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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城-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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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侃知道她爸和自己的爸爸眼下正闹得挺不愉快,还以为这姑娘是有意嘲弄自己的父亲,就笑了笑说:“爸爸级的事情,我们就不要管了,我们还是跳我们的舞吧。”一只手伸得更长了,手腕上露出一只镶满了钻石的瑞士名表。高侃时常在哥们儿跟前吹牛,说这块手表值几十万块呢。那么他这只手臂就是一文不值,戴上这块名贵的手表后也要值几十万了。可薛城却毫不客气地把他这只价值几十万的手臂挡开了。薛城说:“等你长大了再说吧。”看也不看高侃一眼,就挽起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领导,那个老头儿受宠若惊地跟薛城一起下了舞池。高侃莫名其妙,脸孔都气乌了,心想,这娘们儿八成是有恋父情结吧。
  尽管有不少意外的插曲,但这个舞会还是郑重而谨慎地进行着,欢快的气氛反倒很少。薛村不会跳舞,这人把所有的聪明因子都花在别的事上了,缺少艺术细胞。但谁邀他跳,他都跳,用他自己打趣自己的话说,是老的也跳,少的也跳,漂亮的也跳,丑的也跳,来者不拒,他跳起来就像机器人,却又是心平气和的。叶淑英一边跟他跳着,一边等着这个联谊会的第二个主角,丈夫高佑民。高佑民也是说好了的一定会来,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来呢?叶淑英是很能掩饰自己的,但额头上还是有点微汗了,急的。高佑民如果不来,今天的联谊会不但白开了,薛村也就更有想法了,高佑民太没把他放在眼里了。叶淑英转过去转过来都不时地朝门口瞟一眼,连舞步也不断地被打断,不那么连贯了。薛村也早就看出来了。他表现更加有风度,他不问高佑民为什么还没来,对高佑民来不来,不提一个字。这风度是宽容的,是什么也不计较不放在心上的。他知道叶淑英会把自己的每一个表现讲给高佑民听。女人最大的弱点就是拿另一个男人去比自己家里的那个男人,帮他找到差距。叶淑英也是女人,她肯定会这样做的。
  这时门被人从外面推了一下。叶淑英眼里敏感地一亮,以为是高佑民来了,从门里走进来的却是一身打扮得既朴素又鲜亮的黄岚。叶淑英赶紧转过身去了,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和一个商界女子显得太亲热。黄岚冰雪聪明,一眼就能看出这是怎样的场合。她只跟薛城轻轻地点了点头,这还是在薛城先向她致意之后。自上次薛城去过方友松的公司之后,薛城后来又找过黄岚几次,两个姑娘也算得有了一些交情的朋友了。薛城口无遮拦,什么都说,黄岚含蓄蕴藉,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这交情也就不会太深。但一曲跳毕,薛城就走了过来,很是兴奋地说:“黄岚,祝贺你啊!”黄岚知道她指的是中标的事,莞尔一笑,又用手碰了碰薛城,暗示她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薛城又问:“哎,你怎么也来了啊?”
  高侃在她身后哼了一声:“怎么了?是我把她叫来的,我就不信我找不到一个舞伴!”
  高侃还在生薛城的气。高侃觉得只有把黄岚叫来,才可以打击一下薛城嚣张的气焰,把她比下去。黄岚自然是很会跳舞的,高侃又是风月场上无所不能的花花公子,两个人一下舞池,就成了全场注目的中心,这才是真正在跳舞啊,已经不是跟着音乐的旋律跳了,舞跳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音乐就像在他们身上响起的,别的人都只能跟着他俩旋转了。连薛城都有些嫉妒了,没想到今天让高侃这小子出了一次风头。薛村手里端着一杯葡萄酒,抿了一小口,看了看女儿那撅着小嘴的样子,忍不住问:“那姑娘是谁呀?”
  “是我的情敌!”薛城恶狠狠地说。
  “又逗你老爸不是。”薛村笑呵呵地看着女儿,说,“刚才这姑娘没来时,你可是连眼角也没斜人家高侃一下。”
  “爸,你都成克格勃了!”薛城撒着娇,又说,“你以为那姑娘瞧得上高侃呀?屁。”
  薛村说:“我倒觉得小伙子不错啊,好帅气。”
  薛城说:“真正的帅,在骨子里,看不见,只能感觉。”
  薛村看了一眼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的妻子,轻声说:“你别跟我贫了,去陪陪你妈吧。”
  黄岚跟高侃跳完一曲,就再也不肯跳了,要走。高侃在她面前很放肆,拽着她不放手。黄岚低声道:“你也太傻了,这是什么地方?早知道我是不会来的,你也太不注意了。”
  “他妈的,我不就找了个舞伴吗,难道也有人说闲话?”高侃放了黄岚,却又很不甘心。
  “以后再跟你跳,今天不行!”黄岚很坚决地说了一句,摆脱了高侃,但也没有急匆匆就走,又反身去跟薛城道了别,还跟她妈妈说了一会儿话,最后跟所有的人都扬了一下手,她才不慌不忙地走了。黄岚真是太精明了,干什么都像计算过的严丝合缝。这一点连叶淑英这样能干的女人也自叹弗如。黄岚刚一进来,叶淑英是捏着一把汗的,担心黄岚和儿子过分亲热,会引起薛村敏感的猜疑。现在官场上的事也实在太敏感了,官场和商场连在一起就更是说不清了。还好,黄岚巧妙地化险为夷了,没有露出一点儿破绽。
  薛村还真的没看出什么来,他只是觉得奇怪,高夫人如此精心地谋篇布局想演一出将相和,那位高先生怎么就一点也不配合呢?尽管薛村尽量装得无心,但还是有些不解,难道高佑民真的就一点也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梦城 第二十八节
就在叶淑英举办联谊晚会的那天晚上,梦城发生了一件大事,常务副市长高佑民竟然被人擂了。“擂”是梦城土话,它本身就包含了太令人费解、太不明确的含义。但有一点是很明确的,凡是使用这个字眼时,都必须是赤手空拳。
  这事从一开始就有点鬼使神差,高佑民很后悔没有跟叶淑英一起去那个联谊晚会,他其实也是很看重这个晚会的,还郑重其事打扮了一番,穿上了一套出国访问时才穿的西服,打了领带,皮鞋也擦得雪亮的。高佑民也是人,也想放松放松,尤其是这些天,一座桥还画在纸上呢,就已把他压得气喘吁吁了。他和薛村吵归吵,但吵得再凶也是工作上的事。工作上可以斩钉截铁,生活上还得要有周旋的余地。他也想有个机会和薛村在一起聊聊天,沟通沟通感情,涂抹涂抹润滑剂。毕竟两人以后还要共事。可就在他打开门正要出来时,一眼看见了神情有点儿恍惚的邹含之。
  高佑民当时也没有想那么多,看见他来了,像平常那样握握他的手,又不动声色地一带,说:“走,老邹,玩玩去,市妇联搞了个晚会。”
  两个人原本就是老同学,现在尽管一个是常务副市长,一个是大企业老总,有了政企之分上下之别,但只要不在太正式的场面上,两人说话一向还是很随便的。但今天邹含之的态度全然不同了,邹含之阴沉着脸说:“高副市长,我不是来找你来玩儿的,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向你汇报。”
  高佑民感觉到邹含之的眼光要比平常亮数倍,这是危险的预兆,可他不是薛村,他家里不是信访办,也不是泪水收购站,他最讨厌下级有事没事来家里找他。邹含之这样说,高佑民也就不客气了,“那好,有事到办公室找我,明天早晨八点我准时上班,现在我已经下班了,对不起,你不想玩我可要去玩了。”
  他刚走了几步邹含之突然扑上来了,把他重新拦在了面前,这是一种逼迫他面对的姿势,态度十分强硬,像他马上就要喊出来的语气。
  “高佑民!”邹含之这样喊了一声,一双眼已经很有些来者不善了,“你不要逼我!别以为你今天混得人模狗样了就不认得人了,想想你当初吧,你当初是什么样子?”
  高佑民竟然笑了起来,问:“我当初是什么样子?我都不记得了,你帮我回忆回忆……”
  邹含之还真的帮他回忆起来了,邹含之如此真切地回忆起这小子当初和自己同一桌坐着,就在自己正聚精会神地做作业时,忽然发现本子被拉动了,把他正写着的一个字拉出了一条奇怪的尾巴,他攥住本子,低声喝道:“把你的爪子拿回去!”那小子却不肯放手,“给我瞧瞧,就这一次。”“放开!”他又低声吼了一句。可那小子还是不放,反而把本子抓得更紧了。刺啦一声,作业本真的撕碎了。这个本子就是他的命,邹含之感到是自己的心被撕碎了,他像一只受伤的小兽般扑了上去,照着那小子的脸就是一拳……
  事情竟然这样简单,但这不是幻觉。等到邹含之彻底清醒过来时,他已经被关进了看守所。
  这一拳确实不是突然可以形容的,真是有点鬼使神差。高佑民没想到,邹含之也没想到。不过,擂了就擂了,他倒没有什么后悔的,他只是觉得奇怪,一个人孩提时那么幼稚的心理,竟会在年过半百之后释放出来。他那极具震撼力的一拳,仿佛是从几十年前的另一个时空里打过来的,却一下击中了现在的一个目标。这是秘密中的秘密。几十年郁积在心底的悲愤与失落,都在这一拳里表达出来了,他和高佑民这半辈子拧着的劲儿,也一拳得到了解释。他感到特别痛快,他终于给这个狂妄的家伙以一点血的教训了。是的,他早就想这么干了。他也是这样老老实实跟警察承认的。
  当时,他看见高佑民在挨了一拳之后浑身一震,身体开始左右摇晃,他看见整个云梦市都在高佑民的身后摇晃,整个世界仿佛都被他这一拳打得颠三倒四了。其实是他自己在摇晃。他在打出那一拳后就失去了重心,怎么也站不稳了。
  这样的晃荡持续了很久。现在他不再晃荡了。现在他像是一只伤了人的狗熊,被关在笼子里了。自然,在关进这个笼子里之前,少不了还有一番折腾,每个人关到看守所,哪怕只关一天,也得先办手续,量血压,然后把你推到一个身高量尺的背板前,用高精度的照相机从正面、左右侧面、背面逐一进行拍照,直到在镁光灯下,你所有的秘密和隐私都将不复存在。邹含之其实一点也不凶,很配合警察,警察让他张开嘴,他就张开嘴巴,警察让他脱掉裤子,他就脱掉裤子。这倒不是中国特色,而是世界上所有监狱的章程,每一个被关进来的人,先都要经过严格的身体检查,从口腔到肛门,乃至头发和牙齿的缝隙里,都不能放过。这都是很仔细的工序,对于猜测你为什么会犯罪和预防你进一步犯罪都是必要的。警察永远具有特别的眼光,这其中甚至有很高的学术价值。他粗鲁地在心里喊,难道连*都要检查吗?他还猜得真准,警察让他自己把*翻开,仔细过目之后,又让他撅着屁股,半蹲着,然后叫他咳嗽,你不想咳嗽,但你必须咳,你一咳,肛门里藏着什么危险的东西就咳出来了。警察很懂得你身体内的那个系统,喉咙和肛门首尾贯穿息息相关。邹含之一直很听话地听任着警察的摆布,他平时其实是个很害臊的人,他身体最隐私的部位,连老婆也不能轻易看到。但现在,他好像麻木了,无所谓了,他只希望早一点结束,他很困,不想咳嗽,倒是一直在打哈欠。
  终于,一切都结束了,他所有的衣服都被警察扣押了。他几乎是光着身子了,但警察马上丢给了他一套早已准备好了的白底条纹的号服。他很老实地穿上了,像医院里的病号服。
   。 想看书来

梦城 第二十九节(1)
薛村在市领导中可能是第一个得知高佑民挨打的。堂堂一个常务副市长被打,这让他很愤怒,很痛心。而这里面有太多的东西可以深究,这么多市领导里为什么挨打的恰恰是高佑民?为什么打他的恰恰是一个品格很好、甚至有些文弱的知识分子干部邹含之?这里面有太多耐人寻味的东西,是不必多说的,他知道,有许多人会情不自禁地去寻味。而作为市长,他必须采取果断的措施,他立刻就给市公安局局长刘一鸣打了电话。
  “你这个公安局长是怎么当的?”薛村开口就问。
  刘一鸣一时还无法揣测薛村的真实意图,薛村的口气也是那种令人难以捉摸的口气。市里相当一级的干部都知道,邹含之是薛村线上的人,是他一手把邹含之提拔起来的。问题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内部也有差异和变数,现在的人际关系是越来越诡谲了。刘一鸣还在犹豫不决时,又听见薛村问他:“邹含之关在哪里?我要去会会他。”
  刘一鸣心里一动,他不是傻瓜,当时邹含之根本还没关起来呢,薛村却问他关在哪儿。刘一鸣即使不算是个聪明人,他也不是傻瓜,薛村虽没有明确的指示,却是在暗示他怎么处理邹含之了。刘一鸣马上就下令把邹含之关起来,然后他又在关在拘留所还是看守所之间费了一番踌躇,事实这一番踌躇是完全必要的。尽管每次猜测薛村的弦外之音,他每每都会落空,但应该说,这一次他已经完全体会了市长的精神,他不但下令把邹含之关进了看守所,而且,一开始还是把他和一帮打架斗殴的街痞子、躁子和小流氓关在了一起。
  邹含之已经接近了一个纯粹的罪犯。他当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正被背后的无形之手所操纵。接下来,那可怕的情景是邹含之一生一世也忘不了的噩梦,而疼痛的感觉可能会伴随他的一生。号子门打开了,他一脚跨进来,一床肮脏的被子就把他从头到脚蒙住了,接着就是一阵暴风雨般的拳打脚踢,几乎把他打得快要昏过去了。打了,还不过瘾,又逼着他自己把裤子扒下来,要看他的家伙有多长,多粗。房间里光线太暗,被打得晕头转向的邹含之也无法看清这些人的面孔,但他却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裤子。人性的奇怪和复杂再次表现出来,面对警察的检查,他对自己的器官似乎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而面对这帮小流氓,他的意识突然本能地觉醒了,他是一个读书人,士可杀而不可辱,无论这些人怎么打他,他都不会扒下自己的裤子的。难道这里面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吗?但此时又哪里容得他多想,不知是谁叫了一声:“给我扒!”这声音听起来像是高佑民的声音。这每一个凶神恶煞的脸孔看上去都像是高佑民。邹含之根本就没有怀疑,他敢肯定,这是高佑民在变本加厉地报复自己。当几只手伸过来要扒他的裤子时,他吼叫了一声,像变成了猛兽一样,一头撞向墙壁。他想自杀。那几个家伙赶快把他拉住了,他们还没见过这种不要命的人,他们也不想在看守所里惹出一场人命官司。
  薛村来得很巧,很及时,在梦城,他原本就是个类似于宋江那样的及时雨。就在邹含之发出一声绝望的怪叫的时候,薛村赶来了。铁门哐当一声打开了,门口晃动着几条人影,邹含之晕头转向地也没有看清。但薛村的声音他听清了,薛村正怒不可遏地呵斥看守所的干警:“你们是怎么搞的?怎么把老邹关在这里?马上给他换个地方!”

梦城 第二十九节(2)
这种戏剧性的转变,必然会带来戏剧性的效果。邹含之把一肚子的怨气发在高佑民身上,又把一腔感激倾注在薛村身上了。人和人太不一样了,坏的那么坏,好的那么好。薛村一来,邹含之那感觉就像受了欺负的孩子看见自己的亲娘来了,那样子就像天底下最可怜的孩子,眼睛一闭,眼泪便像水一样流了下来。此刻,他非常软弱,他感觉自己快要软成一摊稀泥了。很快,他就被带进了会见室,隔着一扇玻璃,一排铁栅栏,薛村端详了邹含之一会儿,邹含之整个人都走形了,稀稀拉拉的几根胡子,竖着一副尖尖的耳朵,不时神经质地惊颤一下,那样子就像一只死里逃生的耗子。
  薛村忽然干笑了一声,问:“老邹,酒醒了没有?”
  邹含之抬起头来看了薛村一眼,再次泪流满面了,他委屈地带着哭腔说:“我……我没喝酒。”
  薛村很奇怪,“没喝酒,那你疯了,怎么干出了这种糊涂事?”
  邹含之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不后悔,我就是要擂他,为了公司几千职工,我不揍他,别人也会把我擂死的。”
  薛村摇了摇头,说:“我真后悔啊,我最后悔的就是不该让你当这个什么总经理,你啊还真不是这块料,你骨子里还是一个读书人,书生意气。”
  邹含之说:“我早就不想干了,可我不甘心啊,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大公司在我手里垮掉啊。”
  薛村又摇头,说:“算了,还说这个有什么用。你现在就是想干,也没得你干的了,高佑民同志说得不错,你现在代表的是落后的生产力,还是想想你该怎么办吧。”
  邹含之叹了一口气,很失落地收回目光,喃喃道:“还能怎么办?上了人家的砧板,就等着人家怎么宰呗。”他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把两只抖索着的膝盖抱紧了,看得出他是在吃力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薛村说:“你明白就好。老邹,有些事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我虽然是个市长,但也不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眼看着你关在这里,我也无能为力啊。”
  邹含之揉了一下眼睛,恹恹无力地说:“我知道,你能来看我,我就感激不尽了。”
  薛村很响地咽下一口唾沫,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老邹,多保重,啊。”这一次是坚决地走了。走得背影快要消失时,邹含之又凄怆地叫了一声:“薛市长,能不能给我弄点纸笔来,对云梦大桥的建设我还有些想法,我想把它写出来。”
  薛村这么冷漠的人,听了这话也觉得心里的热血一涌。都这个样子了,邹含之念念不忘的还是云梦大桥,读书人啊永远都是读书人,一脑门子浓烈郁结的救世热情,却又这么不通人情世故。薛村也是把自己当做读书人看的,可同邹含之一比,他就知道自己不够格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缺少的是什么,但邹含之身上拥有的某种东西,是他没有的。他甚至有点后悔,觉得不该精心布置这样一个圈套。然而这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当他走到看守所外面,被春夏之交的夜风一吹,他立刻又变得冷静了,变成了自己本来的模样,这时又觉得邹含之太傻了,太迂腐了,饭碗都被人家夺走了,你现在却还要帮人家出主意,还在操心怎么帮人家把饭煮得更香一点,也只有邹含之这样的书呆子才做得到吧。
  

梦城 第三十节(1)
尽管有市长薛村的特别关照,尽管警察给了他一个单独的号子,但号子毕竟还是号子,犯人也毕竟还是犯人。这种号子一般只给两种人住,一种是有特殊传染病的人,另一种则是在看守所里犯了事再次遭到处罚的人。这种号子不但窄小,在门板上原本可以探视外面的小洞也被封死了,只留下门板下方的一个洞口,就像乡下人给猫狗喂食的那种小窟窿,现在可以用来给人类递进来一点维持最低生命本能的水和粗劣的食物。这笼子里有一些散发出霉味的干草,有一床破被子。
  哐当一声,门开了,邹含之感觉到背后的那猛地一推后,眼前的一切都昏暗了,他顺势倒下了,又是哐当一声,门关了,落锁了,好像就从铁锁落下的那一刻起,他倒头便呼呼大睡了。这就是这种单独监号最大的好处了,没有同监号的人来折腾他。这种折腾他已经尝到了,那些被警察折腾过的人,折腾起刚来的犯人时,充满了复仇的、发泄的*,而且花样百出。而像这样一间单独的号子,再臭,再脏,他却可以呼呼大睡。这倒不是假装的,他很累,心里很累。他甚至觉得这是一个奇迹,他是个久治不愈的失眠症患者,没想到这号子里还可以治病。他甚至觉得,薛村把他从地狱里拯救出来了。
  这里还特别适合独立思考。邹含之慢慢觉得,这事情看上去鬼使神差,却又像是精心策划,他像策划一个阴谋一样把自己精心策划到了这里。他必须成为一个受难者,一个时代与体制的受难者。绝食是他下一步采取的行动。他拒绝进食,但不拒绝喝水和放风。他想把绝食的时间延续得久一些,他就尽可能必须活得长一些。在他醒来后,饭菜已经被递进来了数次,他斜躺在那床破被子上,用两只眼睛轮换看着那只油腻腻的饭碗,碗沿上已叮着几只肥胖的绿头苍蝇了。看着苍蝇邹含之一点也不恶心,脸上还流露出一种美滋滋的表情,满足的表情。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在他打出那一拳之前,他就把这一切都预料到了。他并不是在瞬间失去了理智才打那么一拳的。一个市工总的老总打了常务副市长,绝不是一个小流氓打了另一个小流氓,它所构成的那种强烈的冲击力和影响力,还有那种巨大的悲情效果,都是不能低估的。
  一切他都似乎早已想过,他知道,高佑民一定会来看他。
  当头缠绷带、鼻子上贴着创可贴的常务副市长出现在看守所的那个方窗前时,邹含之差点没笑出声来,脸色青肿的高佑民像个舞台上的白鼻小丑。而高佑民也在同时看见了关在笼子里的那个人笑着时的一副惨样,那瘦削的脸看上去更加瘦了,印堂发黑,两只眼球在大圈套小圈的镜片后转动着,就像两尾鱼在水波中游动。高佑民先塞进去了一条烟,他知道这家伙没烟抽就是要了他的命。还在早些年,打火机还不太流行时,邹含之抽烟,每天只要一根火柴,第一支烟点燃之后,就会像接力棒似的传下去,直到临睡前的两分钟,他嘴边的那点红火还在闪闪发光。红火刚刚熄灭,鼾声便随之而起。这样一个烟鬼,什么都不在乎,打了一辈子光棍,吃了一辈子苦,就是少不得烟。高佑民把烟一塞进去,他就跟饿虎扑食似的,一下子就抢过去了,又赶紧去口袋里掏打火机。掏了半天掏出两只绝望的空手,打火机早就被看守所的人搜走了,一切危险的物品都搜走了,连裤带也抽走了,怕他吊颈。。 最好的txt下载网

梦城 第三十节(2)
“火!”他冲高佑民愤怒地喊叫了一声。
  高佑民笑了笑,亲手给他点上了火,但没把打火机给他,这是看守所的规矩,高佑民也不想破坏这个规矩。邹含之抽得太猛,呛得连声咳起来。他一咳,高佑民也跟着咳嗽起来。高佑民劝他:“你还是少抽点烟,烟把你的脑子都熏坏了。”
  “那你不就更高兴了?”邹含之得意洋洋地问,脑袋又开始左右摇晃了。
  高佑民骂他:“你这个傻×!我高兴?你很快就知道什么人最高兴了!你以为你把同我的矛盾推到了极端,戏就会按照你设计的套路一幕一幕地演下去?比你会演戏的人多着呢。你害了我不说,也害了你自己啊,更害了你们公司几千职工啊。你这浑蛋,你浑不浑啊?”
  邹含之却只管抱着手臂对着他笑,不是傻笑,而是充满了嘲弄。他现在的感觉只有嘲弄。他觉得高佑民已经是色厉内荏了,他害怕了。他必须坚持下去,等着高佑民最不愿看到的那种结果出现。
  高佑民不傻,高佑民把邹含之心里的那点打算看得一目了然。但高佑民还是过于自信了,他以为凭自己一个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的权力就可以把一场闹剧及时地制止在这里。走出看守所,他就给市公安局长刘一鸣打电话,他口气很硬,要他立即放人。他忘了刘一鸣如果不是运气稍微差了点,也是市委常委了。由市公安局长兼任市委常委和市政法委书记,或者反过来说,都是现体制的通用规则。这也是刘一鸣正在努力争取的。或许考虑到这个正在争取的过程,刘一鸣暂且宽恕了高佑民这种居高临下的口气。
  “这……”刘一鸣在电话那端犹豫着。高佑民一听就知道连这犹豫也是假装的。
  “这什么这?我和邹含之的事,纯属个人私事,最多也就算是个民事纠纷吧,我受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伤,你们怎么就这么热心啊?大姑娘大白天走在大街上,裤带都被扯掉,你不管,你管这些干什么?有本事,你们就把云梦市的治安工作搞好,多破几个大案。”
  “可是,这不是一般的民事纠纷啊,这已经是刑事案件了……”
  “乱弹琴,你也太敏感了一点吧刘局长,我不跟你啰嗦了,你马上下令放人,现在,我就在看守所外面等着,等着接邹含之出去。”
  “高副市长,我没有这个权力。”
  一个叫着对方局长,一个叫着对方副市长,这是权力的归位与还原,先让你知道你是谁。刘局长申明自己没有这个权力,高副市长就必须问,“那谁有?我有没有这个权力?”刘局长说:“我不知道,这是你们市委常委的事。”
  听刘一鸣的口气这样硬,高佑民把手机挂了。他还从没有碰上这么硬的钉子,这也刺激了他对权力的渴望。为什么要拼命往上爬,就是需要更大的权力,否则你说什么就是放屁。眼下高佑民还没有绝对凌驾于刘一鸣之上的权力,但他知道谁有。他感觉到了,果然不出所料,有人要利用这件小事精心构思,要做一篇大文章。事情复杂化了,确切地说是有人处心积虑要让它复杂化。他赶紧上了车,对司机做了个手势,市政府。他要马上去见薛村。
  司机却不敢把车开得太快。车窗外正在下雨。雨不大,却下得极有耐心,仿佛要把毕生的精力都献给这个季节。已经是梅雨季节了。街上的行人都把身体躲藏在雨伞下。一街漂浮着五颜六色的雨伞,随风雨摇曳而摇曳,被雨淋湿的街道,比平时亮了一层,照出一街纷乱的行色匆匆的倒影,反而显得比平时拥挤了许多。司机年轻,眼睛很亮,能分辨出车前景物哪是真的哪是幻影,但辨别的过程是一个小心翼翼的过程,车速于是随着放慢了。
  高佑民就是再急,也不会催司机。一个人往车上一坐,就把自己的一切交给司机了,把一脑子的事也交给司机了。高佑民虽说是个急性子,可也喜欢车开得平稳一些,他也需要在一个相对平稳的状态下整理一下思路,调整调整心情。
  随车一起摇晃的脑袋,碰着的却总是往事。
  

梦城 第三十一节(1)
雨一直落着,把日子延续到另一个日子。也是在这样一个雨天,邹含之接到了一张轰动了整个湖乡的录取通知书。清华大学!这无异于他创造的一个神话。由于邹含之家里太偏僻,通知书寄到区里后,是高佑民给他送去的。
  邹含之当时还在田里栽秧,高佑民站在田埂上喊了一声,又把那个牛皮纸信封扬了扬。邹含之在泉水里洗净了满是稀泥的手,才将那张云一样白的纸抽出来,反反复复地看过了,又抬头望了一下天,其实是不让泪水滴下来。可还是滴下来了,滴在纸上,邹含之赶紧伸出舌头舔掉了。高佑民记得,邹含之当时抹下一把泪水,然后骄傲地看了他一眼,说:“我知道,我会考上的,我就知道!”
  “我也知道我考不上。”高佑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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