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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第3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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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兄看着观主,平静说道:“走。”

这个字是对宁缺说的。

宁缺看着师兄的背影,想要说些什么,但知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他猛地一夹马腹。

大黑马低嘶一声,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跃过那些乱石断崖,向着不远处的贺兰城狂奔,青狗化作一道青线,跟在后面。

残破的山崖间,只剩下两个人。

观主看着大师兄,说道:“殊为不智。”

大师兄右手执棍,平举,礼数甚谨,很谨慎:“何解?”

观主说道:“书院与昊天合流,战我道门?此为大不解。”

大师兄说道:“道门都能背弃昊天……今年,什么事情似乎都可能发生。”

观主说道:“你拦不住我。”

说这句话的时候,一道清新的气息,从观主的身体里向四野散发,残破山崖,嶙峋怪石,荒漠枯景间,又有春意勃发。

山崖外围还残着很多森林,原先寒潭四周却是寸草皆无,但随着这道清新气息的散播,有无数青草,顶翻上方的岩石,在风里探出身躯。

青草间有别枝,那些枝头微微湿润,然后生出花苞,迎风招摇,便即散开,散成十余花瓣,瞬间,整片山野便又有万花盛开。

观主要杀桑桑,便要越过身前的那根木棍,他为了那记挟山一击消耗了太多念力,想要破棍很难。至少也要很多时间,所以他决定直接离开。

每朵花便是一扇门,他可以随意择一门进出。

大师兄直接落棍,明明是一棍击下,却有万道残影。

这根木棍再如何强大,骤然间分成无数,也会显得很淡渺,不过这已经足够,道道棍影轻触花瓣,并不是击打,更像是抚摸。

那些野花,就像是含羞草,又像是微羞的少女。

那根木棍,就像是大师兄温暖的手指。

轻轻触着花瓣,轻轻抚着发畔,于是花便敛了,少女便转过头去。

观主神情微凝,这根木棍能够做到这样的事情,没有出乎他的意料,关键在于,他能在满山满野的花里,找到那些真正的花。

这说明至少在对天地气息的了解上,对方已经快要追上他的境界。

观主看着举棍齐眉的大师兄,忽然消失。

大师兄也随之消失。

……

……

下一刻。

观主出现在山崖间,凌空而飘,青衣飘飘。

大师兄也出现在山崖间,踏崖石而立,棉袄轻摆。

观主出现在东海畔,身后风暴大作,遮住烈日。

大师兄也出现在东海畔,踏堤石而立,棉袄轻摆。

观主出现在南海,碧海上渔舟点点,海鸥轻翔。

大师兄也出现在南海,踏礁石而立,棉袄轻摆。

无论观主去何处,大师兄都会同时出现,站在他的身前,手里的木棍齐眉而平,你可以去天涯或海角,却过不了他,便不能近贺兰城。

最后,观主回到已经不存在的寒潭畔,大师兄也回到了原地,两个人仿佛根本没有移动过,山野间的花还在烂漫着。

“你能拦我多长时间?”

观主看着远方山崖间快要接近贺兰城的那道黑线,问道。

大师兄说道:“当年您最强时,我也能拦你七日,现在我比当年更强,您就算拿出那六卷天书,我也能拦你七日。”

观主收回望向远方的视线,看着他平静说道:“李慢慢,你现在很自信。”

大师兄说道:“我以往也很自信,只不过从来没有表现出来,现在要与您为敌,我必须更自信一些,如此才能胜利。”

观主问道:“你觉得你很强?”

大师兄说道:“我只是第二强。”

他这句话里的第二强三字,指的不是小镇或村舍塾学里的第二。

是世间第二,是天下地上第二人。

像大师兄这样低调温和不争的人,说自己第二,那肯定就是天下第二。

观主平静说道:“遗憾的是,我还是天下第一。”

是的,这也是肯定的事实。

自从夫子离开人间,入神国与昊天战后,观主便是天下第一,哪怕他被宁缺砍至半死,被桑桑变成废人后,他依然是天下第一。

大师兄和观主之间的这场战斗,便是天下第一和第二之间的战斗,问题在于,既然已经有第一和第二的分别,胜负似乎已经很清楚。

“七日,我只需要拦你七日,甚至更短的时间。”

大师兄看着观主平静说道:“至于最后的胜负,我不在意。”

观主说道:“为何?”

大师兄说道:“七日后,小师弟就回长安了。”

宁缺带着桑桑回到长安,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但至少有一点可以推算出来,有了惊神阵的帮助,观主就算天下第一,也不再有意义。

观主沉默片刻,忽然举头望向天空某处。

那是东南方向。

然后他说了一句话,很无头无尾的一句话。

“我若成昊天,你在神国不朽。”

天空深处,云层遮掩着的某个地方,或者在群山里,或者在小镇上,总之是在昊天看不到的地方,忽然响起一声清啸。

那声清啸极长极亮,回荡在人间的天空里,显得极为欢喜。

听着远处传来的清啸,大师兄神情微变,有些凝重。

观主看着他平静说道:“得道者,多助,你和书院焉能不败?”

大师兄叹道:“利益使然,与道字何涉?”

……

……

听到这声清啸的人很多。

贺兰城里的唐军,从先前那场恐怖的震动里醒过来,正在四处扑火,场面有些混乱,这声清啸响起,却让他们的动作都有些僵硬。

因为他们都感觉到了这声清啸里蕴藏着的欢愉以及决然,欢愉到了极致处,便是疯狂,决然那是对除自己之外的任何生命的决然,那是极度的自私。

宁缺也听到了这声清啸。

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看着身前刚刚睁开眼睛的桑桑,低头在她额上亲了口,低声说道:“你先去,我一会儿就回来。”

桑桑静静地看着他,不知道是重伤之余无力说话,还是不想说话。

宁缺低头,不与她的眼神接触,解开二人间的系带,然后跃起。

大黑马知道他的意思,继续向着贺兰城方向狂奔,如一道真正的箭。

宁缺跃下马背,脚刚落到地面,便向后方狂奔而去。

他的脚在坚硬的岩石上,踏出深深的足迹。

坚硬的皮靴,迅速变成柔弱破败的丝絮,然后被风吹走。

他像颗石头,被投石机砸出一般,轰向先前所在的那片山野。

轰轰声响,是他的身体与空气摩擦的声音。

他的速度快到难以想象。

却依然慢了。

当他奔回山崖间时,看到了一幕触目惊心的画面。

观主与大师兄,正在花海间对峙。

一棵青树破空而至,压向大师兄。

大师兄以棍为剑,带动天地迎起。

正是最紧张的时刻,彼此牵扯,无法擅离。

这时候,却出现了第三人。

花海里没有花香,却有浓郁的酒意,熏得人直欲沉醉。

一名青衣文士,出现在大师兄身后。

他的左手拎着只酒壶。

他的右手从酒壶里抽出一柄剑。

他一剑刺向大师兄的胸口。

如果说观主天下第一,大师兄天下第二,那么他大概便是天下第三。

他是真正的第三人。

面对着观主和他的合击,尤其是如此阴险的偷袭,大师兄无法避开。

鲜血飙射,落入花海里,将黄色的野花,染成了红色。

宁缺看到的就是这幕画面。

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他想破口大骂,却没有骂,只在心里默默地说了句脏话。

他悄无声息,就像颗真正的石头,敛去了与空气摩擦的声音,不去看师兄背后流淌的血水,眉眼间冷漠得像寒冰一样。

他的赤足踩在娇嫩的花瓣上,花瓣不碎。

他来到青衣文士的身后。

他没有抽出铁刀,因为那会被人感知,也没有用铁箭,因为那人和大师兄在一起,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偷袭。

青衣文士神情骤变。

毕竟是经历无数世事,境界极其高妙的大修行者,宁缺来得再快,再突然,再出乎意料,依然让他心境有所触动。

青衣文士感觉到了危险。

他的脸色变得很苍白。

他抽剑,便准备离开。

他是世间活得最久的两个人之一,那么,也就是最怕死的两个人之一。

不要说身后偷袭他的那个人,能不能杀死他,只是想到有危险,他便想要走。

大师兄不让他走。

这便是书院同门的默契。

他知道宁缺回来了,那么自己便要做些事情。

大师兄半侧身,将酒徒的壶中剑留了下来,右手举棍,迎着观主的无量,左手自棉袄畔摆起,指向酒徒的眉间。

天下溪神指。

这是陈皮皮的打架本事。

青衣文士一声怪叫,掩面而退。

这一退退得极妙,避开了天下溪神指,更关键的是,抢先把自己送进宁缺的怀里。

主动与被动之间的差别极大。

这一退,便至少能够让宁缺的杀势弱上三分。

宁缺看着那道在大师兄体内弯曲的剑,想象着那种痛苦,再也无法压制怒意。

他像石头一般,砸在青衣文士的后背上!

他环抱住青衣文士,向天空里跳去,然后狠狠向着那片山崖撞去!

山崖越来越近,就在眼前。

似乎要一起去死。

宁缺管不了那么多。

他的眼睛已经红了。

被师兄后背流出来的血染红了。

他杀红了眼。

他对着青衣文士的耳朵吼道:“酒徒,我CNMB!”

第一百一十二章 来来去去

先前大师兄来了,宁缺毫不犹豫地离开,因为他要带重伤的桑桑走。这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回来,不是反复,虽然他时常说自己是小人,那是因为他知道大师兄即将面临绝境,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得不回。不然即便回了长安,直至最后赢了这场战争,平了众生愿,师兄却不在了,他又如何能够安心地看那个人间?

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依然回来得晚了,他没有听到观主说的那句话,自然没有想到那句话对酒徒的意义,他也没有想到像酒徒这种层级的大修行者,居然会如此无耻,会如此阴险地对大师兄进行偷袭。

看到大师兄流血,看到那柄残留在他身体里的壶中剑,他仿佛感同身受,痛得愤怒到了极点,红了双眼,哪里还顾得了山崖近在眼前?

他抱着酒徒,像块石头般轰向山崖。

酒徒脸色苍白,作为无距境的大修行者,他最忌讳的事情,便是被武道巅峰强者或者像宁缺余帘这样的魔道强者近身,而此时,他被宁缺偷袭锁死,如何能够避开扑面而来的那道山崖?

便在最后的生死关头,这位经历过永夜,对如何活下来拥有最丰富经验或者说智慧的大修行者,爆发出了罕见的能量。

一声厉啸从他唇间迸射而出,天弃山脉里本已稀薄到了极点的天地气息,被他浩瀚的念力召引而至,层层叠叠铺在他面前的空气里。

每层天地气息都很薄,比纸还薄,但无数层天地气息叠加起来,就像无数张纸叠加在一起,非但拥有了厚度,而且极能卸力。

在如此短的时间里,酒徒召引并且重构了数百层天地气息,这看似简单,实际上展现了难以想象的强大境界!

坚硬的山崖前方忽然出现一道无形的沼泽。

宁缺抱着酒徒,像颗流火的石头,轰进了这片沼泽里。

一声巨响,在山崖间响起,因为撞击不是很脆,所以不是轰的一声,而是嗡的一声,听上去就像是一把重锤,击打在厚厚的纸上。

如果是那么厚的石头,或许也会被锤击碎。

但如果是无数张纸叠在一起,却无法击碎。

酒徒闷哼一声,唇角溢出鲜血,打湿了那三缕潇洒的须。

宁缺闷哼一声,脸色变得极其苍白,在燕境腰子海处被隆庆伤到的肋骨旧患,再次折断,胸口处的衣裳被血染湿。

两个人都没有死。

崖壁上出现蛛网般的裂缝,两个人便在网中央。

宁缺一脚踏在崖壁上,踏出更密的裂缝,借着巨大的反震力,带着酒徒的身体,再次向着坚硬的崖石地面坠落!

坠落之势极速!

同时,他用双臂扼住酒徒的咽喉,骤然发力,前额狠狠地砸向酒徒的后脑,右膝阴险地提起,袭向酒徒的会阴!

他最擅长近身战,生生打死阿打,轰死横木,直至在那条怒河畔杀死隆庆,他最后靠的都是身体,除了叶红鱼,根本没有谁是他的对手。

问题在于,论修行境界,他与酒徒的差距极大,如果是正常的战斗,他连靠近对方身边都做不到,如何攻击?此时靠着偷袭以及大师兄那记天下溪神指的本命,他极难得地与对方靠在了一处,当然要珍惜这种机会。

珍惜,自然手段尽出!

在向地面落下的数百丈距离里,足够他用铁一般的臂膀,直接把酒徒扼死,就算不能,他也要用拳头,把酒徒生生砸死!

酒徒厉啸连连,左手里的酒壶骤然间变大,挡住宁缺扼住自己咽喉的手臂,右手自酒壶里抽出一把剑,从各种难以想象的角度,向着宁缺刺去。

因为酒壶挡着,宁缺的双臂无法扼碎酒徒的咽喉。

那只酒壶代表着无量境。

同时,他发现自己的攻击,竟也无法触及酒徒的身体!

因为那柄该死的剑。

今日之前,很少有人知道酒徒真正的本命物不是酒壶,而是壶中的剑,今日他终于正式出剑,第一剑便重伤了大师兄,可以想见其强。

崖壁间剑光乱闪,并没有纵横之意,只是显得格外犀利诡异,那些锋利的剑意,从酒徒自己的腋下穿过,甚至有的从他双腿之间穿过,刺向宁缺。

宁缺袭向酒徒下阴的脚,被剑挡住,但他的额头,已经快要砸到酒徒的后脑,就在这时,酒徒的剑,又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到了。

酒徒横剑,仿佛自刎,剑锋却自颈间掠过,妙到毫巅地刺向宁缺的眉心。

面对这样一柄剑,任谁都要避,哪怕是本能里,看着眼睛里渐近的剑影,也会想避,但宁缺没有,因为他的眼已经红了,什么都看不到。

他像是根本没有看到酒徒的剑,狠狠地砸了下去。

啪的一声脆响,剑断了。

宁缺的眉心被剑刺出一蓬血水,这一次,他的眼睛真的被血染红。

虽然受到了那道剑的隔绝,他最终还是成功地攻击到了酒徒,尽管最后残留的力量,已经无法直接将酒徒的头砸碎。

酒徒暴怒厉啸,难掩痛楚。

厉啸骤止,因为他们已经落到了地面。

轰的一声异响,崖石乱飞,烟尘弥漫。

宁缺的身体被震飞。

烟尘渐敛,景象渐清,只见酒徒左手握着酒壶,酒壶半陷在坚硬的崖石里,他的身上到处都是血,尤其是后脑处,鲜血流淌不止。

宁缺的脸上,身前,也都是血。

两个人看着都极惨。

酒徒看着他,唇角溢着血,眼神极其冷漠恐怖,看着实非人类。

“你……居然……敢偷袭我?”

他的声音也极其冷漠,仿佛不是人类。

因为他此时已经愤怒到了极点。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被一个未能逾越五境的后辈,逼到如此狼狈的境地,更令他愤怒的是,自己真的险些被对方杀了!

这一切他认为都是因为宁缺是偷袭,不然他凭什么?

宁缺真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

虽然他向来自称书院之耻,但也觉得对方太过无耻。

偷袭……难道你先前没有偷袭我家师兄?

“你……居然……敢偷袭我?”

听着酒徒居高临下冷漠愤怒而依然自恋骄傲所以断续的质问,宁缺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应道:“我还敢CNMB,又怎样?”

……

……

能怎样?不能怎样。

如今的宁缺,境界较诸世间最巅峰数人,仍然有难以逾越的距离,不在长安城的他,很难战胜像酒徒这种层级的大修行者,但是宁缺也有很特殊的优势,因为他入魔修行浩然气,更因为他与桑桑在佛祖棋盘里双修数千年,他的身躯格外强大,从脚趾头到腑脏,都很难被致命地伤害,当初在长安城头看着离去的桑桑,他想捏破自己的心脏都很困难,更何况是被敌人所伤?

他还没有修到传说中的魔宗不朽,但现在的他就是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你可以战胜他,却很难杀死他,所以他又可以是一块甩不掉、撕不落、可以和你死缠烂打到海枯石烂的牛皮糖!

隆庆为了杀死他准备了无数手段,最终也只把他杀到失血过多,依然未能成功,酒徒今日虽然展现了藏在箱底的诡异剑道手段,但真想把宁缺杀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他真的尝试,更是宁缺想要看到的画面。

此时山崖间有四个人。

观主、大师兄、酒徒还有宁缺。

桑桑已经进了贺兰城。

虽然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一定要入贺兰城,但很显然她有信心,只要进入贺兰城便能摆脱观主和酒徒的追缀,成功回到长安。

杀了她。

山崖间响起观主的声音,平静而坚定,没有任何犹豫。

这句话是对酒徒说的。

酒徒看了宁缺一眼,然后消失不见。

宁缺忽然觉得有些寒冷,因为他看到了酒徒离去之前那个眼神。

酒徒的眼神冷酷而残忍,意思很清楚,我现在就要去杀她,你又能做些什么?你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我杀死。

山崖间紧接着响起第二句话,来自大师兄。

“走!带她回长安!”

宁缺望向浑身是血的大师兄,看着他依然平静举在眉前的木棍,看着他身上那道残剑,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

他偷袭酒徒,只获得一半成功,接下来,他想的是和师兄联手,以生死悍意寻找机会,至少也可以保证桑桑平安远离。

观主只用了一句话,便破了他的安排。

观主站得最高,所以看得最远。

现在山崖间最弱的一环,并不是宁缺,而是在山崖之外。

现在最弱的,是昊天,是她。

酒徒去杀她了。

宁缺能怎么办?

留下来帮助重伤的大师兄,还是去救重伤的桑桑?

顾此,便要失彼。

大师兄又说话了。

他也只用了一句话,便破了观主的局。

“我不会死。”

师兄从来不骗人。

宁缺相信这点,也相信这个故事的结尾,自己不会哭着喊着说师兄你一辈子不骗人为什么最后要骗我,因为,大师兄真的不会骗人。

他跳下山崖,向着贺兰城奔去。

今日山崖间,他离开又回来,回来又要离去。

人世间的事儿,往往也是这样,看似繁复,甚至无趣,却不得不做,因为无论离开还是回来还是再次离开,都有我们必须这样做的道理。

第一百一十三章 都怪你

山崖里,树不摇,鸟不叫,两人相对而立,举棍的举棍,拔剑的拔剑,用剑的观主不见得比不用剑的观主更强大,但那代表了某种意思。

棉袄已经被血浸透,大师兄清楚自己无法再撑七日时间,自然也不可能把观主再留七日,但正如先前说过的那样,宁缺和桑桑不见得需要七日,或许便能回到长安城,他要做的事情,只是尽力而为。

观主看着手中剑,神情平静说道:“夫子教你以仁爱,本以为你与君陌的性情不同,未料到,你终究还是书院的弟子。”

大师兄静静看着他,插在肋间那柄壶中剑,不知何时落在他身后的地面上,他说道:“书院弟子向您请教。”

简短谈话间,山崖远处那些残留的森林,燃起了大火,炽热的火焰融化了山腰间的积雪,火势却未减弱,将他们二人隔绝在了尘世之外。

森林里的火很难熄灭,因为那些火的本质是昊天的神辉,是最纯净的力量,是宁缺离开的时候,刀锋和身上流出的鲜血化成的。

宁缺正在向贺兰城奔去,一纵便是数百丈,落脚处坚石崩裂,手里提着的铁刀与身上溅飞的血滴,化作蓬蓬火星,破空轰鸣声响彻群山。

除了无距境,没有谁能追上另一个无距境的大修行者,如果酒徒要去的地方是西陵,宁缺没有任何机会,但既然他去的地方是十余里之外的贺兰城,那么他还有一线机会,因为他的速度早已超过最神速的苍鹰。

数纵数跃,只是眨眼功夫,他便从山崖里奔至贺兰城前,毫不停顿地冲进破损严重的城门,却没有看到大黑马的踪影,也没有看到酒徒。

贺兰城的城门已经严重变形,两边的山崖上,不时有巨石滚落,城上的箭楼军寨,有很多处已经被砸毁,浓烟阵阵里,隐约可见数十个火头。

驻留贺兰城的唐军,依然不肯放弃,四处奔走着,试图扑灭火势,将这座要寨保存下来,宁缺大喊道:“全都撤走!不要管了!”

对贺兰城里的唐军来说,宁缺给他们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一片忙乱里,只是看了眼,便确认了他的身份,他们虽然不知道十三先生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却下意识里开始听从他的命令,在将领们的指挥下,开始向城外撤去。

宁缺站在陡峭的石阶下,抬头望向贺兰城上方正在逐渐倾塌的箭楼,感觉到了什么,双腿发力,像道轻烟一般向上疾掠。

……

……

桑桑不在箭楼,在箭楼下方的一处密室里。

她的眼前,再次浮现出那个并非完美球状却给人一种完美感觉的气泡,与前些天宁缺看到的那个气泡不同,除了那两道轻微的裂痕之外,气泡表面还有十余个明亮的光点,那些光点代表的是天地元气的稳定通道入口。

气泡表面的光点有一个正在散发光彩,显得格外真切,因为那个光点代表的位置,就在她的脚下,是由繁复符线构成的一座传送阵。

天地元气之间有夹层,可以直接连通两处距离极其遥远的地理位置,用更简单的语言解释,就是捷径,但只有像观主、大师兄和酒徒这样层级的大修行者,才能看破其间的规律,并且有力量打开那道夹层的大门,从而自由来往,万里纵横。

除了无距境,人类对于天地捷径的利用,还有别的方式,那就是传送阵。唐国和西陵神殿,在人间都建造过传送阵,只不过囿于境界,人工建造的传送阵只能用来传送信息或者极轻的一些事物。最关键的是,就像元十三箭一样,建造传送阵、甚至开启一次传送阵,都需要消耗极其恐怖数量的珍稀资源,所以人间传送阵的数量极少,而且渐渐变成鸡肋一样的存在,战略意义变得越来越弱。

桑桑对于今日的局面早已推算出来,自然也做了很多准备,气泡上面的那些光点便是人间的传送阵位置,其中有些传送阵甚至已经废弃了数万年之久,除了她根本没有任何人类知晓,哪怕是观主也不知道。

她站在那些繁复而美丽的符线中央,脸色苍白,身上有斑斑血迹,看着就像是受伤的仙女,不再如当年那般漠然伟大,显得有些可怜。

大黑马和青狮狗在旁边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尽量不让自己的眼神中流露出太多的怜悯情绪,因为它们这时候确实很同情她。

她受了重伤,却被男人抛弃,怎么看都很可怜,不然她为什么低着头站在符阵中央不说话,身形显得那般落寞萧索?

桑桑不知道两个家伙在想什么,她不再无所不知。

她不是在伪装孤独、模仿绝望,也不是重伤之余,生出悲戚之感,宁缺走的时候,她已经醒来,当时她没有阻止,便代表她没有意见。

她只是在等着符阵开启。

如果人类要开启这座符阵向长安城传送信息,需要大量资源能量以及珍稀的矿石,或许还需要等上一段相对较长的时间。

桑桑没有这些,也没有时间,但她有人类没有的事物,那就是她自己,从她神躯里流出的鲜血,便是天地间最珍贵、最纯净的能量来源。

她的血像雨般洒落在符阵上,看着有些血腥恐怖,实际上数量并不是太多,符阵里的那些符线已经开始微微发亮,再等一会儿便会启动。

下一刻,她便会出现在长安城皇宫里的那幢小楼里,或者说,回到长安城。

宁缺还没有赶回来,她沉默不语,没有任何情绪反应,似乎并不在意,这落在大黑马和青狮狗的眼里,未免有些冷漠无情。

她没有想那么多,只是想着,我听你的话回了长安,那么你就应该做到你承诺的事情,和我一起回长安,不管你怎么回,哪怕死了,也要回。

房间里忽然拂起一阵微风,墙壁上的积尘被拂落,然后吹至角落。

一个人出现在符阵外。

桑桑抬头望去,发现不是宁缺,神情微惘,然后平静如前。

酒徒看着她,却无法保持平静,先前在战斗里受了伤,一直有些轻微地呕血,此时看着她,心神激荡之下,唇角又有血溢了出来。

当初在小镇里见到她,在南海那座岛上见到她,他跪在了她的身前,以额触地,浑身颤抖,谦卑到了极点,因为她让他感到恐惧。

他在人间躲了她无数年,那份恐惧便缠绕了他无数年,让他的精神日渐朽坏,直入骨髓,根本无法摆脱。

此时,他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明明知道她现在已经变得很虚弱,硬接观主那座山脉一击后,再也没有什么战斗力,可是……他还是不敢出手。

他甚至不敢伸手指向她,甚至不敢看她。

桑桑看着浑身是血的酒徒,神情平静,却自然有股居高临下俯瞰的感觉,就像是上帝看着人间的蝼蚁,就像看着一只狗。

酒徒看到了她的眼神,忽然大声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有些癫狂,有些疯狂,有些色厉内荏,却又充满了狂妄的杀意,情绪十分复杂,复杂到再精致的语言都很难形容。

一个农奴翻身当了主人开始强奸主人的女儿,一个前朝的太子复国杀了三万六千名自己的族人,一个学生将唠叨不停的教书先生推倒在池塘里。

是的,就是这种美妙的感觉,那些曾经的卑微与恐惧,都变成了近乎疯狂的快意与凌虐渴望,想到马上这一切都会变成现实,他的身体再次颤抖起来。

这一次不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兴奋。

酒徒大声笑着,甚至笑出泪来,声音依然像旧铜器摩擦那般难听,仿佛真的有无数铜屑被磨成粉末,堆在他的身前,像深色的雪。

疯狂的笑声里,他从酒壶里抽出一柄剑,猛地向桑桑刺了过去,无论是踏步还是平肘的动作,都显得格外夸张,如同舞蹈一般。

桑桑挥手,一道清光如水帘般落在身前,构筑起自己的世界。

酒徒怪叫一声,以无量境召集无量天地气息,灌注于剑锋之上。

噗哧一声脆响。

桑桑的世界破了。

酒徒的壶中剑,破清光而入,刺进她的小腹。

噗哧一声。

房间里死寂一片。

天地间死寂一片。

桑桑低头,望向自己的小腹,看着那把锋利的剑,看着那里缓缓渗出的血水,微微蹙眉,似乎有些意外,有些不解。

以前没有人能打破她的世界,即便无敌于人间的剑圣柳白,也只能把剑刺进她的世界,让剑锋来到她的身前一尺,便变成了岁月化成的灰。

但现在,酒徒如此疯疯癫癫的一剑,便轻易地破开了她的世界。

她的眉蹙得更紧了些,因为不悦,也因为痛楚。

痛楚的感觉,她曾经有过,却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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