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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皇万岁万万岁-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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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口跟着一痛,不只有几只男人的手探上来,开始大力撕扯她的官服,布料被撕碎的悉娑声细小却令人恐惧,在这寂夜中轻轻震漾。

她拼命挣扎,长发碎乱地披了一身,可却挣不过压住她四肢的数双手。

寒风过肤,刺痛了她裸露在外的身体。

有男人粗糙的嘴唇压上来,用力咬吻她的身子,大手探下去扯落她的长裙,一边挤开她的双腿。

耳边传来其余男人的粗喘声。

她眼角一片湿,眼前模糊不已,在夜色中看不清这些人的面孔,只觉身子僵痛不已。

伏在她身上的男人稍稍一撑,开始伸手解裤带。

她觉出膝盖处松了些,心跳飞快,拼了力地抬腿朝前一顶,狠狠撞上了那男人的下身。

男人低低吃痛声响起。

下一瞬便有一巴掌朝她右脸上用力扇了过来,力道又猛又重,登时扇得她眼冒金星。

她浅咳,嘴被堵住发不出声,只觉呼吸不能,然后左脸处又被扇了一掌,脑侧重重地磕在石砖一角上,尖锐的刺痛一刹间抹杀了她的神智,再无知觉。

章四十七心(中)

夜色如墨,东宫外的长道上有人快步急行。

离殿门不远处传来一声清脆的震鞭之声,一人一马逆着宫灯之光,倏然而至。

劲峭的身形微动,弓剑长影轻晃,翻身欲下。

长道上急急在走的人看清,赶忙叫道:“殿下!”然后便小步跑了过去,“殿下去了哪里,让小的好找!”

神卫军至麾校尉狄念今日奉旨入宫谒上,太子日落时分与其共赴殿前司校场习阅弓剑,天初黑时狄念谢辞出宫,而太子却没直回东宫,东宫一众属吏们皆不知他去了哪里。

英寡人在马上一斜,看清来者面上焦急神色,不由又坐正回鞍,皱眉道:“何事如此慌张?”

小黄门道:“半个时辰前沈太傅府上来人至宫门传报殿下,说是门下省左司谏孟大人出事儿了。”

身后殿前悬着的宫灯亮目刺眼,他逆着那光,五官模糊不清,仅留一脸寒朦夜色,许久才慢慢道:“孟廷辉人可安好?”

未问为何是沈无尘府上之人来报,也未问这皇城地界是出了什么事能让沈府不顾避嫌而深夜来报,只是问——她人是不是还好。

小黄门拾袖一擦汗,声音轻下来:“沈府来人只说了大概,小的也急着没细问孟大人情形,就赶忙来寻殿下了。只是看沈府那人神色尚安,想来孟大人并无大碍。”

英寡听清,直身催马上前,声音隐隐透寒:“是因何事?”说着,右手已探去取了本已收起的马鞭,屈指攥起。

人转马动,侧脸微现,那宫灯晕光斜扑过来,映亮了他的半张脸,平静无惊,甚是冷峻。

小黄门似是有些开口难言,踯躅了片刻才上前,踮脚凑高了些,待他倾身而下,才在他耳边低声飞快地说了几句。

最后一字尾音未落,空中便响起一声令人胆寒的震鞭之音,下一瞬黑骏已如利箭一般冲了出去,长鬃一抖划过夜色,徒留一地月光清辉。

男子低沉狠戾的斥马之声自前方传来,小黄门浑身一抖,连忙回身往禁中外的皇城司走去。

过横门,马儿四蹄狂尥震地,鞭催愈急,宣德楼前宫门处的守卫躲闪不及,险些被这一人一马掀翻在地。

长长御街一路冷清,铁蹄踏地声愈发凛人,疾驰之影一刻不停,直直冲过宫城北阙门,直往城东沈府奔去。

夜里寒露凝了眉梢,凉意层层渗下去,心头满是霜色。

一路而去脑中只有她那双清湛无杂的眼。

马儿急行,腰间冷剑嗡嗡在颤,缰攥愈紧,鞭震愈急,恨不能下一瞬便可以看见她。

沈府高楣在前,一院皆亮,门外小厮看见他驭马驰来,忙上前接驾,又有人入府去禀。

英寡不顾勒缰,马儿仍未减停时人便已纵身跃下,横踏几步进了沈府,开口问人时语气却是异常平静:“人在哪里?”

小厮答:“在大小姐屋子里。”

他走得飞快,冷不防一人从廊前拐角处急急走出,撞到了一起。

“殿下?”那人语气又惊又急,声音颇为熟悉。

他眸光直扫过去,见是狄念,脸色微变,“你怎么在此处?”

狄念侧身让路,同他一道往里面走,口中道:“非三五句能言,殿下还是先去看看孟大人罢。”

深宅内廊回道转,他却走得极为熟路,大步之下未几便到了沈知礼闺院外,就见沈知礼抱膝坐在一旁廊下,脸色颇暗。

她看见二人,马上站起身来,“殿下。”又看了看狄念,没多说话。

狄念停在外面不进。

英寡走了两步,却在门口顿住,伸手缓缓解了腰间挂剑,回身交给狄念,目光探向沈知礼,“……人可安好?”

沈知礼脸色愈发黑了些,眼中皆是怒气,半晌才道:“还算安好。”

他这才又望向狄念,“怎会被送来沈府上?”

狄念挑眉,一副理所应当的神情:“臣出手救人时未考虑那么多,当时那情形,总不能送孟大人回女官公舍罢?”

英寡未语,才知果真是狄念救了她,可却不愿在此时多询详况,只是慢慢地抬手推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面甚是暖和,长长的香帐自上垂下,逶迤在地,轻飘飘的梅瓣纹样,柔美至极,却显凄清。

他站在门口,半晌未动,只是望着床上之人。

隔着纱帐看不太清,只见那纤瘦的身形被掩在薄被下,下巴尖摩挲着软绸,听见声音后,略有不安地动了一动。

随后那双眼便睁了开来,直直望向他。

他反手合门,向里面走过去,脸上漠不动色,可目光却始终没有从她身上挪开。

孟廷辉看着他一路走到床边,脸色亦是淡然,手从被子里抽出来,去掀帐子,“殿下。”

声音轻到不能再轻。

英寡仍是不言语,替她将纱帐撩起来,挂上床头两边垂钩,缓缓撩袍,坐在了床边。

她眼底洞亮,神色异常安然,又开口:“殿下忘了,君臣有别。”说着,便撑身而起,可才动了两下,手就被他蓦然压住。

“没忘。”他道,语气寒凉。

她低眼看了看他覆在她手上的大掌,胳膊忽然微微发颤,抬眼看去,就触上他那辨不明道不清的目光。

他盯着她,异色瞳底有火浅浅流过,怒气横涌,又搀杂着不忍怜惜。

她身上穿着沈知礼的衣裙,露在外面的脖颈上有刺眼的淤青痕迹,显是被人用力抓勒过;她的长发被高高束起,右耳根处红肿着,上过药,可却仍有血丝渗出。

她似是不知痛一般,看着他的双眼仍是清湛如常,微微扬唇,对他道:“臣无大碍,只是殿下让人带给臣的那个梅红木匣儿被弄丢了,臣还没来得及尝尝那些小食……”

话未说完,她便被他猛地拥入怀中。

她微喘,心中蓦起惊澜,下意识推拒,手刚抵上他胸前,身子便被他紧紧地一箍,再也动不得一寸。

他滚烫的唇息贴在她耳旁:“孟廷辉。”

她忽然泪涌。

可却抑住不出声,眼一垂,泪珠儿无声地落在他肩头。

手抵之处正是他的左胸,暖热,他的心跳沉稳有力,一下下敲击着她的掌心。

他抱着她,不松手。

就如十多年前的那一个雨夜,她浑身上下都在抖,蜷缩在他怀中不语不动,过了许久许久,终是怯泣出声。

他听见她抽噎,不由稍稍放开她一些,手移上去捧住她脑后,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前。

长指穿过密束长发,触上她脑侧被撞后高高鼓起的一个肿块。

她闷哼,肩颈一颤,显然是痛极。

他马上放开手,侧眸就见她耳后血丝脸上红印,一刹间心火又窜,烧得他整个胸腔都火辣辣的疼,五脏六肺被层层燎过,血肉模糊。

多年来被道无情寡欲,似是今日方知,心长在身上,心是会痛。

章四十八心(下)

他从未像这般主动拥抱过她。

可这一抱,却令她觉得这么多年来所图所想的不过就是这样的一个拥抱,温暖有力,坚硬悍然,足以让她倚靠放心。

他以为她会泪流不止,可她只小小抽噎了一阵儿,便埋了头在他胸前,湿漉漉的长睫微微垂下,呼吸也跟着淡下来,好似气力已尽。

这一夜她定是又惊又惧,想必是疲累非凡。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屈臂揽着她的腰,让她就这样靠在自己胸口睡过去,低眼注视着她状似恬静的脸庞。

一看见那触目的掌括指印,他心头的火苗就隐隐在跳。

露在衣裙外面的肌肤上尚有这么多的伤痕,他几乎可以想像得出来她之前是怎样被人欺侮的。

撑在床边的手不由自主地攥了攥。

还好,她没大碍。

否则……

她仿佛能感受到他的怒气,浅睡易醒,眼皮微微一动,又睁开了眼,一双黑眼仁儿仍透着水雾,望向他。

他慢慢把她放平,又替她掩上被子,“睡。”

她在头挨上软枕的时候蹙了蹙眉,他顿时明白他又碰到了她的伤,脸色不禁一黑,冲门外喝道:“来人!”

沈知礼推门进来,看见里面的情形,不由又往外退了半步,才低头道:“殿下。”

他横眉,“着人去宫里传御医。”

沈知礼一声不响地退了出去,轻轻掩上门。

孟廷辉伸手轻扯他的袖口,“殿下又何必为难沈大人?”她转动身子,微笑道:“臣还没醒来时,沈大人便找了郎中来瞧过了,”她又指了指床头放着的几个小药盒,“郎中说都是外伤,拿这些药捈抹几日便好了。”

他看见她微微带笑的脸,眉目愈发冷冽,一张脸黑到底,不语,探手去拿过那几个药盒,一一打开来,放在鼻下仔细闻过,紧锁的眉头才稍稍舒开些,挑了其中一个浅乳色的药膏,划指抹了一层,另一手去捧她的脸,然后一点点地抹在她的伤处。

药膏软凉,他的手指却极硬烫,虽是小心,可下手仍是不自知地有些重,她被他碰过的地方会痛,但却忍着未说,只是怔怔地望着他。

她知他一向认真专注,任是什么事情到他手中都会做到无人可比,可她却从没想过他会这么认真专注地……对待她。

他的脸色黑冷不豫,可看着她的目光却是温温漠漠,令她心跳逐渐加快,到最后脸色竟也泛红。

想起那一夜她对他袒露心迹时,他偏过头不看她的神色。

想起白日里她接到他命人送来的夜市小食时,心里那且惊且喜的感觉。

她尚未问过他心思究竟如何,便遭了此事;可她看着他此时的模样,突然觉得,有些事不是非要问了才能确认的。

就这样,也好。

他替她的脸、耳根和脖颈上的伤痕都抹了药,然后合上药盒盖子,拊掌于膝,定望了她半晌,才哑声道:“……可曾看清那些人?”

她闻言,脸色登时转寒。

心知他必不会轻饶那些人,更知他定是忍了许久才问出这句话,可她却是无言以告。

夜色那么黑,挣扎之时她还没来得及看清分毫便被打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已在沈府里,连后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甚清楚。

半晌,她才摇了摇头。

他看出她目光复杂,可不知她心中在想什么,只当她是又想起那令人惊惧的事情,不由伸手抚了抚她的发,起身道:“这几日便留在沈府里,待身子无恙了再入朝。”

但她神色镇定,不像是回想起不堪之事的模样,看他要走,又突然开口叫住他:“殿下。”

他回头,挑眉。

她半撑起身子,“殿下,臣有一请。”

他见她眼中水亮,就知她心头必又是盘算了些什么,不禁皱眉,不解她怎会在此时此刻还有心思一本正经地向他求请,于是冷眉冷眼地看了她半天,但终是不忍驳她,只道:“说。”

她的声音却凉下来,一字一句道:“臣请殿下准臣参审王奇一案。”

“荒唐!”他想也不想地便驳了她,脸色作怒。

且不说她现在一身伤痕,竟不多想想自己身子如何,单说王奇一案他已交由大理寺、刑部并御史台三司会审,又哪里容得门下省去参一脚!

她看他脸色变了,也不多言,只静静地一拢薄被,眼睫掀起又落,一脸苍淡之色。

纵是她再傻,也知今夜此事必与王奇一案有关——先前御史台侍御史严叟那封参劾她的折子被他压下不表,想必御史台的人私下定会议论太子对她恩宠过甚,而她这佞幸之名必也少不了;今日王奇又因她一封奏疏便被太子下了御史台狱,此事放在旁人眼中,定会以为又是因她擅谀所致。

那些东党朝臣们……

她想着想着,额角就开始痛起来。

她还是太天真,以为不与人恶争便可安然无事,却哪知她不蓄意害人,别人却不会因此而放过她。

说到底,此事必也是为了恐吓她而行——想来王奇一人还不值得东党因此事而报复她,不过是因风闻她颇受太子宠信而担心她日后会更加得势,所以想要使些手段让她知道知道厉害,莫要一日到晚只知希意谀上。

她脸色愈冷,手在被子里轻轻攥起。

若是要将她逼到这个份上,那便不要怪她不走为善之路。

她抬睫,看向他道:“殿下今夜来此必又是不掩而行,想来此时大内禁中人皆已知。御史台群吏已言臣受宠颇甚,臣这清誉以后哪里还找得回?”

他对上她的目光,语气不善:“你不满?”

她忽而一笑,柔声道:“臣怎会不满,臣只是……”纤眉微展,声音低下去:“臣只是觉得,既已背了这希意谀上、佞幸宠臣之名,殿下若不允臣所请,臣这一身伤也是白受了。”

他哑然,峻色一缓。

忽而,忽而有些想笑。

他知道她的小心思,更知她这是要耍小手段,可此时看着她这副模样,他竟再也驳不出口。

更何况,伤她之人罪不可恕。

他虽会背她彻查,却也知她会不甘。

既如此,也罢。

他斜眉侧眸,低声道:“允你。”

她抿唇,看着他推门出去,心底蓦然一颤。

是谁说过,久不见太子笑,殊不知太子笑亦慑人……

确是不虚。

章四十九意凶(上)

屋外月影清斜,狄念倚在树干上,把玩着手中的那把剑,时不时地看一眼沈知礼,却也无言,直待英寡从屋内出来,才站直了身子,“殿下。”

英寡扫一眼沈知礼,又看了看狄念,一边往外走一边道:“你怎会这般巧地遇上此事,出手救了她?”

狄念跟上去,轻哼道:“殿下也不细想想,此事怎会是恰巧?臣离宫未行多远,便碰上了门下省左正言曹京,是曹京说孟大人许是有难,才让臣返身向回女官公舍的路上去看的——”

英寡足下僵了僵,皱眉打断道:“曹京人在何处?”

狄念把长剑交还给他,“臣之前顾不上多问,可又觉得此事必不简单,便让皇城司的人把曹京拘了。”

英寡陡然扬眉,神色一惊:“你好大的胆子,竟能随随便便地让皇城司把门下省的命官给拘了!”

狄念低头,“殿下未见孟大人当时的情形,臣实在是压不下心头火气,想那曹京之所以知情,必与此事脱不了干系,便干脆先把他拘了,待通禀殿下之后再细问。”

英寡攥剑,冷冷道:“既是能拘曹京,怎么不见你拘几个行凶之人?”

狄念踢了一脚地上石子,恼道:“臣赶到之时那些人还未得手,但见有人来了便作鸟兽散,动作利落得不得了,显是事先谋划好的。臣当时见孟大人在地不醒,一时慌了神,只急着与曹京找人将孟大人送过来,根本顾不上去追那些人。”

路上有几个沈府的下人走过,皆是低了头不敢乱看。

英寡抑了抑怒气,待过了前堂才又道:“你今夜也算是给太傅府上惹事儿了——太傅近几年来甚少过问政事,领了中书令衔就等着致仕了,你将孟廷辉送来沈府,倒会叫朝臣们以为孟廷辉与你、与沈家皆是交游甚密,且太傅在东党老车们眼中又成了什么?”

狄念抬眼看向夜空,嘀咕道:“臣一介武将,搞不懂朝中这些弯弯绕绕的事情,可臣便是再不济也知太子心里是偏袒孟大人的,否则东班的那些人也不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英寡在沈府门前站定,声音愈寒:“我从未偏袒过她。”然后侧头,戒道:“此事是谁所谋尚未查明,你切不可胡言乱语说是东党干的。”

狄念一挥手,遣人去将二人的马儿牵来,才接道:“此事还需查明?若非古相如今权势滔天,那些东班朝臣安敢如此肆无忌惮……”口中之言忽然一顿,脸色变得不自然起来,目光微闪,冲身后小声道:“你、你怎么也跟出来了?”

门槛内几步,沈知礼正站得笔直,定定地望着他二人。

狄念才一说完,立时便撇开眼,目光飘忽不定地望着远处。

沈知礼提裙,慢慢地走到二人身旁,轻声道:“殿下,古相断不会指使人去做这种下三滥的事情。”

她未搭理狄念,可这话却让狄念满面讪色,不由又看向她,飞快道:“我方才不是那个意思。”

沈知礼慢慢地低了头,“殿下,古相心中不会不忠殿下,而殿下也不会不明白,为何还要……”她一哽,竟有些说不下去。

英寡一翻掌,挂剑上腰,未答沈知礼的话,见沈府小厮牵马来了,便上前一跃而上马背,握缰抽鞭,拢辔转了半圈,方低眸视下,对她道:“我亦非昏庸之辈,此言不必由你提醒。”

沈知礼依旧垂着眼,搁在身前的手微微动了下:“殿下英明。”

英寡看向狄念,见狄念略有无措地望着沈知礼,不由一牵唇,终是没再说什么,扬臂狠抽了一鞭,纵马驰去。

·

皇城司的官吏将曹京带入门厅时,夜已过半,天边微露曦光,寒意浓冽,刹然便让他浑身一激,清醒了不少。

“殿下,人带来了。”官吏在前垂首低禀,然后便退了出去,反手落了门闩。

屋内甚黯,曹京抬眼时只能看清一人负手立在前方,还来不及细辨就赶紧撩袍向前跪下,伏身道:“殿下恕罪。”

英寡解剑,搁在一旁案上,剑鞘触石铮叮作响,这声音登时又令曹京一颤,埋下头不敢说话。

“尚未有人说你有罪,你又何来恕罪之说?”他道,声音不凉不暖。

曹京战战兢兢地开口:“殿下明察,臣与孟大人一事绝无关系,臣与孟大人同省为僚,无论如何也不会加害孟大人,倘是臣想害孟大人,也不会去拦狄校尉出手解围了。”

英寡不言,只是望着曹京。

曹京只觉如芒在背,便又壮着胆子道:“昨日登闻鼓院接百姓状告太仆寺主事王奇,臣当时劝孟大人不要接这状子,实是不想得罪王奇背后的那些重臣。孟大人在魏少卿面前坦言会退了那状子,魏少卿却是不信,在孟大人走后拉着臣盘询了一番,又说一旦孟大人有变,便要臣立时去太仆寺传信,否则便让臣吃不了兜着走。”

英寡终是开口:“昨日太仆寺知王奇出事,是你去通风报信的?”

曹京苦笑,摇头道:“太子一纸谕令着人羁王奇下御史台狱,又命大理寺、刑部并御史台三司会审,此事震动二省枢府,又哪里轮得到臣去通风报信?孟大人心明手快且又掩人耳目,就连臣也是在太子身边的黄衣舍人来谏厅传太子谕令时才知此事的……臣后来去太仆寺找魏少卿,不过是想呈明那状子不是臣附奏疏而上的——臣知此举颇有趋利避害之嫌,可臣心里实在是怕啊。魏少卿见臣去找他,以为臣亦是心附于他,便对臣说——‘我知你颇明事理,奈何门下省如今偏有个谄谀太子的孟廷辉,若不给她点颜色瞧瞧,她往后还不知又要欺谁害谁’——臣当下便慌了神,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待出来时见天色已黑,便想去告诉孟大人让她这几日当心点,可路上却看见孟大人平日里拿的书匣摔碎了一地,无措之时恰巧遇上才从宫里出来的狄校尉,便请他同臣一道往女官公舍赶去……”

后面的事情不必曹京多言,他自是已知。

英寡默思片刻,上前几步道:“我安知你不是受旁人指使,欲将此罪加在魏明先头上?”

曹京以额叩地,声音发抖:“臣万死不敢欺瞒殿下。”

英寡转身拿过佩剑,朝门外走去,“天亮时着人送你出宫,明日迁调御史台,可有异议?”

曹京怔神,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登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英寡叩门,三浅一重,待外面皇城司的官吏将门打开,才又道:“莫要高兴得太早,迁你去御史台是作它用,你既是明事理,便该知道往后要怎么做。至于孟廷辉一事,我一日未查详当,你便一日不得脱嫌。”

曹京颈后俱是冷汗,连连点头,口中谢恩。

天外晨光初现,金芒斜洒,英寡斜迈一步,人就立在曦色清风中,声音低至几不可闻:“去御史台后的第一封弹章,便参古钦结党不臣。”

章五十意凶(中)

二日后孟廷辉迈出沈府大宅时,还不知朝中已是又起波澜。

歇养时虽未久,可脸和脖颈上的淤青已褪了不少,沈府上的人不与她说朝中之事,她也就明理地不问,更不愿因她而连累了沈太傅一门清誉。

出府时正是晌午时分,沈知礼尚在职方馆未归,孟廷辉不敢叨扰曾氏,只略略一别,便独自一人走了出去。

却不料沈府大门外面停着辆厚帘马车。

车饰简朴,可却是难得一见的四轮,倒让她有些奇怪起来。这若是城东一带哪家重臣勋贵府上的车驾,那定是会精心装饰一番,不像这马车上下几无缀饰,而四轮马车除皇上钦赐外不能在城中肆行,可这车驾竟不知何由能够停在此处。

她虽起疑,却也没多注意,拢了袖口绕行向前。

马车门帘一掀,里面有人叫她:“孟大人。”

孟廷辉停步转身,一眼认出那人正是从前见过的东宫侍从,下意识地便转眸看了看四周,却没看见那人的身影,这才低头抿唇,上前道:“黄侍卫是在等我?”

黄波点头,一扬车帘,“太子殿下赐孟大人四轮车驾,往后入朝进宫皆可御车而行。”

她怔然,朝中凡三品以上朝臣得此殊荣者也是屈指可数,他怎会如此不顾规矩地赐她四轮车驾……

想着,就又听黄波唤了她一声,当下便也顾不得多想,只对人道了声谢,便拾裙上了马车。

黄波不敢与她共坐,只在前驾车缓行,孟廷辉未放车帘,目光投向黄波的背影,轻声问道:“黄侍卫今日竟不用在东宫值守?”

黄波嗫喏了两声,才讪笑一声:“太子殿下说了,这几日先让下官来护着孟大人。”

孟廷辉双颊蓦然一红,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是怕她再出意外,才又是赐车驾又是遣侍卫的,于是便道:“有劳黄侍卫,只是请黄侍卫一会儿将车停在御街南巷处,我自己走回公舍便可。”

黄波默声,手中持缰转向,竟是将马车驾往官宅丛立的余曲东街。

孟廷辉以为他不熟路,便提醒道:“黄侍卫,这条路可不是回女官公舍的。”

黄波将马儿催快了些,待驰到街内一间小宅院前才停下,跳下车,冲她笑道:“太子殿下赐宅,孟大人还请下车罢。”

她又是一怔,绝无想到他还会赐她宅院,不由探身朝前望过去,就见那宅子朱门简素,可却是檐高瓦亮,仔细看看就如同这驾四轮马车一般,貌不招摇,然内里却是极尽张扬之势。

倒是像极了他的手笔。

她不知说什么才好,在车上坐了半晌,才慢慢下来,走道那宅门外,抬头看向那高额门匾,上面两个龙飞凤舞的鎏金大字刹然映亮了她的一双眼。

孟府。

她扬眉,抿唇微笑,眼角却有些酸。

自幼无家,便是在京为官也从未想过要自己置宅,左右也是她一个人过,住在哪里没甚差别。

可却没想过,她这第一个家,会是他赐的。

她转头看黄波,见他笑意亦浓,便微微哂道:“太子殿下隆恩浩荡,我这佞幸之名必是要坐定了。”说罢,伸手轻一推门,抬脚迈槛而入。

黄波显是之前就来过的,对宅子里面熟悉极了,带她一间间厅屋看过去,又叫过府里的小厮使女让她认识。

每间屋子里都备了家什,连她放在女官公舍里的东西也都搬了过来,几个下人皆是老实模样,宅子里青草漫香,花树枝摇,春景舒丽,令她身心紧态慢慢地松懈下来。

孟廷辉逡绕过一周,方在院中坐下,低眼微笑:“黄侍卫想必会在心中取笑我,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黄波站在一旁,闻言忙道:“下官没有。”

孟廷辉抬头,眼底明亮,“不瞒黄侍卫,这是我第一次住进这种地方,感觉倒像做梦似的。”

黄波不言,只静立着,待她起身往外走时才跟上去,低声道:“太子殿下有言,孟大人今日不必入朝。”

孟廷辉摇头,仍是往外走,“那日走得匆忙,谏厅里的几本簿子还未誊完,过几日便要递上去封了的,怎好连日来都让曹正言替我代劳。”

黄波道在后道:“曹大人昨日已奉旨迁调御史台,不再在门下省任左正言了。”

她一顿,似是不信,回头问:“你说什么?”

黄波点头,“曹大人左迁御史台侍御史。”

孟廷辉凝眉想了片刻,方道:“是太子的谕令?”

黄波低头道:“三司之吏事,下官何由知之?孟大人不必多问多想,太子殿下自有分寸。”

她转眸盯住他,弯唇道:“想必这两日朝中不止此变,黄侍卫不如痛痛快快地一次全告诉我。”

黄波迟疑了一下,道:“曹大人左迁御史台未及半日便上了折子,参劾尚书右仆射兼门下侍郎古钦结党不臣,其下太仆寺少卿魏明先蓄意藏祸、包庇犯事罪臣王奇。古相于昨天夜里告病,奏请皇上允其在府养病一旬,此间不入朝治事,太子代皇上准其所请,又遣御医赴古府问诊,连赐御药上膳数种。”

孟廷辉闻言垂睫,掩去眼中惊色。

虽不解曹京缘何会被左迁至御史台任侍御史,可那封参劾古钦的弹章必是经他授意乃敢上奏;王奇一案开审在即,这一封弹章直可谓居心叵测,既言古钦结党不臣,那么以古钦的性子便是无论如何也会告病归府以示避嫌,誓要在朝臣天下人面前做一个清正之态出来。

她心中明白,东班朝臣们所行之事古钦必不能尽知尽掌,而那些位在正四品以上的众卿新贵们多也是倚仗着古钦之名而以势压人,她虽不知古钦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可却明白这一封弹章貌似弹劾古钦,实也是在护其不被王奇之案牵连。

古钦一旦告病在府不问朝事,那帮东班臣党们纵是想要在王奇一案上做什么手脚,也绝无法再将古钦扯进来以壮势,如此一来,三司会审王奇一案必不会再受掣肘。

想到王奇一案,她便又问:“本当是今日开审,不知情形如何?”

黄波笑了笑,“太子殿下道此事是登闻鼓院接的状子、孟大人呈的奏疏,便要三司延迟数日,待孟大人归朝之后一并参审。”

孟廷辉有些尴尬,扭头避开他的目光,轻声一应,慢慢转身往回走,只道:“既如此,那我也用不急着去谏厅了,横竖事事都被太子殿下排布妥当了,我左思右想倒是显得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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