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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林画卷-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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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娆在远处看清金寒窗与全轲的一个照面,谋定而后动。她这一跃而来,离金寒窗的距离亦拉近了许多。通过在江记的交手,苏娆已经知道金寒窗的功底,她正考虑是不是要逼得金寒窗硬拼,直接震断少年的臂膀。
不过,苏娆看见金寒窗的神情瞬间茫然,然后这小子就向着自己冲过来。
这小子竟是要去正街!他不怕惊动官府?
小子敢耳!竟也不怕老娘的铁掌!
金寒窗心志坚定,苏娆却由迷惑、毒辣转为恐惧。她看到那飞身踏墙而来的少年再一次将手抄进怀中……
在院内金寒窗虚晃一枪,苏娆对少年有无携带“清明时节”已经产生怀疑。
这小子是否在虚张声势?
是?
否?
苏娆心念电转间,听得追击过来的全轲惶急叫道:“休教他瞒过!”
通过刚才在巷口的冒险一试,全轲有八分把握敢说金寒窗是虚张声势。可是,全轲不提醒苏娆还好,他一开口,苏娆立刻避让。
紧要关头,能听从一个宿敌的判断吗?
苏娆的做法是:当然不能。在情理和面子上都不能!你要我留,我就偏要放!
金寒窗踏着边墙越过苏娆。
全轲怒极。
巷子尽头即是长街。
从这里转几个街口就到东城门,街上的戒备是格外森严。
金寒窗翻到这条巷子,实属无奈之举。当金寒窗腾跃于空,心中颇有插翅难飞的感觉之时,他忽然注意到巷口处站着个人,那人刚刚抵达,身后还停下一辆华贵的四马车驾,驾前四匹雪白骏马正低头吐着鼻息,不知所待何人。
金寒窗扫巷口那人一眼,落地之后就不顾拦阻的苏娆,面无表情的冲那人急掠而去。
那个人静默立着,表情如常,难辨敌友。重要的是:他的手中撑着一把黑伞!
阳光灿照,黑伞幽漆。
那颜色是一团隆稠而孤独的黑,黑色撑起一片小小苍穹,熄灭了所有落到伞盖的光亮。这伞黑得像是隐秘的财宝,黑得让人一片惘然。
金寒窗在心里暗叫:我的锦瑟伞!
不论这人是什么身份,也不管寄放在曾老街的锦瑟伞是如何到了这人的手上,他甚至顾不得街上随时会巡行过来的兵丁,拼命冲了过去。
打伞人好似个教书先生,面相亲和,一派温儒敦厚。
金寒窗刚冲过苏娆阻隔,狂奔过来,巷口教书先生的左右就倏又闪出两个人来,左边多出一个汉子,身高过了九尺,十分威武豪壮。右边来人则是一副舟子打扮,细瘦身材,肤色古铜。
这突然出现的三个人一下子就卡死了巷口。
金寒窗近至这三人跟前,不等他开口,那中间人将锦瑟伞一收,递予金寒窗。同时,右边的舟子让开路径,道声:“请公子上车。”
金寒窗接了伞,依稀觉得这三人的样貌好像在哪里见过,他瞅一眼后方,紧紧皱眉,没时间细想,便穿出了巷口。
全轲与苏娆顷刻追至。
舟子退回,三人守住巷口如同铜墙铁壁。
中间教书先生朗笑道:“全堂主,苏老夫人,二位联袂出现在破板道里,是比试轻功么,真是好雅兴啊。”
苏娆尖声道:“丁驰周,你少来装腔作势!那小子我们复梦派是势在必得,不管你们得了什么消息,这杯羹再分不得。你们三友速速让开,否则休怪老身翻脸。”
丁驰周充耳不闻,回身向金寒窗温和的点点头,示意无妨,金寒窗犹豫片刻,踏上了马车。
马车车夫没有动作,并不是载了人就走的想法。
马车仍在等待。
全轲开口道:“三位香主,恨愁帮与复梦派立场一致,大家在城中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要伤了情面,还请把这小子交给我们,全某必有后报。”
丁驰周不语,舟子无言。
那名威猛大汉倒是摩拳擦掌,耸动肩膀,歪扭脖子,仿佛对伤了情面又会如何的事情很是期待。三人竟根本不答苏娆、全轲的问话,这态度挑明了是没有谈判余地。
全轲终于难抑心绪,恙怒道:“丁驰周,不要以为全某怕了你们‘水翰三友’,怯了你们水路风烟。我与苏夫人联手,你们未必拦得下。那人,我们要定了,闪开!”
苏娆此时巴不得全轲拉上她。
“水翰三友”是暮望排的上号的难缠狠角色,要突破三人阻拦拿下金寒窗,只有两人并力才可一战。苏娆厉声接道:“全堂主,和他们嚼什么舌头,我们联手上就是了。”
丁驰周忽道:“二位想要过去,无妨。拿人,也没有不妥。只是,我家舵主现在车上。”
他说完这番话,与左右两人示意,“水翰三友”让出了一条路来。
苏娆与全轲望向车驾的眼神顿变。
全轲疤脸默然抽动。
情势的发展和他预料的差了太多,先是卢笑璇身死,再是水路风烟也半路杀出,他的面容浮上了绝望的表情。既然这个人都挡在这里,那恨愁帮的命运已经不可逆转。
苏娆还试图讲清状况,向马车扬声道:“靳舵主。我们两家掌门的安危都寄望这小子了,水路风烟蓄意横插一脚,这是诚心要和我们做对么?倘使靳舵主把这小子让给老太婆,我把话撂这了,今后在暮望河道上的许多需求,复梦派都可以给水路风烟全力支持!”
没有回答。
马车车厢被裹得严实,看那车头马夫的神情都是淡漠的,漠不关心,心不在焉。
“水翰三友”分立在巷口两边。
路他们是让出来了,至于对方敢不敢走,那就不是他们关心的范畴。
却说金寒窗踏入车厢,拂开柔软的绫罗帘幕,见车厢中早坐着一个身着白衫灰褂的青年,那青年深目隆鼻,相貌英奇,双鬓发绺颀长,静垂如高山流涧。
车厢虽然空间很大,但毕竟是车驾布置,青年坐在厢边,姿势倾斜,似有点抑郁难伸的滋味。他倚着车帘,点了点身旁位置,道:“坐。”
金寒窗惑道:“你是谁?为何帮我?”
青年斜看金寒窗一眼,青年双眉生的黑亮匀长,一瞥之下,剑眉斜起欲飞,像是化为两只与落霞齐飞的孤鹜,青年反问道:“我已经帮了你。你现在反问为何帮你,岂不是问的有些无聊?”
金寒窗弓着身子,尚不坐下,率直道:“我总要知道你的身份。”
青年道:“身份是什么意思?你若想借此来判断我的意图,那就大错特错了。身份的答案不是唯一的,你要我怎样答你?”
车外传来连番应答,金寒窗听到,判断起这青年的身份就有些吃惊,道:“上错车很麻烦的。”
青年重新打量下他,饶有兴味道:“有趣,你做出的事情离经叛道,但骨子里却是个守旧无聊的人。”
“我无聊守旧?我,我那里守旧无聊了。”
金寒窗不愿走既定陈规的家族旧路才孤身闯荡江湖,他最厌烦的就是死板处事,他最兴奋的就是每天脑海都能浮现惊奇的念头。青年说他无聊守旧,金寒窗就张大了嘴巴,一脸被冤枉的表情。
“见面开口就废话连篇,然后还一定要听人自我介绍才能安心,这不无聊加守旧么?近于古董了。”
“做一个明明白白的古董也好。你不说明身份,那我也没必要搭你的车。”
金寒窗转身就要下车。
青年摇摇头,终答道:“我叫做靳雨楼,是水路风烟的人,唐表是我至交。前几日,你们住在曾老街,曾老街就是我的势力范围。”
金寒窗诧异道:“你,你就是水路风烟暮望分舵舵主,‘号称薄幸人’的靳雨楼!”
青年点头道:“不错,这样可以坐下了吧。”
金寒窗顿觉如雷贯耳,坦然坐下。他亦记起为何感觉“水翰三友”面熟了,那三个人就经常在曾老街抛头露面嘛,只不过一个总在杂货铺前看书,像个书呆子,另外两个喜欢随着货队闲聊,三个人表现如同普通路人,所以印象就不深刻,很难让人猜到他们是三位香主级的人物。
“天下水路风烟会”是一个势力遍布大江南北的庞然大物。天下人皆道:但凡一处,只要水可载舟,风可扬帆,烟可炊米,就会有“天下水路风烟会”的门徒。水路风烟可以说是中原水路当之无愧的霸主。
近些年来,水路风烟的触角更渗透到北漠南疆,在中原势力亦难进入的两地已经颇有影响。
“天下水路风烟会”共计有二十位舵主,他们被称为“九沧浪,七惊涛,四柱石”。沧浪舵主负责支系水脉,惊涛舵主掌管要害河道,而二十位舵主中地位最高的柱石舵主则领辖枢纽江系。
靳雨楼绰号“薄幸人”,即是“四柱石”之一。
暮望分舵是“天下水路风烟会”在五年前新设的分舵。靳雨楼奉命至暮望,仅用不到三年时间就将怒江、归江、天女河上的大小林立数十排帮打压得只剩下“水龙会”与“狂沙帮”在苟延残喘。
水路风烟的暮望分舵俨然有了中原东中部水系枢纽舵口的雏形。
第二八章薄幸人(下)
马车停了一会,方才发动。
马车静止这一段时间就像是等着苏娆与全轲滋事。
苏娆与全轲未有妄动。
即使心有不甘,两人却只是睁眼看着,如临大敌。要说留下金寒窗,他们没有这个实力。靳雨楼行事常用雷霆狠辣手段,贸然出手的结果,就是自身可能赔在这里。水路风烟和复梦派、恨愁帮没有过大的冲突,表面上还分别达成了结盟关系,但内里面暗流一直在涌动。
暮望武林自来是恨愁帮和复梦派的天下。水路风烟突然在暮望成立分舵,这消息曾让两家惴惴不安。以水路风烟的雄厚实力,只要在暮望扎下根系,二分天下的暮望武林就会变成三足鼎立的形势,甚至极可能最后变成水路风烟一家独大。水路风烟是罩两帮头上的阴影。恨愁帮与复梦派当然不愿意看到这种演变,两家的对策是暗地扶持水道的排帮,借此阻扰靳雨楼。
不过,这策略没有什么效果。靳雨楼组建的分舵一直盘踞曾老街,发展极快。躁动的排帮们不是被兼并就是被扫除。恨愁帮、复梦派觉察道水路风烟称霸暮望水系的势头不可逆转,两家才顺势和水路风烟形成口头联盟。
恨愁帮与复梦派的精力也没全放在牵制水路风烟的发展上,相互间争斗不休才是主旋律。两家年年缠斗,水路风烟成为暮望第三大势力已无悬念。说是第三,其实只是水路风烟在暮望的根基没有恨愁帮、复梦派深厚,其他在财力、人力、战力等方面都比恨愁帮、复梦派有过之而无不及。
恨愁帮和复梦派在水路风烟的压力下,曾有过和解宿怨的打算。如果不是这次同心街一事,双方不再互耗也是一种可能。
江湖中没有如果。
恨愁帮、复梦派掌门说是演戏也好,赎罪也好,互创伤重并被官府收押,两帮派群龙无首是如今的事实。卢照台、尧汗田所犯之罪判成枭首于市亦不为过,然而,若有途径可以委曲通融,再献上大功一件,未必不能缓释二人,这也是苏娆与全轲对金寒窗这么执着的原因。
因此,即使听闻车中是靳雨楼护着金寒窗,苏娆也没有放弃,她心下狐疑:水路风烟是怎么得到消息?难道那孩子将情报卖予三家?苏娆的心底又多了一股暗火,“红娘子”嘴上却道:“我说这小子上车上得那么情愿,水路风烟不会是和朝廷钦犯有勾连吧。”
威猛大汉嘲弄道:“老婆子,自重点吧,勾连朝廷钦犯的,可是你们两家啊。”
“不长耳朵的蠢汉,复梦派什么时候勾连过钦犯,我们是被人陷害,你再胡言乱语,老身拔了你的舌头!”
“被人陷害还这么凶,来来来,这会差役还没到,大爷陪你过两招,看看你的‘折碑手’到底有多硬,哈哈哈。”
威猛大汉露出挑衅的豪笑,他早就鄙夷苏娆色厉内荏的种种作态了。
“老三,现在能打么,不像话!”中间教书先生模样的丁驰周先瞪大汉一眼,再向全轲、苏娆作揖道:“此事已了,各回各处吧。”
苏娆旁顾全轲。
全轲早没了战意,疤脸汉子黯淡道句:“后会有期。”就无视苏娆的暗示,转头而去。
威猛大汉嬉笑道:“臭老婆子,别看了,好汉打架不寻帮手。”
要回金寒窗再无可能,苏娆恨声道:“好,好,好,你们水路风烟落井下石,做得好哇。从此复梦派与水路风烟不再是盟友!”
威猛大汉指着掉头而去的苏娆喊道:“老婆子,是好啊,这样你们就可以明目张胆的帮持狂沙帮和水龙会的那群兔崽子了,哈哈哈。”
苏娆远去的身影闻言顿了一下,然后更加急速离去。
暮望白天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晚上自然宵禁。每条街上都笼罩着不安的气氛,城门早封,城外进来做生意的农户、外地商贩走不了,提前寻找过夜的地方。热闹的人群在日色明媚的半午就开始散去了,街边的手艺人也纷纷卷了铺盖,卖糖炒栗子的商贩推着栗子车尾缀在华丽四驾马车旁侧。
马车徐驶。
绫罗车厢之内的金寒窗思前想后,不安道:“靳舵主,你公然帮我,不怕他们去府衙告密吗?”
“告密要讲证据。你这个真凭实据在我这里,他们两个拿什么告我?一双肉眼?哼,两家破落户就是告我又怎样,我还反告他们谋逆呢。只要告密的不是你,府衙就没有打击我的理由。”靳雨楼皱眉道:“不过你这个古董,不会为了莫名其妙的理由去自首吧?那样我就有些麻烦被动了。”
“我一天到晚东躲西藏的,要投案早就去了。栾祥光腐化一州,我没有杀错,或许这个人本不该我杀,但既然是我错手杀了他,就不后悔。我不投案,是留待有用之身还有事情要了结。”
“留待有用之身,呵呵,有趣。”
“适才被人追逐,如果不是靳舵主解围,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欠靳舵主一个好大人情。唉,不知道将来还有没有报答的机会。”
“不,你不欠我。”
叹气的金寒窗一怔。
靳雨楼冷漠道:“欠我的是唐表,不是你。”
金寒窗带几分不悦道:“靳舵主认为我必定还不上你的人情了?”
“人情是限于朋友间相交,人情即交情。交情以外,那是利益的交换。我的人情是卖给唐表的,至于利益,和你也谈不上这一点。今夜,就送你和唐表出城,你走了,就算是还我人情了。”
靳雨楼的话说得很明白,很露骨,其眼中没有掩饰,携着一丝蔑色。
金寒窗感觉靳雨楼言谈之中那种“你不配和我谈交情”的藐然气味昭然若揭,他心底的不悦一瞬间都转化成了不服,冷声道:“靳舵主,恐怕今夜我还不能走。”
“不走?你想赖着留下做甚?想再揭一次暮望的地皮?再演一遍锄奸扶弱的把戏?城中正到处缉拿逆贼,可你身上的价码丝毫不比逃窜的逆贼低。你杀的是一方命官,刚刚同心街上刺的也是朝廷大员,都差不多。只不过,那些逆贼经过一番精心布置,来了诸多高手都没有成事,而你呢,你却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做成了的!在这个江湖,有人敢对朝廷阴奉阳违、勾连上下、贿通要臣,乃至舞弄朝纲,那不稀奇。如果只是朝廷想想拿你,你还有的是机会躲。但现在是武陵山庄也出了敕令要捉你法办,这一点是没有人能够抗拒的。中原不再有你容身之处,你家里保不住你,水路风烟也不能,唐表的疯言疯语你是更不要听。”
金寒窗心想:我寻曾老街的助力,可不是祈望水路风烟苟全。我接下来要做的可是替天行道、置生死于度外的事情。
“靳舵主……”金寒窗正待细说原委,靳雨楼甫立一指于唇上,要他噤声。
金寒窗把解释的话吞回了肚子。靳雨楼言谈举止间倨傲凌人、颐指气使,金寒窗老大的不高兴。
靳雨楼拉动厢边的暗绳。脆铃响动,车夫长吁一声,车驾停顿。
一小会儿,车前过来哒哒的马蹄声音。
那马蹄音混杂着远去的“糖炒栗子”的叫卖,“嗒嗒”的声响似是那栗子肉皮炒热又温凝下来的糖豆。
马蹄声好甜。
城好乱。
金寒窗的心不定。
这个时侯能骑马在街上游荡的一定是官府中人,离得近了,果然马蹄声之后随着齐刷刷的脚步声,应是巡街的官兵无疑,金寒窗虽然知道易容几无破绽,他的内心还是有些紧张。
靳雨楼撩起车帘,便逢见一员绰银枪骑黑马的将官近在车边,靳雨楼笑语道:“叶大人,安好。”
将官领着一列兵丁从东城门方向而来,正是翠羽营副都指挥叶东风。
叶东风枪不离手,抱拳应道:“靳舵主,别来无恙。”
“叶大人意气风发,雄姿不减燕州当年。都指挥公事在身,此行莫不是从我那曾老街而来?”
靳雨楼在燕州松江分舵主事之时,叶东风适任燕州戍边卫的先锋校尉,两人有过数面之缘。叶东风后经丞相朱文正提拔,平步青云,一路直升到翠羽营副都指挥。
“午时同心街一事,想来靳舵主耳目灵通,已经清楚。曾老街一带较为特殊,品大人交代在下亲自巡检,本官是奉命而为,不敢怠慢。”
“青州镇逆,顺应民心。曾老街不纳外人,绝无疏漏,若有贼人逃到曾老街,水路风烟必当将其拿下,解送官府。在暮望,水路风烟从来都是克己守法,是非分明,心有家国,只求为诸多帮会做一表率。”
“靳舵主深明大义,本官也不用多说了。”叶东风瞥了一眼车内,顺口问道:“靳舵主身旁的人是?”
靳雨楼温声道:“近来账目繁多,新聘的账房先生。”
金寒窗调心静气,侧脸避开叶东风的炯炯目光,他的面上本事远不如一双巧手,眼睛快眨了几下,嘴唇抖着,看起来并不自然。
叶东风有意无意道:“这位先生有点紧张啊。”
“本舵的账目不好做,在下请他做的更是非一般账目。”靳雨楼干咳一声,道:“怎么,叶大人对本舵的账目感兴趣么?”
许多帮会俱有可称之为“非一般账目”的存在。这种账目是典型的江湖账目,涉及的范围就是杀人越货也不稀奇。“非一般账目”带来的压力自是非一般大,主管这种账目的大多是帮会主事人的心腹,若不是心腹,那就是替死鬼了。
靳雨楼说出“非一般账目”不一定就是指分舵的江湖账目,但是语带双关,叶东风怎会不明白,忙道:“靳舵主多心了,贵会在各地的生意是越做越大,靳舵主的曾老街这两年稳扎稳打,渐起规模,令人心折。大司马亦几次钦表贵会,说在漕粮、盐铁的运抵上,贵会为朝廷出力不少,并且居功不傲。”
靳雨楼恭声道:“大司马高看本会,是本会的荣耀,为朝廷效力本就是份内事情。水路风烟虽然在北漠南疆也有经营,但重心还是放在中原的,水路风烟永远都是朝廷子民,尽心尽力是应该的。”
叶东风和颜道:“若有机会,代问会长好。”
“必定带到。”靳雨楼含笑道:“叶大人有事在身,请便。”
临行,叶东风凑前低声道:“黄昏以前,靳舵主务必到府衙走一趟,品大人有约。本官虽从靳舵主的曾老街而来,本意并非搜查,只是捎个信给靳舵主。”
说罢,翠羽营副都指挥策马而过。
马车辘辘而行,车内两人半晌无言。金寒窗不喜靳雨楼高傲的态度,不想话不投机找教训,乐得清静。
“今夜好大雨。”
金寒窗还沉浸在叶东风盘问的紧张之中,不想沉默许久的靳雨楼突然道出这么一句话来,顿觉对方这话不知所云。他撩拨车帘,见浓云散净,天空晴朗,蓝色的天际高缈清澈,不见一丝有雨的先兆。
“品无三的黄昏之约,约的绝不仅仅是我,他约的是整个暮望的武林中人。他要做一场大戏,这场大戏落幕之后,暮望有谁还能够重新登台呢?”
金寒窗听不明白,愣愣道:“靳舵主……”
靳雨楼肃容问道:“金寒窗,全轲和苏娆怎么盯上你的?”
金寒窗略一思量,将所知尽数言道,其间只把容曼芙隐去不提。靳雨楼是唐表至交,曾庇护过他,今番又救下他,金寒窗对此人的姿态虽有芥蒂,但还是把靳雨楼归在可以信赖的范畴。
靳雨楼听金寒窗讲到白衣童子,面色微变,等金寒窗说出江记绸缎铺里面十八人的死相,靳雨楼两道长眉瞬时如云关紧锁。
江记绸缎铺的惨剧涉及那白衣小童,使斧杀手,还有令江记灭门的凶手以及卢笑璇之死。数个谜团让金寒窗耿耿于怀,他见靳雨楼有所反应,简略后话,道:“我从破板道里一路逃到这里。整件事情云里雾里的,我就识得全轲和苏娆两人,靳舵主可晓得这事中蹊跷?”
“那被擒住的使斧汉子,名唤屠兰暮,隶属杀手组织‘一家亲’,今天同心街的刺杀者。”
金寒窗晓得制造惨剧的凶手肯定不是屠兰暮,屠兰暮和他一样不知庐山真面目,他对屠兰暮的身份无太多想法,虽然这个人是“一家亲”的杀手让他少许意外。金寒窗失望道:“屠兰暮么?人应该不是他杀的。靳舵主能否追查一下,那孩子到底是什么来历?”
靳雨楼摇头道:“如果分舵的江湖档案能覆盖到十岁孩童,我会知道这个小孩是谁。不过很遗憾,暮望分舵的信息包含不了这么广。城中大乱刚起,要搜人的是官府,我不能越俎代庖。”
金寒窗仍不愿放弃,道:“这个孩子的身份很特别,我想他和江记的惨剧一定有重大关联。”
“重要的不是这个孩子的身份,重要的是这孩子代表了那一股势力,或者说是谁在指使他。这几天来暮望的人马,有逆贼那边的杀手,亦有朝廷的高手。杀手们是‘一家亲’的骨干,朝廷则是逆鳞卫和翠羽营的混编卫队。从这小孩儿的年纪、处事、动机来看,他不会是这两方面的人。关于幕后凶手,你认为屠兰暮不是制造惨剧的凶手,我的观点和你一样。杀人者是个可怕人物,屠兰暮不具备这个能力,他也没有这个杀人动机,他潜伏在屋檐恐怕只是想看看究竟是谁动了他的猎物。以他的处境,卢笑璇对他的价值最大。屠兰暮可以杀掉江记一十八人,却绝不会连卢笑璇的性命也要,因为那很可能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只可惜他最后的护符却毁在别人手里。你说屠兰暮曾质问你,问你是朝廷的人,还是大罗教的人?”
“不错,他确曾这样问过我。他是杀手,自然担心官府追缉。可是他提到大罗教时,警惕程度一点不亚于对官府的忌惮。他心里在想什么?难道……”金寒窗醒觉道:“难道这件事情和大罗教有关联!?”
“朝廷在这节骨眼上,不会胡乱下手。屠兰暮知道些什么内情,我们无从得知。如果是大罗教的人暗算你,却有一点不合常理,使我无法相信屠兰暮的判断。”
“哪一点?”
“你。”
金寒窗诧异道:“我?”
“那孩子用心极为狠毒。他诱你到江记,一是借屠兰暮的手杀你,二是教全轲、苏娆擒你。即使以上两项都不成功,只要事情闹大,府衙也能抓了你。如果是大罗教所为,就不合情理。这里是青州地界,不是西北,大罗教根本没什么压力,不至于如此难为你。”
金寒窗听得糊涂。确切的说,他还是没听明白。靳雨楼话里话外似乎透露着他和大罗教能扯上关系。
大罗教威震西北,金寒窗很清楚。
大罗教教主“太乙真仙”宫无上号称西北第一高手,甚至连高行天也曾伤在其掌下,这些名头和传闻,金寒窗也是知晓的。
但是大罗教和他能扯上什么交情,他和大罗教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啊。
金寒窗有些纠结道:“你不明白,我却不懂,我不懂你不明白什么。”
靳雨楼道:“大罗教这些年能在西北屹立不倒,声势日壮,多半是依仗背后有西北王这个大后台。不久之前,你们金家通过宫无上的引见,也和这个藩王势力数第一的西北王攀上了关系。所以说起来,兵之祖金家和大罗教是有共同利益的。在这蜜月期,大罗教应该是不会对你动手的。说来说去,令尊金月游的手段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呢。”
这种涉及家族的言论,金寒窗从来听进耳都是怪怪的味道,他冷笑道:“我是金家的累赘,我有什么价值?要和金家合作,那就应该杀了我,替金家解决掉后患才对。”
靳雨楼道:“活人的价值永远大过死人。动不动就杀人,那是愚者的表现。”
“愚者?江记连杀十八人的杀人狂也是愚者?”金寒窗有些恼:“这个愚者敢在朗朗白昼之下行凶,我们却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杀死江记一干人等的物件必是暗器无疑,单凭几个细节……”靳雨楼忽转所指,沉声道:“此事最好让唐表知道,唐表现在何处?”
金寒窗提及楚红玉。
靳雨楼眼中闪过几丝焦急的神色,叹气道:“儿女私情不过是逢场作戏,他却也忒得认真。”
金寒窗驳倒道:“他们的情谊并非虚假。”
靳雨楼哂道:“仿佛你都知道。”
“我都知道!”
少年易了容,一脸沧桑的坚定驳斥着,如同真的经历多少岁月一般。
靳雨楼微笑,笑过一叹,黯然道:“男女之事,说到底一时之欢。情到浓时情转薄,爱到深刻心掏空。人最终追求的是一条自我圆满的道路,而不是什么与子偕老,如果看不清这一点,只会伤人伤己。”
“你的想法真是灰暗。”金寒窗拈着假须道:“怪不得你的绰号叫‘薄幸人’。”
靳雨楼改了倾斜的坐姿,端挺身姿,一边伸个懒腰,一边似乎无意间询问了一句:“你今夜有要事?”
“不错,我有非去不可之约,我……”
金寒窗斩钉截铁的一番话未完,靳雨楼高举的右手突然疾出,如鹰啄之势的一指正中金寒窗肩上要穴,金寒窗半身一麻,胸前要穴也随即被封住。
变化兀厄,金寒窗震惊道:“靳舵主,你!”
靳雨楼又连点两指,完全制住金寒窗,面色阴郁道:“金寒窗,我要你明白,这世间没有什么事情是一定要做的。世事变化无常,你要做的,只是今晚出城,如此而已。”
金寒窗倏遭暗算,愤忿非常。可是,他一瞥靳雨楼阴沉郁然的脸庞,心底竟起了一丝惧意。
那是一张顺我者生,逆我者亡的森然面目。
这个人真的是来帮助他的吗?
金寒窗争辩道:“靳舵主,出不出城,我不在乎。我身上的确有要事,你赶快解了我的穴道。”
“金三公子,你还想我封了你的哑穴?”
靳雨楼又松垮靠回车厢角落,还是一派难展拳脚的坐姿。
金寒窗勃然怒道:“你,你这个人怎能如此无理,亏我那么信任你。”
靳雨楼无动于衷道:“我不知道你的信任从何而来,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你的纯真感情。放心,不会把你送官,但我也不能放你任性妄为。唐表将你托付给我,千叮万嘱,靳某为了不负所托,自然要按照我认为的正确方法去做。”
金寒窗叫道:“帮我?有这种禁锢自由的帮助吗?解开我的穴道!我下车!从此和你们曾老街挂不上半点关系,老子不用你自以为是的帮助!”
靳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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