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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第29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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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变得很脏,非常脏。

就算没有晋入清静境,他这辈子也没有这般脏过。

他这一生居于人间之上,游于南海之间,双脚不沾尘埃,然而此时却被迫被红尘洗礼,承受着人间所有气息的熏染。

来自人间的污垢只在身外,亦在心外。

观主依然在清静境之中,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他只要能保持道心清静,便能身心皆净。

然而身心不二,若身体真的被红尘熏染久了,他的心可能始终保持清静?

相隔无数年的漫长岁月,甚至可能经过了数次永夜,传说中的清静境,才终于再一次出现在人间,这是何等样令人震撼的画面。

然而更加令人震撼的是,清静境刚刚重现人间,便遇到了在天地间能够遇到的最强大的对手——这个对手就是人间本身。

莲花在黑风中摇摇欲坠,似乎随时可能凋落,也有可能逝去。

观主继续与宁缺抗衡。

道门绝世境界与人间的战斗,没有谁知道结局。

即便是昊天,也不知道。

……

……

姜睿是三元里最著名的泼皮,最擅长坑蒙拐骗,胆子却是极小,连最不成器的市井混子都不如,于是连少年们都瞧不起他。

他居无定所,到处流窜,自然也没有收到朝廷的通知,清晨时分,他被满城钟声惊醒,然后听到了风中传来的很多杂声。

姜睿不知道那是观主在和书院战斗,他甚至不知道现在长安城是什么情况,只是当他发现,街巷坊市里居然空无一人,平日里在街上巡逻甚严的长安府衙役也不知去了何处,仅存的那些疑虑顿时被狂喜所冲淡。

他去荷花池偷了几匹来自南晋的绣布,当发现一处衙门库房垮塌后,准备拣几锭银子,却又因为胆怯而最终讷讷罢手。

虽然是个泼皮,但他也像别的唐人一样,觉得尊严感是个很重要的东西,所以当他回到那间小杂院后,想着先前的胆怯,觉得好生羞愧。

为了不再羞愧,他决定做一件想做很久的事情,他从怀里摸出一把尖刀,偷偷溜进里正家的院子,准备捅死小时候咬过他的那只大黄狗。

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几年,当初的大黄狗早已成了垂垂老矣的老黄狗,根本没有什么反抗的力量,在他把尖刀刚捅进去时便咽了气。

姜睿甚至怀疑老黄狗究竟是被自己捅死的,还是老死的。

总之,他完成了自己这一生最想做的事情,他提着老黄狗回了小杂院,开始剥皮剁块,然后点燃炉子准备做锅狗肉吃。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街上传来的对话。

他听不懂那些对话,但紧接着,他听到了两个少年哭喊的声音,他听出来其中有一个应该是张家那个冷眉冷眼的小子。

姜睿用双手攀住墙头,向街上望了一眼,然后大概明白了长安城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他很害怕,赶紧走回院中。

他看着锅里没有开的水,看着案板上的狗肉,发了会儿呆。

他把尖刀插进案板里,把狗肉带着血水倒进水锅里。

他推倒年久失修松动的老墙,拣了十几块砖头捧在怀里,然后很吃力地再次爬上墙头,取出一块砖头对着街上那个青衣道士砸了过去。

他觉得这样比较安全,想着那锅狗肉,他有些愤怒,对老黄狗又觉得有些抱歉,所以他对着那个道士破口大骂。

“老子砸死你个狗日的!”

姜睿就这样死了,再也没有人知道他今天完成了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也不会有人知道小杂院里垮了半面墙,锅里煮着狗肉。

观主的寂灭意笼罩整座长安城,炉子里的柴火被冻熄,锅里的水不再升温,水里泡着的狗肉,继续就这样泡着,泡出了很多血水。

宁缺从雪街上拔出朴刀,小杂院里案板上的小尖刀随之跳了起来,刀上的血迹依然新鲜,不远处的锅里冒着些微的蒸汽。

青天上出现了一个字,朱雀大道上起了一阵风,世界变得昏暗无比,长安城仿佛提前进入黑夜,小杂院也在夜色之中。

那阵黑风很暴烈,到处乱吹,把坊市里的屋檐吹破,把小杂院里剩下的半堵墙也吹倒,甚至把炉上的狗肉锅都吹了起来。

狗肉锅被风卷着飞过院墙,飞到街上,然后落在一个人的身上。

落在了观主的身上。

这锅带着血水的狗肉,从观主的头顶淋下。

血水和汤水,打湿了他的全身。

狗肉落在观主残破的身躯间。

如果是朵莲花,冒着温气的狗肉,就挂在花瓣上。

花瓣上淌着血水。

观主身污,然后心污。

道门的清静,最终被人间的世俗所破。

观主眼中生起一道惘然的神思。

“我杀死你了。”

宁缺说道。

他的铁刀砍在观主的左肩上,真正的身体上。

纵使清静境被破,观主的天魔境深厚至极,已近不朽。

所以他砍得很用力。

他左膝微屈,浩然气如风暴大作,无数的天地元气灌进铁刀,斜斜向下拖去,在观主的身上斩开一道极恐怖的刀口。

那朵洁净的莲花被黑风卷起,渐渐凋零,然后有花瓣落下。

宁缺的这一刀,蕴藏着长安城千年的沧桑,带着千万人的渴望。

观主直接被斩落尘埃,向长街南方颓然飘去。

一路鲜血洒落。

长安城街巷里的数百道乂字符,再次落在他的身上。

长安城里千万把刀,同时斩在他的身上。

黑夜之下,刀风之中。

观主的七根手指,像藕节般落下。

然后他的双腿离开了身体。

他的腹部裂开,肝肠寸断。

狗血屎尿进入他的身体最深处,再难洗净。

南城门上轰的一声,出现一个人形的洞口。

观主震飞出了长安城。

从宁缺拔刀开始,他就想离开长安城,但绝对不是以这种方式。

黑风卷起观主的身体继续狂舞。

南城门外的那些巨大的湖石,被吹得凌乱不堪。

残缺的块垒阵,竟都无法让宁缺的刀风稍作停留。

城南四里外,有片湖。

飓风扫过,湖水卷起如雨。

观主的身体,重重地摔落在湖畔。

干净的湖水,随之落下,把他身上的污秽洗去了些。

有几尾鱼落在他身旁的地面上,不停地弹尾挣扎。

宁缺那把刀斩出的飓风继续向南。

湖畔渐渐回复安静,天光清明。

观主睁着眼睛,看着湛蓝的天空,双唇微微翕动,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他转头望向那几尾在水泊里挣扎的鱼。

湖鱼挣扎片刻,最终认命死去。

观主看着这几尾死鱼,若有所悟。

湖畔响起脚步声。

陈皮皮对着他双膝跪下。

第一百八十四章 放声而笑(上)

举世伐唐,战火连绵数月,随着观主被宁缺一刀斩落尘埃,却发生了很多变化,这种变化也许只是偶然,但有些却是必然。

北方的向晚原上,拼死坚守不退的千余唐军,在以为必死的那一刻,终于看到了南方飘来的尘土,等到了来援的骑兵。

战局的走势顿时发生变化,数千镇北军唐骑,如雪崩一般冲向金帐王庭的骑兵大队,寒冷的刀锋在清寂的阳光下带走无数头颅。

战事终歇,染血的草甸把天穹投下的光线都变成了红色,司徒依兰手中的朴刀早已断成了两截,她擦掉脸上的血水,向战场四周望去,发现平日里的下属,大部分都已经死去,但是她和他们最终还是获得了胜利。

……

……

南方的青峡外,也已到了最危险的时刻,君陌手握铁剑,神情疲惫,有如深秋的青山,静美依然,奈何黄叶将落。

书院后山弟子都站在他的身后,看着原野上再次掀起的烟尘,听着铁蹄的声音,沉默不语,等待着最后那一刻的来临。

木柚伸出手,握住君陌空荡荡的右袖。

四师兄范悦,在用河山盘接住观主那道虚剑之后,一直用全身修为在与之对抗,而此时即便是他,也艰难地走出铁篷。

既然同门,自然应该同生,而且共死。

西陵神殿联军的骑兵,再次来到青峡前。

七日时间,书院诸弟子不知打退了西陵神殿联军多少次冲锋,无论是他们还是神殿联军方面,对这种画面都已经熟悉到有些厌烦。

这一次想必会有些不一样。

这一次大概会是最后一次。

便在这时,四师兄忽然感觉到手中的河山盘变得轻了很多,他稍一感知,震惊发现沙盘河山里竟再也找不到那道虚剑的踪影!

青峡前的人们,并不知道长安城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观主的虚剑消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观主死了,或者废了。

四师兄很清楚书院在长安城的准备,知道师兄师姐和小师弟,正在想尽一切办法杀死观主,但他其实对此并没有抱太大希望。

因为他擅长算,事前无论他怎样算,都算不明白书院怎样才能杀死观主。

然而此时,河山盘里的虚剑消失无踪,那么无论他相信或是不相信,都表明长安城里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声音微哑说道:“观主败了。”

他的声音之所以沙哑,除了在那道虚剑下苦苦支撑数日所产生的疲惫,更多是因为难以抑止的激动和不可置信所带来的惘然。

书院诸人都听到了这句话。

一片安静。

忽然,君陌举起铁剑指向原野,放声大笑起来。

北宫未央放声大笑,乱拨琴弦。

西门不惑放声大笑,用箫管拍打着手掌。

六师兄憨厚一笑,把手里的铁锤握得更紧了些。

王持微微一笑,鬓畔早已乌黑的花朵,仿佛多了分颜色。

柚木是女子,不用识豪迈之气,所以她没有笑,而是湿了眼睛。

……

……

西陵神殿联军的骑兵已经近在眼前。

书院弟子们却视若无物,放声大笑,快意至极。

爽朗的笑声,回荡在青峡前,顺着青山传向很远的地方。

今日无论是死是活,是否还能守住青峡,只要观主败了,长安城安然无恙,那么书院和大唐便能保有最后的希望。

他们用生命守了青峡整整七天时间,守的不就是希望?

而且希望并不渺茫,就在他们的手里。

更准确地说,是在四师兄的手里。

在同门们不解的目光中,四师兄走到了最前方,看着像铁流般涌来的骑兵,看着那些隐现于空中的剑光,举起了河山盘。

四师兄的脸色变得极度苍白,脸颊瞬间瘦削了不少。

他把自己的念力尽数灌注进河山盘中。

河山盘是沙盘,里面是最精细的黄沙。

盘中有河山,每粒沙便是大好河山里的一座山峰,一座石桥。

黄沙狂舞于青峡之前,天空被遮掩,原野间变得昏暗无比。

西陵神殿骑兵,杀进黄沙之中,便迷了眼,误了道。

黄沙之中,不时传来凄厉的惨叫,还有重物撞击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黄沙渐渐飘落。

青峡之前回复平静,原野间多了很多骑兵和战马的尸体。

河山盘并不能改变书院弟子们的命运。

因为神殿联军,在稍一整队之后,准备再次发起冲锋。

便在这时,莽莽群山间,忽然走出了一个唐兵。

这名唐兵看上去非常狼狈,蓬头垢面,浑身泥土,盔甲早已不知何时被扔到山涧里,衣服也被山中的荆棘割成了布条。

这名唐兵向书院诸人跑来,一路踉跄,几次险些摔倒,可见疲惫到了极点,但他依然奔跑着,然后大声喊出一句话。

他的声音沙哑至极,像很多天都没有喝过水,但落在书院诸人的耳中,却像最清澈的泉水那样清脆动人。

“镇南军斥候营乙组王五,奉命来援!”

说完这句话后,这名最早抵达青峡的镇南军士兵,再也无法支撑,重重地摔倒在原野上,不停地喘息,再也无法站起。

王持走到这名唐兵的身旁,赶紧替他把脉。

君陌对着这名最普通的唐兵郑重行礼,说道:“辛苦了。”

一名普通的唐军斥候,对青峡前的局面,起不到任何作用,但对书院诸人来说,这名唐兵的到来,却意味着很多事情。

书院是大唐的书院。

大唐是书院的大唐。

没有谁孤军奋战。

紧接着,又有一名唐兵从莽莽群山里走了出来。

然后有更多的唐兵走出了青山,来到了原野上。

他们互相搀扶着,替同伴打着气。

他们早已疲惫不堪,走出青峡便一屁股坐到地上,再也无法站起,就算让他们拿起兵器,也不可能迎敌。

甚至有几名唐兵,在走出群山的那一刻,精神骤然放松,就此倒地不起。

对训练有素的唐军来说,这是很难想象的事情。

越来越多的唐兵继续走出青山,来到青峡之前。

他们走了数日数夜,不眠不休,终于走到了这里。

镇南军到了,这就够了。

出现在青峡之前的是一只疲敝之师。

但没有任何人敢否认,他们是一只威武之师。

便在这时,南方的原野间,传来鸣金的声音。

西陵神殿联军的骑兵们,看着青峡前那些唐军,神情极为复杂,有些不甘,有些敬畏,最终牵起缰绳,向营地里归去。

第一百八十五章 放声而笑(下)

那场起于宁缺刀锋的黑风,吹过十里长街,把观主斩得遍体鳞伤、肝肠寸断,让他如条死鱼般落于湖畔,却未就此停歇,而是继续南行。

有两千精锐骑兵在城南数十里外,此时的他们并不知道长安城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还在做着杀进城后四处烧杀劫掠的美梦。

西陵神殿里知道观主全盘计划的人非常少,隆庆却是其中一人,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观主在南海畔收的最后一名弟子。

隆庆以为自己知道长安城里正在发生什么——他不惜代价,千里突袭来到此间,就是为了要配合观主。

观主应该已经败了书院,破了惊神阵,没有任何正式军队保护的长安城,在他的两千骑兵面前,就是名束手待毙的罪人。

想到这一点,隆庆的心情便禁不住地美好起来,他的骑兵将成为历史上第一支攻进长安城的军队,也必将成为毁掉长安城的最后一支军队。

他是燕国皇子,又是西陵神子,毁掉长安城,灭掉唐国,本就是他毕生所愿,为了达成这个愿望,他付出了太多的努力艰难,甚至灵魂都遭受了无数次冰与火的考验,早已遍体鳞伤,苦不堪言。

对于他来说,毁掉长安城的同时,还有一件事情他必须完成——杀死宁缺这个在他生命中留下太多残酷回忆的对手。

在知守观后面的青山里,用灰眸吞噬了半截道人的毕生修为,在荒原上又吞噬了好些王庭祭司的精神力,他如今的境界早已强行提升到知命境巅峰,虽然他知道宁缺如今也已晋入知命,但他坚信这一次胜利的绝对会是自己。

从长安城里的酒宴,到书院后山的石径,再到荒原雪崖上的那一箭,再到红莲寺外的秋雨,他败给宁缺的次数实在是太多,最令他愤怒的是,宁缺明明诸方面都不如他,但他却偏偏一败再败。

如果世间真有命运,如果昊天真的平静而慈爱地俯视着这个人间,那么莫名其妙败了这么多次,总该轮到自己胜利了。

付出得越多,撷取的果实便越甜美——隆庆看着北方那座若隐若现的雄城,想到稍后入城时的画面,想到宁缺痛苦地倒在自己剑下的画面,忽然觉得这几年受得那些苦痛,都变成了一种令人陶醉的香味。

道旁的村舍在熊熊大火中不停倒塌,火焰在银色面具上不停舞动,他露在面具外的双眼平静如常,持缰的手却微微颤抖起来。

便在这时,村庄里的熊熊大火忽然间熄灭了!

隆庆看着忽然间变得极为幽静的村庄,看着那些冒着黑烟的焦土与废墟,看着寂清的原野,双眉微挑,心中生起一道极为怪异的感觉。

就算是最狂暴的大雨,也没有办法在如此短的一瞬间内,烧熄如此大的火势,就算再狂暴的大风,也没有办法把村庄里的火焰全部吹熄。

而且天上的阴云散去,露出湛蓝青天,哪里有落雨的痕迹,官道两侧的原野间安静异常,焦柳静垂,连丝清风都没有。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四周的骑兵也注意到了这幕诡异的画面,有些惘然地向四处望去。

隆庆没有看别的方向,只是盯着官道的那头。

这条笔直宽敞的官道,直通长安城,对着的便是朱雀门。

他隐隐见到,有黑色的风沙,从远处呼啸而来。

隆庆不知道那场黑风是什么,但他的心脏却下意识里加快了跳动,道心微摇,生出无穷恐惧,直想远远避开。

“散开!避风!”

隆庆脸色微白,向散布在四周的两千名骑兵厉声喝道,然后一提马缰,便想驰下官道,向已经变成焦土的村庄废墟奔去。

这两千名骑兵,由神殿护教骑兵和左帐王庭直属骑兵混编而成,是隆庆最忠心也是最精锐的部属,极为训练有素,军纪森严。骑兵们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没有看到远处的黑风,但听着隆庆厉声发令,所有人都毫不犹豫提缰踢马,拼命向着官道两侧的原野间散去。

作为一名知命巅峰的强者,隆庆对危险的感应,非常准确而且及时,两千名骑兵也完美地展现了自己的行动力,做出了最迅速的反应。

然而这场来自长安城的黑风,早已超越了人间的范畴,甚至不能用速度来形容,瞬息间便突进十余里,来到隆庆和骑兵们的身前。

风是空气的流动,空气本身没有颜色,所以人间的风向来也是没有颜色的,这场肆虐在天地间的风之所以是黑的,是因为里面夹杂着很多事物。

泥土污雪、茶壶剩饭、铁锅青砖,都在这场狂暴的风里,让天穹散下的清光无法落到地面,所以显得那般昏沉。

真正恐怖的是,这场黑风里除了那些坚硬的事物,还隐藏着无数刀意,那些刀意是如此的锋利,甚至就连呼啸的风声,仿佛都被它切成了无数片段!

有些骑兵还没有来得及奔进原野,仍停留在官道上,便最先遇到这场黑风,他们惊恐地叫喊着,然后喊声骤然停止,身体被切割成了无数碎块,他们身上的坐骑也被同时切割成了无数碎块,然后被风卷起。

那些散至原野的骑兵,也没有避开黑风的锋芒,他们下马藏在断墙之后,断墙被切开,然后他们的人也被切开,他们藏在土丘之后,土丘被风掀翻,然后他们的人也被风卷起,不知去了何处。

黑风来临,仿佛最深最沉的夜。

浓重的夜色里,只能听到无数刀锋破空之声,却看不到挥刀的人。

骑兵们发出绝望的喊叫,然后纷纷死去。

隆庆看着身前被风切成无数碎粒的民宅,面色微白。

此时黑风已经来到他的面前,他终于看清楚了风里的一些细节。他看到了那些长安城里普通人家的用具,然后他看到了那些刀痕。

他知道是谁挥出的这些刀。

他一声清啸,自胸间取出那朵黑暗幽静的莲花,迎向黑风。

这是他的本命莲花,他毫不犹豫用上了毕生修为。

然而即便是观主于生死之间悟清静境,将白骨血肉变成白茎红莲,最终也被这场黑风砍得生死不知,生不如死,更何况是他?

黑色的莲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零,然后瓣瓣脱落。

隆庆的身上出现无数道细微的血口。

他脸上的银色面具,如干旱的田野般裂开,然后剥落。

……

……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黑风终于停了,谁也不知道黑风去了哪里,是就此消失,还是破碎虚空,进入了另外的空间。

城南的原野间回复了平静,首先落下的却不是清湛的光线,而是一场恐怖的血雨,更准确地说,是一场血肉形成的暴雨。

被刀意切割成肉块的骑兵和战马,随黑风而起,卷至不知多少丈的空中,直到此时黑风消失,才先后落在了地面上。

数万块血肉,不停地落在官道上,田野里,发出沉闷的啪啪闷响,溅出无数蓬血花和令人恐惧的汁液。

突袭长安城的两千名骑兵,全部死在黑风里,大多数被变成了洒遍田野的血肉块,还有一些则是被直接卷至高空,然后生生摔死。

官道东南侧的树枝上,挂满了肉块与残尸,有十余只黑色的乌鸦飞来,绕树不去,发着欢快的叫声,准备迎接这场盛大的餐会。

这些黑色乌鸦,不可能把所有的血肉块都吃完,必然还会有很多残留。先前这些骑兵把村舍焚烧一空,道柳也变成了焦黑的枯枝,想来得到了他们的血肉滋润,到数年后,这里的柳树一定会长得非常美丽。

隆庆还活着。

他看着远方的长安城。

银色面具已碎,旧伤未去,脸上又多了很多道新的伤口,曾经完美的容颜,如今十分恐怖,就像是传说中冥界的鬼尸。

他忽然笑了起来,然后痛声大哭。

为了那座城,为了杀死城里的那个人,他付出了无比惨痛的代价,甚至甘愿出卖灵魂,然而眼看着便要成功,他却发现那依然只是痴心妄想。

那座城看上去这么近,原来……还是那么远。

他连宁缺都还没有见到,就这样败了,败到血肉涂地。

最令他感到痛苦的是,宁缺的这一刀砍的并不是他,相信宁缺甚至都不知道他曾经来过长安城,曾经离长安城是这般的近。

而他还是就这样败了。

他看着远方的长安城,发出一声绝望的喊叫:

“宁缺!”

……

……

从进入书院二层楼开始,世间便有好事之徒,把宁缺和隆庆皇子形容成为一生之敌,但宁缺真的不知道隆庆此时就在长安城南。

他更不知道隆庆被那场黑风吹成了个疯子,本来会给长安城带来灭顶之灾的两千名精锐骑兵被风里的刀意砍成了一场血肉雨。

他砍的是观主。

长安城里的千万唐人,要砍的也是观主。

他一刀砍出,黑风令黑夜来到人间,观主便飞了出去。

朱雀大道一片安静,无论受伤还是没有受伤,所有人都看着宁缺的背影,最终打破沉默的,还是朝老太爷。

朝老太爷颤着声音问道:“死了吧?”

大街上的人们都有勇气,但没有谁想再次面对观主这样恐怖的人物。

宁缺摇了摇头。

所有人沉默不语。

宁缺说道:“不过就算不死也废了。”

听到他的这句话,一时没有人反应过来。

张念祖和李光地靠着湿漉的墙壁,有些惘然地对视一眼。

朝老太爷怔了怔,笑骂道:“这种时候还来逗你二掰。”

他拄着拐杖向东城方向走去,喊道:“事情都完了,还愣着干什么,该回家的回家,该找妈的找妈,来个谁,赶紧去太医署叫人。”

楚老太君发出豪迈的笑声,把旧刀交给身后的小儿媳妇儿。

直到此时,人们才最终确认了这场战斗的结局。

张念祖和李光地对视一笑。

茶博士呵呵一笑。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放声大笑。

欢快的笑声,渐渐传播开来。

长安城里的每条街巷,都有笑声响起。

……

……

余帘横抱着大师兄向街边走去。

大师兄与观主追逐七日,念力早已耗竭将尽,今日在长安城由晨时战至此时,由街道直上青天,更是连受重伤,身上的骨头不知断了多少根。

“师兄,平时在后山没觉得你有这么高大。”

余帘看着大师兄快要垂到残雪里的脚尖,微微蹙眉说道。

蹙眉是因为不解,也是因为疼痛。

她跳上青天,再从青天落下,还要抱着大师兄,虽然她是魔宗宗主,也受了极重的伤,也无法忍受这种疼痛。

鲜血从她纤细的脚踝处冒了出来,血肉里的骨头不知碎成了多少块,每行一步便有骨茬刺进肉中,带来无尽痛苦。

余帘停在街中,额上冒出细细的汗珠。

大师兄落地,把她横抱在怀里,向街边走去,不停咳着血。

终于艰难地走到街边,大师兄把她放下,看着她用缓慢的语速认真解释道:“师妹,不是我变高了,而是你变矮了。”

余帘嗯了一声。

二人并排坐在残破的门槛上。

大师兄望向街对面,伸手相召。

莫山山没有看到,因为她在看着街上。

在街上,宁缺抬头望向青天,说道:“老师,你看到了吗?”

片刻后,他又说道:“桑桑,你看到了吗?”

宁缺缓缓坐倒。

长安城里响起无数刀声,那是归鞘的声音。

他的身上响起无数嗤嗤破空声,那是归阵的声音。

无数道天地元气,从他的身躯里狂涌而出,回到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中。

他开始流血,血水被瞬间蒸成雾气,雾中有无数的雷电。

一时幻灭,一时重生。

莫山山走到他身边,将他扶起。

他们也坐到了那道残缺的门槛上。

坐在门槛上的四个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天空。

仿佛天空上有一幅美丽的图画。

青天上没有图画。

只有先前铁刀喷射的火焰,在上面留下的两道水蒸气痕迹。

水蒸气就是云。

那是云写的一个字。

一个大大的“人”字。

过了很长时间,那个字渐渐散去。

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第一百八十六章 归来(上)

寒冬渐深,风如刀割。

随着紧张局势的缓解,前段时间转移至长安城里的难民都已返回原籍,居住在城南的人们,正冒着严寒整理被敌人烧成焦土的村庄。

官道上走来了百余名唐军,看他们的盔甲制式和军械,应该是某州的普通厢军,忙着重建家园的人们,看着这些士兵疲惫的神情,放下手中的工具鼓掌替他们打气,有人喊着:“马上就到长安了。”

唐军点头致意,然后继续前进。道畔的掌声也很快平息。目前朝廷不可能加大赈济的力度,要熬过这个寒冷的冬天,全要依靠自己的双手,村民们必须抓紧一切时间,至少要把能抗风的住所修好。

在这队唐军的后方还有几辆马车,忙着干活的村民,想着这些马车里可能是南方某州郡的官员,自然更没有时间理会。他们哪里会想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马车里的这些人,拯救了大唐。

天光从车窗的缝隙里透了进来,落在君陌的脸上——重伤未愈的他,瘦削的脸颊本就极为苍白,被冬日阳光一照,更是如洁净的雪一般——他看着窗外焦土般的村庄,沉默不语,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木柚看着他的侧脸,眉间写满了担心。

书院后山诸弟子在青峡一役中都受了极重的伤,相对而言她的情况最好,只是因为主持阵法消耗了太多念力,在旅途中歇了这些天,便已经恢复了大半。

四师兄等人的情形则要糟糕不少,接受过诊治后还是无法起身,一直在后方几辆马车里养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痊愈。

但她最担心的还是君陌,因为君陌受的伤最重。君陌离开青峡之后便已经醒了过来,看似没有任何问题,却让人非常担心。

因为这些天的旅途中,他沉默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些——他始终安静地坐在车窗旁,看着大唐南方覆着浅雪的原野,或是被敌人放火烧毁的村庄。

木柚看着他依然坚毅的侧脸,看着他散在身后的头发,然后目光落在那只空荡荡的衣袖上,在心里默默叹息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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