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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雪完整版 小椴-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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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胄悄然潜行,每一出手,都是借秘宗门子弟杀对手一人,金张门下也就察觉不出林中对方援手已至。

  他这番暗袭,一连伤了金张门下六七人,阵中局势果然逆转。毕结也觉出不对,金张门下高手生性强悍,犹不肯求援,攻击正猛。毕结得一击之隙,扬声高啸,欲向坡上求助。
  坡上的金日殚也已连连听到那连连惨呼倒地的正是自己手下,面色一变,一跃而起,就向坡下林中扑来。
  他这一跃,姿式极怪,竟像是要扑上一匹狂奔的烈马。庾不信手下“落拓盟”三祭酒相顾失色,一人道:“果然是‘搏兔图’中的功夫。”
  另一人却道:“怕是庾大哥也无这等凌利。”
  他们三人面呈忧色。‘落拓盟’与北朝向为强仇,见到对方这等高手,自然深惧。
  华胄身在局外,自然眼观六路,一见对方援手将至,忽朗声一笑,所挟阔剑长击而出。他所习本为“一发剑法”——华胄的剑术是习于一个中原名师于南渡之后,连他自己也不知这剑术何名。问名时,师傅曾目凝远方,喟然叹道:“青山一发是中原……国已亡,剑何名?如必欲名之,那就叫‘一发’剑法吧。当今天下危殆,千钧一发,我也望你姿质超卓,在习成之后,可以以这‘一发’之剑,心系家国,为天下赢得一发之机。”
  华胄艺成已有十有七年,多年砥砺,他自信剑术已远胜乃师。名成之后,也曾屡败名家,号称剑艺之术,独步江南——这一句可不是他自许,而是袁老大说的。袁老大一向很少赞人,他原话是这样:“华胄以阔剑行这‘一发’剑法,妙得神髓,独占机先,朴质凝重,灿然华朗,一发不可收拾。就剑术之一道,就算把我袁某人算进去,他也称得上独步江南了。
  所以胡不孤会给他起了个浑名叫做‘不可收拾’,既指他的性子,也指他的剑法,都是‘一发不可收拾’。
  此为辕门内经典隽语,本为闲话——却说华胄这一剑刺出,典雅朴厚,大方周全,果非凡俗能比。林中金张门高手只觉眼前一亮,因不曾提防,一接手间就已被他伤了三人。秘宗门趁势反攻,又杀二人,‘金张门’只有后退。
  秘宗门下已认出来人是谁,心情大安,喜道:“华公子!”
  华胄已冲他们喝道:“退!”
  ‘秘宗门’下应声而退。
  然后华胄以阔剑飞朴毕结。以他与胡不孤之交,相知极深,一望之下,就知胡不孤在骆寒手下受伤非轻,又于陷伏之初,逆行血脉、独抗毕结与金张门高手,伤势郁结,此时已是强驽之末。
  毕结未料他来,一接之下,已遭他一剑击退。
  秘宗门弟子已向秦淮河畔退去。华胄伸手一拉胡不孤左臂,喝道:“退!”
  两人把臂而退,胡不孤在疾拂过耳边的风中道:“还有萧姑娘。”
  华胄沉声道:“坡上有金日殚。我无把握胜他。何况好象还有‘落拓盟’的人在,他们也没一个是好果子。文翰林绝不会伤她,咱们此时救她不得,先图与米、石相会,速退虎头滩才是唯一的上策。”
  身后毕结却已疾追而至。华胄与胡不孤心意相通,他们并不松开把臂之手,以华胄为轴,他手臂一悠,胡不孤已成弧旋起。这一势极快,两人与疾扑而来的毕结几乎碰了个对面,
  毕结身形一滞,然后胡不孤出右手,华胄出左手,齐攻向毕结。毕结硬挺一接,哪知他二人内力原有相通之处,水火相济,坎离同汇,这一反一正、一奇一变之力登时压入他胸中,毕结不由当场呕出了一口鲜血。
  华胄一击得手,并不乘胜追杀,反一拉胡不孤,两人仍向河边退去。
  身后已闻怪啸连连。那啸声如响自塞上沙场的兵戈之声。华胄与胡不孤神色一变,华胄已低声道:“高手!”
  胡不孤道:“金日殚?”
  华胄道:“不错,你先走!”
  他左臂一抡,胡不孤已追上江边秘宗子弟,他们正在等他分派。当此危急。胡不孤只有咬牙道:“渡河,与‘长车’相会!”
  秘宗弟子惯习秘术,俱是游泳好手,闻言已携受伤伴伴下河泅向对岸。
  胡不孤回首望向已反身向追来的金日殚疾扑过去的华胄,华胄一身华服在风中飘拂。他深知华胄根底,听适才朗啸,已知虽高朗如华胄,只怕也已遭遇平生大敌。
  只听华胄厉声道:“你退,助长车,退虎头滩,别管我。”
  胡不孤暗暗一握拳——要说辕门有什么可以让他这一个久经砥励的老狐狸也甘于效死的,除袁老大的枪负,就是兄弟间的这一点血性了。但此时不是搏命的当口,他不再回头,扑入江水,向对岸泅去。
  耳中只听华胄已与来人接手。那人喃喃不知说了些什么,似是北朝土语,华胄却朗声高吟道:“本为贵公子——”
  本为贵公子,平生实爱材。
  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
  ——华胄一向极爱这首陈子昂的这首感遇,也的确与他情怀和出身相称。
  西驰零丁塞,北上单于台。
  登高见千里,怀古心悠哉。
  谁能惧罗祸,磨灭成尘埃?
  ——石头城一夜冬风冷,华胄阔剑华服,力斗金日殚于秦淮水畔。
  萧如坡上闻华胄放歌,就已心头大定。
  她知华胄才调,论武功虽不见得辕门第一,较‘双车’之锋锐犹有小逊,但其智谋胆识,足以担负今夜大事。
  她抖抖袖,竟在茅寮上笑了起来。她笑得如此开心——只要不是全军覆没,辕门一向并不怕暂败。
  文翰林怒道:“是华胄!姓赵的两个老儿在干什么?以他们一身修为,合力出手,连辕门右士都留不下来,还和袁老大斗个什么斗?”
  萧如一双眼却有些悲悯地看向文翰林,淡淡道:“难不成这世上只有强权武功吗?他成功了——华胄本善用攻心之术,也不枉他事先找我问询琢磨亡国之义……”
  文翰林神色一愕,已听华胄在坡下咳声大叫道:“拔剑起蒿莱!”
  萧如却在茅寮顶低吟。
  她的语音细不可闻,但意兴萧飒,虽为女子,这番低吟之下,却吟出一种跃马壮夫也不能比及的气慨。
  她目光微扫,却见“落拓三中”闻声眸中似大起知音之感。
  文翰林冷冷道:“陈子昂郁郁至死,这句子,还有什么念头。”
  萧如掠掠鬓:“苟利国家,自当生死以之,岂能因福祸而趋避——我虽不是什么奋志报国之人,但好多事,翰林,你原是不懂的。”
  坡下剑风激荡,华胄之阔剑奇彩颇盛,夹在他朗吟高歌的击刺中。只是,他也已受伤——金日殚果非凡手。
  一柱香功夫,对岸忽有“长车”欢呼声起。看来,“秘宗门”与“长车”已然会合。萧如脸上浮起丝笑意。
  文翰林面上却阴晴不定。今日之事,功败垂成,就是败在那赵姓二老的手里。他的牙齿恨不得咬出声来。但他不能不惜文府精锐。知“长车”与“秘宗门”虽伤病过半,但对岸已方之力只怕远不足以将之围歼。拖战下去,吃亏的怕正是自己。
  他咬了下牙,一拍手,喝道:“撤!”
  有人把他这下特殊的信号一声声传出。果然对岸疏林中,就见两拨人马分头而退。文府门下退向河边,残落的‘长车’和‘秘宗门’子弟却向虎头滩方向退去。
  坡下剑影忽散。夜黑林遮,他们也看不到金日殚与华胄对搏的战况。
  不一时,一个人影腾跃而归,却是金日殚。
  文翰林询问的望向他。金日殚一挥手,他颊上也有新伤:“我伤了他,他正向下游逃去。”
  至此微顿。他解释道:“我如出全力,也许可以杀得了他。但因克日可能要与袁辰龙一斗。他这个手下右士,功夫极为不错。我现在,还受伤不得。”
  萧如抱膝望月,得知华胄已全身得退,似全不觉自己孤独无助之境,脸上只见安然。
  走了——都走了,这喧腾近一夜的秦准河与石头城又恢复了它惯有的岑寂。毕结已过河收束文府之众。长车、秘宗门、胡不孤、米俨、常青、华胄退避虎头滩。这里,只剩下她一个女子坐在黯黯的夜里,独面对方五大高手,抱膝待旦。
  文翰林已恢复平素的脸色,拂了拂袖,似要掸落这一夜的灰尘,重现他文士风流的洒然之态。
  只听他口中脱略道:“罢了,虽未竟全功,但能这样,也不错了。”
  只听萧如在茅寮顶开口道:“你们这次一意伏击,是想推袁辰龙下马,以期执掌缇骑吗?”
  文翰林情知不必对她隐瞒——萧如一向是个聪明的女子,但有所猜,无不中的——口里答道:“不错,我们只需把他江湖上的势力挫败杀散,朝中则自有朝中的手段,他这缇骑统领的位子也就坐不住了。”
  萧如微微一笑:“可辕门……就是那么容易摧毁的吗?”
  文翰林望着萧如的眼,柔声道:“阿如,我知道你现在很伤心。华胄救胡不孤、解长车之围,逃窜而去。他们明知坡上还有你,却弃你于不顾。他们,也确实薄情寡义之至。你也该看清辕门之为人了。”
  萧如望向建康城方向,她不屑辩答。文翰林就是文翰林,哪怕自己是他最在意的女子,只要一有机会,文翰林还是会想法儿来刺伤她的。
  她是——伤心。但也不伤心。她知道,就是袁辰龙自己来,如当她身处困境之时,也是可救则救,不可救的话,他顾及大势,纵心伤如沸,也不会救的。
  她微微抬起眼,欲追逐天上那风吹云散后露出的一两点星星——谁叫,她爱上的就是这么个男人呢?他是会把身边所有一切都裹挟入他的大事的。为了大事,他可以牺牲一切,甚至包括他自己,何况自己是‘他的女人’。
  他不会想到萧如也是一个人,一个能独自生存、独自判断的女人。如果她爱他,在他看来,就注定该将自己的身与命都托付与他的那些大事的。
  所以萧如独居晚妆楼。
  她不去临安。她虽看重袁辰龙,但她也要保持自己有一个独立的姿态来坚持这种看重。她不想因看重而追随,因追随而自丧,而自丧后唯有一个姿式,那就是——仰望。
  而仰望——那是她不要的。
  她肯仰望的,只有这样的夜与这样的天空。这样的天空下,她与袁辰龙一样是在这世上挣扎折挫的人。她好想在这样的夜中他能平等的、忘却他那些大事的和她共坐一次,哪怕如凡夫凡妇,哪怕……不再有什么激越跳荡,那也是一种由于对方的尊重而印证出自己存在的踏实的爱。
  萧如轻轻叹了一气,四周林木幽深,对岸田野冥寂,她这萧梁遗孤心里那么忧伤地感叹着人生之无常,所欲之不可得,繁华之易散,挚爱之不可追……哪怕是你那么坚持的梗梗的爱、那么渴望过的一场红底金字……一切最后只能消沉如六朝遗迹。
  文翰林望着萧如,羡慕于她那种清独的自认,这羡慕更让他想可以就此双臂延揽、拥之入怀。
  只听他温柔道:“阿如,下来,咱们一起走吧。”
  萧如坐在那茅寮顶,她真爱这样一个夜,真爱。——哪怕只是在这夜里感想那一段她永难得之的情感。她叹了口气,但这人世,英雄期而不得,小人常环已侧。高华梦破,一个女子发觉纠缠于自己身边的只有这些琐屑。
  她厌于这些琐屑。好多次,她都想与辰龙月夜奔举,升入烟霭。哪怕就此各居一星,永隔河汉;也可摆脱尘杂,洗心相伴。
  但那只是一个最幼稚最狂妄的梦想罢了。
  她回过头,身边,原还有秦相、金日殚、文府、翰林……这种种挥之不去的琐屑纠缠。
  萧如低声道:“是该走了。”
  她语意飘忽,文翰林也猜不透她想什么,柔声道:“阿如,你也不必那么伤心,别恨那姓袁的了,咱们过自己的日子。”
  萧如微微一笑,从怀里忽掏出个大红庚贴,拿在手中略一端详,就双手把它轻轻撕成两半。
  那两片红纸就在茅寮顶轻轻飘下。
  她广袖翻飞,如欲乘风而去。这么样的她曾无数次渴望的红底金字的爱,当此穷途,细想起来,又算什么呢?她本一向脱略行迹,今夜,就将这八字庚贴也看淡了。
  ——“我是恨他从不曾顾我。”
  ——“但我也不会跟着你走。”
  萧如轻轻道:“我可不是什么弱女子,哪怕独隐山林,我也还有那个自恃之所在。”
  她一跃而下,终于沾了那个她似一直不愿沾足的地面。
  文翰林神色一变,他知萧如之能,可不想被她就此托辞而去。也许她还会复出、再助袁氏。以她之能,那必为自己日后心腹之患。
  只见他面色一凝,冷然道:“阿如,此情此景,我就是想放也不能放你走了。”
  萧如有些好笑地看着他:“我就是从此抽身事外也不能?”
  文翰林咬咬嘴唇——“不能”。
  萧如已是他今夜最大的战利品,日后可以用来对付威势赫赫的袁氏,无论如何也是一张他绝不忍轻弃的王牌。他知萧如脾性,自己此言一出,两人必将终生决裂,但还是冷凝道:“不能。”
  萧如忽呵呵而笑,直至笑出一滴眼泪来:“翰林,你是这世上是不愿见我与袁某人在一起的人,但也总是你这样的人,要逼得我与之生死与共。”
  她神色一正,目光忽厉:“不要以为你们有五人在就可以对我萧某随心所欲,听汝处置。”
  她忽一扬首,有一种白眼青天式的、女子们所少有的勇略高慨:“听说两个多月前荆三娘曾于六合门‘永济堂’上以一手‘舞破中原’搏杀‘文府三藏’于一刃之下。江湖乏烈性,寥落颇可伤。蓬门荆紫、我慕之久矣,却是她给这黯淡江湖添上了一抹就是男子也难为的光彩——你是要逼我与那荆紫一比吗?”
  文翰林冷然道:“舞破中原,公孙一派剑术,也未见得天下独步。”
  萧如一扬首,——她高髻广鬓,身量本高,这一扬首似把她削长的身量又拔高了一截般。
  只听她道:“那好,我要走了,你拦吧。”
  她身形忽翩飞而起,当日她受困扬州,只为习艺未成。此时,她“十沙提”艺成久矣,就是袁老大也曾赞许她为女中翘楚,足以与男子争锋。只见她袖中双指一弹,一缕指风射出,就欲逼退文翰林。
  文翰林侧步一滑,却是“谈局步”。他筹划算度,一向精细,这‘谈局步’原最适合他的性子。
  文翰林才才就势让开,萧如身形已向前一窜,已落在“落拓盟”三祭酒面前。那三人各出拳掌,微微拦阻,萧如却一触即退,人就要向坡下逸去。她轻功身法极佳,号称“十沙提”,只要被她逸出局外,众人再想追她就难了。
  却听一个人涩涩地道:“小娘子,你留下。”
  那却是金张门高手金日殚。
  他还未出手,只见他脸上就先已浮起了一抹淡金的色彩。他人并不动,一双手却如虎爪般地向空中抓了一抓。萧如面色已变,只见她去路已被那金日殚爪指间发出的气脉阻断——怪不得高明如华胄居然也在他手下负了伤,果然高手!
  萧如忽一掠鬓,身形翻飞,人已与金日殚斗了起来。金日殚招术巧妙处并不多,但出手极为凌厉。所谓‘摔碑锁腕缠金手’,原本就专擅锁拿。只要一入他手,只怕就是坚金硬璧,也会一时消解于无形。
  萧如一条身影却在他指爪间翻飞,她以‘十沙堤’之术全力闪避金日殚的凌厉之爪。金日殚越斗越奇,口中‘咦’了一声,指间渐渐加力,只见一条条隐隐可见的淡白气色在他指间发出,映着这荒坡野草间,纵横缠绕,极为诡异。
  萧如的身影却如磷火幽魅,在那一道道白气之间穿梭闪避。
  金日殚喃喃道:“南人之中,除了袁老大,就是女子也有这般高手?”
  他慢慢提力,一张脸上淡金之色反越来越淡,渐渐泛白。
  他所习本为‘搏兔图’中功夫,以鹰隼为象,一双手屈曲开来,真如苍鹰劲爪,直欲搏兔而裂。落枯盟中的钟宜人看着萧如,口里却喃喃道:“幽兰露、如啼眼,何处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竹、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十沙堤’功夫,果然诡异,当真飘荡如鬼魅,没想当世还有人能练到如此光景。”
  她是女子,自然对萧如之能犹为叹服。
  文翰林在旁边面上却阴晴不定,他不能放萧如走,但眼见金日殚聚势发力,一身修为渐渐已发挥近十成,却也怕他就此把萧如伤在爪下。
  那萧如身形越展越开。原是,她平时也少有机会这么一逞全力的。那身影却似渐渐飘散,恍非人形,直如六朝烟水中晃动的一个传说千载的魅幻。‘十沙堤’功夫原本颇近鬼道,练来提聚阴气,颇伤气脉。所谓‘漆炬迎新人、幽圹萤扰扰’,这十字却是这一门内力心法的要诣之所在。
  金日殚面上神色却越来越凝肃,他本一向欺南朝无人,谋略筹算、除曾倾服于淮上易杯酒之外,若论武功、他也就只敬江南之袁大了——只为袁大曾驱‘双车’尽折连北朝高手也不得不叹服的当年‘紫微堂’中的一剑三星。
  但今日他已遇华胄,其阔剑凌厉之势,已让他一惊,没想一个女子出手居然也如此阴诡难测。萧如看似从头至尾都没出手攻击她,但她身形辗挪,每一避,都让他攻得说不出的不舒服。稍有疏虞,那一抹抹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气就会暗暗袭来。
  金日殚知道这是极高明的内力心法,心下无端烦躁,如此下去,恐不免中了这看似柔弱的女子的计算,所以不由不把他‘金张门’的‘搏兔图’心法发挥至极至。出手已不似一开始的犹有余敛,只见其凌厉狠悍,一发无余,分明已把萧如当作了平生大敌。
  ‘搏兔图’功夫传于白山黑水之间,原有‘兔伏’、‘鹰扬’两脉,金日殚兼修并蓄,这下全力出手,萧如身形已难如开始般宛妙自然。她鼻尖微微出汗,那汗水并不蒸腾,却反冷凝,半如冰珠般地向枯草间跌落。
  金日殚的‘摔碑锁腕缠金手’已将诸般巧妙运至十足。只听他‘呔’了一声,瞧了一个空隙,一双大手已向萧如袖上缠去。只要这一手缠中,纵敏捷如萧如只怕也就此难以飘飞如魅,要陷入于己不利的争搏缠战。
  忽有一个人影远远纵来,未到时已大喝一声:“如姊,我来助你!”
  那人分明坦荡,远远已见对手是如金日殚这等罕世难求的好手,依旧不肯偷袭。
  萧如一愕,抬眼一望,轻呼了声:“小舍儿。”
  来人正是米俨,只见他一解缠腰软枪——那枪杆为百浸油藤,柔可缠腰,却也极为坚韧——一击就向金日殚砸来。
  他的出手果然与萧如大异,金日殚本为萧如那宛转腾避、不求凌厉、但常陷人于不测间的功夫缠得大为不耐。好容易见到有米俨一枪袭来,刚烈凛然,心中反大喜,并不畏惧,一拍手,手已重重击在那枪尖之畔,喝了一声“痛快!”
  米俨如受大力,身形一顿。他功夫原不如华胄,这一接之下,已然难当。只听他叫道:“如姊,这儿我应着,你走。”
  他与萧如情同姐弟,所以胡不孤虽接应解了‘长车’之围,但他一听萧如犹陷险境,一出了树林,就一人赶来,连胡不孤也拦他不住。
  胡不孤在他身后叫道:“小米,你去不得。今日坡上有金日殚,就是我未负伤在前,只怕敌不敌得他也在未知之数。那是个可与老大一抗的高手。何况有文翰林在,萧姑娘断不至有性命之险。”
  米俨却叫道:“你们走,虽有文翰林——但如姊,她一向是义不受辱的。”
  他分明比胡不孤、华胄更能了解萧如的脾气。
  ——得他一击之援,萧如才得抽身吸了口气,正待说话,文翰林已以‘谈局步’欺近她身前,一动手,就是‘袖手刀’。他之出手,是为实知若交由金日殚出手,以其凌厉,萧如只怕难以全身而退。
  但他也见识到了萧如的功夫,已远出于自己所逆料,所以一出手只有用上了他的成名之艺‘袖手刀’。但他这‘袖手刀’却并非真刀,而是以手为刀,袖中出刀。
  他与萧知俱为南朝衣冠,衿袖宽博,非如北人的狭窄。他二人一接手,只见场面煞是好看——四袖飘拂,两人均是精于身法之人,翩然飘翥,如忘情鸥戏。
  萧如喝道:“翰林,今夜你已打定主意一力阻我?”
  文翰林嘿然道:“如果让金兄阻你,他力发无收,只怕你要血溅坡上。”
  萧如一扬眉:“翰林,这是你逼我,那就可别怪我不义了。”
  她出手忽变,只见一招招缠绵而至,全是‘十沙堤’功夫中的妙诣。文翰林的双手成刀,或出袖外,或隐袖中,变化莫测。萧如的一双手却至始至终隐在袖中不见。她的一招招却如谋划已久,尽克文翰林的‘袖手刀’招路之所在。
  ‘袖手刀’原以阴诡难测为要,但萧如曾为文翰林至好,他虽对其也未尝不隐匿实力,但以萧如之明,一向已深解其招法路数。斗不数合,文翰林已面色大变,不为别的,只为萧如的出手分明是专为对付自己而研创出的一套招数。那招式精妙诡博,正好克制自己的‘袖手刀’刀路于无形。文翰林冷汗滴滴而下,虽然萧如出手,此时也未见就占到上风,但文翰林心中忽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只听他嘶声道:“你怎么……”
  旁边有人,他不愿明言萧如已研究出自己‘袖手刀’的破法。萧如一袖拂出,面上红晕一现:“不必多言,正如你所料。”
  文翰林脑中一炸:果不其然。他知以萧如的武功见识,能识破自己的路数不足为奇,但以她之能,只怕还不足以破尽自己的招数出手。那就只有一个人能——那是——袁大!
  文翰林手下不慢,脑中却在与萧如的对搏中也感到了一个人那平平常常却威仪难及的气慨。——如果是由袁大出手,如果是他,自己还能这么确保不败吗?
  他一念及此,心灰气丧。萧如要的就是他这番惊骇,只见她此时得机,虽米俨遇险,却并不相救,一张脸上却气色渐转。眉宇间微微凝蹙,一双瞳仁中却攸然色变。只见一抹抹淡淡的如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色彩迭番在她目中隐现,或快或慢,久久才归原。
  旁观的钟宜人心细,已惊声低低道:“那是什么?”
  旁边的辛四与严累俱沉吟不语,也不知这异象是主何凶险。
  文翰林正自心中盘算,忽觉萧如袖拂稍慢,他一得隙,正好抓住。
  萧如袖子顿破。她却并不惊,由此一撕,竟任由文翰林把她一件外罩的长衫撕烂。
  她身形一拧,已从那件得自袁大的男式长衫中脱身而出,露出了里面的一件女装。她里面的装束却广袖长裾,与时下女子迥异,大有古风。配上她的长颈高隼,修眉朗目,更是神彩斐然,让这寂暗荒坡也为之一亮。
  文翰林这时才回过神来,他先一愕,没想到自己会一抓得手,然后见到萧如目中神彩,一个可怕的念头就在他心头升了起来。只见他全无得手的快意,反极惊怖道:“阿如,不要!”
  萧如广袖一拂,人如月宫仙子,偶谪人间。她轻露贝齿,微微一笑:“什么不要?”
  文翰林疾道:“我是要不迫你。你知道,我是不会伤你的。你不要冒用‘田横五百’心法。”
  萧如淡淡一笑:“你不会伤我,但辱我已甚。昔者田横,义不帝秦。先师祖祖感于司马氏之乱,创此心法,就是要我辈后人用于今日的。”
  文翰林已沉静下来。只听萧如窃窃笑道:“你以为我会在你手下偷生苟安?”
  她不会——文翰林分明已视她为今夜的‘战利品’——萧如心中冷冷一哂,她的骄傲岂容人将其如此轻视?哪怕有金日殚这等高手在!哪怕——她要一运‘江船九姓’从开脉以来还几无人妄用过的‘田横五百’心法。
  她一双广袖随风而舞,仰首向天,忽轻吟了一句:“自妾容华后……”
  然后她的目光就迷离起来——此生枉负艳名,可这艳名对自己究竟又有何益?
  ——自妾容华后——一切都起始于那个‘自妾容华后’吧。
  文翰林身形忽一退,他喃喃道:“你终于练成了百年来已无人能成的‘一吻江湖’?”
  ——‘一吻江湖’?
  ——好惊艳的名字!
  钟宜人与辛、严二人对望一眼,眼中俱是同一种神色:没有听过。
  只听萧如慨然道:“又何如‘一刎江湖’。”
  音虽同,字却异,文翰林一时还没有明白。米俨此时已迭受数创,虽悍而不退,口里只叫道:“如姊,你快走!”
  萧如却笑道:“小舍儿,别急,且让如姊与你共当此北国大仇。金张门于建炎年间,杀我父祖,这篇陈账,也该算算了。”
  她广袖翻飞,已如谪仙偶降般的飞身入金、米战阵。
  但仙子也没有她这等艳态。可这艳一笑故可倾国,不笑时却神清气冷,如邈姑射山巅之仙,肌肤如冰雪,容颜如处子,不食五谷,以沆瀣为餐。
  那是——朝褰陂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
  而——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萧如轻轻一叹,她的身姿间竟有楚辞般的美态。
  ——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乘骐骥以驰逞兮,来、吾导夫先路!
  她要的就是在这日月淹及,红颜终归零落的世路中那‘来、吾导夫先路’的勇慨!
  只见她微一翻飞,已经出手,一出手就从广袖中摸出了一把刀,那是袁老大赠之的‘佩环’。
  米俨先一见到她的丰姿高态,眼中一亮,却忽又双目一红,他知如姊此时已经拚了,这个一向淡定处世的如姊已经拚了!
  ‘当时拚却怒颜红’——就是这要一拚吧?
  萧如所出虽为刀,却使的是剑式。这剑式远不同于一般江湖技击之道,却如舞剑。
  ‘一吻江湖’果非寻常,何况已是‘一刎江湖’!
  金日殚已惊于其来势,他见机极早,面色黯了黯,‘咄’了一声,金张门的‘拔鼎’之气已在他丹田中疾提而起。
  萧如是要杀人,只听她口中低声吟道:“自妾容华后……”
  ……
  自妾容华后,
  随王猎风尘。
  孰知垓下战,
  断送陇头吟。
  ……
  萧如面色渐转凄迷,手中刀意不断,口里也不辍微吟:
  ……
  楚歌弥四野,
  汉月拢三军。
  君戈空指日,
  妾发乱垂云。
  广袖舞危帐,
  掠鬓念初心。
  君且战千古,
  妾倦已十春。
  江山余一刎,
  遗泪满苍裙。
  此夕月华满,
  将以酬朱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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