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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甄嬛传 下 共2卷-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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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披了浣碧方才出去时披的碧色斗篷,头发打得松散,似与人赌气一般,怒气冲冲便往外走。我本与浣碧身形相似,夜色浓重更掩了一层,外头的守卫知道浣碧是我近身侍女,自然不敢阻拦,一路放了我出去。
    去长河边的路早已走得熟了,却没有一次似今夜这般为难。晚风飒飒吹起我的斗篷,心跳得那么急,我迫不及待想见他,却又无颜相见。
    见一次便伤心一次,人世难堪,或许,相见亦争如不见罢。
    河水清凉的潺湲声远远便能听见,遥遥望去,他的身影在明亮的夜色下显得格外茕茕,似苍凉的一道剪影。
    他等待的姿势,在那一瞬间激起我所有温柔的记忆与渴慕,多少次,他便是这样等着我。只是那姿态,从未像今日这般荒芜过。
    他黯淡的容颜在看见我的一刻骤然明亮起来,像灼灼的一树火焰,瞬间照亮了天际。他几步向前,重重地松了一口气,“你终于还肯见我。”
    我冷一冷道:“看你平安,我才能心中无愧,安心回宫。”
    他的眼神微微一晃,笑容冷寂了下来,“只为这个?”
    我悲极反笑,“否则王爷以为我露夜前来所为何事?”
    月光如银,他清明的眼神并未放过我,“一别良久,你不问我为何去了哪里?”
    “很要紧么?”我力图以疏离地笑分隔我与他的距离,“大约我回宫之后,皇上也很乐意与我谈论此事。何况问与不问,你我都无力回天。一切已成死局,看你安然无恙站在我面前,我已经无所牵挂了。”
    他眼里黯然的神色微微一亮,似跳跃的烛火,“我安然无恙你才无所牵挂,可知我当日人人传我身死,你必然是日夜牵挂了。嬛儿……”
    我心下一慌,恨不得将自身缩进斗篷里不见了,即刻转身回避,“素闻王爷心有七窍,可知真是多心了。”
    他的口气里有难耐的急切和不愿相信,“嬛儿,你我早已两心相映,今日你乍然回宫,又刻意冷淡我。嬛儿……”
    入夏时分,荼蘼花正开得蓬勃如云。荼蘼又叫佛见笑,因而甘露寺一带漫山遍野开得到处都是,大捧大捧雪白浅黄的花朵在夜色中看去似茫茫然的大雪纷扬。我不得不止住他的话,截然道:“开到荼蘼花事了。清,我们的缘分实在尽了。”
    山风入夜强劲,鼓鼓地贴着面颊刮过去,似谁的手掌重重掴在脸上,打得两颊热辣辣地痛。有片刻的沉默,似是河水东流不能回头的呜咽如诉。他的声音清冷冷的,似积在青花瓷上的寒雪,“从前你说于男女情分上从不相信缘分一说,唯有软弱无力自己不肯争取的人,才会以缘分作为托词。以缘分深重作为亲近的借口,以无缘作为了却情意的假词。”
    风夹杂着荼蘼花的浅浅清香,那种香,是盛极而衰时的极力挣扎,我淡淡道:“我亦说过,或许有一天真到了无路可去、无法可解的地步,我才会说,缘分已尽。或者……”我强抑住心底翻涌的痛楚,“清,我实在可以告诉你,我只想了却我与你的情意。”我按住小腹,低低道:“想必李长已经告诉你,我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三个月,你该知道这孩子不是你的。”
    他颓然转首,声音里掩不住的灰心与伤痛,“不错,三个月,便是我才走一个多月,你便和皇兄在一起了。”他牵住我的手,他的手那样冷,那种冰天雪地般的寒意从他的指尖一直逼到我的心口,“嬛儿,人人都以为我死了,那不要紧。你要自保求存也没有错,我只是痛惜你,你是从紫奥城里死心出来的人,何必再要回到伤心地去苦心经营?我实在不忍……我情愿是温实初一生一世照顾你。至少,他是真心待你的。”
    “温实初?”我轻轻一哂,“我想要的唯有你皇兄能给我。我父兄的性命,我甄氏一门的活路,我想要的荣华富贵。甘露寺数年我受尽凌辱与白眼,我再也不愿任人鱼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我过得怕了,为何不是我为刀俎,人为鱼肉——”
    他牢牢看着我,那琥珀色的眼眸几乎能看穿我所有的掩饰。我不自觉地别过头,躲避他让人无可躲避的眼神。“你说旁的我都相信,可是嬛儿,荣华富贵何曾能入你的眼里?你若非要以此话来压低自己,岂非连我对你的情意也一并压低了?我玄清真心爱护的女子,岂会是这样的人?!”
    我狠下心肠,强迫自己逼出一个骄奢而不屑的笑意,“那么,王爷,你当真是看错人了。甄嬛也是凡夫俗子,她想要活,想要活得好,想要身边的人活得好,不愿再被人践踏到底。”
    良久,他怅然叹息,微抬的眼眸似在仰望遥远处星光闪烁的天际。他的神色有些凄惘的迷醉,低低道:“那一日我初见你,你在泉边浣足。那样光亮华美,幽静如庭院深深里盛放的樱花,又嫣媚如小小的白狐。”
    我垂下双眸,足上锦绣双色芙蓉的鞋子被露水濡湿,玷了金丝线绣出的重瓣莲花,在月光下闪烁着璀璨的金。双足已不再着芒鞋,连一丝金线都能提醒我今时今日的束缚,我再不是无人过问的废妃,再不是凌云峰独自自在的甄嬛。我掐着手心,冷然道:“也许今日心狠手辣的甄嬛早不是你当日心中那只小小白狐。”我凄涩一笑,缓缓抬头看着他,“其实你说得也不错,我何尝不是狡诡如狐?”
    他握住我手腕的十指似僵住了的石雕,一动也不动。夜风吹落大蓬洁白的荼蘼花,落在长河里只泛起一点白影,便随着流水淙淙而去。他的声音有些空洞,像这山间空茫而静寂的夜,“那日我的船在腾沙江沉没,江水那么急,所有的人都被水冲走了。若非我自幼懂得一点水性,只怕也要沉尸腾沙江。我好容易游上岸边,却早已精疲力竭,被埋伏在周遭的赫赫细作制伏。为了我怕我反抗,他们一路迫我服下十香软筋散,从滇南带往赫赫。”他看我一眼,“那日你我在辉山遇见的那名男子,你可晓得是什么人?”
    我凝神思索,“看他衣饰气度,必然是赫赫国中极有威望之人……”骤然心下一动,忙看玄清道:“莫不是……”
    “不错!他正是赫赫的汗王摩格。早在辉山之日,他已揣测我是朝中要人,又恰逢皇兄派我远赴滇南,正好落入他囊中,中他暗算。”玄清暗暗咬牙,长眉紧蹙,“他既知我身份,挟我入赫赫,意欲以我亲王身份要挟皇兄,控势滇南。”
    我想也不想,脱口道:“皇上不会答允的。,”
    玄清的眸中有暗沉的辉色,流转如星波皓皓,“他自然不会答允。在他眼中,一个兄弟如何及得上大好河山,何况……那兄弟又是我。”
    我的叹息被河水的波縠温柔吞没,“多年前皇位之争——只怕赫赫真杀了你,反而了却他心头一块大石。”
    他颔首,“赫赫既知我身份来历,我自然成了他们眼中的鸡肋,更不必费神再知会皇兄已挟持了我。大约他们也只等着来日两军相见,把我当作阵前人质,赚得多少便宜算多少罢了。我被扣在赫赫,那一日趁人不防抢了匹马出来,日夜奔逐到上京边界才得平安。”他苦笑,“彼时国中人人都以为我已死在滇南,上京守卫竟以为我是魂魄归来。我怕你等的伤心,日夜兼程回京,本待见过皇兄便来见你,谁知回京之日皇兄大喜之余托给我的第一要事便是至甘露寺为他迎接一位新宠。”他的神色间尽是焦灰色的苦楚,“更不知皇兄的新宠便是你。”
    我怆然不已,然而这怆然之中更是对世事的怨与悲。然而我能怨谁,人如掌心棋子,往往是身不由己,却不得不孤身向前。
    我望住他,数月的悲辛只化作两行清泪,无声无息绵湿衣衫。
    他的手掌有残余的温度,有薄薄的茧,为我拭去腮边的冷泪。那是一双能执笔也能握剑的手,如果不是摩格卑鄙到用十香软筋散制住他,或许他早早回到我身边,再无这么多的辛酸起伏。然而……“如果”和“或许”是多么温暖慈悲的字眼,若真有那么多假设,人世岂非尽如人意了。
    他的语气里有温柔的唏嘘,“你还肯为我落泪,嬛儿。”他扣住我的手腕,“我只问你一句,你是否当真已对我无情?”
    呼吸变得那么绵长,我望住他的眼睛,竟生生说不出“无情”二字。
    即便在宫中厮杀残忍了那么多年,我也从未停止过对情意的追求。而如今,我止住脚步,这一切,竟是要我亲手来割舍。
    不知过了多久,他拥我入怀,他的怀抱那样温暖,似乎能为我抵御住这世间所有的风刀霜剑。连他的气息亦一如从前,清爽恬淡的杜若气息,只愿叫人沉溺下去,沉溺到死。他的话语似绵绵的春雨落在我耳际,“嬛儿,现在还来得及,只要你肯跟我走,我情愿不要这天潢贵胄的身份,与你做一对布衣夫妻,在乡间平凡终老。”
    跟他走,和他厮守到老,是我长久以来惟一所想。
    然而时至今日,他真说出了口,这句话似一盆冷水,倏然浇落在我头上,浇得我五内肺腑都激灵灵醒转了过来。
    我豁然从他怀抱中抽出,不忍看他惊愕而失望的神色,凄怆道:“有情如何,无情又如何?人生在世,并非唯有一个情字。”我眺望甘露寺后山的安栖观,神色肃然,“若我与你一走,首先牵连的便是你避世修行的母亲。即便你还要带太妃走,那末其他人呢?我们能带走所有么?”我的声音微微发颤,从胸腔里逼狭出来, “清,我们的爱情不可以自私到不顾我们身边的人,不能牺牲他们来成全我们。”我看着他,“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
    他的神色愈加悲戚下去,然而这悲戚里,我已明白他的认同与懂得。他是温润的男子,他不会愿意因自己而牵连任何人,这是他的软弱,也是他的珍贵。
    泪光簌簌里望出去,那一轮明月高悬于空,似不谙世间悲苦,一味明亮濯濯,将我与他的悲伤与隐忍照得如无处容身。
    那么多的泪,我那么久没有肆意纵容自己哭一场。我足下一软,伏在他的肩头,任由心头乱如麻绪,只逼着自己将残余的冷静宣之于口,“如果我可以跟你走,我何尝不愿意抛下所有就跟你走。什么也不想,只跟你走。可是你我任性一走,却将父母族人的性命置于何地?却将太妃置于何地?我们一走,受灭顶之灾的就是他们!”眼泪堵住我的喉咙,“从前也就罢了。”我茫然四顾,“如今,我们还能走去哪里?天下之大,容不下一个玄清、容不下一个甄嬛,即便天地间容得下我们,也容不下我们一走了之后终身愧悔的心。清,由不得我们选择,——不,从来就是没有选择。”
    他拥着我的肩,声音沉沉如滂沱大雨:“嬛儿,哪怕你告诉我你对我从无情意,我也不会相信。但是你告诉我这番话,却比你亲口对我说无情更叫我明白,明白你再不会在我身边。”
    夜色无穷无尽,往昔温柔旖旎的回忆似在夜空里开了一朵又一朵明媚鲜妍的花。
    我却,只能眼睁睁任由它们尽数萎谢了。
    河边的树木郁郁青青,我轻声道:“你看,此处叶青花浓依旧,可是玄清,你我一别四月,却早已是沧海桑田了。”上苍的手翻云覆雨,把世人的欢乐趣、离别苦置于手心肆意把玩,我凄然道:“清,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变了。”
    他手上微微用力,他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嬛儿,让我再抱抱你,只消一刻就好。从今往后,我能抱这世上所有的人,却不能再这样让你停留在我的怀里了。”
    心中的软弱和温情在一瞬间喷薄而出,我在泪水里喃喃低语,“清,遇见你让我做了一场梦。我多么盼望这梦永远不要醒。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都在这个梦里,都是你给我的。”
    他吻一吻我的脸颊,“于我,何尝不是。”他温柔凝睇着我,似要把我的样子嵌进脑海中去一般,“有你这句话,我当不负此生。”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抚着他的脸庞,凄苦道:“何苦说这样的话?清,你当找一个真心待你好的女子,和她相扶相持,白首到老。你们会有很多子孙,会过得很好,会一辈子安乐。”我仰望他,“清,来日我日日在佛前焚香,终身祈愿为你祝祷,只盼你如此。”
    他捂住我的唇,凝泪的双眼有隐忍的目光,明亮胜如当空皓月。他低低道:“你说这样的话,是要来刺我的心么?我所有的心意,只在那一张合婚庚帖里说尽了。只有你,再不会有旁人了。”
    我止不住自己的泪意,顿足道:“你才是来拿这话刺我的心……”天际扑棱棱几声响,是晚归的昏鸦落定在枝头栖息,一分皓月又向西沉了一沉。
    再没有时间了。
    我缓缓地、缓缓地脱开他的手臂,含泪道:“你瞧,月亮西沉,再过一个时辰,天都要亮了。”
    他摇一摇头,神色如这夜色一般凄暗,再瞧不见那份从容温润的光彩。他苦笑,“我只觉得自己恰如一缕孤魂野鬼,天一亮大限就到了,再不情愿也得放你走。”
    夜色渐渐退去,似温柔而紧迫地催促,我垂首黯然,“大限已经到了。我已经出来很久,再不回去,只怕槿汐和浣碧便是首当其冲。”我的手从他的掌心一分一分抽出,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一起坐着,越过天空看云、说着话,或是沉默,安静享受片刻的平静。”我恻然道:“清,咱们再也不能了。”
    流光里泛起无数沧桑的浮影。再相见时,我与他都会重新成为紫奥城重重魅影、万珠纱华间的瓦石一砾,割断彼此的前世。
    寂夜里落花芬芳簌然,那样的婉转委地,扑簌簌如折了翅膀的洁白的鸟,早已失了那种轻灵而自由的婉转飞扬,只留下凄艳的一抹血色,将所有的希望和幸福轰然倒塌。只余世事的颠覆和残忍把人一刀又一刀凌迟不断。
    始觉,一生凉初透。
    漏夜更深,屋内一盏残灯如豆,槿汐披衣端坐,我的脚步再轻飘如絮,也惊醒了一旁打盹的浣碧。她见我回来,不觉一惊,很快平伏下来,道:“小姐这么晚不回来,奴婢还以为……”
    我淡淡道:“以为我不回来了是么?”
    槿汐为我斟上一碗茶,柔和道:“奴婢知道,娘娘一定回来的。”
    她的发梢有未干的露水,我稍稍留神,她的鞋尖亦被露水打湿了。我看她,“方才出去了?”
    槿汐微微一笑,“知道娘娘一定会回来,所以奴婢为娘娘去了一个地方。”见我微有不解,她伸指往后山方向一点。
    我随即明了,“王爷回来是喜事,是该叫太妃欢喜。”我停一停,“太妃是明白人,自然知道这个孩子的事不能叫他知道,否则便是一场雷滚九天的大风波了。”
    槿汐曼声细语道:“娘娘思虑的是,太妃也是这样想,否则瞒不住就是害了王爷。”我抚一抚浣碧疲倦的面颊,柔声道:“你放心,王爷不会伤心很久的。安心睡去吧。”浣碧点一点头,敛不住眉心深深的担忧与凄惶,步履沉重进去了。
    我睡意全无,取下发上的银簪子一点一点拨亮火芯,仿佛这样就能拨亮自己的心。“槿汐,”我低低道,“小时候爹爹总是说我聪明,聪明的心性总是占足便宜的。可是我再聪明,却永远参不透一个情字,永远作茧自缚。槿汐,假若可以,我情愿一辈子不知情爱为何物,一辈子庸碌做一名凡俗女子,或许更能快活。”
    槿汐为我抖去斗篷上的雾白露珠,披上一件干净衣衫,手势温柔而轻巧。月光落在我逶迤的长发上,是点点泪光似的的星芒。
    “温柔女儿家却硬是须眉刚硬的命,一世冰雪聪明也抵不过一个情字。身为女子,谁能参得透情字,即便是……”她叹一叹,“不过是已经死心和没有死心的分别罢了。”
    我无力倚在窗边,“从前看《牡丹亭》的戏文,杜丽娘为柳若梅死而复生,仿佛情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如今才晓得,戏文终究是戏文罢了。”
    “所以奴婢说,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可是如今,却要瞻前顾后,步步为营了。时机不同,行事也不得不同。”
    我沉默,小时候看《牡丹亭》看到这样一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年少时,总把情意看得泾渭分明,爱便是爱,不爱便是不爱,如同生与死一般界限清晰。总以为只要爱着,就能够抵越生死,敌得过这世间的一切。
    却原来,情到深处,很多事仍是我们的单薄之力所不能抗拒的。
    我举起茶盏,痛然笑道:“常说一醉解千愁,我却连想一醉都不可得。”说罢,只仰面大口吞下茶水。温热的茶水入喉的一瞬间,那样苦那样涩,仿佛流毒无穷的伤怀直逼到心里,不觉泪光盈然,向槿汐道:“我这一生到此,即便再身膺荣华,也不过是一辈子的伤心人罢了。”



第八章 掌上珊瑚怜不得
    
    我刻意回避玄清,回避对往事留恋和期望。从甘露寺眺望,遥遥能望见清凉台白墙碧瓦的一角,然而才看一眼,已觉心酸不已,不忍也不敢再去看。
    三日后晨起,不得不另换了一副心肠。冷眼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面色沉静如波澜不起的古井。已然沉寂了那么久,穿惯了身上灰仆仆的佛衣,铅华不施,素面朝天。玄凌见我时是素衣简髻的佛门女子,淡朴无华。那么今日重返后宫,我便要艳绝天下,极尽奢丽,让我的姿容在瞬间夺人心魄,震慑玄凌的心魂。
    开箱启锁,挑选最华贵妩媚的衣裳。迷离繁花丝锦制成的芙蓉色广袖宽身上衣,绣五翟凌云花纹,纱衣上面的花纹乃是暗金线织就,点缀在每羽翟凤毛上的是细小而浑圆的蔷薇晶石与虎睛石,碎珠流苏如星光闪烁,光艳如流霞,透着繁迷的皇家贵气。臂上挽迤着丈许来长的烟罗紫轻绡,用金镶玉跳脱牢牢固住。一袭金黄色的曳地望仙裙,用蔷金香草染成,纯净明丽,质地轻软,色泽如花鲜艳,并且散发出芬芳的花木清香。裙上用细如胎发的金银丝线绣成攒枝千叶海棠和栖枝飞莺,刺绣处缀上千万颗真珠,与金银丝线相映生辉、贵不可言。
    我举目示意浣碧、槿汐不许动手,径自拆散头上象征出家的太虚髻,淋淋漓漓散下一头几欲委地的青丝,拿犀角碧玉梳慢慢梳通,散如墨缎。反手细细挽了惊鸿归云髻,发髻后左右累累各插六支碧澄澄的白玉响铃簪,走起路来有细碎清灵的响声,发髻两边各一枝碧玉棱花双合长簪,做成一双蝴蝶环绕玉兰花的灵动样子。发髻正中插一支凤凰展翅六面镶玉嵌七宝明金步摇,凤头用金叶制成,颈、胸、腹、腿等全用细如发丝的金线制成长鳞状的羽毛,上缀各色宝石,凤凰口中衔着长长一串珠玉流苏,最末一颗浑圆的海珠正映在眉心,珠辉璀璨,映得人的眉宇间隐隐光华波动,流转熠熠。发髻正顶一朵开得全盛的“贵妃醉”牡丹,花艳如火,重瓣累叠的花瓣上泛起泠泠金红色的光泽,簇簇如红云压顶,妩媚姣妍,衬得乌黑的发髻似要溢出水来。颈上不戴任何项饰,只让槿汐用工笔细细描了缠枝海棠的纹样,绯红花朵碧绿枝叶,以银粉勾边,缀以散碎水钻,一枝一叶,一花一瓣,绞缠繁复,说不尽的悱恻意态。同色的赤金镶红玛瑙耳坠上流苏长长坠至肩胛,微凉,酥酥地痒。
    化的是远山黛,脸上薄施胭脂,再用露水匀了珍珠粉淡淡施上,成“飞霞妆”,脸上幽暗的苍白便成了淡淡的荔红。一眼瞥见妆奁里的胭脂笔,心下一颤,想在眉心描画一朵梨花形状,想起当日酒醉春睡在棠梨宫后院的梨花树下,梨花花瓣正落在眉心,玄凌曾说我肤色白如梨花,花落眉间不见其色,于是亲手执了胭脂笔将梨花形状描在我眉心,遂成“姣梨妆”,一时宫中人人仿效。那是我昔年的荣宠,也是昔年与玄凌的情意。如今若特意画上让玄凌见到,必定能勾起前情,激起他对我的怜惜之意。
    于是拾起胭脂笔,浣碧立刻奉上一小盒紫茉莉胭脂让我润了润笔。侧头忽见窗外一抹颀长的身影已在等候,心里生出漫无边际的隐痛来。那样熟悉,仿佛是永生永世刻在心上的。纵使我已决定重回玄凌身边婉转承恩,纵使我已决定一心一意扮演好“莞妃”的角色保住一切,仍是忍不住眼前一黑,手中的胭脂笔软软地坠到地上。
    槿汐不动声色拾起笔来,柔声道:“娘娘劳累了。奴婢来吧。”说罢细心描绘,灿然笑道:“娘娘倾国倾城,更胜往昔,皇上必定宠爱如初。”
    我凝眸向镜,镜中人已经一扫黯淡容光,遍体璀璨,明艳不可方物。如同一张光艳的面具,掩盖住我此刻晦暗的心情。我勉强笑道:“长久不穿戴宫装凤冠,现在穿上仿佛整个人重了几十斤,难受得紧。”
    此话一出,自己也觉得怅然不已。这凤冠霞帔于我而言,何尝不是万重枷锁,锁尽一生欢欣希望。
    槿汐微一垂目,恭顺道:“皇上宠爱娘娘,赏赐丰厚,娘娘日日换新,习惯了便只以为美而不觉难受了。”
    我淡然一笑:“世事大概皆是如此吧,习惯了就不觉得难受了。”
    我轻轻地说:“出去罢。”浣碧、槿汐立刻打开房门,一左一右扶我起身。五月的灼亮的日光下,玄清独自负手站在石榴树下,殷红的花瓣碎碎落了一身,他只浑然不觉。我微微看他一眼,他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凝滞,仿佛盲眼的人瞬间见到光明,不能适应日光的亮。
    浣碧出声唤他:“六王。”他立即醒过神来,神色自如地跪下,一字一顿地说:“臣-弟-清-河-王-玄-清-参-见-莞-妃-娘-娘。”
    仿佛是被人用利刃直刺下来,我极力抑制住声音中的颤抖,温婉的笑:“清河王请起。”
    他迅速地抬起头,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雪亮的哀凉之色,仿佛流星划过夜空转瞬不见。他说:“娘娘请移驾,鸾轿已在寺外等候。”
    我的声音泠泠响起,仿佛不是我自己的声音:“有劳清河王了。”我徐徐走过他身旁,轻声道:“王爷身沾落花。落花残败,不是王爷该沾染上身的物事。”他恍若未觉,只站着不动。
    浣碧眼见不对,上前两步拂下玄清身上的花瓣。玄清叹口气道:“落花亦有人意,拂去它做甚?”
    心下一片冰凉,他终究,还是怪我的吧。
    槿汐松开我的手臂,福一福道:“奴婢去看看鸾轿是否妥当。”
    浣碧亦道:“小姐的如意佩好像落在房中,奴婢去拿。”
    我轻轻唤道:“清。”
    他情不自禁地看我,声音悲凉如弦月:“嬛儿,我恨不得旁人,只能恨自己。”
    我良久无语,只伸手拈起他肩头一瓣绯色的榴花,“我自有我的道理。——身沾石榴花是喜事,嬛儿恭祝王爷儿孙满堂,福寿绵长。”
    他一时未懂,遥遥望着天际,目光萧瑟如秋叶:“没有你,这福寿绵长于我不过是满目山河皆是空而已!”
    心中如重重的受了一击,沉沉密密的痛,像是冰封的湖面裂开无数条细碎的冰纹,那样无止尽的裂开去,斑驳难抑。我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只听得耳边风声细细,吹得枝头落花拂地,软绵绵的“嗒”一声,又是一声。
    几许沉寂,浣碧不知何时已在我身侧,低声道:“时辰不早,小姐该上轿了。”说罢伸手在侧待我扶上。
    我猛一醒神,正要伸手出去,玄清的手一把扶住我的手,他的手那样冷,像是正月的天气浸在冰水中一般,没有任何温度。浣碧神色已是一惊。我心知这于礼不合,正要挣出手来,听他的声音凝伫在耳边:“臣恭引娘娘归宫,以示皇恩浩荡。”
    我神色立刻恢复自如,婉声道:“那就有劳清河王了。”
    扶了他的手,一路迤逦而出,甘露寺佛殿重重,那一道道门槛似乎跨也跨也不完,檀香的气味袅袅在身边萦绕,金殿佛身,宝相庄严。寺中所有的人都已跪候在寺门外,殿中静得如在尘世之外,只闻得三人徐徐而行的脚步声和我衣裙曳地之声。忽地想起那日在山路上,暮色沉沉,头顶的树枝像鬼魅样凌空伸展,玄清侧过头对我说:“这种牵手的姿势叫做‘同心扣’,据说这样牵着手走路的男女,即便生死也不会分开。”我黯然地笑起来,仿佛还是不久前说过的话,不过年余间,世事已然翻天覆地,这条路已经那么快,到了尽头。
    谨身殿,已经是最后一重殿宇了,也终于走完了。寺门外垂首恭谨跪着两排宫女内监,明黄色凤鸾仪仗灿如阳光,皇后专乘的华翠云凤肩舆停在不远处。肩舆高六尺、宽六尺、深八尺,古檀底座,朱红梁脊,镂金为轮辋,丹青画毂轭,华盖的四角都坠有镂空的金球,金球里各有两颗金铃,风一吹便“铃铃”作响,锵锵和鸣。顶上以金银铸云凤花朵为檐,檐内两壁镂卷草缠枝金花,大团的牡丹环绕瑞兽,画神仙永乐图,四周垂绣额珠帘、白藤间花,肩舆前后用十六幅红罗销金掌扇遮簇。玄凌,他果然动用了半副皇后仪仗来接我回宫。
    李长与槿汐早候在外头,忙迎上来,行三拜九叩大礼,道:“给王爷、娘娘请安。恭迎娘娘回宫。”
    我点点头,示意他们起身,道:“皇上如此郑重,本宫怎么敢当?擅用皇后仪仗是大不敬,纵使皇上天恩,皇后贤德,本宫也不敢逾礼。”我看一眼李长,淡淡道:“李公公,请即刻回宫禀明皇上,请许本宫用妃子仪仗,否则,本宫绝不敢回宫。”
    李长赔笑道:“娘娘一早知道的,这是皇上的心意……”
    我微笑,“本宫也一早说过,本宫不敢担当。”
    李长只抬眼看槿汐,额头上渗出密密的汗珠,忙跪下道:“这一来一去费的时间不少,怕皇上心急,还请娘娘先回宫再议。”
    我看也不看他,只道:“尊卑有别,本宫不是恃宠而骄,僭越无礼的人,也不愿来日见了皇后无地自容。”李长不敢起身,只拼命磕头不语。
    槿汐连忙扶他起来,低声道:“还不快去快回!”李长连忙躬着身退去,急急向山下奔去。甘露寺建在甘露峰顶,遥遥望去京中景物一览无余。山脚下的平林漠漠,阡陌田野,极目远处依稀能看见城廓连绵,万户人家,眩目的日光下激起一片金黄耀眼光芒的地方,便是我远离数年的紫奥城。
    时近中午,阳光越发明亮,亮得我睁不开眼睛。浣碧道:“日头太毒,还请小姐和王爷在谨身殿前稍坐片刻,等仪仗到来。”
    我侧头道:“请王爷一同去殿下稍候,以避暑热。”玄清一点头,依旧扶着我的手走回殿下,一同坐下。
    满寺的尼女依旧跪在寺门外一动不动,天气渐热,她们的佛衣领上被汗濡湿,不过一个时辰,又被日光蒸发,只留下一圈白花花的迹子。我一眼看见跪在主持身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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