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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江山-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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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辰檐倚着床榻半躺着,环臂将我抱在怀中。他手臂已没有太多力气,冰冷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我的背脊:“小茴,与皇兄,与楛璃约定的三年之聚,还有去沄州永京探望逸然与我们的爹娘,你可别忘了。” 

“不会。” 

“我年少时游历江山,见过太多恢弘喷薄的美景,千里河川,美好的太多,以后,你都要去看看。” 

“嗯。” 

“小茴,对不起。” 

我心中一颤,抬头问道:“为什么?” 

李辰檐目若深泉,盈盈望着我:“曾经答应过你,替你建好自己的小江山。这世间,凡入你眼的,尽你意的,只砖片瓦堆砌起来,修成这江山最坚实的城阙殿宇。现在恐怕,做不到了。” 

我笑起来:“辰檐,这里。”我拉起他的手,贴在左胸心脏之上。 

“江山在这里。”我道,“辰檐,与你相识,与你相知,与你结为夫妻,一路走来,早就让它固若金汤。从今以后,坚不可摧。” 

“那时你问我,那么多形形□的人,我都将他们放入江山之中,而你,又在哪里。” 

“辰檐,你是我的天下。天涯海角,无论你在哪里,无论我走到哪里,你都是我的天下。” 

“傻小怪。”李辰檐伸手抚上我的脸颊,一点一滴沿着轮廓抚摸着。这个动作我也做过,我知道,他是也把我刻入心中。 

我伸手贴在他的手背,笑道:“傻小怪喜欢破相士。霍小茴这一辈子,只喜欢李辰檐。” 

“所以辰檐,你不用为我担心。我忆起了幼时的事情,那个时候,我的父亲告诉我,一生在世,要做个执着,勇敢,坚强的女子。” 

李辰檐点点头,笑着捧起我的脸,轻轻一吻:“嗯,我的小茴,执着,勇敢,坚强。” 

他的手慢慢滑落下来,我听到他的喘息声,一声接着一声,如同船上摇浆,激起的烟波水浪。哪一年,某人一路将我骗到沄州,自报家门时说了句“不才,沄州李家大公子李辰檐”,将我气得七窍生烟。 

“小茴,我累了。”他说。 

“累了就睡吧。”我笑道,“我会在这里陪着你。” 

“小茴,以后累了就回家,永京通京不能去了,杀破狼的宿命,要一生流离,但你不会,因为你有家。将我葬在后园竹林,我……会一直在静府等着你,守着你。” 

他的声音渐渐变弱,目色中终于涌现神伤,“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独幽。” 

“嗯,伴君独幽。” 

“小茴,你的寿命那么长,我的轮回那么多,有件事,有些过分,但你可否为我去做?” 

“好,任何事。”我道。 

“以后生生世世,你都来见我一面。”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中忽然透出一缕任性。我蓦地想起暖菱曾经提起一日花月静好,他的目色亦是温暖,说:“我可以娶小茴了。”嘴角斜挑起一个弧度,有些孩子气般的幸福。 

大概那个时候的他,也与现在一样,一脸执着,满腔温柔。 

“好。”我握住他的手,努力牵起一丝笑容。 

“因为我会很想你……”他说,“记得初遇你时。” 

话音嘎然而止,时光被击碎,往事浮光掀起滔天尘浪,混沌地湮没在残夏寥落的风雨声中,浇湿了天地。 

番外? 醉明月(一) 

1 

楛璃与英长泣初遇时,打了一个赌。 

那个时候,楛璃还叫做苦离,寓意清苦,离分。 

倾城楼里莺歌燕舞,英长泣手持黑子,与对面的中年男子杀成一片。棋盘之上战火纷飞,政局动荡。楛璃斟茶时,恹恹瞟了一眼,见白子很绝妙地围城了一个白斗七星状,不由愣了愣,滚烫的水便浇在了英长泣的衣襟上。 

楛璃本是打算道歉的,然而她抬头却对上了一双冷冷的眸子。少年公子长她九岁,然而眼神中的沉静却像酿了经年的酒,深不可测。 

“我……”楛璃有些犹疑,片刻道:“我不是故意的。” 

那语气中没有丝毫愧疚,听起来反倒有些理直气壮。 

英长泣二十三岁篡位。十九岁的他虽不是皇帝,然而作为华亲王的独子,也从未有人这样冒犯过他。眼前的女孩满脸稚气中透出不寻常的坚韧,英长泣反倒失笑:“无妨,你弄湿了我的衣服,给我洗了便是。” 

楛璃瞪大眼睛。 

老鸨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急急忙忙走过来:“苦离,你是不是又闯祸了?”随即朝周围闲着的姑娘招了招手,“哎呀洛公子,这打杂丫头做事不仔细……” 

“你叫苦离?”英长泣愕然道,“这名字不好。” 

“怎么不好了?!”楛璃有些愤愤不平,“我自打出生就这名字。” 

说起自己的出生,楛璃有些底气不足。她生来便是孤儿,被抱养在倾城楼,若不是因为小时候太顽皮,以她清秀端丽的五官模子,老鸨定然琴棋书画倾囊相授。 

挨了不知多少顿打后,老鸨终于放弃,让后院收拾了间柴房,又把几件下人穿旧了的粗布衣服改小给她。 

倾城楼里养着些打手,有一个叫做刑不离的尤其喜欢楛璃,把她当做亲生女儿,时而传授她一些拳脚功夫。楛璃耳濡目染,又生来性情坚韧,半大不小的年龄,性格潇洒似男儿。 

刑不离一生凄苦,早年与妻儿失散,见楛璃没有名字,便叫她苦丫头。楛璃七岁那年冬天,刑不离染了风寒,本来几服药,养一养可以治好,岂料他无甚留意,只临终前将楛璃叫到床榻边,说,苦丫头你没有名字,到现在我也要走了,人世多离分,你便叫做苦离吧。 

苦离二字,清苦,离分,虽有些凄凉,然而于小时候的她来说,确实独一无二。 

英长泣见她忿然的神情中,有一种在努力把持着的沉郁情绪,不由笑了笑,“你本就是打杂的,洗件衣服而已。” 

“洛公子——”随着几声莺唤,一阵浓烈的香气涌过来,红纱清影晃动,楛璃只觉视线被遮住,她抬头望去,却看见英长泣隔着喂酒的烟花女子,仍然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 

她个子偏高,只十岁,然而神情却有成人的气度,冷然道:“你把衣服换下来,我帮你洗。” 

那头却传来一个温润的中年男子声:“苦丫头,别理会他,洛公子是与你开玩笑。” 

楛璃听到这个称呼愣了半晌,转头看去,见身着青衫的中年男子一身儒雅气度,眼角嘴角略略下弯显得容易亲近,而眉目间亦有飒然英气。 

和悦且肃穆的神情,与刑打手有些相似。楛璃心中一震,蓦地像有了勇气,将茶壶放在旁的案几上,对英长泣道:“我与你赌酒!” 

刑不离曾经也好酒,跟楛璃说,好男儿便要痛快豪饮。楛璃自有受此熏陶,向往的便是造饮辄尽,期在必醉的爽直。 

英长泣挑挑眉:“怎么赌?” 

楛璃道:“比谁先醉,我若先醉,我便替你洗这衣裳;若你先醉,我非但不帮你洗,你还需给我留下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英长泣笑了,“你要二两银子做什么?” 

楛璃回头见老鸨没吭声,理直气壮道:“下月是我干爹的祭日。” 

英长泣愣了半晌,道:“好。” 

2 

倾城楼的后院里,亭台楼榭掩映在茂密的枝叶藤蔓里,一条小渠蜿蜒穿过花圃,蔓伸到池塘。 

池塘叫做鲤池,旁有湖石或卷或卧,池旁春意热闹,万朵桃花粉如红霞。 

秋凉亭坐落在池边,是六角亭,倾城楼后院还有好几处方亭,上挂纱幔,里面有歌姬舞姬,波琴弄姿,乐音袅袅。唯独鲤池这一带,清旷怡神,少了沉腻的脂粉气。 

这时已是黄昏,朱砚文,英长泣,与楛璃一同在六角亭中的石桌坐下。 

“饮酒前,要用点食。”英长泣命人给楛璃拿副碗筷,“不然人容易醉。” 

见楛璃有些局促,他又笑道:“这顿饭钱,等下的酒钱,自然算我的。” 

楛璃抬头望他一眼,神色有些复杂,随即潇洒捋了捋袖子,往石凳上一桌,朗声道:“谢了。” 

英长泣不禁失笑,转头看朱砚文一眼,见他也笑着,忽然想起朱砚文一年前女儿染风寒去世,若还活着,应该与楛璃同样年纪。 

朱砚文是龙飘将军,能文能武,教出的女儿亦有巾帼豪气,倒是与楛璃的性格十分相似。 

两年后,政变未起,英长泣还与朱砚文对簿于朝堂之上,曾有一回二人相约下朝,朱砚文嘲笑起自己:“当年也不知亲王为何与一个小孩子置气?” 

英长泣望了望高阔的天空,“当年我不过十九,也年少气盛。”又问,“苦离在府上呆得可好?” 

“好,好。”朱砚文道,“功夫练了些,依你的意思,未认真教;字也识了些,仍然依你的意思,没有深学诗词;倒是这孩子认死扣,仍然好酒,固执不堪地说自己总有一天要练成海量。” 

“海量啊……”英长泣望着沉箫城的琼楼玉宇,不由笑了,“来日方长……” 

等用完食,已月上中天,楛璃放下筷子,问道:“诶,你叫什么名字?” 

英长泣在那个瞬间,忽然想起民间的传说,若妖物告诉了一个人他的名字,那么便要生生世世与此人相守。 

他自然不是妖物,他会是一代君王,然则出生至今,也未有人敢这样放肆地问过他的名字;然则许多年后,楛璃霍小茴一干人等提起英长泣,也不由道:那只阴险的狐狸…… 

英长泣道:“我姓洛,洛清随。” 

楛璃怔了许久。她十岁前,识字很少,对于文墨诗词的接触,至多是打扫房间时,听着倾城楼里的女子吟风弄月。 

清随,清随;清淡,随和;清雅,随性。 

夜色掩去男子眉宇间不可一世的威严,月华为之蒙上一层温润,真的是翩翩儒雅君子。 

楛璃喃喃道:“清随,倒是好名字。” 

画虎画皮难画骨,清随二字,便是那张皮而已。 

总的说来,洛公子铮铮傲骨,九曲肠子,一肚子坏水。 

英长泣十六岁时,曾随朱砚文去边关,当时蛮子入侵,自己亲临战场一次,血雨腥风洗涤过后,人都要沧桑许多。然而他印象最深的却是当年军中饮酒,数个酒坛子传来传去,酒味甘洌,直烧到脖子根。 

军中饮,喝得不是酒味,还是情怀。那日众人酒醉欢愉,皎皎明月薄光,也带了几分醉意。 

玉壶玉杯,不入楛璃眼。她说:“要品酒,就拿酒坛子来拼!” 

不一会儿就拿来了三坛女儿红纯酿,十岁的楛璃有模有样的在摆两个碗,英长泣斟了酒后, 

两人不约而同道:“喝!” 

朱砚文无奈摇头,在他眼中,不过是一个大孩子与小孩子的热闹戏码。 

楛璃酒量不行,三碗已然晕头转向。英长泣摇开折扇,眯着眼,抿嘴笑,看着晕头转向的楛璃,粉嫩的脸蛋上红霞飞。 

楛璃把那笑容认成贼笑,脑子虽不清楚,心中万分不爽,抬手拍桌说:“你别得意!”语毕,又自个儿坐在石凳上晕晕晃晃。 

英长泣眉峰一挑:“奇女子。” 

朱砚文张嘴大笑:“这姑娘有趣。” 

英长泣转头望向朱砚文,眼睛眯得只剩一道邪光,说出的话却正中朱大臣下怀:“我看这姑娘无家可归,恩师将她认作养女如何?” 

朱砚文心痒痒,表情却很犹豫。他瞧出英长泣的贼心思,此子性格狡猾如狐狸,做事情却执着如狼。认准的猎物,咬定不放手。 

然而楛璃这年仅仅十岁,英长泣就盯上人家。朱砚文摇头:作孽啊。朱砚文再摇头:色狼啊。朱砚文最后点头道:“我正有此意。” 

为虎作伥啊。 

那头楛璃晕眩完毕,强撑着精神,持着碗大叫:“再来!” 

英长泣愕然转头,见此女醉意熏然,且神智不清,脚步虚浮,然而眼露凶光,目的十分清晰,不放倒英长泣,绝不善罢甘休。 

英长泣打了个得瑟,忽然意识到今夜赌局,并不是那么容易赢。然而他的心底,却萌生出一种畅快,出生至今,棋逢对手,彼方还是一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小姑娘。 

清随公子亦是年少气盛,持碗笑道:“好!喝!” 

于是两人又是一碰,酒水珠子四溅,在月华照耀下如同凝露。 

朱砚文扶额,不眠夜,不眠人,缘起,情种,一切太美好,只苦了他这把老骨头。 

那夜花飞,薄光皎皎,年少轻狂的两人推杯换盏,连明月亦醉。朱砚文在此后多年颠簸生涯里,只要想起这夜,便觉得后来的一切悲苦,也不怪英长泣,本来王朝天下,能者居之。 

其实尚扬帝还是洛公子时,亦是单纯地豪饮,只为赌酒。起码这一刻,他没有想过日后夺位时的残酷,亦没有想过自己对楛璃,对楛璃的一行肝胆好友,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至此次赌酒,楛璃拼死强撑,养成了饮酒两重天。第一重,三杯必醉,晃悠半时辰后,势如破竹,即便口吐白沫,亦是要拉着人共赴黄泉。 

两重天的受害者不计其数,其中包括李逸然,霍小茴,左纭苍,以及多年后,与众人再聚的李辰檐。当楛璃成功放倒李辰檐后,英俊李公子第二日醒来,摇摇沉重的宿醉的脑袋,抱着小茴长叹一声:尚扬帝一世英名,为何就干了这么件缺德事儿? 

番外? 醉明月(二) 

3 

楛璃在倾城楼打杂时,通常公鸡鸣晓,天还未亮,她便起了。为了能多睡一会儿,她时常闭眼坐起,双手探到床榻边的衣物,再闭眼换上。 

这日床榻格外软,她翻身坐起时,因宿醉的酒力未退,头还有些沉。伸手探了良久,只觉手下一片丝滑,寻不到衣物。 

身旁忽然传来一声轻笑,惊得楛璃猛然张开双眼。牡丹锦绣被子,紫檀雕花围屏,镂空镶玉床榻,这分明是倾城楼最好的仙鹤厅。 

床头有一件玄紫衣衫,斜襟裙子样式,然而裁减并不繁复,穿在楛璃身上比从前小男孩般的灰布衣服还多几分精神抖擞。 

楛璃满腹疑虑地绕出围屏,见房屋中央摆了张桌子,英长泣与朱砚文又对着一副棋局冥思苦想。见她醒了,英长泣转过头来,微笑道:“昨日我输了。” 

楛璃见身旁几案上放着一粒碎银子,顺手垫垫重量,恐有五两之多。 

朱砚文冲她笑笑,又回神专注于棋局。 

楛璃将银两放入袖兜里,抿了抿唇,唤了句:“清随。” 

房屋中似有一刹那静谧,英长泣的表情亦是呆滞半晌。朱砚文坐在他的对面,仿若见得寥寥檀香漫上他眉间,氤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神色。 

楛璃亦察觉出不对劲,有些尴尬道:“我是觉得清随这名字好听。” 

朱砚文笑得有些奇妙:“还是唤他公子的好。” 

英长泣咳了两声,淡淡问:“何事?” 

楛璃道:“多了三两银子,届时我会还你。” 

英长泣蹙起眉头,眼神又落回棋盘上,中间已经密密麻麻布满黑白子,只东南边有个空位,他拧紧的眉头忽然舒展,随即带起唇边一丝微笑:“有了。” 

子落,白棋在东南成围合之势,一片黑棋被堵死,白子杀出一片血路,可长驱直入至棋盘的中央地带,英长泣转头道:“昨日赌局,我亦未全输,你我二人同时醉倒,我也要一个彩头。” 

楛璃道:“我替你洗了那衣服便是。” 

“那衣服我扔了。” 

楛璃语塞。 

英长泣笑了:“这彩头,是我替恩师讨的。” 

朱砚文干笑两声,说你老奸巨猾,我早也无法做你师父。 

楛璃对朱砚文十分有亲切感,听英长泣如是说,便问是何彩头。 

英亲王,此刻又化身洛清随,一副春风化雨的菩萨表情,全全掩饰山路十八弯的花花肠子,他说:“我恩师曾有一女,与你一般年龄,怎奈命苦早夭,他对你一见如故,想收作养女,日后你搬到将军府邸,亦是好过在此碌碌一生。” 

楛璃几乎想也未想便答应了作朱砚文养女一事。仿佛有些事情,就是命中的缘分,横亘在命数中无法逃脱,那么索性率直接受,何况是件喜事。 

楛璃与英长泣朱砚文走出倾城楼时,没有想过有一天还会回来,更没有想过回来当日的落魄光景。这日落雨,蒙蒙如烟,英长泣一身黛青衣衫,负手走在前面。 

雨水不大,小贩开始收摊,行人加快了步伐。朱砚文走在楛璃身边,时不时说些贴心的话。这对父女本不是自来熟的人,然而一见如故,竟是天南地北聊了个开阔天空。 

天色苍白,几朵灰云很薄,雨仍然丝丝飘落。英长泣黛色长衫的衣角随着他脚步轻盈翻飞。楛璃还未去过沄洲,然而这一刻响起的却是烟水摇橹,轻舟似梦的水乡情怀,以及清随这个雅致的名字。 

皇城前,高耸的城墙下,英长泣忽然转头,问朱砚文:“方才那一局棋,恩师以为如何?” 

朱砚文神情一怔,眼角浮上一丝不可觉察的无奈,很快被淡笑取而代之:“攻其不备,釜底抽薪,华亲王好棋艺。” 

英长泣也跟着笑,笑意不达眼底,“那恩师何苦执着于棋盘上东南一隅,若弃子北上,岂非又有一番乾坤。” 

朱砚文道:“老了,老而顽固。” 

英长泣劝说:“时间若水,水可穿石,想必不日后,恩师定能明白此局中的精妙所在,弃黑子,投白子,无异于弃暗投明,虽年过中年,谁有能保证日后不是一片繁花似锦。” 

朱砚文这时却蹲下身,摸了摸楛璃仍旧有些蓬乱的发,只轻唤了声:“离丫头。” 

英长泣心底渐凉,楛璃亦是察觉出那语气间一丝入木三分的悲切。 

朱砚文笑道:“你养父我是个将军,早年征战沙场。武者与文者最大的不同,便是没甚想法,一条到通到黑也不回头。何况早年为瑛朝在鬼门关兜转数次,是放不下,割舍不了啊。” 

英长泣还未来得及答话,却见楛璃先一步握住朱砚文的手,她的手掌还很小,只够抓住他手掌一侧:“爹爹,无奈的事不去想,现在痛快活着,人世多别离多苦难,不要等到了失去的那一刻,才追悔没有珍惜的好时光。” 

朱砚文和英长泣同时愣住。 

这些话是刑不离对楛璃说的,年幼的她并不明白英长泣与朱砚文以一局棋看天下皇权傍落谁家,话里有话似敌似友的玄机,她只是认为这句话用在此时十分贴切,于是讷讷劝道。 

英长泣的眉峰又是一挑:“果真奇女子。” 

朱砚文哈哈大笑,说:“方才的棋局,还有另一番乾坤。” 

英长泣问:“哦?” 

朱砚文道:“此局玄妙,核心在一年幼女子,是围合不能,强占不能,拐弯抹角亦是不能;只能以情打动之,以智巧取之。” 

英长泣又眯起一双狐狸眼:“多谢恩师教诲,这——还难不倒我。” 

英长泣一生做事,从不说大话,势在必行,往往还能一鸣惊人。然而这一次,他却没料到多年后,自己在某种程度上是铩羽而归。 

所以那年的朱鸾殿内,便有了这样一幕——虎虎生威的楛护卫紫袍一扬,昂首阔步踏出朱鸾殿,不可一世的尚扬帝站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扶额长叹:以情动之,以智巧取之,这委实有点为难朕了。 

4 

临别时,英长泣取了腰间的水龙玉送给楛璃。水龙是瑛朝信封的神灵,非皇亲国戚不得佩戴之。后来英长泣夺了皇位,诚惶诚恐的臣子们,不知从哪儿得知落昌新帝犹爱水龙状玉佩,遂不再佩戴。 

一别经年,楛璃从十岁到十四岁过得极好,锦衣玉食虽不是她毕生所求,然则吃饱穿暖的日子无所事事的日子,总好过烟花之地打杂看脸色。 

其实也并非无所事事,朱砚文自从将楛璃领回家,爷儿俩那叫一拍即合,心有灵犀。他二人都不是多话腻歪的性子,若别人对自己好,便记挂在心里,表面乐乐呵呵,大大咧咧。 

春去秋来,龙飘将军的府里花儿少些,树木扶疏葱郁,时而便是一截山重水复,柳暗花明。下人们,几位夫人,和朱砚文亲生的三两公子哥,常常见着老爷手牵一小姑娘,乐呵呵地去戏院听戏,去武场习武,去书房学些五行遁术。逢了节日,两人一人一套新衣裳,都是紫色。 

几位夫人直摇头,都说女儿跟爹爹亲,朱砚文得了楛丫头,俨然一副光辉慈父形象,将从前大而化之的军人粗狂性子尽数化去。好在楛璃从不恃宠生娇,听戏不是她所爱,五行亦非她所喜,然则就这么打发着光阴,每日看天鸟高飞,硕果挂枝头,心中空荡荡无烦心事,满当当像填满初夏温热的水。 

楛璃后来知道,这种感觉,便是实打实的幸福。 

英长泣,抑或是翩翩儒雅的清随公子,曾去府上探望过一次。那日是仲夏夜,朱砚文起了性子要带楛璃习武。二人在练武场打到暮色四起,只听兵器乒乓脆响,伴着小丫头清爽的“嘿呵”声。 

将军府的下人们见了英长泣诚惶诚恐,而清随公子摇扇手一挥,道:“我不过是顺路散步散来将军府,在这树荫下乘凉。不必通报。” 

那下人想,奇了怪了,亲王府与将军府,一个在皇城东,一个在皇城西,华亲王不辞辛劳地顺路散步来将军府,早了棵不足一丈高的小枣树乘凉。 

这么想着,嘴上却毕恭毕敬应了句:“是。”弯腰时碰了树枝,枝头摇晃,落下一枚青枣子。 

英长泣哼哼笑了两声,拾起那青枣,目光若有所思落在练武台那抹紫色的身影上,拇指食指夹着青枣直转悠,良久他道:“还是有些生涩啊,等过几个年头再吃不迟。” 

直至华亲王离去,那下人都躬身在原地,努力思索着一个问题:青枣再等一两月便也熟透,华亲王何苦要等几个年头,莫不是嫌这枣树太小,不够阴凉? 

于是乎,这位下人每日从练武场经过,都不由多看这枣子树两眼。一直到一年后,将军府被抄家。当朱砚文一家上下老小离散之际,他蓦地想起新登基这位皇帝叫做英长泣,是当年的华亲王。 

于是他对着查封府邸的侍卫,很友好地说了句,“习武场旁边有棵枣子树,皇上极是喜欢,不若大人连根拔起,给陛下移往宫去。” 

那侍卫半信半疑,回去的时候,不敢怠慢,于是通传了一声。 

第二日,将军府内,有位下人扛着行装惨淡离府时,忽被一群侍卫拦下,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说:“我姓冯,单名一个好字。” 

那侍卫道:“恩,这个,冯好,陛下说你深得他心,入宫去贴身伺候着吧。” 

其实有的时候,所谓转机,就是抓住一个细节一份心思,尤其是对于英长泣这种不按理出牌的人。 

龙飘将军府散了,三个夫人各回娘家,几个儿子被发配去边疆。朱砚文斩首当日忽然被人换下来,他蓬头垢面牵着同样蓬头垢面的楛璃,看着街头刑台上,自己的替死鬼人头落地,血溅三尺,与楛璃对视笑了,两人笑着笑着,便哭了。 

眼泪脏了脸,楛璃问:“是清随么?” 

朱砚文道:“莫怪他,平炎帝昏庸,华亲王做了主,能对得起江山百姓便好。” 

楛璃这时早已知晓英长泣的真名,然而她近乎执拗地唤他清随,只为初遇时,池水飞花,明月醉酒,儒雅公子眉间只见温润,不见凌厉。 

两父女皆非软弱之人,但是看着彼此相视泪流,心中自是十分酸苦,然而他们仍在嘴角牵起一抹坚韧笑容。 

兴许是楛璃年少轻狂,亦是知道人生起伏跌宕,处之泰然方为正道 

兴许是朱砚文心里还残留了些许希望,今后自己定然无法照看养女一生,只盼着当年皇城烟雨时,清随公子望着楛璃那副势在必得又患得患失的神情,能够让这孩子的生命中多个盼头。 

于是他对楛璃说:“丫头,无论遇到何事,坚强努力地活下去。” 

楛璃的回答出乎意料的爽直干脆:“行!” 

一年前,皇城内毁了一座将军府;一年后,那将军府的不远处,将就废弃的两进院子,又新盖了一座。 

这年是落昌尚扬帝元年,秋闱刚过,听说新的武状元卓尔不群,头角峥嵘,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旷世奇才。 

英长泣翻开册子,随口问道:“那武状元,什么名字来着?” 

冯好弯身:“回陛下,武状元姓李,叫做李辰檐;是前瑛朝吏部尚书李方卿的大儿子。” 

“李辰檐……辰,檐。”英长泣眸光一闪,语气依旧平静如常,“我记得李方卿的儿子叫做李逸然。” 

冯好道:“回陛下,说是……李方卿往年在家乡,本来有一个糟糠妻,前几年才领着儿子找上门来。” 

英长泣明白了,英长泣乐了,冯好叹道,狡猾狐狸一笑,准没好事。 

果不其然,尚扬帝立马招来吏部尚书,问:“最近武官内,有何官职,给那新的武状元安置一个。” 

礼部尚书七老八十,说话声音有些颤:“回皇上,有一个三品少将军的职位,按理这李辰檐新中状元,要历练历练……” 

“准了,封三品平良少将军。” 

吏部尚书嘴角抽抽,牙齿漏风打颤:“是~~~~~” 

英长泣又道:“问他还要甚赏赐不要?” 

一天后,冯好回来了,满面犹豫,黑眼圈极深,焦虑的样子定是一夜未睡。 

英长泣很少祥和,这日意外体恤民情:“冯好,怎了?” 

冯好憋屈许久:“回陛下,这新来的少将军,是个难伺候的主儿,奴才……奴才夹在陛下和少将军之间传话办事,觉得自己很难做人。” 

尚扬帝慈悲地笑:“你说说,他要何赏赐?” 

“回陛下。奴才带去的几箱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古董字画,异族美女,全被他拒在门外。” 

“他不收?” 

“回避下,他照单全收。” 

“那为何还拒了?” 

冯好咬咬牙,表情万分萧索,似又老了几岁:“他让奴才转告陛下,他想把这些宝贝全卖了,办个酒席。” 

“那是他自己的事。” 

“回陛下,他想让陛下您来办这个酒席,要宴请大臣,连……连家眷也一并请了。” 

番外? 醉明月(三) 

5 

朱鸾殿中,英长泣斜眉一挑:“让我办酒席?” 

尚扬帝语气中掺杂了些许戏谑的玩味,冯好额头渗出汗液,身子躬得更低。 

“准了。”英长泣淡笑一声,挥笔写好一封诏书,说落昌开国,喜获不世出的栋梁之材,遂办酒席,宴请群臣,谢天恩浩荡,愿此后经年,国运兴隆。 

李辰檐接到圣旨时,正在拿了卷书,坐在后园的斜倚上读得悠哉乐哉。冯好传了圣旨,脚底抹油地想溜,李辰檐淡笑着接过圣旨,神色很是莫测。 

冯好想,老狐狸遇上小狐狸,一个老谋深算,一个血气方刚,不知谁输谁赢。 

李辰檐送走了冯好,又步回后花园,靠在斜倚上发呆,嘴角慢慢浮上些许笑意。 

园中的秋菊木槿,粉白山茶,都是英长泣命人从宫里移栽过来的。朝中大臣不知李辰檐身世,都不解英长泣为何如此看重这位新科武状元,然而常年浸润在官场,趋炎附势捧高踩低只是家常便饭。 

贞元老贼带头就送了个美貌侍婢给他,后又有官员赠来歌姬舞女,金银珠宝,古董字画无数,李少将军收一些,拒一些,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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