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芙蓉小说 返回本书目录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我的书签 TXT全本下载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明清文人那些事儿-第7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文人墨客在考虑对象时往往也视此为首选,何况慨然以一代宗师自命的卢矮子以及稍后的曾宾谷风雅的生性,使他们对有求者基本采取来者不拒的态度。以这个从三品官职年俸银一百三十两的区区收入,要支持这样体面豪奢的生活显然非常困难。受贿以及巧立名目侵吞公款,于是也就成了当时情况下可供选择的主要手段。可怜的卢矮子后来终因江南盐政案的全面爆发而伏诛。继任者曾宾谷的下场自然也同样倒霉。“曾为盐政时,有孝廉某谒之,冀五百金不得,某恚,授以诗曰‘破格用人明主事,暮年行乐老臣心’,上句谓其谄和坤得进,下句谓其日事荒宴。言官以上诗上闻,曾遂得罪永废。”(《清诗纪事》第十四册)此事后来被龚自珍写入他那著名的《咏史》一诗,其中除郁达夫先生所激赏的名句“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以外,尚有“金粉东南十五州,万重恩怨属名流。牢贫狎客操全算,团扇才子踞上游”云云,俨然一副扬州政治、商业、文化的众生相。确实如此,如果你想要了解清代中期中国知识分子在现实人生中的真实嘴脸,应该找不到比扬州更好也更深刻的舞台。
  郑板桥上诗一事发生在卢刚到扬州上任后不久,在这满纸谀词的四首律诗中,为了求得卢的力荐,竟然将他比作是王昌龄、李白和杜甫,同时又毫不客气地吹捧了一通卢的父亲以及家世的清德,然后才婉转地提到自己“惟余引对又空还”的不幸现状。最后又突然笔走边锋,以退为进,自称“吹嘘更不劳前辈,从此江南一顽梗”,其精义完全符合司空图论诗所要求的“不着一字,尽得*”。在巴结其他权贵人物时,郑使用的大致也是这种高明手段。但他的未能如愿以偿主要出于以下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他的寻常诗才还不足以引起这些南方政界权要的重视,二是卢当时适逢朝廷突然检查财务,惊恐不安,以至无暇他顾。在经过将近两年的漫长等待与失望后,郑只好又跑到北京去另找门路。神通广大的李复堂为他引见了乾隆的叔父慎郡王允禧,其间,也不知郑使用了什么秘密武器,以至迅速讨得了这位小他近二十岁的王爷的欢心,仅半年不到,一顶山东范县知县的乌纱帽旋即到手。可以想见这个堂堂七品正职对多年来一直担任乡村教师兼流浪画家,尝尽穷愁滋味的郑的重要意义。在当年由郑亲自手写刀刻,承揽全部出版活计,并为之撰写跋文的慎郡王的两册诗集《随猎诗草》与《花间堂诗草》中,显然出于感恩戴德的理由,郑一口气拉来五位唐代大师加一位宋代名将——杜甫、韩愈、王维、杜牧与韦应物,还有岳飞——来形容这位年仅二十余岁的诗歌爱好者的艺术成就。(“英伟俊拔之气,似杜牧之。春融澹泊之致,似韦□□。□□清远之态,似王摩诘。沉□□□□□,似杜少陵、韩退之。”“紫琼道人深得读书三昧,便有一种不可羁勒之处。试读其诗,如岳鹏举将兵,随方布阵,缘地结营,不必武侯八阵图矣。”郑燮《随猎诗草、花间堂诗草跋》,原文有脱字。)就算我们不去过多指责这种所谓评论骨子里的谄媚与不负责任,甚至相信他当初写作态度的真诚——为了在最大程度上报答自己的恩人。但我们又如何理解此前此后他对别人巴结豪门、挟权贵自重的鄙夷和愤怒呢?我有一个痛苦的发现那就是,当我们对擅长搞政治的那位郑板桥的了解越深,我们和传统印象中的那位搞艺术的郑板桥的距离也就越远。任何推崇他的人都乐于举出他的清正与骨气作为立论依据,但恰恰在这一点上,他像画在纸上的那些自我标榜清高的梅兰竹之类一样,根本经不住现实风雨的淫浸与吹打。郑板桥对今天的文学史家的意义显然在于他用文字为自己塑造的那个高大、空洞的自我形象。如果打一个比方,他善于让我们看到水面的亭亭荷花,深藏起下面满身污泥的藕节——这就是我们所要讨论的两个板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真正的郑板桥一生被迫充当的只是它们之间的调解者与仲裁者的角色。

两个板桥(4)
山东是郑板桥继扬州以外的主要生活舞台,公元一七四二年春天当他以一个功成名就者的身份坐上范县正堂的太师椅,手里有了一点闲钱后,迫不及待所干的一件事就是出版自己的诗集。要此之前他已娶了个名唤饶氏的小家碧玉当小老婆。“南人得志刻稿,北人得志讨小”曾作为那个时代满身酸气的知识分子人生得意后的主要功课,遗憾的是一向以愤世嫉俗著称的郑,非但未能跳出这一传统窠臼,反而变本加厉、以一身而两兼之。(语见瞿兑之《养和室随笔》)但我可以保证他的娶妾仅仅出于宗嗣方面的考虑,并无多少风月与*的因素在内。他严重的同性恋倾向使他对女人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厌恶与回避。我们很快可以看到,一年多以后饶氏侥幸得子,马上就被无情地遣送回郑的兴化老家居住(其子于五年后死去),而他去世的原配徐氏生前就在那里、携带两个女儿守了多年的活寡。有些论者总喜欢喋喋不休地根据郑的自吹肯定他的亲民思想,但他对待自己家人这样的态度,使我们有理由对此保持足够的怀疑。我们还可以看到,几年后他的二女儿出嫁,尽管那时郑已囊中颇丰,但为了证明自己的风雅与清贫,他仅送了她一幅墨兰作为嫁妆。而根据《板桥润格》,当时他尺寸最大的画作市场价格也不过只值白银六两。
  那么对于郑诗中口口声声自我标榜的关心民瘼我们又该如何看待呢?这在当时既被他用来往自己脸上贴金,又作为打击别人的有效武器。政治考量在我看来是观察这些作品的一个相当有效的角度。作为一生都以矫揉造作为能事、仿佛演员不停变换角色的人,郑初任县令时给自己的形象定位是闲适与太平。“拾来旧稿花前改,种得新蔬雨后肥”,“日高犹卧,夜户长开。讼庭花落,扫积成堆”,这就是他上任初年所作的《有年》与《止足》中的名句。尽管这仍然拾人牙慧,因为《清稗类钞》引前人笔记中就有“政平人和,讼庭花落,厥为雅吏”这样的说法。(典出清初袁箨庵事,见顾公燮《丹午笔记》)但问题是他的生活偶像兼恩师李复堂在距这里不远处的滕县由于风雅过度,最终惹出了大祸,甚至还以渎职罪吃了几年官司。完全出于矫枉过正的目的,郑为自己在政治舞台上重新选择的角色是勤政爱民。当时适逢黄河发大水,刚调任潍县不久的郑急于建立功绩,不经请示 就启动国家粮食储备赈济邻县灾民。好在他当时的上司同样也是一个好大喜功的家伙,这事也就糊里糊涂过去了。几年后黄河继续发大水,郑非但故伎重演,甚至强令“邑中大户,开厂煮粥,轮饲之。尽封积粟之家,令其平粜。”(法坤宏《国朝耆献类征》)平日坐堂听讼只要一方是平民,不管有钱的那一方怎样含冤受屈,也一定会非输掉官司不可。后来甚至发展到我们前面所说的“监生以事上谒,辄庭见,拍案大骂,驮钱奴有何陈乞,此岂不足君所乎?命皂卒脱其帽,足蹋之,或捽头黔面驱之出”这样可怕的程度。仿佛我们看到的不是一位据称有贤政之名的县令,而是杀富济贫的梁山好汉、或五十年代初某些极左的土改工作队的队长。他的农民出身所发自本能的对中产阶级的憎恶,至此终于发展到了顶点。因此,由于士绅阶层的愤怒以及新任上司的不满所直接导致他的被免职,也就成为顺理成章的事情。连上引《国朝耆献类征》一书作者法坤宏为他所作的小传中,也说他“臧否人物,无所顾忌……而嵌崎历落,于州县一席,实不相宜。”不能否认郑板桥的偏激政令所带给当地老百姓的实惠与好处,我甚至打算相信有些传记里津津乐道的“潍人戴德,为立祠”这样的美誉。(《咸丰兴化县志》卷八)问题是他作为一个代表政府形象的地方长官行事如此造作,在政治上显然是不可取的,在他个人的人生中也是失败的。至于说他离任时因将宦俸都捐给了地方,以至皮夹子掏不出一分钱,行李箱里也只有几本书而已,对这种矫情的说法我一直持保留态度。因为在任期间他除了刻稿讨小,支付长年累月的狎嫖费用外,还在家乡兴化置田买宅,后因新屋式样不理想,又在城东鹦鹉桥一带买地另造,光地价就花了五十两白银。考虑到清代七品官职每年几十两银子的俸入,这样的开销也已经不算太小。然而让人不敢相信的是几乎与此同时,我们发现他在致堂弟郑墨的家书中又在大骂他同时代的文人“一捧书本,便想中举,中进士,作官,如何攫取金钱,造大房屋,置多田产,起手便错走了路头,后来越做越坏,总没个好结果。”好在我们现在对两个板桥的不同嘴脸多少已有了一点认识,因此面对这样的尴尬事实,过于吃惊或过于感慨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们需要做的也许仅仅是:在接受一个人的整体形象以前了解这一点,并认识到人生的复杂与多义——不管他是一位公认的历史名人或身边的某个现实人物。

两个板桥(5)
现在我们可以来说说他的全集了,因为这也可看作是他山东十年为宦收获的一部分。我对这本书的整体印象仿佛一个光怪陆离的跳蚤市场、或者二十世纪末中国小城的某些杂七杂八的时装模特展览。世俗者的自鸣清高可能是它的一个主要基调,而愤世与随俗,穷酸和摆阔,炫耀风月以及关心民生既矛盾又刺眼地混杂在一起,仿佛黄金与瓦砾被置放在同一货柜上出售。当然这中间还要加上一点半通不通的学问和几分机心或匠心。在作品中不停地批评他的同行,同时自己又不停地继续这么干,显然是这部作品思想性方面的一大特色。他是那样热衷于说话、以至他的抒情主体在形成对批评对象的威胁以前,彼此之间往往自己先吵了起来。家书十六通在我看来就像读雷锋日记,或听一个领导在讲台滔滔不绝作报告,不允许有任何驳诘——因为经不起驳诘,因此唯一的听众也就只能是他的堂弟。道情十首与咏史部分就意境而言也是乏善可陈。前者不过将李鱓叔祖壶庵道人李沂的诗拿来略作改动,就归入了自己名下,而后者如闻盲师说鼓词——仅仅对事件作某种故作高深的复述,同样毫无新意可言。如《绍兴》中的“金人欲送徽钦返,其奈中原不要何”两句,就算我们不论其立意上对文徵明《满江红》的拙劣仿袭,就文字与语感而言,较前作“千载休言南渡错,当时只怕中原复”之蕴藉惊警,相去又何止千里!
  对前人或同代名流作品进行明显超出常规界限的模仿,这是我接着要谈到的郑诗中的另一令人不安的现象。而且因为数量不是一首两首,理应引起我们的职业批评家足够的重视。他的题画诗作为他诗艺与思想特色的综合体现,一向为后代的推崇者所嘉许。但只要我们的阅读工作稍微细致一些,就会发现他的题竹诗“且应一景相看待,恍如湘山立楚娥”中有金农题竹诗“清瘦两竿如削玉,首阳山下立夷齐”的影子,题兰诗“如何烂贱从人卖,十字街头论担挑”也像是金农题兰诗“苦被春风勾引出,和葱和蒜卖街头”的另外一个版本。难怪李慈铭在《越缦堂读书记》里要说他:“……以步青藤,而描画不成,丑怪百出。其论诗曰:宋以后无诗,近之金寿门,非唐人所及也。其狂愚率类此”。由此看来,倒也不是完全事出无因。同样,我们也发现蒋心余赠他的“板桥作字如写兰,板桥写兰如作字”一诗,才到手就被他现炒现卖,成了自己的又一首题画诗“山谷写字如画竹,东坡画竹如写字”中的名句。而《除夕前一日上中尊汪夫子》中的“窗外梅花当点心”一句,更是将南宋诗人的“细嚼梅花当点心”略作改动就拿来用上。诗学天赋的匮乏可能是这里的一个主要问题,另外阅读视野上的严重的教条主义倾向(郑主张一生只读四书、六经、韩文、杜诗,余无足观)也局限了他的想象力和知识结构。生在远非法制社会的清王朝在今天看来还是郑的一大幸事,因为这不仅使他成功地避免了多起著作权诉讼的麻烦,同时也用不到像刘心武先生那样在公众面前丢乖露丑,面对来自媒体与读者的诘责,机关算尽,不得已编撰出“梦中得句”这样的现实神话来。
  当然据此断言郑不会写诗同样也是不公平的,他成名前的艳情之作——多半是长短句,某些作品的题跋,以及为大众所熟悉的那几首题画名篇,加上我个人喜爱的他的早期作品《扬州》四首,《维坊竹枝词》和《燕京杂诗》,还多少有点意思。但问题是一个江苏省的二流诗人,由于笔下稍涉民间痛痒,以至身价百倍,在今天读者中的知名度甚至盖过了领袖当时诗坛的江左三大家以及黄仲则、厉樊榭等同代杰出诗人,除了我们的文学评论在某种程度上已坠落为政治批评,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呢?所幸这种现象现在正在慢慢扭转过来,至少前不久出版的复旦大学版的《中国文学史》,在对郑的评价中我们听到了“作者立意于劝世,所以重叙述而未能深入人物的内心,作为诗歌仍不免有缺憾……缺少特异的感受和别出一格的创造”这样久违的声音。

两个板桥(6)
郑板桥卸任山东后并没有如当初与李复堂约定的那样立刻返回扬州相聚,他那暮色中已显得相当苍老的身影令人意外地出现在近千里外杭州西湖的净寺里。这当然又是金钱的力量——拿了定金为杭州太守吴作哲作画。他甚至还去了浙江另一名城湖州,而且作为地主兼中介者的乌程知县孙升,说起来还是他的一个昔日对头。但面对银子与免费招待的诱惑,郑最终还是说服自己,不妨又“难得糊涂”了一回。“其供给甚盛,姑且游诸名山以自适”,在客居期间寄回兴化老家的信札里,他这样兴冲冲告诉他的堂弟,并随信先捎回了三十两银子——作为这趟典型的“秋风之行”最重要的收获。我发现他在信中还充分展示了他的会计才能,如果那时也能考级的话,一个中级职称估计是少不了他的。“吴太守……请酒一次,请游湖一次,送下程一次,送绸缎礼物一次,送银四十两。郑分司……请七八次,游湖两次,送银十六两。”当然这封信函连同此行为孙某作的两首祝寿诗(诗中将自己与孙比作苏东坡和苏的朋友贾耘老),以及前面提到的为慎郡王诗集撰的肉麻跋文这样的文字,在他亲手编定的全集里你是读不到的。这也正是为什么他在诗集的自序里要恶狠狠地警告“板桥诗刻止于此矣,死后若有托名翻版,将平日无聊应酬之作,改窜阑入,吾必为厉鬼以击其脑!”的全部精义所在。(《后刻诗序》)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在两个板桥的龃龉与冲突中,他之所以总是毫无原则地倾向于其中的风雅者,不仅因为艺术审美方面的某种功利与盲视,他一贯张扬的道德姿态也总使他显得相当被动,无可奈何之余,只能被迫作出这样的选择——事情就是如此的简单!
  郑板桥重返扬州的准确时间是公元一七五三年的夏天,那时他已六十一岁,先后居住在城北的汪氏文园和枝上村里,作为一个自学成才的社会底层人物,他对自己当时所拥有的经济、政治地位以及不菲声誉已显得如此满足,以至在带有自传性质的《后刻诗序》与《刘柳州册子》里,他以将军暮年回忆从前的光荣与战绩那样的姿态,为自己一生中颇足自雄的种种韵事开列出一张长长的名单,包括京师名妓招哥红牙檀拍唱他写的道情,新安有个姓曹的举人曾用藏墨二十三锭换他一册词集,还有个叫吴其相的盐贩子,没什么文化,长得也丑,但能背他的《四时行乐歌》,加上结交朝中贵人慎郡王,乾隆东巡时短暂充任过侍奉书画的小吏,等等等等。其中最有意思的是文中以夸张的笔墨对自己才华与知名度的吹嘘,又是“自铸伟词”,又是“索诗文者,必曰板桥”,又是“凡王公大人,卿士大夫,骚人词伯,得其一片纸,只字书,皆珍惜藏庋”。(《板桥自叙》)他甚至用“掀天揭地之文,震电惊雷之字,呵神骂鬼之谈,无古无今之画”来为自己一生的艺术成就作盖棺之论。而在另一些也许需要保持低调才对他更有利的场合,他居然又会谦卑得让人吃惊:“余诗格卑卑,七律尤多放翁习气”,“吾辈所为,风月花酒而已……何与于社稷生民之计?屡欲烧去”。(《后刻诗序》)在各种不同的功利背景下总是能从容地以各种不同的功利形象出现,这是迄今为止我对郑板桥作品的最深印象。仿佛他既能作为一幕传奇剧中主角的现实原型,又喜欢动不动就自己跳上台去亲自参加演出。相同的面容与服饰,不同的精神和心灵,以至观众有时真的弄不清哪一个才是真正的郑板桥。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两个板桥(7)
可能正是因为他的精彩表演——主要是道具与独白的引人入胜,认为郑的作品思想性与艺术性均臻上乘的评价仍然不少。尤其是在他晚年标价卖画、纵情声色的扬州一带,有一个习惯性的美誉叫“郑虔三绝”,(唐时郑州荥阳人郑虔能诗,擅书画,尤工山水。因其诗、书、画并妙,相传玄宗曾以此誉之)不仅出诸他的朋友之口,连郑自己也时常这样津津乐道。但如果谁要据此较起真来,在我看来至少犯了一个常识方面的错误。因为三绝云云,在当时仅作为顾客与同行对某位书画家带有恭维性质的称呼,就像今天的文坛上喜欢动辄就将大师、著名作家的大帽子随便送人一样。只要对当初聚集在扬州的那帮家伙的生平行状稍微有一点了解,就知道八怪中的那几个人当年几乎人人都有幸得到过这一称号。甚至还包括文艺爱好者慎郡王——郑在为他的诗集题跋时,也曾慷慨地以这一桂冠相赠。(“主人有三绝,曰画,曰诗,曰字。世人皆谓诗高于画,燮独谓画高于诗,诗高于字。”郑燮《随猎诗草、花间堂诗草跋》)我怀疑这样做的目的在某种程度上出于一种刻意的商业炒作——提高彼此间的知名度——让大伙儿的作品都能卖出好价钱。在这种情况下,听一听远离这座混杂着脂粉、铜臭与盐卤味儿的商业城市的声音——局外人的评价——也许就显得相当有必要。“板桥深于时文,工画,诗非所长。”“板桥时文新奇,画并不佳,惟好男风,是其劣迹”。批评者的身份分别是作为专业人士的袁枚和作为非专业人士的福建总督伍拉纳的儿子—— 一个贵族身份的文学青年,《批本随园诗话》的作者。其中袁还戏称郑自我感觉良好的“六分半书”为野狐禅并详述其理由,认为“孙寿本无颜色,又不肯安心梳裹,故为龋齿笑,坠马妆,以蛊惑梁冀、秦宫耳。若西施、王嫱,天然国色,明璫玉佩,岂屑为此矫揉造作,效小家子态哉!”(蒋敦复《随园轶事》)
  我们终于要开始说到袁枚了,那就让我们来好好谈一谈他们之间的恩怨吧!作为郑板桥一生最钦佩也最忌恨的人物,袁的富有、才貌、文坛盛名、政治上的呼风唤雨以及生活的豪阔,多年来一直令郑眼红心热。虽说两人同为平民出身,年龄上袁又小郑二十多岁,但彼此在名气、地位和经济上的差距,又何止是一两个档次?加上在人生态度与文学见解上,相互之间也存在着不小的分歧,比如郑一生时常挟杜自重,将三吏、三别、《哀王孙》《秋兴》八首诸篇等置于嘴边不离须臾,而袁却坦陈不喜欢杜甫的诗,并引明人林贞恒的观点来说明自己不喜欢的理由,认为“时非天宝,官非拾遗,徒托悲哀激越之音,可谓无痛而呻矣。”但纯粹的艺术之争何以会上升为对品行与人格的攻讦?这个问题看来还是应该由郑——即作为道德老师的郑——来作出回答。台静农先生当年偶然从《批本随园诗话》得到郑板桥、赵翼作文攻击袁枚的线索,深感兴趣,后来他在梁绍壬的《两般秋雨庵随笔》里好不容易找到了赵的《戏控袁简斋太史于巴拙堂太守》一文,而始终以郑文无处觅迹为憾事。(台静农《随园故事抄》,见《龙坡杂文》)他当然不会想到郑当时所作的其实系诗非文,而且匿去标题——这就是今天仍然列于全集里的那两首《偶然作》。“弟颂其师客谈说,居然拔帜登词场”,“奈何纤小夫,雕饰金翠稠。口读子虚赋,身著貂锦裘。佳人二八侍,明星灿高楼。偶然一命笔,币帛千金收……浪膺才子称,何与民瘼求。”刻薄的笔调,阴暗的心理,难以抑止的愤怒与怨气,仿佛有意要为钱钟书先生讨论袁与他同时代人关系时所断言的“子才……盛名之下,占尽韵事,宜同时诸生,由羡生妒,由妒转恨矣”提供一个绝妙的注脚。(《谈艺录》)然而叫人啼笑皆非的是,乾隆二十三年当两人在扬州卢矮子的官署里意外相遇,戏剧性的一幕立刻开始上演了。当时卢涉嫌贪污一案经上下打点及亲家纪晓岚力保后,已脱去干系,风风火火赶回扬州继续当他的两淮转运使兼诗坛领袖。当年避之唯恐不及的那些风雅人物——自然包括郑板桥在内——脸不改色心不跳地又来投奔门下。是年卢发起的一个叫做红桥修禊的征诗大会,和韵者竟有七千余人之多。也正是在这次盛会的席间,当郑见卢对袁异乎寻常的礼敬,另一个板桥——作为生活隐型人的板桥一一立刻就粉墨登场了。据袁后来回忆,当时郑满脸肃穆,声音哽咽,说自己几年前在山东风闻袁去世的消息,禁不住悲从中来,以足蹋地,大哭了一场。言下之意当然是为中国诗坛所遭受的巨大损失痛不欲生。郑板桥那天还对他说:“天下虽大,人才屈指不过几人”,言语之间颇有几分“天下英雄,使君与操”的意味。可以想见,当时年近古稀的郑对袁说这些话时后者心里的感动。于是彼此赠诗,互有恭维。袁枚写的那首就是现在编入《小仓山房诗集》中的《投郑板桥明府》,郑板桥的却在重订时删去了其中谀词,仅存“室藏美妇邻夸艳,君有奇才我不贫”两句。当然,郑并非头一次干这样的事情。当年他上诗卢雅雨求官,后因不遂其欲,加上卢矮子又谪戍塞外,于是其中“龙标格韵青莲笔”一句在后来结集出版时,也就理所当然要降格为“清词颇似王摩诘”了。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两个板桥(8)
其间他们还着重交流了同性恋方面的心得与经验,作为生平仅次于艺术的一项狂热爱好,郑一生可怜的俸入与卖画所得的几个钱几乎全花在了这上面。从乾隆甲戌杭州湖州之行近百两银子的收入,捎回去不到三分之一,可见他于此道开销之大。由于明清一代文人士大夫视狎童纳宠为雅癖,使我们很难得地见到郑自己对此倒也并不讳言。除了自称“好色,尤多余桃口齿,及椒风弄儿之戏”,还不无伤感地坦陈“自知老且丑,此辈利吾金而来耳”。《墨林今话》的作者蒋宝龄也说他“不废声色,所得润笔钱随手辄尽”。相较于袁的*俊朗,蕴藉雅致,投怀送抱者不乏其人,郑在这上头不免又输了一筹。好在这对当天两人的酒后谈兴倒也并无多大影响。郑甚至还色迷迷地对袁说,假如他有机会参与政府立法,第一件要干的事就是改大清律例中的笞臀为笞背,使袁听后不觉抚掌称快,引为知音。事后,袁还几次兴冲冲地对他的朋友们说:“郑大有此意,惜断不能办到,然其所以爱护金臀者,则真实获我心矣”。(蒋敦复《随园轶事》)
  郑板桥的晚年形象一如从前那样带有川剧艺术的某种韵味,是一个重叠着知名画师、色鬼、食客、道德楷模、时尚批评家等各种身份的复合体。由于他对产品宣传包装工作一贯的重视,加上朋友间的互相捧抬,当时他的知名度在他生活的城市里达到了空前的高度。甚至某些轶事传闻就性质而言已带有一定的神话倾向。包括他作品“达官贵人不卖,生活够了不卖,老子不喜欢不卖”的所谓三项基本原则,以及一位当地巨贾如何为求得他一幅墨兰,不惜乔装贩夫牧竖,以他生平喜食的狗肉以进,才终于弄到了手云云。但这些商业炒作带来的的负面效应是:通过各种人情关系前来求字索画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且大多都是开口白要或以微薄礼品权充润资。这个可怜的打秋风的老手,现在总算要被人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但郑的练达与精明使他有足够的方法应付一切,于是,一张惊世骇俗的告示很快出现在他所居住的枝下村四凤楼的大门上——“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条幅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凡送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现银则中心喜乐,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尤为赖账。年老体倦,不能赔诸君子作无益语言也。”一一这就是那张仿明人戴易的《板桥润格》出笼的动机与背景。至于非要将一个纯粹的商业行为视为艺林美谈,则完全出自后代不识世味酸辛者的附会与误读。
  也正是在那段时间内,郑板桥差不多完成了他一生作品的主要部分,也即艺术相对成熟的部分。十八世纪中后期的扬州颇似一个濒临落幕的倾圮舞台。当时李方膺、高凤翰、李复堂、金农等已先后谢世。汪士慎年轻时瞎了一只眼睛、现在连另一只也瞎了,和他的小脚老婆在天宁寺的出租房里朝不保夕。罗两峰去北京开画展,趁热打铁在那里暂时呆了下来。黄慎回老家福建住了一阵,终因在大城市里热闹惯了,呆不住,干脆把老婆孩子也接了过来,不再像以前这样自由自在。这使郑有相当时间将精力集中于他的绘事。除了偶尔还去小玲珑山馆、竹西亭喝喝茶,或应邀去卢矮子的衙门里饮酒斗诗什么的,他一生最后几年的光阴全部消磨在纸墨笔砚之间。推动他艺术的主要力量是孤寂与沧桑,以及对人生虚无的认识。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在那些纸窗萧疏、梅花凄冷的冬晚,或杏花酥雨的初春的薄暮,当他于墨冻手倦之余稍事休息,凝视镜子里的白发苍颜,对自己颇具几分传奇色彩的一生蓦然回首,这一瞬间他将看到什么?他看到的是自己的两个影像,既模糊又清晰,既陌生又亲切,道德和世俗,真实与虚无,它们开始渐渐重叠在一起,时而又迅速分离。这是他生平第一次面对如此残酷的景象,他甚至无法确定它们中的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当他绝望地将手伸向冰冷的镜面,一滴泪水从干瘦的苍老的眼角渗出,他没有立刻擦去是因为内心希望它们能够痛快地流下来。他迷惘了吗?是的,他迷惘了,他像打满补丁的风帆渴求找到宁静的港口;他疲倦了吗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