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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第28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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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主看着他眼睛里流露出的坚定与信心,缓缓挑眉。

……

……

天下溪神指,让宁缺身受重伤,信心遭受极大的挫败,但那时,他的精神世界依然坚定,而后来,他却渐渐开始变得有些恍惚。

他看着那两名少年一边哭喊着,一边去做人间最难以想象的一次尝试,于是他决定站起,他真的站了起来。

但他只能依靠着朴刀支撑自己虚弱的身体。

然后无数的普通人从他的身边跑过,然后奔向死亡的黑色海洋。

他看到很多人在自己的眼前死去。

他觉得这是不对的。

这些普通人的选择,完全违背了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与他的规则相抵触,虽然他在战场上曾经见过很多类似的画面,但今天看到的画面,依然带给他难以承受的精神冲击,很震撼。

因为以往的他,总是把自己放在局外。

今日的他,在这条街上,便在局内。

他的身体和灵魂,随着那些鲜血的喷洒,随着那些身体的倒下,随着那些灵魂的离散,终于缓缓降落在这个世界上。

以前他愿意为长安城死去,那是因为责任和情感,对书院对夫子对师傅颜瑟对陛下的责任和情感,他坚持认为不是因为热血。

他认为自己的血是冷的,当身体里的血液开始变热,甚至沸腾之后,他开始惘然,精神状态变得有些恍惚。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一种力量。

他曾经见过那种力量,并且不止一次。

但没有一次比此时此刻在雪街上所感受到的更真切。

便在这时,一道苍老的声音,开始在他的耳中响起,在他的心里响起。

他不知道那是朝二掰在说话。

那道苍老的声音,在唐国各地回响,他的意识仿佛也随之而飘到这片大好河山里,在各处,看到了各种各样的人。

那些人在战斗,在行军,在拼命,在赴死,在坚持,或者只是在等待,但那种等待也充满了一种令人感慨的韧度。

他看到了很多人,都是很了不起的人。

接下来又有很多画面,在他的眼前快速掠过。

他看到了柴房里染血的柴刀,河北郡龟裂的田地,像鬼一样的饥民,看到了莽莽的岷山,看到了老猎户,看到了渭城的土,长安城夜里的华灯,看到了荒原里那片湖,看到了烂柯寺里那座满是青苔的墓。

他看到了很多人,也许谈不上了不起,但那些都是人。

他仿佛回到烂柯寺石尊像前入定,仿佛还在魔宗山门的白骨山间与莲生做着最后的谈话,他仿佛看到那年夏天入符道时看到的原始部落里的那名符师。

最早的人类在荒野间与野兽搏斗,开始穿兽皮,吃肉,住洞窟,然后开始耕地,饲养家畜,吃更多的肉。人类继续吃肉,并且想了很多煮肉的方法,确保肉很香,可以吃更多的肉,因为吃肉可以让人变强。

他看到人类修筑房屋,有了村庄与道路,最后看到了一座雄城,矗立在平原之上,似乎要把天空给捅穿——那是长安城。

他行走在长安城里,看到了前些天曾经看过的包子铺,那些青石板,想起那日曾经感悟到的那道气息,那道只属于人间的力量。

这种力量可以改天换地。

这种力量可以战胜时间。

这种力量最普通也最不普通,最耀眼也最不起眼,是包子铺的热雾或城墙里的一块青砖,但也是智慧的传承和不屈的反抗。

宁缺忽然间觉得非常感动。

这种力量是如此的伟大。

他却距离对方如此的近,能够拥有如此真实的感受。

他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却不像面对昊天时,会因为自己的渺小而愤怒,只会因为自己的渺小而心生敬畏向往。

因为再渺小的他,也是这道力量里的一部分。

这道力量再伟大,也来自于无数个渺小的他。

第一百七十八章 千万人

这种力量就是人间之力。

宁缺不是第一次感知到它的存在,在荒原上夫子伸手自万里之外的南方剑阁召来古剑斩金龙杀神将,用的就是这种力量,在雁鸣湖对岸的民宅间,他感受到的也是这种力量。

他的不解在于,这种力量怎样才能为己所用。

他曾经向夫子求教过这个问题,夫子说我就是人间,我的力量就是人间之力——这个解答很简单,对他没有任何意义。

他看着夜穹里的那轮明月,想起老师,看着崖畔那棵青松,想起小师叔,看着血水泛滥的烂柯寺前坪,想起莲生。

他想起在泗水畔与老师最后那段对话——原来莲生才是对的。

小师叔骄傲而自由,他要以强者的姿态,代表人间想要把天捅穿,夫子则认为自己就是人间,他要带领人间向昊天发起挑战。

然而人间是人的居所,人间的力量来自于居住在里面的每一个人,这种力量不能被代表,也不需要被带领,必须所有人在一起,才能真正发挥出这种力量。

夫子兴唐建书院,其实已经走在一个正确的道路上,但夫子依然想的是通过教化和引导,从而带领所有人来做这件事情。

因为执念的缘故,莲生所达到的境界,距离夫子和小师叔还有一段距离,但同样是因为执念的缘故,他想事情想得更加极端。

在夜雨中,看着妻子的孤坟,他想要掘开那座坟,却最终放弃,飘然远离,从那一刻起,莲生便已经疯了。

其后无论是自毁魔宗,还是血洗烂柯,都是他在发疯。

他要毁灭这个世界,在他看来生存与死亡没有任何意义,包括他自己。

他这一生都在追求以魔遮天,以道顺天,最终以佛法抵达彼岸,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众生之中,从而在崭新的世界里抹去旧世界那层太上无情的天道,寻回一些他想穿越时光寻回的东西。

换句话说,他想要破除这个世界最根本的规则,他要毁掉昊天,而他选择的方法,是让整个人间随他一起疯癫,甚至毁灭。

这种方法很血腥很残酷,但却很正确。

如果昊天知道曾经有这样一个人,只是因为想要复活墓中的妻子,便想出了这样一个疯狂的念头,大概也会颤抖起来吧?

……

……

宁缺小时候带着桑桑在世间流浪,谈不上有太多耐心,所以当桑桑稍微能做些事情的时候,他就不停地教她一句话。

“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那么人间的事情也应该人来做,大家一起来做。

宁缺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站在风雪长街之上。

他不知道是已经醒来,还是说依然在梦中。

他看着街上那些咬牙不肯发出惨呼的伤者,看着那些普通人的尸首,看着那两名身受重伤却依然倔强坚狠的少年,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长安城不是城,是人,是生活在城里的每个人。

人间的力量,来自于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

数人,数十人,数百人,数千人,数万人,千万人。

每个人的意愿与渴望,都是一种力量。

千万人的渴望,在一起便是人间的力量。

这种力量威力无穷,可以改变天地的容颜,可以对抗时间的流逝。

这种力量在莲生处,便是滔天的血浪。

这种力量在小师叔处,便是剑留下的痕迹。

这种力量在夫子处,便是破天的渴望。

但那都还不是这种力量的全部。

莲生得不到这种力量的认同,或者说他没有机会来调动这种力量。

小师叔千万人吾往矣,豪迈无双,所以孤单。

夫子堪为万世师,却忘了墨卷总是需要学生自己来写的。

颜瑟大师用一生的时间,在苦苦寻觅那个字。

那个字便代表着人间的力量。

但正如观主曾经说过的那样,那个字太过沉重。

千万人的意愿如何能不沉重。

而且千万人的意愿如何能够一样?

所以没有人能够写出那个字。

即便是夫子也写不出来。

……

……

此时的宁缺,终于清楚地看到了那个字。

他看到了朱雀大街上的很多人。

成千上万的普通人,为了同一个目的,走到了一起来。

他们用血肉,筑起一座新的城墙。

众志,在此时,真的成城。

此间的千万人,他们的意愿与渴望是那样的强烈一致。

此间是人间的一部分。

对长安城来说,这是最绝望愤怒的时刻。

却是写出那个字最好的时刻。

……

……

宁缺现在需要思考的问题是,那个字该怎么写?看到那个字,不代表能够写出那个字。就像当年他初登旧书楼,看着满书架的珍贵典籍,看着那些明明见过无数遍的字,不要说写,连记都无法记住。

他想起泛舟海上的那三月时光,想起老师的那些谈话。

夫子说昊天并不是这个世界本身,而是这个世界最根本的规则的集合。

夫子说当规则掌控世界时,世界是稳定而乏味的,只有出现新的力量,打破旧的规则,这个世界才能重新拥有活力,并且有趣。

夫子说人是这个世界最伟大的产物,因为人有智慧,并且能够传承,人有对抗甚至打破这个世界根本规则的本能意愿。

那种意愿是那般的顽固而强大,可以称之为渴望。

所以人间与昊天必然走向对立,直至分出胜负。

在这个世界过往的历史里,昊天获得了无数次胜利,人间迎来了无数次漫长的黑夜,那些传承的智慧凋落在寒冷的永夜里。

但人间总会再次复苏,再次发起挑战。

……

……

现在是白天,天自然是白的。

从空中落下的雪花也是白的。

风雪中的朱雀大街一片洁白。

街上积着的血,渐渐变得乌黑。

倒在血泊里的唐人,都穿着深色的衣裳。

散落在街面上的砖头,铁锅,还有夜壶,都是污秽而黑的。

既然昊天选择了白色,人间便选择了黑色。

这个世界在宁缺的眼里,变得黑白分明。

光明与黑暗,圣洁与腌臜。

黑白的世界,在他的眼中变成极简的画面。

变成了两条绝对平行的直线,冷漠地遥望,绝不愿意接近。

两条线缩短,便有了长度。

这是宁缺很眼熟的图案,是他学会的第一道神符:二字符。

紧接着,其中一根直线忽然偏转,刺进了另一根线条。

这便是他昨夜在湖畔悟的第二道神符:乂字符。

当两根直线相触,两个世界便相通,却不能相融,开始发生剧烈的冲突。

一股凛冽的切割意,仿佛要把整个空间切开。

与颜瑟大师的井字符不同,井字符有自己的规则,有自己平静的区域,乂字符则是向着四周漫无边际地蔓延,就像野草般狠狠地生长。

乂字符很强大,切割之余,两个世界又能相通,自有一种生生不息之意,代表着人间与昊天的平衡。

但这不是宁缺想要的,也不是如今的长安城需要的。

看着雪街上的那道乂字符,他仿佛看到了无数野草,又像是看到了两根枯柴,更像是看到了一把柴刀插在肥沃的原野上。

两根柴无法搭得牢固,有一根木柴缓缓垮塌。

有一只手握着刀柄,想要把那把柴刀从原野间抽出来。

野草里忽然出现了一块带着青苔的石头。

那是魔宗山门前大明湖底的石头。

小师叔破块垒阵时,在每块石头上斩出两道剑痕。

两道剑痕,一个字。

……

……

宁缺真正地醒了过来。

对于这种情况,他并不陌生,在魔宗山门里看着小师叔留下的剑痕,在烂柯寺里对着石尊者像时,他都有过类似的经验。

今日在雪街上他沉思很短,获得的却是极多,即便有些现在不能为他所用,但只要他能活下去,必将成为他修行路上最宝贵的财富。

他知道有一些事情已经发生。

然后他听到了朝二掰那句干你奶奶。

接着他听到观主问大师兄:苍天可曾饶过谁?

他曾经听过这句话。

在魔宗山门里,莲生曾经问过他同样的话。

当时他的回答是:人定胜天,何须天来饶。

但今日他不想这样回答。

他和观主之间隔着数百名老弱妇孺。

对他来说,这些老弱妇孺便是千万人。

穿过这千万人,他看着观主的眼睛,说道:“天若不从,灭了便是。”

和当年回答莲生相比,今日他的答案显得更加平静肯定。

不是因为他有信心战胜观主,也不是他想表现自己的狂妄,而是因为他真的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所以平静。

因为人心所向为自由,天必然不从,那便只有灭天。

无论是会胜利,还是会失败,这件事情总是要做的。

因为所以,这就是书院的道理。

说完这句话,他握住刀柄,准备把朴刀从地面上抽出来。

随着这个动作,他腹内那颗缓缓旋转的液体猛地炸开,喷洒得到处都是,浩然气像野草般狂肆地生长,摇展着腰肢。

长安城感应到了雪街上的变化。

无数的天地元气,随着风雪落下,通过阵眼杵,灌进他的身躯。

他的气息随之骤变,开始向着知命境的巅峰不断攀爬。

※※※

『注:再次强烈觉得,第二卷入魔那些章,值得大家再重温一遍。关于宁缺教桑桑: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这是我外甥女小时候,幼儿园老师教她的一句话,那时候每当我要帮她做什么的时候,她总是很认真地对我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反之亦然。我很爱她,我这时候很想她,亲爱的,我知道你会看到这段的,帮我给你的同学问好。』

第一百七十九章 千万刀

整座长安城的天地元气,磅礴浩荡,根本无法计算数量,此时通过阵眼杵,顺着宁缺的左手,不停灌进他的身体里。

天地元气没有实体,没有质量,比最清的水还要清,比最轻的空气还要轻,但此时进入他体内的数量实在太多,自然带来难以承受的负荷。

如果是普通人,哪怕是知命巅峰的修道者,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接纳了如此多数量的天地元气,也只有被瞬间崩死这一个下场。

但宁缺修行的是浩然气,身体强逾钢铁,世间除了道佛魔三宗兼修的观主,还有本身是魔宗宗主的三师姐余帘,再没有谁比他更强。

他的身体就像是精钢打铸的容器,并且是打造元十三箭的那种异种精钢,承受着不断涌入的天地元气,然后将这些元气压缩到难以想象的程度。

此时的他就像大海深处的海贝,身体和灵魂承受着无比恐怖的压力,却不知何时才能凝缩出璀璨夺目的珍珠。

这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他的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除了睫毛不停眨动,衣服上的残雪不停融化。他只是看着观主。

他身上的伤口再次崩开,汩汩向外流着血,那些血水就像是红色的玉石一般晶莹,遇着街上的寒风便散化开来,变成极细的微粒。

那些微粒离开衣服表面,游离在他身周的空气中,像极了火焰又像极了雾,他看上去就像是燃烧的火人,又像是极寒冷的冰人。

他继续抽刀。

锋利的刀锋从朱雀大街的青石缝中缓缓上升,带出黑色的泥屑,眼看着便要离开雪面,长安城里随之发生了很多事情。

……

……

清晨,长安城落雪如幕,观主挥袖破块垒,飘然入城,连败书院大师兄和三师姐,然后有很多道神符出现在他的眼前,告诉他此路不通。

从那一刻开始,直到在朱雀大道的风雪中看见观主,宁缺在长安城里走了很多地方,斩了与桑桑相关的很多过往,抹掉了昊天在惊神阵里留下的很多痕迹。

虽然最终他没有完全修复惊神阵,但他留下了足够多道神符——那些神符由两道刀痕组成,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乂字。

这些神符让观主有些狼狈,让观主无法直入皇宫毁掉惊神阵的阵眼,让观主必须走进朱雀大道的风雪中,必须选择先杀死宁缺。

宁缺被七道天下溪神指重伤,他没有再继续写乂字符,因为已经没有意义,但他写下的那数百道乂字符并没有就此消散,而是在惊神阵的支持下,继续飘拂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里,渐渐隐入风雪中。

随着他拔刀的动作,数百道乂字符重新现出痕迹。

在街头,在巷尾。

在井上,在衙前。

在墙后,在园里。

在柳下,在梅边。

数百道乂字符重现长安城!不可思议的是,这些神符竟然还在发生变化。

准确地说,这些乂字符在发生变形。

这些乂字符由两道刀痕组成,便是两道笔画。

一撇一捺。

随着宁缺拔刀,那一撇缓缓向右升起,仿佛要飘离那一捺。

这一撇就像是一枝羽箭,无形的弓弦在向后拉,离弓身越来越远,同时也积蓄着越来越强的力量。

又像是一把刀,正在离开地面,将要展露锋芒。

……

……

拔刀是一个很简单的动作,宁缺这辈子不知道重复过多少次,他做得很熟练,所以在很短的时间内便完成了。

长安城街头巷尾的变化,也是发生在极短暂之间。

情势陡变,最先感觉到宁缺和长安城变化的,不是观主,也不是大师兄,更不是雪街上的人们,而是众人头顶的那片天空。

巷口井底的水早已结冰,忽然间多出了两道刀痕,被雪覆盖的钟上出现了两道刀痕,雁鸣湖上也出现了两道刀痕。

井水重新开始荡漾,钟声开始荡漾,雁鸣湖畔的柳枝也开始在寒风里荡漾,潭柘寺里的松树上厚雪簌簌落下,一只肥硕的松鼠把过冬的粮食坐在屁股下,不停地搓着前肢,不明白先前自己为什么被冻僵了。

那道笼罩湖山塔寺的寂灭气息,随着数百道乂字符的重现与变形,瞬间消失不见,即便是飘落的风雪也骤然停止,冰封的长安城活了过来。

那道不知来自何处的气息,随着宁缺的动作,继续向四周扩散,同时也向天穹冲去,狂野地冲散厚重的雪云,湛蓝的天空重新出现。

夫子离开人间,观主便是天下第一。

天空最先感觉到这种变化,他第二个感觉到。

他感觉到了危险。

他的眼眸忽然变淡,比灰色更淡,直至淡到透明,仿佛水晶,里面有无数的光影在高速掠动,就像是有很多故事正在幕布上发生。

他看到了一些片段,一些令他无法相信的片段。

在长安城里,观主无法看清楚未来的事情,正如他从来没有看清楚过此后的书院会变成怎样,但他曾经看到过一些他坚信不疑的画面。

但那些画面改变了。

就在宁缺抽出刀的那一刻。

……

……

雪停,风息。

朱雀大道很是安静。

观主看着宁缺,眼眸回复正常,却留下了一抹讶异。

他信的是道,对于杀戮这种事情,无爱亦无憎。

今日观主杀人无数,自有他的道理,他的需要。

他先前要杀宁缺,也是基于需要。

但他此时要杀宁缺,却是基于一种莫名的警惕。

这份警惕是那般的强烈,甚至让他的道心有些微摇。

他要杀死宁缺,这种渴望甚至快要变成本能。

但他感知到,自己与宁缺之间的空气里,隐藏着一些什么。

他不能晋入无距,便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杀死宁缺。

那么他至少不能让宁缺举起那把刀。

观主看着宁缺说道:“凡信奉……”

宁缺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时候要说话。

青峡前的书院弟子,听到这三个字,则一定能够联想起,天谕大神官颂读的那段西陵教典,那种与悬空寺讲经首座言出法随齐名的道门神术。

宁缺没有死。

因为观主只来得及说出这三个字。

因为大师兄同时说了三个字:“子不语。”

说完这三个字,他脸色骤白,棉袄上溢出的血越来越多。

便是阻了这么一瞬,宁缺终于拔出了刀。

刀锋完全地离开了雪面。

看着他手中的刀,观主退了一步。

退便是走。

千年以来,只有他杀入长安城。

眼看着便能毁掉惊神阵,毁灭唐国和书院,成就不世之功业。

只要能够杀死宁缺,便能做到这一切。

对于观主来说,这是很简单的事情,自然是极大的诱惑。

但他却要离开。

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任何不舍。

只有真正道心通明,不染尘埃的人,才能如此。

街上无风亦无雪。

观主不能前进,便向后退去,右脚退落地面,脚底便有风雪生。

风雪中出现了一道无形的门。

只有无距境界才能看到的门。

观主的右脚踏进了那扇门,青衣顿时变得透明起来。

下一刻,他便要踏入虚空之中。

长安城里的天地元气,已被宁缺所乱,却依然无法阻止他离开。

宁缺不准备让他离开。

因为他已经拔出了刀。

刀锋离开雪面,发出一声很轻微的声响,就像是蘸着油的毛笔抹过被篝火烤至滚烫的肉块,又像是蘸着墨的毛笔滑过雪白的纸面。

长安城的街头巷尾,柳下梅边,同时发出数百声轻响。

像是琴声,像是弓弦振动的声音,最像刀锋出鞘的声音。

那是撇与捺摩擦的声音。

那是数百道乂字符所发出的声音。

紧接着,是更多道刀锋出鞘的声音响起。

这一次则是真实的声音。

东城猪肉铺墙上挂着的十余把杀猪刀,已经在皮革制成的刀鞘里寂寞了整整一天一夜时间,忽然间那些杀猪刀破鞘而出。

距离朱雀大道不远,某家宅院里的案板上插着把尖刀,刀上染着新鲜的血,不远处还有一锅炖肉冒着些微的蒸汽,忽然间那把菜刀从案板上跳了出来。

两名少年躺在朱雀大道旁的血泊里,身受重伤,无力地靠着被雪水打湿的墙,虽然没有死,却已经无法再拿起身旁的刀和叉。忽然间,那两把柴刀和菜刀从雪堆里蹦了出来,落在了他们的手边。

宁缺拔刀。

长安城里所有的刀都拔了出来。

数百把,数千把,数万把刀,开始展露锋芒。

雁鸣湖畔的冬柳在飘。

潭柘寺里的寒松躬着身。

磨刀石上积着的雪飘了起来。

数百道神符里的一根线条,很轻微地动了动。

长街上残雪迷离,无数道凌厉的气息,陡现其间。

无形的门被瞬间斩成碎片。

观主身上的青衣出现了无数道细微的裂口。

他以天魔境拟成的强大肉身上,同样出现了很多道裂口。

观主开始流血,开始流很多血。

宁缺举刀,说道:“我想杀杀你。”

说话间,有绝对凝结的天地元气从他的唇间喷出,变成半尺长的白雾,雾中有极小的雷电闪烁,还有他极为强烈的渴望。

第一百八十章 在青天上写字

宁缺没有说我要杀死你,说的是我想杀杀你,显得非常小意,但这种谨慎与平静,却代表了他真的很想做成这件事。

因为这是长安城里所有人的渴望,他想要完成这种渴望,所以他很认真地说出那句话,同时发出自己的召唤或者说请求。

仿佛听到了他的召唤,长街南方忽然响起一声极为清亮的鸣啸。

……

……

朱雀大道上风雪已消,积雪犹在。

当年在春雨里曾经让宁缺和桑桑噤若寒蝉的朱雀绘像,此时便被埋在深雪之中,仿佛已经冻僵了般,没有任何生气。

朱雀绘像是惊神阵的杀符,拥有某种难以想象的灵性,当它自行运转时,都能拥有近乎知命巅峰强者最强一击的威力。

千年之前,它被夫子亲手雕刻在朱雀大道的南方,镇守着这座伟大的都城,无数妖邪阴祟,在漆黑的深夜里被它悄然焚成灰烬。

观主进入长安城,朱雀绘像有所感应,将要显形战斗之时,却被观主一脚踩在了它的翅膀上,只是简单的一脚,它便不敢动弹。

因为朱雀感知到了境界之间的差距,它感到了恐惧,所以它畏惧地低下曾经高傲的头,把自己埋在了寒雪之中,无颜见人。

直到此时,一道声音忽然传进了它的灵魂最深处,那道声音说他想杀杀观主,所以他需要它的帮助。

朱雀知道这声音来自何人,但它想不出来,在夫子离开人间之后,有谁能够杀死像观主这样的人,所以它依然怯懦。

但那道声音不停地在它的灵魂最深处回荡,摩擦,如激荡的岩浆烧灼得它极为烦躁,直至它的血液都燃烧了起来。

前一刻的怯懦,变成了此时的羞愧,一种叫做勇气的东西重新回到了朱雀的体内,积雪被风吹散,露出它的眼睛。

街面上生起一道磅礴的气息。

朱雀绘像的双翼挣破冰雪与青石,显形于空中。

只闻得一声极清亮的鸣啸,朱雀的身体尽数离开街面,腾空而起!

朱雀千年未鸣。

今日一鸣,能惊神否?

朱雀展开十余丈的羽翼,破空而飞,瞬间来到长安南门。

城墙高耸入云,青砖苍老。

朱雀便飞翔在这片城墙之间。

它挥动殷红的双翼,仿佛拖着两道火焰,紧紧依着城墙,高速飞翔,只用了极短的时间,便来到北方。

朱雀飞到了皇宫之上。

皇后娘娘牵着小皇帝的手,看着天空微微躬身。

皇城角楼里,余帘挑了挑眉。

朱雀飞越皇宫,降低高度,顺着朱雀大道,向南方扑去。

这条世间最笔直宽阔的道路,是它的道路。

朱雀在这条道路上,飞得无比迅疾,十余丈的火红羽翼,仿佛要把长安城给点着,所触之处,残雪骤然化为青烟。

雪街上根本没有人能够反应过来。

他们只听得一声清鸣,紧接着,便看到一片火影来到。

人们来不及思考,即便是观主也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待他看清楚飞临长街的是朱雀,不由露出嘲弄的神情。

观主很少露出普通人的情绪,唯有对这只传说中的朱雀,他却从来无法压抑自己的嘲弄和轻蔑,即便是他自己都想不明白原因。

大概是因为,这只朱雀是夫子留在人间唯一的东西。

朱雀飞临雪街,双翼招展,炽热的火焰把空气都烧得噼啪作响。

整个世界仿佛都变成了火红的颜色。

就当唐人们满怀期望,看到朱雀扑杀观主,就在观主准备伸手把朱雀的火翼撕下来时,朱雀却再次发出一声清鸣。

一道火光闪过。

朱雀悄然无声敛去声威,化作一道火焰,落在了宁缺手中的刀上。

一声轻微的灼烧声,就像是烙铁在某处印下。

宁缺的刀上多了些焦黑的灼痕,还有一个非常鲜明的图案。

那只是一只浑体通红的火鸟。

……

……

宁缺的铁刀是曾经陪伴过他很多年的三把刀合而为一,就像元十三箭一样,是书院集体智慧的结晶,拥有难以想象的强度和重量。

只有如此强的刀,才能承受他身体里强大的力量。但随着修为境界的提高,这把刀与当年的三把刀,还有如今的元十三箭以及用之不竭的符纸相比,对他的作用显得并不是那么大,甚至有时候反而成为他的弱项。

宁缺很擅长战斗,很清楚手中的武器与自身实力无法平衡,是多么麻烦的一件事情,但他始终没有放弃这把刀。因为冥冥中,他总觉得这把刀应该就是属于自己的,并且必将在某一天展露真正的锋芒。

在此刀出炉时,他甚至拒绝了四师兄和六师兄建议他像以前那样,像世间绝大多数修行强者那样,在刀上刻上用以增加威力的符文。

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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