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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第29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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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书生哪怕只是看书累了皱皱眉,都会引发很多猜测。

小皇帝同样如此,他能够规规矩矩坐在皇位上,忍受着枯燥的政务,还至少能表现得专注沉稳,自然是因为老师就在他的身旁。

那位书生便是他的老师。

书院大师兄。

……

……

朝会散后,相关的奏折和卷宗,没有被送进御书房,而是被送到皇宫深处的一座偏殿,同时到来的还有小皇帝本人。

李渔便居住在这座偏殿里,如今的大唐随着皇后娘娘的去世,再也没有什么两派纷争,所有官员都把自己的精神用在了政务和战备上,书院对于处理国事没有兴趣也没有能力,她身为皇姐,自然是最适合的人选。

现在她每天要批改奏章,查看卷宗,最重要的是要教会陛下如何处理政务,皇后娘娘临去前说得对,她现在只有这么一个弟弟了。

书院对她的行动没有任何限制,但基于某些原因,李渔搬进皇宫之后,便极少走出自己的宫殿,至于原先那些忠于她的朝臣,更是从来没有见过。

春雨洒落在皇宫里,官员们走出大殿后,有些忍不住望向皇宫深处,露出感慨的神情,更多的人则是向着不远处的御书房点头致意,然后才出宫。

过了很长时间,御书房的门缓缓开启,宁缺在宫女端着的铜水盆里净了净手,道了声谢,拿起门旁的雨伞,走进了春雨中。

……

……

此时的春雨已经不再有星点寒意,只是一味的缠绵,而且今天的雨特别小,不需要撑伞,走在湿漉的街上,别有一番意味。

宁缺现在无法出城,便习惯用双脚踏遍这座城,他去了老笔斋,发现院墙修好了,但那只老猫却不知去了何处,然后他回到了雁鸣湖畔的宅院,看着湖畔的细柳和承着露珠的荷叶,像往日一样沉默不语很长时间。

大师兄在皇宫,二师兄守书院,三师姐飘然离去,黄杨大师被观主重伤之后一直没有痊愈,前日离开了长安城,他说想再去悬空寺一趟,只不过这一次不是为了参佛,而是要去问那些佛宗弟子一些事情,解决自己心中的一些疑问。

很多人死去或者离开,总有人牵挂或是眷恋,然而就像宁缺曾经想到过的那样,除了老笔斋的猫和雁鸣湖里的荷花,没有多少人还记得桑桑。

黄头发的桑桑,黑黑的桑桑,勤快的桑桑,夏天可以抱着的桑桑,其貌不扬的桑桑,都是容易被人遗忘的桑桑,她太不起眼,无论她是冥王的女儿还是光明的传人或是昊天的分身,消失了便这样消失了。

婢女送来一封信,宁缺撕开信封看了看,发现是书信局的回执,里面夹着一张被打回的银票。他看着那张银票,想起很多事情,闭上眼睛,又想起很多事情,他愈发觉得自己真的很像长安城里的一个囚徒,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他想了很长时间,终于走出了院子,看着黑色马车前那名车夫说道:“要你给我当车夫,怎么看都有些委屈。”

那名车夫便是王景略。

许世大将军战死后,他星夜兼程赶回长安报信,然后便一直留在军部,不知为何,现在却成了宁缺的车夫。

王景略漠然说道:“只要你能完成承诺,我做什么都行。”

宁缺说道:“一定能。”

王景略问道:“去哪儿?”

宁缺说道:“南城门。”

……

……

黑色马车行走在春雨里的街巷上,悄然无声。

不多时,便来到了南城门。

马车在城门洞里停了很长时间,车壁上的雨水渐渐干了,始终没有动静,不知道车里的人究竟是想进城还是出城。

城门司的士兵和四周的摊贩,现在都认识了这辆黑色马车,因为最近这些天,这辆马车经常在城门处停很长时间。

很多人的目光都落在这辆黑色马车上,想看看它今天究竟会不会出城。

时间渐渐地流逝。

王景略说道:“城里其实也有很多逛的地方。”

宁缺在车里没有说话,手里紧紧握着那封信,却仿佛看到皇后娘娘在自己的眼前跳下去,他再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了那种心情。

“走吧。”他说道。

王景略提起缰绳,准备让马车掉头,问道:“去哪儿?”

宁缺说道:“出城。”

王景略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僵,说道:“你确定?”

宁缺说道:“如果连城外十里都不敢去,以后我怎么万里杀人?”

……

……

长安城南十里处,有离亭,有大片荒草,有很多墓地。

宁缺先去了陛下与皇后的合葬墓,又去了军部的公墓,这里埋葬着很多战死的士兵,然后他拨开荒草,来到了师傅颜瑟和卫光明的墓前。

“你们离开的时候,应该已经看到了很多将来,只是为什么人总要到死的时候,才能看到呢?那对我们活着的人又有什么意义?”

说完这番话后,他走向左侧,来到那座新砌的坟墓前。

这座石墓很小,就像桑桑那么小。

因为墓里只有几件婢女衣服、半盒银票以及两匣子陈锦记脂粉。

曾静夫妇在墓前搀扶而站,曾静夫人的眼睛很是红肿,想来在墓前已经哭了很长时间,学士府的仆役们正在清理四周的香烛。

宁缺上前恭敬说道:“岳父大人,还是带岳母先回吧。”

曾静大学士没有想到会在城外看见他,先是震惊,然后想明白了其中缘由,顿时老泪纵横,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头。

学士府的人回城了。

宁缺一个人孤伶伶地站在桑桑的墓前。

他从怀中取出那封信,把那张银票撕成两半,其中半张和回执一道在墓前烧了,另外半张则仔细地放回怀中。

然后他离去。

黑色马车近了长安城。

他坐在车厢里,听着敲打窗户的春雨,沉默不语。

忽然有风自北方来。

这春深时的风里,有太多北方的黄土,被雨水一淋,便成了黄色的泥浆。

雨越下越大,在城墙上不停向地面淌流,就像是一道黄色的幕布垂落。

他想起了渭城的土墙。

那张银票是寄往渭城的。

来到长安的这些年,桑桑每个月都会给渭城寄银票。

这张回执上却写着:查无此人。

是啊,渭城早就没有人了。

桑桑也不在了。

宁缺痛哭。

他跳下马车,走进雨里。

雨水落在他的脸上,浊了泪水。

黑色马车在后面跟着他。

有匆匆避雨的行人,看着这幕怪异的画面,不解问道:“为啥不坐车?赏雨也不是这等时候,这多脏啊?”

宁缺擦掉脸上的水,指着官道畔纵被泥雨敲打,依然青绿喜人的柳树,说道:“可是,这是春天啊,不是么?”

(第四卷《垂幕之年》终)

第五卷 神来之笔

第一章 她

神国的门毁了,天穹震动,然后出现裂痕,无数非金非玉的白石,从那些裂痕里崩出,划破青天,呼啸着向人间洒落。

数万拖着火尾的陨石,落在安静的海洋上,掀起恐怖的巨浪,灼出滔天的热雾,无数飞鸟与游鱼死去,随着波浪起伏不停。

满天陨石里,有一颗与众不同的石头,近乎透明的水晶,在天穹上画出一道明亮的弧线,落向遥远北方的寒域雪海。

这里已经近乎永夜,黑夜如幕,黯淡的星光下,可以看到一座雄峻恐怖的雪峰,雪峰非常高,峰顶仿佛要刺破夜穹。

那颗像水晶般的透明石头,从远处飞来,在空中擦出一道明亮的线条,把晦暗的夜穹照亮一瞬,然后撞进雪峰里。

轰的一声,厚实的万年积雪受到冲击,簌簌落下,露出一片崖石,隐隐可以看到一个丈许方圆的幽暗洞口,只怕已经深入山峰腹部。

落雪继续滑落,没过多长时间,便把那个洞口填满,先前撞击的声音,向着高远的夜穹和雪峰两侧的冰海黑海散去,世界重新回复安静。

除了寒树被冻裂的声音,雪峰周遭的世界绝对地安静,这种状态持续了一段时间后,忽然不知何处响起呼啸的风声,随之便有暴雨来袭。

这里是世界的最北端,是最严寒的地方,也是最黑暗的地方,无数万年以来,从来没有下过雨,然而这场雨一下便是数月,似乎永远不会停歇。

暴雨不停地下着,把热海表面上的积雪击打出无数黑洞,看上去就像是蚁穴的出口,山峰那面的黑海也被暴雨侵袭得撼动不安,墨汁似的海水泛着各种形状的细泡,看上去有些恶心,又像是里面有很多鱼群。

与此同时,雪峰上的积雪被不停地冲刷,渐渐露出山峰本体的颜色,那是沉沉的黑色,与残存的冰雪相映,看上去斑驳一片。

这场绵延数月的大雨,在某一个时刻忽然停止,非常突然,就像是天穹开始落雨的那一刻,雪峰周遭的世界再次安静。

忽然有飓风自夜穹里来,吹散那些晦暗的流云,露出满天星光,还有那轮新生的明月,幽静的黑海被这场飓风吹得波涛翻滚,热海表面的雪层被吹得直冒白烟,暴雨留下的痕迹瞬间被抹平。

风停后的安静,被一道声音突兀地打破。

仿佛有人在天地间推开了一扇门,那门已经有数万年都没有开启过,早已锈蚀不堪,所以那声吱呀显得那般沉重。

这道声音愈来愈响,在天地间回荡,冰雪的世界显得非常不安,热海表面裂开,有牡丹鱼从海水深处跳出来,瞬间被严寒冻僵成透明的玉鱼,又有十余只黑色乌鸦自南方飞来,嘎嘎叫着,栖在了覆霜的寒枝上。

黑色乌鸦望着雪峰,那道声音便来自雪峰里。

这座雪峰是人间最远、最寒冷、最高的山峰,前些天被暴雨洗得斑驳一片,此时看上去就像是立在天地间的一根锈铁棍。

雪峰中间出现了一条幽黑的石缝,而且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扩大,沉重的山体岩石变形摩擦撕裂,不停发出刺耳的声音。

那声恐怖的吱呀,不是锈门被推开,而是锈棍将要折断。

随着时间的流逝,山崖断裂声越来越清晰,那道黑色的石缝扩得越来越大,上半截雪峰向后倾倒的速度越来越快。

终于某日,雪峰从中断裂,如一座雄城般的上半截山峰,伴着令人耳聋的恐怖摩擦声撞击声,落入了山后的那片黑色海洋中。

天地震动,黑色海洋上掀起了数十丈高的巨浪,沉在海底无数万年的贝壳与泥沙,都被震出了海面,抛洒得到处都是,然后被巨浪卷走。

在十余日后,大河国海岸忽然涨潮,渔夫们很是诧异,他们根本想不明白,明明海面上晴空万里,只有清风徐徐,为何会有浪来。

没有人知道这些海浪来自最遥远的黑海,黑海和剩下的半截雪峰,也不知道他们给人间带去了多少震惊和疑惑猜测,此时的雪峰已经再次回复安静,皎洁的月光和星光静静照着雪峰的断面。

雪峰的断面并不光滑,看上去就像是被强行折断的柳树的断茬,锋利的岩石在黑色的断崖上突伸着,像极了危险的石林。

黑色的崖石间,有个白点。

那是一名全身赤裸的女子,肌肤白胜新雪,无论是温暖的月光还是寒冷的星光,洒落在她的身上,都留不下任何颜色,只是纯然的洁白。

她闭着眼睛,仿佛在沉睡,细长微翘的睫毛没有颤动一丝,她的容颜普通寻常,或者说没有任何特点,眉眼间有稚意。

和普通寻常的容颜相比,她的身躯则很特别——肌肤光滑如缎,哪怕最细小的疤痕都没有,堪称完美,身体很丰满,被月光与星光照耀着,又泛着玉一般的质感,在黑色崖石间,就像是黑瓷盘上的雪白馒头。

睫毛轻眨,她睁开眼睛醒来,起身望向四周。

她站起身竟是很高,比普通男子仿佛还要高大些,她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杂质,也没有任何情绪,只有最纯净的黑与白。

她注意到断崖间的星光有些明亮,抬头望去,便看到了夜穹里的那轮明月——这是她很多年前在梦里看到过的画面,也是她最厌憎的那幅画面,所以她的眉头微微蹙起,便多了丝灵动,终于有了活着的气息。

雪峰是人间最高的地方,纵使断了小半截,崖面依然离夜穹最近,也就意味着离那轮明月最近,她不喜欢那轮明月,所以她决定离开。

断崖面上有很多锋利的岩石,便是人间最强大的修行者,在其间行走也会觉得有些麻烦,她却毫不在意,随意行走着,赤裸玉足踏下时,足底便会生出一朵洁白的莲花,承托着她丰满却仿佛没有任何重量的身体。

黑崖雪峰间,朵朵白莲花盛开,排列成行,形成一条笔直的山道,直接通向雪峰下方,她踏莲而下,凝脂随之而漾。

十余只黑鸦飞到雪峰下迎接她的归来或者说降临,喙里衔着不知何处觅的异种野花和青草,绕着她飞舞不停。

黑鸦把喙里的野花和青草洒落到她赤裸的身躯上,然后嘎嘎飞向数百丈高的天空里,而她便多了件绣着繁花的青色衣裳。

她看着身上的衣裳,觉得有些事情难以理解,把衣襟松了松,把腰间的衣带松开一段,发现还是有些紧,不由微微蹙眉。

她走到热海表面的积雪间,看着那数十尾被冻成玉鱼的牡丹鱼,不知想起了些什么事情,沉默片刻后,便往南方走去。

白莲生于足底。

最开始的那瞬间,她便走出了千里。接下来的那个时辰,她走出了三百里地。然后她用了一天时间,才走到雪原边缘。

她发现自己的速度越来越慢,身体里的气息越来越浑浊,所以她的眉头蹙得越来越紧,仿佛透明的眼眸里多了几抹冷厉的愠色。

她不习惯这个污秽的人间,不习惯这样缓慢的速度,而她最不习惯,也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自己的身躯会这么丰满。

……

……

走得虽然慢,但她不会累,所以最终她还是走到了荒原上,看到了雨后的原野,微黄的秋草,还有那几个散发着腐臭味的帐篷。

这里是金帐王庭的一个小部落,里面死了很多人,那些尸体身上的腐肉已被草原上的野兽啃食干净,看来已经死了很多天。

她随意看了一眼,便把当时这些帐篷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情看得清清楚楚,杀人者用的是一把沉重的铁刀,习惯断人咽喉。

她的眉再次蹙了起来,因为她记得那把铁刀,也记得那人最喜欢用铁刀把人的咽喉砍断,因为那人说过这样最省力最肯定。

她沉默了很短暂的片刻时光,便不再去想那件事情,只要把那人杀了,把人间的这段历史抹灭了,自然便不会再有那些记忆。

她觉得有些饿,在帐篷里找到十几袋马奶酒,便站在白骨之间,把这些酒全部喝光,在她眼里人和青草没有区别,那么这些白骨与她身上以青草织成的衣裳也就没有任何区别,自然不会产生恶心这种低级的生理反应。

而且她本来就很能喝酒,很喜欢喝酒。

十几囊马奶酒,顷刻便饮尽,她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却在望向自己丰满的身体时,再次流露出厌憎的神情。

便在这时,帐外响起急促的马蹄声,还能听到唿哨声,显得有些杂乱。她静静听了会儿,便向帐篷外走去。

十余骑金帐王庭骑兵疾驰而至,看装备应该是担任大军前哨的游骑。

这些游骑闻到了帐篷里传来的腐臭味,神情骤变,抽出腰间的弯刀,指着她厉声喝问起来,却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这是她在人间真正意义上看见的第一群子民,所以她决定原谅对方的不敬,不将神罚的怒火降临在对方的身上,而是直接让他们去死。

她向这些骑兵走去,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

『注:第五卷,卷名:神来之笔。昨天想了半夜想出来的,我自己很满意,越看越喜欢,和这卷内容太贴切了,真是神来之笔啊……』

第二章 它

看着向自己走来的青衣少女,金帐骑兵们的情绪很复杂,有些不解有些震惊有些警惕,因为他们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不怕自己手中锋利的弯刀,为什么她能如此平静,就像是什么都没有看见。

一名骑兵大声叫了两声,然后高高举起手中的弯刀,然而看着她神情漠然的容颜,却怎么都无法把刀砍下去,因为他很恐惧。

除了有些高大丰满,她是那样普通寻常,手里没有武器,更没有什么强者的气息,但不知道为什么,那名骑兵看着她的脸,就是莫名地恐惧,只想把手里的弯刀远远掷出,然后跪到她的身前,祈求她的原谅。

骑兵小队长厉喝一声,应该是妖女的意思,从鞘中抽出弯刀,毫不犹豫向着她的头顶斩落,如果仔细看,能看到他落刀时紧紧闭着眼睛,因为他也没有自信,看到她那张普通寻常的脸,还能不能再鼓起勇气。

锋利的弯刀落在她的头顶,没有青丝被斩落,没有流出一丝血,更没有血腥残酷的画面,甚至就连撞击的声音都没有,就像是斩在了浩瀚的大海里,然后刀身上骤然现出无数道光线,瞬间融化成空无!

她身上青衣间绣着的繁花开始招展,重重花瓣里有无数道最纯净的光明释出,瞬间扩散开来,把帐篷四周的草甸全部笼罩。

片刻后,她从光明里走了出来,继续向南方走去。

草原上的光线渐渐敛灭,十余骑金帐王庭游骑都已经倒在了地上,没有了呼吸,那些战马也同样如此,但无论是人还是战马的身上,都找不到一点伤痕,也没有一丝血迹,帐篷里的那些腐臭味道也已消失无踪,腐尸上的烂肉尽数被融蚀,只剩下森然而干净的白骨,这便是净化。

第二天,她又遇到了人类。这一次出现在草原上的人数比较多,由数辆马车和数百骑组成,蹄声密集如雷。但在她的眼中,这些人类和脚畔的青草没有什么区别,所以她依然像是什么都没有看见,继续前进。

一名穿着普通草原衣饰的老人坐在马车里,看着窗外的草原风景,沉默不语。他是金帐王庭最受尊崇的国师大人,离开贺兰城后,便一直在草原深处缓慢巡游。除了要思考一些事情,更主要的原因是因为他不想随雄心壮志的单于去南方,在他看来这场伐唐的战争金帐根本就不应该插手,中原打得越惨烈,草原便越平静,而且贺兰城前那两名唐国的魔宗强者,让他有些警惕。

有数百名金帐精锐骑兵随侍在国师左右,因为国师在草原人心中的无上地位,这些骑兵都很警惕,尤其是昨日放出去的前哨游骑始终没有消息传回,值此大战时节,难免让他们有些不安。

便在这时,骑兵们看到了那名少女,她是那般的高大,青色的衣衫紧紧裹在丰满的身躯上,是那样的醒目,想看不见都很困难。

一声警哨,骑兵迅速列队准备冲锋或者防守,虽然草甸间缓缓走来的只是一名少女,但正因为如此,这个画面便透着份诡异。

就像昨天死去的那些骑兵一样,所有看到她那张普通寻常容颜的人,都莫名生出极大的恐惧,握着刀柄的手都开始颤抖起来。

他们是金帐最精锐的骑兵,国师大人更是拥有无上神威,队伍里还有两名大祭司随行,如此实力恐怖的队伍,如果在南方可以直接灭掉那些小国,即便是唐国和西陵神殿都不敢小觑,然而此时看着缓缓走来的少女,他们却感到了恐惧,这种恐惧令他们惘然,然后他们更加恐惧。

国师看着草甸里那名少女,脸上的皱纹忽然深了几分,眼窝更加深陷了几分,他的脸上渐渐露出震惊的神情,就像是看到不属于人间的存在。

骑兵们不明白,为什么看到少女那张普通寻常的脸,自己便会莫名生出极大恐惧。那是因为他们是普通人,国师不是普通人。

她的脸确实很普通,平凡到了极点,随意走进人群里,便休想再有人能把她找出来,甚至没有人还能再记住她究竟长什么模样。

她的眉便是千万人里最常见的眉,她的眼便是千万人里最常见的眼,她的鼻便是千万人里最常见的鼻,她的唇便是随处可见的唇。

这种普通,最不普通。

这般平凡,所以不凡。

人间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平凡,也不应该出现,所以国师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便明白了她究竟来自何处,她是谁。

国师在秋草间跪倒,他以额触地,平摊双手掌心向上,显得敬畏虔诚无比,老泪纵横,颤声说道:“长生天啊……”

……

……

夫子登天,是在泗水之畔。

他先把宁缺扔到了遥远的北方荒原,然后随光明直上青天,其后天降万道流火,然后人间下了好大一场雨。

雨落下的时候,泗水畔已经没有人了,但还有一匹黑马。

大黑马瞪着眼睛看着天上,直到此时此刻,它依然没有想明白先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那个小黑丫头忽然变得那么漂亮,怎么那个死老头子忽然就变成了神仙,还有宁缺这个二货怎么飞了起来?

暴雨不停地下着,渐渐变得寒冷起来,大黑马有些惘然地踢了踢蹄,踢起好多湿泥,然后低着头打了两个有气无力的响鼻。

大黑马没有离开,在泗水畔等着,它要等到宁缺回来,它担心如果自己走了,宁缺再找不到自己,那他该会多着急啊。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它想到,宁缺如果不回来,这辆精钢打铸的车厢实在是太重,它可不愿意拖回长安城去。好吧,如果宁缺真的回来了,就算辛苦些,它也愿意把车拖回长安城去,只要那个家伙真的回来……

在雨中等雨停,雨一直没有停,大黑马在泗水畔的雨中等了一天一夜,狂野的鬃毛被暴雨淋成烂抹布一般,挂在它的颈上,看上去异常凄惨可怜。

它很不满意泗水畔为什么要种柳树,柳树不够密,根本没有办法遮雨,它很嫉妒车厢,没知没觉不怕冷,被暴雨洗得这样干净。

大黑马接着又等了三天时间,渴的时候喝些雨水,饿的时候在河边找些草随意嚼嚼,有路人想把它牵走,被它一头拱到了泗水里,县衙得了报告,派衙役过来牵它,被它喷了满身的口水,然后踢出去三个空翻。

但宁缺始终没回来,黑丫头没回来,死老头子也没回来。

鬃毛吸满了雨水,变得又湿又重,把它平时很骄傲的头压得越来越低,仿佛强健的颈背已经快要承受不住这种重量。

第五天凌晨,天边的光透过暴雨亮起一小抹,大黑马昂起首来,对着青天和泗水愤怒地嘶鸣数声,拖着沉重的车厢开始了自己的旅程。

它不打算回长安,也不准备回书院,因为那些家伙都没回来,而且它已经隐隐察觉到,那些家伙大概是真的回不来了。

大黑马决定去荒原,它还记得那时候过泥塘时,曾经在那里遇到过一位书院的前辈,那前辈不拉车,只坐车,活得特别潇洒,特别随性,而且手下有成千上万个小弟,所以它决定去投靠那位前辈。

没有宁缺启动符阵,精钢铸成的车厢沉重到难以想象的地步,世间只有大黑马能够拉动,但从泗水到荒原,漫漫旅程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只要能够找到那位前辈,你就是荒原的二大爷了——在艰难的旅程中,大黑马用美好的将来来安慰自己、激励自己,它咬着牙,低着头,在暴风雨中拼了命地不停走着,居然真的让它从泗水走到了荒原!

大雨终于停了,大黑马浑身泥土,瘦了一大圈,看上去很是憔悴,但看着眼前肥美的草原,它的眼神却是极为明亮精神。

夹杂着断草清香味道的风,拂过它的鼻,它深深地嗅了一口,神情好生陶醉,心想难道这就是所谓自由的味道?

忽然间,它回头看着沉重的黑色车厢,觉得自己真的是头憨货,既然是去投奔自由当二大爷,为什么自己还要拖着这个该死的重东西走这几千里路?

万一宁缺还活着,将来找自己怎么办?大黑马自我安慰道,然后继续向荒原西方的那片沼泽行去,事实上它就是这样想的。

投奔自由的旅程,结束在一个平常无奇的秋日。

那天,草原深处走出来一名少女。少女的容颜寻常无奇,没有任何特点,穿着一身青色的衣服,衣服上绣着繁美的花朵。

大黑马想说服自己不认识她,她哪儿有这么胖这么高,胸哪有这么软这么大?但它知道她就是她,所以它凄啸两声,甩掉车厢转身便逃。

大黑马这一生从来没有跑得这样快过,就算是当年在荒原大会上追那头雪白母马的时候,跑得都没有这样快,比宁缺的箭还要快!

风声呼啸而过,大黑马恐惧异常。

然后它重重地摔倒在秋草里,尘土四溅。

她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大黑马的背上。

大黑马很恐慌,小黑瘦丫头真的变成大白胖姑娘了……

这世界还有天理吗?

※※※

『注:我很喜欢这两章,这是所有五卷里的开头写得最舒服的两章。』

第三章 他们

大黑马想得没有任何道理。

她既然是天,那么所思所想所做的一切,都是天理。

大黑马先前逃跑的时候速度太快,虽然只是极短暂的时间,也跑出去了数百丈,她背着手,向草原来处走去。

大黑马再也不敢尝试逃走,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青衣在她腰间绷得很紧,还是因为有些胖的缘故,大黑马看着她的背影,眼神恐惧。

它想起荒原上书痴纤腰间束着的蓝缎,不由生出无限悔怅,在心里痛骂宁缺:我就说那个女人要好些,你偏不听我的。

回到原地,她看着那辆满身灰土的黝黑车厢,沉默片刻后走了进去,在车厢角落里看到了那把破旧的大黑伞,还有那个铁匣。

她坐到铁匣旁,伸出手指缓缓抚摩匣面,把那些被颠得有些散的积灰重新抹平,她的手指很稳定,灰尘被抹得非常均匀。

然后她望向东南方向隐隐可见的天弃山,依然沉默不语。大黑马却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四蹄踏草便准备前进。

汗水从黝黑油滑的肌肤里渗出,瞬间打湿脏脏的鬃毛,它恼火地低嘶,已经使出了浑身的力量,却依然无法把车厢拉动一步。

她伸出右手落在车厢壁上,也不知做了些什么,只见极淡的清光闪现,车厢壁上的符阵瞬间启动,车轮碾着秋草开始向前。

……

……

一辆马车想要通过天弃山脉,便只能通过贺兰城。此时唐军已经撤往南方,贺兰城只留下了十几名唐军,如同空城一般。

虽然只有十几名唐军,看着这辆黑色马车到来,他们依然开始警戒,准备作战,就在这个时候,她掀开窗帘,向城头上看了一眼。

金帐王庭集合精锐都无法打开的贺兰城城门,就在她的注视下缓缓开启。黑色马车进入贺兰城,通过那道峡谷,向着东荒而去。

直到黑色马车消失在视野中,那十几名唐军才醒过神来,眼眸里流露出惘然和震惊的情绪。他们清楚地记得先前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些人会老老实实地把城门打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

……

黑色马车经过东荒,穿过边寨,进入燕国,然后继续向南。一路走的都是荒山野岭,人烟罕见,她依然没有开口说话。

某日黑色马车来到燕国与宋国交界处的一座小镇,小镇很小很普通,只有一条窄街,街畔的民宅老旧而简陋,集市里弥漫着烂菜叶和鸡屎的味道,如果仔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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