四章 娈童
黎子何双眼灼热,久干逢露,却是浸得生生的刺痛,怔怔看着暮翩梧原本黝黑的皮肤变作苍白,原本透亮的黑眸蒙上一层雾气,原本咧嘴欢笑的唇只是淡淡扬起,浅浅的笑意带着几分生涩看自己慢慢走近。黎子何踩着步子拾阶而下,很短一段路,好似用尽全部力气,终是到了人前,蹲下身子,抚上他僵硬如石化般的膝盖,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喜,忧,愧,怜,最后化作一句话,三个字,轻轻吐出口:“暮翩梧……”
暮翩梧脸上的笑容忽的展开来,一手搭在黎子何的脑袋上,轻轻揉了揉,笑道:“终于会说话了,黎御医?黎子何?”
黎子何看着他毫不在意的模样,扯出一个笑容,无法避免的苦涩,轻轻颔首。
“黎御医可否随我去一趟丞相府?”暮翩梧放下手,声线都比原来轻柔纤细许多,除了眉目间不曾改变的熟悉感,和看着黎子何始终不变的干净眼神,再找不出曾经那个小乞丐的半点影子。
黎子何的心绪马上被拉回现实,净凉的风吹得神经一拧,站起身问道:“去丞相府,为何?”
暮翩梧垂下眼睑,双手推动木制轮椅,随着“嘎吱”声,吐出的一句话轻不可闻。
“丞相大人已向皇上请旨,由黎御医来替我医治双腿。”
黎子何忙跟在后面,帮着暮翩梧推动轮椅,黑色发丝飘在脸上一阵□,她举手理顺长发,轻轻放在后背,有些犹豫,仍是开口问道:“你……如何进的宫?”郑颖又是以何理由请御医来医治……一个……
“丞相大人收我为义子,今日受皇上召见,皇上悯我双腿折断,故恩准黎御医亲自调理。”
暮翩梧轻叹口气,话语里有淡淡的嘲讽,是讽刺郑颖?还是自嘲?
黎子何不缓不急地推着轮椅,沉默不语。无数个疑问压在胸口问不出来,他如何会在丞相府?为何郑颖收他为义子?云晋言又为何召见他?
秋风阵阵,吹乱刚刚平复的心绪,一如那年冬天,云都城门呼啸不止的寒风,吹入骨髓却再无任何知觉,忍着剧痛支起双腿,想要跟上前方越走越远的马车,想要缩短她与他之间的血路,想要亲口对他说,暮翩梧,我……叫季黎……
黎子何闭了闭眼,那个冬天,自己如何熬过的?旁人都说她命大,在雪地里昏迷两三个时辰,无人医看的腿,连续三日的高热,居然还能再活过来……
可是,她如何能死?从未间断的噩梦,曾经的笑靥如花,瞬间幻作在眼前一个个滚落的头颅,曾经的甜言蜜语,突地变作猖狂大笑,曾经的轻声吟唱,只变成杖刑之声,一下下敲打在胸口,暮翩梧惨不忍睹的双腿,即便疼到昏迷仍旧想要睁眼看看自己的表情,雪地里越来越长的血迹……
即便是在梦里,她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不能死。若她死了,谁来报季府满门之仇?若她死了,谁来替她看看罪魁祸首的下场?若她死了,谁人去找回被扔在城外的暮翩梧?
所以她醒了,拖着重病的身子,在云都城外找了一个日夜,血色早被新雪掩埋,大风飘起的雪花落了全身,在城外的那片乱葬岗,如行尸走肉般刨开大雪,心心念念,只有一个暮翩梧……
那时候她以为他必死无疑,那样冷的天,那样重的伤,在城外三日……
黎子何止住眼眶酸涩,怔怔看着暮翩梧的银白色发冠,或许,看见他仍旧活在这个世上,该庆幸,可偏偏,她比谁都清楚,有时候,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黎子何穿的御医官服,暮翩梧也有丞相府的令牌,两人顺利出宫,一路无言,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倒也不会觉得尴尬。
宫外已有丞相府的人备好的马车,正在等候,几名体型健硕的大汉守在马车边,见黎子何推着暮翩梧出来,其中一人上前,恭敬行礼道:“暮公子!请!”
说着背了个身,示意暮翩梧到他背上。
暮翩梧淡淡一笑,看了一眼黎子何,眸中的失落让黎子何的心又像被人狠狠敲了一下,想到沈银银曾经问过自己,股骨折断可有治愈之法?
现在她的回答,仍是和当初一样,没有。六年的旧疾,当时又伤得那般严重,黎子何不用拿脉便知道,暮翩梧,不可能再站起来了。
那大汉将暮翩梧背上马车放下便离开,黎子何跟着上了马车,在他旁边坐下,不自觉地伸出手扶住他,深怕一个颠簸他便会坐不稳。
暮翩梧反握住她的手,轻笑道:“你的手,还是这么凉。”
“黎儿,有些话,必须趁着现在说。”未等黎子何有所回答,暮翩梧看着她认真道。
一句“黎儿”,让黎子何愣了半晌,小雨,毕竟已经是过去了吧……
“我,不是郑颖的什么义子,是他的娈童。”暮翩梧毫不在意地吐出这么一句话,带着些许自嘲,甚至欲要笑出来,抵不住黎子何突然灼烫的目光,撇过脸,看着马车车壁。
黎子何早已猜到,只是未曾想到会从他嘴里这般轻松地吐出来,郑颖的喜好,满朝皆知,其实富贵人家养几个男宠,也不少见,郑颖这一喜好会引人注意全因他还喜虐娈童……
黎子何胸口如被大石压住,一句“对不起”哽在喉间如何都吐不出口,暮翩梧为她所牺牲的,不是一句对不起便可清算,这句话出口,只会玷污他对自己的情分。
可,对不起他的人,的确是她。
是她蒙他百般照料还不知感恩,连一句话都未曾对他说过;是她听见云晋言带着妃子出巡便控制不住自己不顾后果想要看他们一眼;是她放不下所谓高贵所谓骄傲不肯跪拜;也是她,在一年多无望的乞丐生涯后,没骨气地想到了死……
衙门里的她,是想死的。
身为乞丐,想如常人般过普通生活都是一种奢望,更不提有机会进宫报仇雪恨,自己在云国的最底层摸爬滚打,云晋言却带着宠妃逍遥快活风光无限,深刻体会到两人的差距的那一刻,黎子何只觉得心如死灰,既然报仇无门,活着还有何意义?
所以她不挣扎不反抗,一心等死,换来的却是惜她护她的暮翩梧一条性命,也是他这条性命,再次唤起了自己生存的意志,重燃她复仇的火焰。
背负这般血债,容不得她有丝毫逃避软弱怯懦。
“莫要难过,此事与你无关。”暮翩梧握紧了黎子何的手,轻声安慰,续道:“时间不多,你我长话短说可好?”
黎子何颔首。
暮翩梧继续道:“那日我被人扔在城外雪地,醒来之时已是在丞相府,六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逃出去。”
暮翩梧微微叹了口气,黎子何马上接口道:“我帮你。”
“不。”暮翩梧断然拒绝,黑眸好似蒙上一层迷雾,看不到眸光闪动,轻笑道:“如今,我想光明正大的出去。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黎子何愣住,他想,扳倒郑颖么?
“要么他直接杀了我,要么他关我一辈子,否则……”暮翩梧看住黎子何,突地轻轻一笑,抚上黎子何微微收拢的眉头,“莫要紧张,郑颖为官不仁,为人不善,偏生的心大脑粗,即便没有我,他也时日不多……”
黎子何轻轻颔首,担心的不是郑颖难除,而是……
“人总是要变的,黎儿,你我不再是孩子。”暮翩梧好似看透她心中的想法,话锋一转,轻叹口气缓缓道。
“你想要如何?”黎子何打起精神,现在,不是悲春伤秋的时候。
“郑颖的一干罪证,我都有办法拿到手,包括他与朝廷各官员的利益关系,暗中操持的一些把戏,事无巨细,我皆知晓。等的,只是将所有罪状抖出来的机会,以及皇上的诛其之心。”暮翩梧将看着车窗外的视线拉回来,放在黎子何身上,“还有,一个替我出面的人。”
黎子何轻轻一笑,弯膝在暮翩梧身边,仰面道:“那你可知道,我想对付的,不仅仅只有顾家?”
“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找你。”暮翩梧伸手拂去吹在黎子何脸上的乱发,“郑颖与我说过,你是季家人。”
“看来他还没太傻。”黎子何眸光一沉,当日在丞相府既然那般问过,便估摸到郑颖会做这番猜想,那么,沈墨知道她季家人的身份,消息也只能是从丞相府传出去的,他与郑颖是何关系?
“也不聪明。”否则不会说小小医童能耐他何这种话……
“的确。”黎子何轻笑,郑颖当年是她爹的门生之一,这个人,初时老实本分,恪守礼教,出身平民,毫不出挑,为官亦是由下至上,低调规矩,季宁正是看中他的本分,才扶持他平步青云,若他老奸巨猾,恐怕也坐不上这丞相之位。只是她爹也有看走眼的时候,郑颖人不聪明,可那贪心,却是在做了丞相之后毕显无疑。
“稍后到了相府,你对郑颖说我的腿,有痊愈之法。”暮翩梧拉了拉黎子何的手,让她在滚滚车轮和马蹄乱踏声中注意到自己压低的声音。
黎子何了然点头,以医腿为名,便有了与他接触的机会。
“每月初一十五,郑颖会去庙中烧香。”
黎子何仍是颔首,那便与郑颖说每月只有初一十五两日稍有空闲可以出宫,且月亏,医腿良辰。
“还是这般聪慧。”暮翩梧欣慰一笑,又道:“剩下的时间,与我说说这些年你是如何过的可好?”
如何过的……
黎子何垂下眼睑,这些年,她不顾一切地活下去,尝试各种摆脱乞丐身份的方法,想尽所有可以接近拉拢的人,每年雪日在城门口守望祭奠,直到遇见沈墨……
勤政殿内,云晋言低头批阅奏折,垂首拧眉,朱笔舞动,书桌前跪伏在地的正是妍妃之父,握有重兵的顾卫权顾将军。
“谢皇上不杀之恩!小女刁蛮善妒,实不配侍奉皇上,皇上网开一面,饶她一命,臣愿万死以谢恩!”
云晋言手中动作不停,眼皮都未抬,只是轻笑道:“顾将军何出此言,朕还有些事要麻烦顾将军才是。”
“皇上有何吩咐,臣万死不辞!”顾卫权年近五旬,头发花白,精神矍铄,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只需一眼便知道必是久经沙场的武将。
云晋言不经意道:“此次朕中毒在先,在妍雾殿搜出毒药在后,三种毒,均是产自西南郡,顾将军久驻西南边关,定是对此有所了解,可否帮朕分析分析,这宫中,可能是谁人投毒?”
顾卫权浑身一抖,急声道:“臣听闻小女在宫中犯错,故连夜赶回面圣谢罪,其他一概不知!”
“哦?”云晋言这才抬起头,停下笔,脸上表情状似不解道:“前阵子西南郡长之女被人劫出宫,朕细数宫中之人,与西南郡长相熟,且熟悉宫中禁卫之人,好似只有一人。”
“皇上明察!臣驻守西南,恪尽职守,与西南郡长只因公务有过数面之缘!”
“呵呵,这么说是朕多疑了。”云晋言释然一笑,接着道:“这么说,前几日有人来报,平西王做客将军府,也是误传?”
顾卫权心中一抖,冷汗都快冒出来,前面两件事不知是何人有意为之,将矛头指向自己,可平西王日前登门造访,的确属实,他非文人,有诡辩之才,干脆如实回答道:“平西王的确到过将军府,只是……”
“顾将军无需解释,你驻守西南多年,平西王登门道谢也无可厚非。”云晋言打断顾卫权的解释,拿起手中的一份奏折,道:“这倒也提醒了朕,这么些年顾将军手握重兵,承担护国重担,必定也是累了,听闻顾将军靡下莫副将年轻有为,为将帅之才,可有此人?”
“有,但是……”
“好,传朕指令,升莫菱为右将军,分管顾将军手下二十万大军,守西南边关。朕听闻西南潮湿,于养生不利,西北反倒与云都天气相近,不如顾将军先回云都修养,三月后再前往西北驻守。如此安排顾将军可有异议?”
“臣叩谢皇恩!”顾卫权磕头谢恩,这句谢却是底气不足,若是不愿回来,便有勾结平西王之嫌,可这么回来一次,损失二十万兵力,这一刀,当真割到他心眼里去了。
“哈哈,郑丞相果然有慧眼,他这折子,朕是准对了!”云晋言爽朗大笑,将手中的折子放在一边,对着顾卫权道:“爱卿快快平身,去了西南便速速准备回云都修养,朕还需要顾将军多多指点才是。”
顾卫权谢恩起身,转身退出勤政殿,手中的拳头捏的卡擦作响,郑颖,果然是他!朝中与他作对的只有郑颖一人,能在宫中劫走秀女的,不是自己,便只有他有这个能耐,还有妍儿殿里的药,向来便只有他力挺姚妃!以为削弱他的兵权便能独掌大权?痴心妄想!
勤政殿内云晋言眸光渐沉,属于他的,必会一点点拿回来。
“皇上,顾将军当年随先帝打下江山,忠心耿耿,理应不会……”
“在权势面前,没有人会一成不变。”云晋言肯定打断魏公公的话,若当真忠心耿耿,便该及早交出兵权,手握重兵还与平西王走近,便容不得他再多留了……
“黎御医今日可曾过来?”云晋言突地话锋一转,看着魏公公问道。
“回皇上,未曾过来。”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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