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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戈-第1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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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长缨一见此情形据理力争,说坚决不能出战。

    他越是如此,秦汝铮就越是起疑。非但秦汝铮了,就连底下的其他将士也都对他颇有微词。在蒲邈的坚持之下,秦汝铮将蒲邈派到了翠子峡。最末,宇长缨几乎是咬住口中的血说:“如果失了翠子峡,旌塔城必毁无疑。”

    这一句惹得秦汝铮大怒:“旌塔城有我在守,也是坚城一个,难不成我们连一个城都守不住。”

    二人相争已经至此。

    且说隔了没几天,迟衡只领了一支军就开始挑衅翠子峡。蒲邈早就想一雪前仇,领军来战。迟衡这一次却施的是纠缠战术。就像那捞月的猴子一样,一个连一个,最底下那个猴子不慎,就都给勾到水里去。

    所以蒲邈出战的人数越来越多,赢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他也越来越骄傲。

    终于在一次正面激战中,蒲邈率领了翠子峡的大部分兵士出战,以为可以一举歼灭迟衡时,忽然间擂鼓大作,容越、岑破荆、梁千烈同时领兵爆发,一举将他的领军覆灭。而后就是烈火猛攻翠子峡关口,翠子峡已失多半将士,主心骨全没了,兵士一看,关下的乾元军兵士如潮水一样,迟早要将这么冲垮。

    兵贵士气,翠子峡士气全无,半日猛攻之后,迟衡一刀当先将翠子峡拿下,而就在此时,闻讯而来的旌塔城援兵也正好赶来,双方又是一场激战。乾元军兵士早就在翠子峡郁结已久,好不容易得此机会,个个都战得卖力,气势冲天。

    激战之后援兵被击退。

    迟衡坐在翠子峡上,望着已打得疲乏的容越,调笑说:“终于拿下了这块硬骨头,还有劲没?”

    容越眼睛一横:“我累是一会会儿的事,缓过来劲头比牛都大!”

    宇长缨猜测得对,失去了翠子峡屏障的旌塔城就失去了六层防御,而乾元军四个最骁悍的将领均集结于此,岂是一般的凶狠。秦汝铮自恃旌塔城坚固,宇长缨却知道,迟衡攻下的坚固的城池无数,多少城池固若金汤不也被他拿下。

    因此,宇长缨少不了说上两句。

    秦汝铮自知失策,但人皆有自负的一面,他知道是疏忽了,转念一想却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比如宇长缨一直固守,导致郑奕军连失先机,所以反唇相讥。

    宇长缨气得不像话。

    二人比以前争执还要多。兵临城下,宇长缨这一次反而主张出战攻击,因为郑奕军的兵士充足,乾元军兵士连连外战已经疲乏;而秦汝铮主张防守,保存兵力,因为他对如乌鸦一般的乾元军兵阵心生畏惧,同时,急向郑奕求援——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他望穿秋水的支援被纪策拦在了半路,前行不得。

    他们一争执,就便宜了迟衡。

    左昭连施计策,容越的布阵层出不穷,迟衡和岑破荆秉承以前的迅猛攻势。秦汝铮不出,反而给了乾元军喘气的机会。等秦汝铮真的出征时,迟衡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灭一双,生生把秦汝铮压制得喘不过气来。

    再坚固的城池也有被捣毁的一天,何况是迟衡这种捣毁一切的粗蛮攻略,只瞅着了旌塔城西北角这一处攻,压上全部兵力,连续五天五夜没有停歇,终于西北城角的城门轰然塌下。

    这一塌,乾元军欢欣鼓舞,潮水涌入。

    迟衡一马当先,一把大刀劈开浑沌乾坤,所到之处见者战栗。乾元军个个都是猛将,手起刀落,比悍匪还骁悍,恰此时,天降大雪,鲜血四溅,一时间白雪染血触目惊心。

    好一场征战杀伐,迟衡最终一刀一个杀出一条血路,在旌塔城的中央,他看到了离别不久的那人。

    宇长缨在白马之上,目光木然。

    他也射箭也杀敌身上沾满鲜血,但他挽不回颓败之局势,一个一个兵士就葬身于此处,他自己也困在城中无法逃脱——宇长缨看着与容越厮杀的秦汝铮,心想本来可以败得不这么快的,可惜,可惜还是败了。为什么?因为秦汝铮自负?因为蒲邈愚蠢?因为郑奕军的兵士不如乾元军兵士强悍吗?宇长缨捂住胸口,有鲜血似要涌出,他只知道壮志未酬,恨,不甘心,还有生不逢时的痛!

    宇长缨愤然举起手中的武器甩向了兵士,而后骏马奋蹄试图突出重围。

    哐的一声。

    宇长缨的武器被震了一震,打偏了,回头,是曾经“救”过他的岑破荆,一刀阻了他的攻击。

    宇长缨扯马绕行,试图越过层层叠叠的尸体,在骏马高高跃起的一刹那,一声长啸,骏马跌落在地,宇长缨就地滚了几下,等站起来,后方,手执兵器快马如垫的容越追了上来。

    宇长缨绝望了,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向前走。

    一把大刀横在眼前。

    宇长缨抬起头,对上了迟衡熟悉的峻刻的脸庞,以及深不见底的眸光。那双眸子,曾经温和,曾经戏谑,曾经茫然,曾经失明,曾经在复见光明时迸射出仇恨,但此时,只有深不见底,看不出任何情愫。

    宇长缨慢慢地坐下来。

    白雪皑皑,很快覆盖了尸体,也覆盖了他华丽的衣裳,他望着眼前冰冷的乌黑的大刀,闭上了眼睛。

    。

 第259章 二六二

    【第二百六十二章】

    腊月二十六;迟衡率主将们回曙州昭锦城。

    乾元军所有领地的大统领以上级别的将领奉了秘密命令;除了少数几个实在走不脱的;均已经悄然等在了昭锦城。远在西域的麻行之和扈烁也在同一天率将领们到达,风尘仆仆。

    昭锦城最中央;是悬阔开敞的封府,原封振苍坐镇了十多年的领地,现已换了匾额;上书三个大字:长胜府;笔墨饱满;崭新崭新的。府内大大小小有十多个院子;前前后后里里外外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腊月二十七,迟衡下令大赏全军。

    是夜,封府摆开大宴;十几个大桌一溜摆开,直摆了好几个大院,每个桌子六十余种菜肴,四十余种糕点,鸡鸭牛羊猪肉等寻常肉自不必多说,那稀罕的鹿肉驴肉鱼蟹也都大盘大盘端上来,珍馐美馔,数不胜数,天南海北但凡好吃的都上来,那真叫一个豪气干云,将领们喜气洋洋。

    乘着酒兴,迟衡当场宣布了军衔。

    大将军三人:容越、石韦、岑破荆;副使一人:纪策;各有封号。容越为总督威武大将军、石韦为辅国长平大将军、岑破荆为镇国神武大将军。镇军将军有:梁千烈、霍斥、麻行之、扈烁、池亦悔等六人人;少卿有:古照川、左昭、景朔三人;各有封号。镇军将军中有投降的主将,亦是战功赫赫,听闻封赏,喜上眉梢。镇军将军副将军有颜翦、辛阙等九人,均为年轻将领,骁勇善战,屡立奇功者,破格荣升为副将军;知事有温云白、祈悟、费林子等九人。其中颜翦并未到场,但在座的亦听过他的名声,私下窃窃私语者有之。镇军大统领九十九人,有师锁崖、鱼定泽、铁九、木克克瓦尔等将领,中有半数迟衡都不熟了,尤其是麻行之和扈烁提拔上来的那几个,有些外貌异于中原人,十分骁悍。

    除了将领,有团团的三席更与其他不同,个个正襟危坐,原来都是元州、炻州、垒州、矽州、缙州、夷州、泞州、靖立州等州的州牧,以及政绩显著的知府、县丞、通政使等,各有封号。人数虽比将领少了很多,但气势比将领们更是另一番从容不迫。

    在此均不细表。

    以上所有封赏将领大部分均列席;大统领以下级别,也有十数个尤为出色并立下战功的在座。

    大统领以下级别如副统领、都统、云麾使等大大小小加起来有千余人;再往下,骁骑参领、校尉、城领、佐领、都司、城尉、锋校等低阶将领,以及监制兵器的、管制水利的等等有万余名,除了前锋作战的,大多散落元州炻州矽州等已经太平的城池,为前线招兵买马,或筑建城池,或助民农桑,亦是各有功劳。

    因人数众多,并未邀入昭锦封赏宴中。

    迟衡布了一道令,让底下各城各关,将领们自行择时摆宴,乾元军上下同庆,在此不细表。总之,但凡有功的,没有被落下,但凡立了奇功的,全部被提拔了上来,所以列席者都满面红光,不列席的亦各在领地,得了提拔和封赏喜气洋洋,众志成城。

    有些人,迟衡是第一次见;有些人,是第一次见迟衡。

    迟衡很是满意,一层一层的将领铺上来,层级分明,各司其职,调兵遣将打起战来才能得心应手。大宴之下其乐融融,席间有歌舞助兴将领们喝得酣畅淋漓,欢声笑语不断,州牧们也敞开了怀,杯酒御风寒,熟悉的不熟悉的,统统都混作一谈开怀大笑。

    迟衡与大将军、镇军将军、少卿等将领们一起。都是旧相识,丝毫不拘束,席上有豁达的梁千烈、霍斥、岑破荆在,场子比底下还热闹,更有容越放荡不羁,相谈畅快,一桌子人放开了喝放开了划拳放开了谈天说地。

    迟衡执酒,看一片盛景。

    心想乾元军能到如今,是自己心血所凝,亦是将士们血肉所铸。此情此景,怎不令人豪迈顿生?迟衡带着七分醉意倾身问纪策:“泞州定军县将军府里还养的那一群孤苦伶仃的流j□j子,都接过来没?”

    纪策笑道:“自然。”

    “全部封赏下去,正好孤女可安家,也把将士们的心定一定。打仗打仗心里有个惦记打得更踏实,哈哈哈,来年,一群小将军小统领出世,我们乾元军也就后继有人。”迟衡饮了一杯酒,“要不,干脆现在叫出来,让兄弟们乐一乐?”

    “我私下都已安排好了,有些将领们还见过急着跟我商讨预定呢。”说罢,纪策瞅了迟衡一眼,“现在叫出来不得是一顿抢,这是要出人命。本来好好的事,最后弄得跟j□j掳掠似的!”

    迟衡连忙讨饶:“我就说着玩玩。”

    还没说完,骆惊寒就端着酒倾身过来,眸里带水光。纪策淡笑一声,倏然离远,匆匆撂下一句:“我这就安排去。还有那不要妻妾的,我已经备好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每个人都少不了,你就别瞎指挥了!”

    迟衡只是说说,真要实施他绝不鲁莽。

    不多时,迟衡就听见大宴上又是一阵惊喜若狂的呼声,将封府的天都要掀了似得。纪策一拨连一拨的好消息,直引得将领们一阵比一阵兴奋最后状似癫狂。不提当夜,直闹到子夜了将领们才渐渐散去了。

    是夜,迟衡彻底是被灌醉了。

    少不了撒了一会儿酒疯,他依稀记得是被好些护卫抬回了将军府,扑到软床上呼呼大睡。

    这一晚他却是不安宁,浑身如火烧,腿软得不像话,那许久不见的小鬼小鬼们都缠了上来,却不是凶神恶煞索命,而是各个大着胆子讨要封赏。

    满目阴沉沉的秃鹫乌鸦乱飞,偏偏鬼魂们满面红光。

    迟衡顿时豪气冲天:“既受我封号,今后就得听我的,万鬼前来听令!”

    万籁俱寂,而后小鬼大鬼叽叽喳喳拥上来。

    迟衡大手一挥:“本将军就封你们:大异界镇安崇武弑神千军万马地安魂……”一语未毕,小鬼们欢呼雀跃。

    天际一片风云大作,雷声震,电光闪,震耳欲聋十分惊骇,小鬼大鬼们哗啦一声倏然散开不见踪影。只有狂风驱着乌云压了上来,一个既似从云层而来又似从地底而来的声音传来,嗡嗡作响:“帝君,弑神的封号怎么可以随便封?”

    万道光芒同时打了过来。

    迟衡顿时如被雷劈了,浑身发疼,眼睛发刺,在地上滚了几滚后陷入火炉泥沼,在浑身如火烧之际他又听见一个磁性的声音:“息怒!好不容易高兴一次就随他吧!哈哈哈哈,再说,弑神也不冤,若不弑神我怎么能死得这么憋屈呢?”迭声的熟悉的爽朗的笑声,震得乌云崩裂黑暗全散。

    迟衡猛然一怔,张开口想喊,却什么也想不出、喊不出,一股热浪扑过来将他推入万丈悬崖。

    不知过了多久迟衡浑浑噩噩的脑袋越发重。

    前梦忘得精光。

    干渴无比,他浑身无力地想找水喝,眼前出现了一人,面容看不清,只觉眉心一道光芒照出,光芒黑如墨汁邪佞无端,刺入迟衡的心里。迟衡的心被烧了又煎煎了又烧,他挥起手中的重刀狠狠劈了过去,重刀触石的瞬间发出石破天惊的呼啸声,那黑色光芒被震碎了。

    光碎的瞬间,迟衡蓦然醒了。

    浑身又重又酸,他艰难地动了一动,手触到了柔软的锦被,遂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不睁眼他也知道身上令人窒息的重量是怎么来的,除了容越能睡得这么四仰八叉又扭曲无比之外,再没有第二人。

    迟衡一脚踹过去,容越啊的一声翻过身,继续呼呼大睡。

    如此冷天,他竟然还把被子都蹬掉了,迟衡一摸,果然容越的寝衣冰冰凉凉的,无语地给他压上一条被子。噗通一声,这下可好,整条被子都被踹下去了。迟衡下了床,把睡得昏天暗地容越推到床最里边去。

    不管三七二十一,裹上所有的被子将容越卷得严严实实。

    封赏大宴之后,将领们领着封赏纵马回去了。

    镇守城池边关故而将领们走得急。州牧等文职就从容了许多,可以过了元宵节再回。骆惊寒领着他们在昭锦城转了个细致,少不了向昭锦城的官员取经,看看人家是怎么经营让一城如此繁华的。

    临行前,迟衡与主将都谈了一遍忙得脚不沾地。别人犹可,麻行之和扈烁尤为仔细。麻行之天生是打战的料,西域越打越顺都不想回头了。迟衡指着西域五州问他说:“矽州、缙州、栎州、笪笪州、靖立州,这五个州就剩下栎州,栎州荒凉,地广人稀几百里都不见人影,你们准备多长时间打下来。”

    “一年。”

    “如果你一个人呢?你一个人领军攻打栎州需要多久?”

    麻行之更自信了:“还是一年,我们的将领个顶个的英猛,绝不是没了主将就不会打战的。来时还和扈烁说,我们俩都耗在栎州没什么必要,可以抽出一个人来从缙州抽兵去攻打安州,怎么样?”

    迟衡赞赏地拍着麻行之的肩膀说:“准备谁来呢?”

    扈烁说:“我对缙州熟悉,对安州也略知一二。只是有一个要求:给我缙州的兵,现在安州的这些驻兵我也不知道哪些能动哪些不能动,来一批新兵,百无禁忌。”

    迟衡笑道:“早给你准备好了!”

    三人都想到一起了。

    。

 第260章 二六三

    【第二百六十三章】

    迟衡当即给麻行之和扈烁部署过年后的事宜。麻行之继续征战栎州;扈烁不用回笪笪州了;与缙州州牧杨略一起回去;巡军点将一气呵成。到明年三月,大地冰融;他领军从安州北部猛扑下来,与颜翦的安州兵士呈合咬之势,如此一来;有西域诸州做靠山;拓开运行之道;西域的兵源粮草源源不断输送到安州;兵士们后顾无忧。

    这几天迟衡见了无数人,每天从大早一直到半夜,人来人往不得休息。到了下午;书房大步走进一人来,年少英雄,豪气奋发,声音阔朗:“迟大哥,迟将军!”

    迟衡笑着说:“辛阙!”

    十八岁的辛阙真堪堪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良将,一勇当前,无人能及,他手里一把阔刀杀得敌将领心惊胆寒,单论起武艺来,迟衡也不一定能胜他。迟衡曾感慨他生得这么勇猛,偏偏头脑太简单。

    所以,迟衡让景朔提点辛阙。

    二人相配,真是绝佳,尤其在攻打玢州之际,更是默契。名义是在梁千烈的指挥之下,实际上辛阙和景朔已完全独立征战,战功显赫。辛阙往迟衡身边一坐:“大哥,你说有好消息要告诉我?”

    迟衡笑着打量一番:“我找到你姐姐了。”

    “什么?她在哪里?”

    辛阙眼睛睁得大大的,欣喜若狂,几乎恨不能立刻双腋生双翼。等他高兴够了终于能清醒听人说话,迟衡才悠悠地说:“过上几天,也许十天,也许半个月,就能回来。”

    “为什么啊离得很远吗?”

    “不近。”

    迟衡再三保证辛怜一定能按时回来,辛阙才坐下来舒了一口气:“只要回来就好,我信大哥!”

    迟衡拍了拍他的脑袋:“大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二人正说着,忽然又急报来了,传信的驿兵满脸风尘,十分焦急。以为是郑奕军趁着年关又进攻了,迟衡骂了一句,拆开信一看,登时变了脸色。辛阙一下子紧张:“大哥……大哥,怎么了?”

    “叫纪副使过来!”

    纪策过来时迟衡按住胸口,几乎是覆在桌子上,旁边的辛阙焦急万分,口里迭声喊着大哥,不知所措。

    迟衡抬起头:“辛阙,你先出去。”

    看完信报纪策的脸色也白了。

    “怎么会这样?”

    就在两天前,埋在郑奕军的所有暗探全军覆没,所有的,所有,全部被杀,其中,包括即刻启程要返回昭锦城的白木莲。而这一场斩草除根之计,是郑奕一手主导操纵的,他洞察了暗探们所有的踪迹和特质,而后循迹探源,连根拔起。这封信报是暗探首领写的,笔迹仓促,纸上带着血,血中,迟衡看见了三个熟悉的字:宇长缨。——驿兵说,写这封信的暗探首领,也死了。

    迟衡把双手撑在桌面上咬牙切齿说:“纪副使……”

    纪策将他扶住。

    迟衡的眼睛布满了红血丝:“纪副使,是我害死了他们……是我害死了她!”

    毁灭的,可以重来。

    但已死去的人,鲜活活的人,却永远的死了——在刀尖上走过的暗探们,都惨死在异乡,而尤为可悲的是,致使令他们死去的,正是他们为之效命的自己。迟衡知道,若不是有人熟悉的掌握着暗探们的行迹,郑奕怎么可能一网打尽——在宇长缨回到郑奕军的日子里,他到底做了多少事?宇长缨,即使现在在千里之外的昭锦牢狱,依然用他无形的毒针将一个个鲜活的人杀死了。

    迟衡久久地覆在案子上,一动不动,心口翻过一阵一阵疼痛。

    那时,倚靠过来的辛怜被自己惶惶惑惑地推开。

    而后,她辗转尘世里。

    她本来是好好的将领之妾,被暗探找到,被说动了,当了乾元军的暗探,源源不断将暗报传过来。正是她的信报,让安州在郑奕军的狂乱攻击中,依然能屹立不倒。衡曾以为,时至今日,自己终于实践最初的愿望。他甚至将每一个将领都看过,探问过,心想那么多人总有一个可以让她倚靠,总有一个,可以给她安宁静好的生活。

    但是,越卑贱的愿望,越残冷的辜负。

    终究在只差一步时,零落成泥。迟衡许诺的荣华富贵、一世无忧全部化作了泡沫,白木莲——辛怜,本已寻得了安身之所,随着这一场血腥的争夺,香消玉殒。

    夜渐渐来临,没有一丝月色的夜。迟衡缓缓地起身,看树上挂的红灯笼,红灯笼极精致,上面画的是闹春图,图上小孩天真无邪,戏着耍着。乱世,人命本贱,今天笑着,明天就变作了马蹄下的血肉一团,无辜的百姓战战兢兢地卑贱过活。

    过年了,连昭锦城的天牢都挂了红灯笼。

    今日,是除夕。

    除夕,除夕,除掉所有不堪的往昔。

    昭锦的天牢,不是潮湿,阴暗,而是处处干干净净,除去那冰冷的钢铁牢笼,与寻常人家无异。头一次见大将军来,狱吏长与狱吏们又惊讶又惶恐鞍前马后地跟着。

    宇长缨在最里头的牢间。

    牢狱坚不可摧,所以宇长缨手上和脚上都没有镣铐,他静静地斜卧在床上,听见声音也不动。

    狱吏长举来精良的枷锁。

    迟衡一挥手。

    一句话都没说,狱吏们纷纷退下,迅疾,如训练有素的士兵。

    迟衡望着眼前的人。

    他的眼前闪过一个又一个鲜活的人,没有见过的、只有名字的、甚至连名字也不知道只有一个代号的,这些暗探在自己大宴天下时化作了一个个亡魂——在自己最高兴的时候,这些无名的人用尸骨为自己垫起了走上高台的阶。

    眼前的人,是罪魁祸首。

    宇长缨还是宇长缨,一袭素色衣服,唯有眉心一点,红如砂。他挑起长眉,几分高傲,几分慵懒,声音像冰棱一样:“大将军,别来无恙。”

    迟衡冷冷的站着。

    他有一千种方法把宇长缨虐杀:活活掐死,乱拳打死,乱鞭鞭杀,五马分尸……一千种,一万种,一万万种,每一种都足以让宇长缨死得彻彻底底化作灰尘。

    他以为自己会像以前那么暴怒着把宇长缨活活踹断骨头。

    但他没有动。

    眼前这个人就像一个伤口,原以为只是伤了皮,拨开皮发现伤了一大片肉;去掉腐肉,发现骨头都黑了;剃掉骨头,发现……只能刮去这渗入骨髓的毒,否则,也许有一天骨架都腐朽了,才幡然醒悟悔之已晚。

    让他死吧。

    让所有宠溺宠出来的错画一个休止,死了,就不再恨了,低下头,甘心情愿地把所有黑了的骨头一点一点去掉,让这刮骨一般的痛一次痛个够。

    眼前仿若一道黑光渐渐碎了,如梦中。

    静默无声,迟衡回身走向牢门。

    宇长缨忽然抓起一本书扔过去,狠狠地砸在迟衡身上。而后霍然下了床,大步走到迟衡面前:“你今天来就是来给我看后脑勺的吗?”

    迟衡冷漠地站着。

    宇长缨五官扭曲一般,握紧了拳头,握了又松开,愤恨终于化作凄然一笑:“什么时候,给我一个死期!”

    迟衡终于开口:“明天,正月,初一。”

    望着迟衡冷峻的脸,宇长缨退了一步,肩膀抽动,从嗓子中挤出一个凄厉的笑,越笑越大声:“好,真好,让我来世再做人,再投个好胎!”

    迟衡的眸子没有一丝光。

    “十五天了,不闻不问,你来,就是告诉我这个的吗!为什么要来!直接一道死刑,了结了我不是更好!为什么要来呢!”宇长缨的眼角泛出水光,艳丽的脸庞闪过不甘心,闪过恨意,最后却是凄然的笑。他的长眉挑着,而今,纠缠着恨意,却依旧张狂毫不驯服。

    迟衡漠然看着。

    宇长缨就像沉寂的火山忽然爆发了,一句一句,声音尖利,不似平常:“为什么不说话!我一直等你来,你就是只有这一句话吗?……你哑巴了?为什么不亲手杀了我?我不开口,你是不是就永远不说话!是不是明天,我就等到一个斩首的命令?!”

    迟衡任他掐着手臂。

    无论怎么他都不开口,宇长缨悲怆地说:“……为什么当时我会选择安州?我要是不那么轻狂,不与他打那个赌,我现在还是花前酒中过逍遥日子!为什么,要遇到你!……他骂我是妇人之仁,我也不听,有那么多机会没有下手,只顾着想两全之计,我是自作自受、作茧自缚!迟衡,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想亲手杀了你,我要亲手杀了你!”

    有恨的,不该是被伤得体无完肤的自己吗?

    明明给别人下了入骨的毒,杀了这么多的乾元军兵士,为什么这个人却振振有词反咬一口。迟衡他看着宇长缨的手指在白墙上划下了一道道血痕,那张歇斯底里的脸孔,像沸腾着岩浆的火山。

    迟衡面无表情。

    宇长缨如演一个独角戏一样,迟衡是木偶。宇长缨的恨、宇长缨的怒、宇长缨的不甘,他都像木偶一样没有一丝表情。尖利的指责就像一拳又一拳打在棉花中一样。

    宇长缨眸子里迸发出发狂的光芒,他扑过去抱住迟衡痛苦的喊着:“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不问我?你为什么不问呢!我什么都会说,你为什么却一句都不问呢!迟衡,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不能亲手杀了你!我为什么不能亲手杀了你!”

    明明喊着恨,却抱着那么紧。

    身体炽热得像毒药发作一样的沸腾,那一声声我恨你就像和着迟衡的心声一样,迟衡慢慢抱上去,手指狠狠掐入宇长缨的蝴蝶骨里。宇长缨闷哼一声,眉间痛苦,却不松手,只是一遍遍地重复:“我恨你!我恨你!恨我不能杀了你!”

    放声痛哭,泪流满面。

    至始至终都只有宇长缨一个人在嘶喊在痛恨。

    眼泪湿透了迟衡的肩膀,迟衡木然地听着,听那一声声的痛斥和痛哭,那恨不能揉进骨子的悔与恨,直到宇长缨的声音哑了,再发不声音来。

    迟衡终于开口:“当初,你为什么要去曙州?”

    宇长缨豁然抬起头。

    “为什么是你去的曙州?为什么要下令杀死他?为什么,当时没有怜悯一下?为什么?为什么要逼我在今天亲手杀死你!”迟衡缓慢地推开宇长缨的腰,不再是木偶,他的眼里全是恨意、痛苦、铺天盖地的残冷。

    石入深潭,激起层层涟漪。

    宇长缨挂满眼泪的脸,渐渐地,绝望地扬起,凄然笑道:“这才是我必死的原因吧!为什么?你说为什么?我能未卜先知?我能知道当时杀死的是你的人?我能知道后来会遇上你?……是你来得慢,没有在我还是一张白纸时,碰到我!”

    成王,败寇,当日的意气风发怎知会成为后来刺进心口的利刃。

    过往,本无对错,是各为其主而已,凭什么,反过要指责无法抹去的以前,谁又能,未卜先知?望着眼前冷峻到没有一丝动容的人,宇长缨猛然往前一推,凄笑:“郑奕说得对,你不会饶过我!我杀一千一万十万个人,或许都会被原谅,唯独这一个,你绝对不会!迟衡,迟衡,迟衡,你要是不这么念念不忘,我就不会那么害怕。多少次,我想告诉你,我是郑奕的人,我是探子……”可是,郑奕说:别忘了,你杀过的那个人。

    就这么一步一步陷进去,万劫不复。

    红色的眉心,如血。

    迟衡慢慢伸手为他抹去腮边的一颗泪珠:“你还是毁了我乾元军那么多人,前线战死的兵士,还有,郑奕军里的暗探,全部死了,你高兴吗?你做过那么多事,每一件都让足以让你死了又死,让我,怎么原谅?”

    他的手那么柔,声音那么冷。

    所有曾经的欢愉都变成了心头的针,所有曾经的缠绵都变成了陷阱里的刀,原来所谓的宠溺如此不堪一击,原来所谓的此生不渝无非就是石上的水流过不复回。宇长缨怔怔地看着,捉住他的手,在唇边亲吻了一下,泪水湿润了彼此的手:“迟衡,你太残冷!”

    如果真的残冷,又怎么会一直等到今天呢?

    迟衡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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