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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香梅传奇:她在东西方的奋斗-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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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他的心,仍是中国传统浸透了无法改变的心。这,不仅仅因为他的根底就是个传统框架禁甸着的中国男人,还因为,他的心,在13岁那年就成熟了,不,铁硬了。他忘不了那个除夕之夜,忘不了在爆竹震天、喜庆盈门时,一个男人疯狂地冲向阳台,纵身跳下四楼!小脚女人跌跌撞撞扑向栏杆,撕心裂肺地喊叫着,可是,一切都已结束。这是他的父亲和母亲。呆若木鸡的他被姨奶奶牵扯到母亲的身旁,他的思维定格了,夜空无月无星,地上万家灯火,但不属于他!父亲的自杀,让他过早地贪图了人生的冷酷和沉重;家门不幸,他比别的男人更渴求早生贵子。
同样,一直寡居的陈家祖母也十七年如一日,虔诚事佛,祈祷着早抱孙孙。于是,她对这个端午节诞生的女孩更是冷淡。贝贝在华盛顿诞生时,她还喜滋滋给亲友家送去喜蛋、火腿,并像模像样地庆贺了一番。可怎么能连着两胎都没把呢?她甚至起了心要儿子纳妾呢。
端午节诞生的女孩(2)
然而,女孩的外祖父却很兴奋。他反剪双手在自己的书房里来回踱步。一排排的玻璃门书柜,收藏着古今中外的名著,西式的精装本,中式的发黄的线装书卷,散发着冷香的书卷气;青铜、陶瓷、象牙、玉石、西洋雕塑等古董洋货点缀其间;半个多世纪来,他的出身和职务,让他的足迹早早遍布欧美和亚洲各地,他就是学者兼外交家廖凤书先生,他也有名士派咬文嚼字的积习,又名廖风舒,号忏庵,讳思焘,别署珠海梦余生。他跟那位跳楼自杀的祖父是莫逆之交,两家祖籍都是福建,后移籍广东。廖家是广东惠阳的名门望族,他的父亲成了美国旧金山的一位富商,所以,有人说他们是美国华侨家族。但廖家跟故国故乡的根系实在是联系紧密,廖凤书虽曾在英、法学习,精通七国语言,清朝末年随同李鸿章出使到美国、欧洲等地,辛亥革命后又就职外交部,出任日本、古巴等国的公使,但是,他的国学底子却扎实深厚,楚辞唐诗宋词元曲,随手拈来,出口成章;还有一绝,他提倡白话文,用广东方言嬉笑成高品位的“打油诗”,让人拍案叫绝。
此刻,他在吟哦屈原的《离骚》:“……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朝饮木兰之附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端午节追思屈原,寄托自己的情怀吧。
正午的阳光漫进了幽静的书房,满室镀金,他心头一喜:这诞生在诗人节的小外孙女,当与诗文有缘。他得为她取个名字。长外孙女贝贝,学名香菊:女孩以花为名,陈家不能免俗;听听他给长女取的名:陈香词,雅不?这二外孙女也只有取花名,五月百花吐艳,哦,不,要经得起风霜雨雪的花,屈原的人生太苦了!可人生若不经历苦难,又怎能领略“珍贵”二字呢?“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香梅———最美的花,最好的名字。
他为协和医院呱呱啼哭的女孩祝福。
因为协和医院,他蓦然想起了这一年的3月19日,在这医院的小礼堂为孙中山先生举行的葬礼,巨大蜡烛的烛光摇曳着,唱诗班的忧郁的歌声荡漾着,24个护棺人抬着巨大的灵柩缓缓出了医院,北京街头已是万人空巷,巨星殒落,举国同哀!帅府园、王府井、东长安街、天安门、中央公园,一路人山人海,哭叹唏嘘此起彼伏。他也是同盟会的早期会员,胞弟廖仲恺此时身兼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务委员、黄埔军校党代表和广东省长等职,被人称为国民党左派领袖。而抬灵柩中的汪精卫,则是他的至交挚友。然而,年过半百的他对前景不敢乐观,怎能不“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唉,多事之秋呵。
他有点恍惚:怎么想起了这个?但他是唯物的,淡泊的,深知生生死死实乃人间寻常事,医院,将生命的两极展现得无此清晰罢了。他只愿:长江浩浩西来,后浪推前浪!
他喃喃道:“宝宝,既是生于诗人节,长大后一定要会作诗作文,不然岂不有有死于江底的屈原?”
“宝宝”,就成了他日后对这小女孩的爱称,不管她长到多大,她永远是他的宝宝。
·2·
这一年这一天,位于太平洋中心位置的夏威夷群岛福特岛上的卢克空军基地,却格外宁静。
要从水上抵达卢克机场,必须经过珍珠港狭长的通口,方可进入内湖到达福特岛。加上此地风调雨顺、气候宜人、四季花开,所以紧张的训练后,有时还会呈现世外桃源的幽静呢。
一位高个挺拔的美国空军军官,就带着几分闲适和惬意,随意漫步在湖畔的草地上。他,就是驻此第19战斗机中队的指挥官陈纳德。岁月的沧桑、飞行的生涯在他的脸庞过早地烙刻出纵横交错的纹路,但这并不影响这位35岁男人的潇洒,反倒更显深沉成熟的魅力,他还蛮罗曼地蓄起了一道小胡子。他的下巴微微前翘,人们说那是意志顽强者的特征,他的确很倔强,不屈不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但是他的人生之路却绝非一帆风顺。27岁时他才从陆军中尉转入通讯队,开始了他的飞行生涯,几年来有挫折更有痴迷,他清醒地认识到:他爱天空,他的生命他的事业属于飞行。但是,委以他重任是两年前受命到这岛上才开始的。他是中队长。这意味着他不只是个卓尔不群的飞行员,更应该是个天才的空军指挥员。他率领他的中队进行新战术训练,他强烈地意识到崛起的空军在未来战争中的作用,他不能容忍来自海军和高射炮兵的对空军的愚蠢的轻蔑,在一次战斗演习时,他指挥战斗机突然俯冲沙滩上的一长列高射炮队,吓得高射炮手们四出逃散,狼狈不堪。他呢,在仅离地面200米的空中追逐嬉戏那平日不可一世的炮兵上校指挥官!这真是别出心裁的淘气,当然会招致非议,但他是正确的,超前的,他运用战斗机组的形式挫败了原认为无可匹敌的庞大的轰炸机!他怎能不感叹:“一个军人对于他的第一项重任总是那样偏爱,就如一个小伙子对于他的初恋一样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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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节诞生的女孩(3)
他的初恋的记忆却是朦胧的。他早婚早子,儿女成群。身为中队长,可以携带家眷,他的第六个儿子就出生在岛上。军人生涯加上天伦之乐,这很能让中年男人满足,但他的身心仍燃烧着青春的激情,他以为,岛上的几年,是他在空军中最快活的时光,是他的青春之火的最后燃烧。他那时并不知道,他的生命之火又一次燃烧出最强烈持久的光焰,他的人生之旅与中国接壤,无论事业,还是爱情。
阳光金灿灿,草地绿茵茵,他平躺着,双手枕在脑后,眯缝起双眼,突然记起朋友的玩笑,说他是中国的黑眼睛。他笑了,他的眸子可是深棕色的,他的头发是真正的黑色。他的血缘中决没有中国血统,他的先人倒是法国人。中国?他还从未去过。长城、飞龙、瓷器、留辫子的男人、缠小脚的女人,零零碎碎的知识和传闻中,对这神奇又愚蠢、文明又野蛮之地,他分###向往之。他想象着中国,金色的晕眩中,有一双天真无邪的黑眼睛,他的心田忽地浸染着湿漉漉的温柔:“哦,明亮的黑眼睛,纯洁的黑眼睛,婴儿的眼睛。”冥冥之中像有人在耳边说:“这是你的黑眼睛。他那时还不知道,中国古老的传说中,月下牵红线的老人会对过客说:他的妻子刚刚出进。
陈香梅与陈纳德的传奇,应该从这一天开始。
这一年这一天,西半球的美国还是琅琅月夜。一位美国军官正在他的家中饶有兴致地写着中国的故事。高瘦挺拔的身材与陈纳德倒很相近,但他更显瘦削,几乎形销骨立,却有着充沛过人的精力和不屈不挠的意志。五年前的夏天,他携妻将子乘船到了中国的北京,他已被任命为美国驻华第一陆军语言军官。他深深地爱上了故都北京,却又奔波于山西、陕西干起了修筑公司总工程师的角色!见过阎锡山,在华清池用过冯玉祥的浴缸洗澡。他爱独个旅行,走访美丽又肮脏的小镇,在院里挤满了骡子骆驼猪鸡,床铺满是臭虫跳骚的客栈投宿,他用筷子吸面条,嚼着他命名的“用蒸气蒸熟的面包”(馒头),他赤脚行走在泥地上,他在挤满士兵汗臭熏天的车厢里差点丧命。他闯荡了北方的荒原窑洞,又两次独游江南,踏遍浙江、江西和湖南。蚕豆花、竹林、栗树、宝塔、风铃和帆船,是让他陶醉的天然中国画;农民、船夫、大亨、梅毒病患者、二胡手、鸦片鬼,是让他混沌迷惑的中国人物画。1923年他返回美国时,已是一口流利熟稔的中国话,为《亚洲》等杂志写了不少中国的故事,颇动感情地说:“我现在已是一个中国人了”。他根据读音将自己的名字写成史迪威。历史,启迪,尊威。似乎蕴含无穷。这时,他的心悸动着,他思恋着中国,他压抑不住再去中国的欲望。是年,他已42岁!翌年,他果然又去到中国,他的第二个儿子也是第五个孩子就出生在中国。他那时并不知道,他快六十岁时还会去到战火纷飞的中缅边境!那十七年后的初夏在重庆,一位女人的玉臂左右挽着两个男子的胳膊快乐地上下台阶,她以为挽住了帮助中国抗日的可靠的臂膀。这两个男子便是陈纳德与史迪威。这两个美国人也的确在力挽狂澜,称得上是中国人的朋友。但是,个性都非凡倔强自信的他俩仿佛是一对天敌,从那时起他们之间开展了旷日持久各持一端的较劲!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两个与中国命运有着紧密关联的美国人。那个女人,则是宋美龄。
史迪威大概此生此世缘知晓采访滇缅公路新闻的女记者叫陈香梅,更不知晓陈香梅陈纳德的姻缘,他跟她始终无缘见上一面。但是,他的影子生时和死后都浓浓淡淡断断续续地影响着她,至少,她用英文中文写作后,他是她笔下的一个并非无足轻重的人物。
这一年这一天,28岁的宋美龄还在婚恋命运的两难抉择中排徊,她不再是儿时的“小灯笼”、威尔斯利女子大学中淘气的女学生,她的血液肌肤中躁动着一种权欲。四年前的冬天在上海莫里哀路宋子文举办的晚会上,崭露头角的蒋介石对她一见倾心,继而孜孜不倦地写信、求婚,但父母和二姐庆龄都极力反对,只有大姐霭龄支持,而她困惑的倒不是他已是有妻室儿子的男人,重要的是这个男人能成得了大气候么?
这一年这一天,论资历、实力、威望还远远不足以登上总理继承人之位的蒋介石,那勃勃野心却强烈骚动着。他在沉浮不已的革命潮流中赢得了孙中山的信赖,成为黄埔军校的校长;他把完成第一次东征,解决滇桂军,都看作是他个人的功绩、沉甸甸的政治资本。眼下,他得把握局势,利用局势,在国民党派别之争的乱中取胜。他也喜欢珠江上龙舟竞渡的擂鼓声呐喊声,但他更崇拜的是不择手段去夺得第一!两年后他在血腥中终独掌党军大权,并与宋美龄在上海举行了盛大招摇的婚礼。此后的22年,却应了“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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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节诞生的女孩(4)
这期间,全面抗战爆发后,蒋介石、宋美龄与陈纳德、史迪威岂只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纵横交错、起伏跌宕、恩怨难分,历史的一个侧面投影在这些纠结冲突中,至少,他们是中国近代史上无法抹去的人物。
这一年这一天诞生的女孩陈香梅,她的人生轨迹却奇妙地与他们相交或相撞,她可没有依属谁,她走的是自己的路。
呱呱坠地的小女孩终于安静下来。她的乌溜溜的黑眼睛懂事似地看着人世间,端午节的热闹和悲凉还在延续着。
童年在外祖父家(1)
假如他真是大智,他就不命令你进入他的智慧之堂,却要引导你到你自己心灵的门口。
———纪伯伦《先知》
·3·
陈香梅的童年在外祖父家度过。
外祖父的家是轩门巨宅。朱门双扇上缀着锃亮宏大的铜环,石阶两侧是威风凛凛的石狮。红墙绿瓦占据着长长胡同的一大半。红墙内,北平的四合院建构与江南的庭院布局相间组合。曲径通幽、庭院深深,海棠、茉莉、栀子、紫丁香、香椿、金桂、枣树遍植其间,假山亭阁,玲珑百态;红柱飞檐,古色古香。然而进到屋里,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天津地毯,路易十六法工家具气派高雅,华美的钢琴静静立着,舒适的沙发像随意摆放着;若抬眼看,那华丽的枝型水晶吊灯让人眩惑。每每夜间来临,柔曼的华尔兹舞曲在古老的胡同回荡,灯火辉煌的深宅正举办着舞会。宾客盈门,车如流水马如龙,全然西方上流社会的社交活动呢。然而,更多的时间,高门深宅弥漫着中国大老家族的严谨、静谧的氛围。上百间房,众多的院落中,成群的男仆、厨子、花匠、人力车夫、老妈子、妈妈低眉顺眼,井然有序地忙碌着;而少爷、小姐、少奶奶、姑爷亦不能太随意自如,即便用餐喝茶,也得穿戴齐整、彬彬有礼。常有当代学者高士来访,琴棋诗画,优雅至极,正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主人最爱的却还是独处,沏一小壶祖籍福建的名茶,独坐沉沉书香的书斋藤椅中,架着老花眼镜,捧着线装书,从心底叹一声:喜欢读书就是福!
这就是学贯中西的外祖父廖凤书的中西合璧的家。
这家在北京东总布胡同16号。
类似这样的家,在北京他还有几处。并非奢华,只因他的家太庞大,树大分叉。他已养了四儿六女,老大老四老五老八为儿子。实指望长子担梁,无奈最不成器,一心仰赖家世的庇荫,生生就是败家子一个,怎么扭也扭不转,只有眼不见为净了。四儿未成年便夭折。五儿八儿还算争气,皆往英、美留学,五儿已学成归来,供职外交部。六个女儿倒给了他莫大的慰藉,不只是个个如花似玉、善良娴淑,而且皆聪慧好学,他就不信“女子无才便是德”。特别是老二老三,这长女次女被他视为掌上的一对明珠。
长女就是陈香梅的母亲廖香词,教名伊萨贝娜,次女教名维德丽亚。廖家信奉天主教。两姊妹只相差两岁,自小形影不离,性情相投。少女时双双去到英国、法国和意大利求学,像那时中国最早出国留学的宦门闺秀一样,不过是学音乐学绘画学文学,沉醉其间,陶冶情操而已。她俩像她们的父母一样,精通英、法、德、日、西班牙、葡萄牙和母语汉语等七国语言,遂成为上流社会的标准淑女。她俩先后出嫁,伊萨贝娜嫁给了陈应荣,维德丽亚嫁给了沈觐鼎。陈家、沈家原本是福建望族,与廖家皆谓世交。但岁月沧桑,时事变迁,陈家沈家而今都不旺了。但廖凤书却不只是视女婿为半子,而是成了忘年交。他以为应荣、觐鼎皆勤奋刻苦,极有潜力,因而鼎力提拔他们。当然这其中也包含着对长子的深深的绝望。
伊萨贝娜生下两个女儿时,维德丽亚生下两个儿子,她俩的老二同年。
陈家、沈家这两个小家庭就寄住在夫人的娘家。
出了嫁的女儿仍在自己的闺阁中自由自在,做了母亲的女人仍是享誉社交场中的名媛淑女,这真谓当时中国女子中的大幸者。“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是不分官方民间的。两姊妹的福气,当与母亲分不开。这位母亲一扫同龄中国女人的老气暮气,她爱着色泽艳丽的衣裙和极精致的红舞鞋,珠光宝气、华美绝伦地旋转在舞会上,叫男男女女咋舌,又不得不艳羡惊叹!她已是年近半百的外婆,却偏要跟那班抽着水烟筒、梳着发髻、缠着小脚、怎么老气就怎么穿着的中国女人对着干。是的,这位邱家小姐雅琴落生在道地的土生华侨家庭。邱家在十八世纪末叶去到加利福尼亚,经营西海岸与中国南方之间的生意,遂成为一富商。邱雅琴生在华盛顿,长在美国。这个华侨富商家族并未用中国旧传统的框架来禁锢她塑造她,直到廖家邱家结亲,她跟廖凤书在旧金山结婚以后,她才回到中国。而廖凤书不只是开放,且深爱她,并不要求她入乡随俗,反之,他以她的美丽鲜活、青春永驻而引为自豪。
于是,这个古老北平胡同里的家,便充满了鲜活、青春的空气。
可对于身为女婿的中国男人,不管岳父岳母如何新派如何钟爱他们,也不管他们自身所受的西方教育如何深广如何理智,他们灵魂的深处,只怕还是掩藏和躁动着“寄人篱下”的感伤吧,这郁郁苍苍的身世之感,或许便是人生悲剧的种子?
但是,这样的环境对新的第三代的成长,无疑是健康有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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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在外祖父家(2)
香梅的童年是无忧无虑的。
香梅的童年是七彩纷呈的。
从扶着摇篮蹒跚学步起,圆滚滚又轿小玲珑的她就倔强好胜。比她大四岁的姐姐早早地上学了,可她偏爱跟姐一块玩;比她仅小一岁的妹妹香莲,她居然嫌人家太小,玩不到一块!姐上学了,她就独个在一大堆玩具中耍,腻了,她会悄悄溜到外公的书房门口,这书房,廖家上下没有谁敢不请自进,可对这小东西例外,因为她是外公的小宝贝。她挤开一条门缝,小脑袋探进:“外公———”他们终究是南人,喊外公外婆,而不叫姥爷姥姥。
外公立马放下手中的书或笔,向她伸出双手:“哦,宝宝———”
宝宝像一只小鸟,飞上了外公的膝头。
外公教宝宝读书。外公最喜欢教宝宝读中国书。那象牙签,那锦套子,那松烟油墨印上了毛边连史的气息,外公贪婪地吸着:“这是中国书才有的冷香呵。”什么也不懂的她也就装模作样翕动鼻翼吸着。外公乐了,教宝宝念唐诗宋词元曲,她仍什么都不懂,可咿咿呀呀念着,只要祖孙同享声韵之乐,足矣。祖孙俩念得最多的是李白、李商隐的诗,李煜、李清照的词。宝宝·着黑葡萄般的眸子问:“外公,你好喜欢李叔叔李阿姨呵。”外公哈哈大笑:“外公最喜欢宝宝。那可不是叔叔阿姨,是中国文化的老祖宗。”
外公随她在书丛中翻阅。有回,外公让父亲上书房议事,父亲发现二女正坐在小椅子上津津有味地读着什么,他俯身一看:《红楼梦》!父亲像叫蜂蜇了般跳起来:你怎么看这种书?!她还不满5岁。外公呢,笑眯眯地说:会读书就是福嘛。
这福,这琅·福地,伴随着小女孩今生今世。
小香梅最喜欢看的还有母亲早起的梳妆。
说早起,其实已近正午了。母亲、三姨夜间的社交活动,不过子夜是归不了家的。在梳妆台前,母亲轻轻梳着蓬松的卷发,身穿敞领的白色绣花睡袍,袒露着光洁的颈脖和丰润的臂膀;梳妆台上,镶着珍珠母的首饰盒敞开着,珍珠、金银、钻石首饰熠熠闪光。她双手扒着台沿,仰视着母亲。母亲的美丽犹如光芒四射的钻石,哦,不,钻石是冰冷坚硬的,母亲却是温馨柔和的。她常玩这些首饰,母亲并不阻止她,还轻声细语告诉她:“梅梅,你是五月生的,当与珍珠有缘。珍珠像女孩,要人疼爱,所以呀,天天戴着她,更显光亮滋润;若是将她冷落箱底,她会憔悴泛黄呵。”
她似懂非懂。但珍珠项链,今生今世,是她最钟爱之物。
若是父亲撞见她玩耍首饰,可要拧紧眉头斥责她:“这是金子!是值钱的东西!不是树上的果子,能长出来的!”
她吓得眼泪汪汪,母亲搂着她,对视钱如命的丈夫微笑着:“她还小呵。”
父亲仍在认真慨叹:“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钱,不可轻看。”
母亲却从不谈钱。母亲一点也不稀罕十几克拉的大钻戒,那是价值连城的呢;母亲极珍爱的是枚数粒小钻石组成的戒指,母亲说:“真美。一滴一滴,像伤心的眼泪。”说毕,嫣然一笑。那笑,跟外祖母晴灿灿的笑全然不同。长大后,她才知晓,那笑含着伤心的忧郁。
外祖母永远是快乐的。她有着一种温柔又坚定的我行我素,始终保持她的西洋贵妇人的作派。她穿法国买来的服装和定做的高跟鞋,用法国的化妆品,尤其是香水,非法国的不用。每天屋里要换上鲜花,每周要去教堂做礼拜,每晚要在社交圈中周旋。她弹钢琴,跳华尔兹,玩桥牌,也入乡随俗学会了麻将。她还宠着两只小巴儿狗,太阳好时,她抱着它们在院子里晒太阳,给它们梳理卷毛、系鲜艳的丝带。尔后她让它们在两只有刺绣锦垫的雕花矮椅上玩耍,这是它俩的“专座”;她则捧着小牛皮装订烫金字的西洋书,懒懒地读着,她爱读狄更斯、哈代、司汤达、小仲马,常为小说中家族的兴衰,爱情的悲欢而垂泪。小香梅从来没感到外婆老。人生的哲理:你觉得自己有多老就有多老,你觉得自己有多年轻就有多年轻,大概那时就在香梅的小心田朦龙地播下了种子。她会安静地依偎在外婆的身边,但有时她也淘气,甚至野气,她眼红巴儿狗的“专座”,她也要坐一坐。外婆急了:“不行不行,你会坐坏的。”狗仗人势居然抓她的小腿,她恼了,嚷道:“滚开!龟儿子。”外婆像是给吓着了,愣了好一会才说:“谁教给你这种脏话?没教养。再不准说了。”她噘着嘴低着头不吭气,这是从厨房间下房里仆人们真真假假的笑骂中听来的嘛。
外公出现了。他并不以为事情有多么严重,他笑呵呵地揉着小香梅的头发说:“人世间,什么话听不到?”
童年在外祖父家(3)
外婆也并没有下禁令,不准她到下人中玩耍。只要得空,她和大姐就会溜到厨房间,大煤炉火光熊熊,宽敞的厨房总是热腾腾油腻腻的,厨子老妈子忙忙碌碌手脚不停嘴也不停,说正经事也打情骂俏,这片天地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天花板让煤烟熏得黑糊糊的,可倒悬着的火腿、腊肉、熏鱼,还有成把成把的大葱大蒜倒像童话世界。姐妹俩混迹其间,其味无穷。若是嘴馋了,跑到厨房隔壁的储藏室,只要撒娇说饿了,厨子老妈子会变戏法似地从一只只小口大肚的青花瓷缸中掏出核桃仁、花生糖、金丝枣、桃脯什么的,故作神秘地小声告诫:“小祖宗,可别给老祖宗知道,要么吃嗝了食,得责罚奴才呢。”这秘密同盟,让她俩很开心,接过来就往花园里跑。
院子太多。外院里院前院后院东院西院南院北院,门也很多,有高门槛的垂花门圆圆的月亮站虚掩的侧门。到了园里,姊妹俩捉迷藏、扑蝴蝶、看蚂蚁搬家、听小鸟啁啾。若是栀子开花、茉莉飘香时,她俩会采满一裙兜鲜花,去“讨好”各自的奶奶和她们喜欢的女佣。像所有富贵的大家族一样,廖家也是呼奴使婢的一大群。孩子们各有各的奶妈,即便断了奶,奶妈也还留着,伺候奶过的哥儿姐儿,还有太太们带来的陪房女佣,还有伺候过大使老爷或老爷的老爷的奶妈和佣人,他们似乎都以主子的荣辱为荣辱,也会有明争暗斗的小口角是非。姊妹俩可不理会这许多,只管将花儿插田嫂、李妈的鬓旁髻上。田嫂李妈的发髻跟外婆母亲还有阿姨的发型全然不同,梳得整齐又古板,一丝不乱,用一种叫“泡花”的薄片浸水当头油粘住乱发。这样的发髻这样廉价的头油香,让姊妹俩依稀知晓人世间还有另一类女人!
香梅的奶妈是年轻俊俏的李妈,她爱上身着翠蓝的大襟衫,下穿青色的大脚裤,配着她高挑的身材,真有一种森森细细的美。李妈有空闲时,会将小香梅面对面抱坐在膝上,尔后摇摇晃晃给她念童谣:
“十八骆驼驼衣裳,驼不动,叫马楞,马楞马楞啐口水,喷了姑娘的花裤腿。姑娘姑娘您别恼,明个后个车来到。什么车?红轱辘车,白马拉,生头生个俏冤家,张开小嘴叫阿哥,阿哥阿哥到我家,请你饽饽就奶茶,只许吃不许拿,烫了阿哥的小包牙。”
她也如醉如痴,是这样的琅琅上口。她当然不知晓什么民间文学的乳汁滋养,仿佛间,是外祖父的声音:“人世间,什么话听不到?”
有时,拉黄包车的老王、小李会涎着脸说:“好二小姐,给我们唱一唱。”小香梅双手反剪身后,正要唱出;李妈会啐老王小李,大姐会拉着她走开:“别唱!甭理他们。”为什么不唱呢?挺好听的呀。
好听的还有穿胡同而过的小贩的吆喝声,有的清脆,有的沉闷,有的余音袅袅,有的戛然而止,有时还伴着的的笃笃的梆子声。这也是不能学的,否则李妈会咬出漂亮的小酒窝斥她:“大户人家的女儿家,不好学九流三教。”是吗?可这走街串巷的卖零食的诱惑却无法抗拒,豌豆糕、·米糕、烤白薯的香味赛过所有的山珍海味。因此上,姊妹俩也把拉车的老王小李当大朋友。当他们送姊妹俩上学,接她俩归家,那路上遇上顶顶好吃的零食,老王小李会帮她们买,还保密。
当然,让小香梅最惬意又最骄傲的是跟着外公逛书肆。玻璃厂隆福寺街是书业集中地,外公牵着她,从厂东门到厂西门,优哉游哉,大半天就过去了。那么多的匾额招牌,那么多的书店古董店,进得里边,可坐下慢慢看细细品,像在自己的书斋里。那年深月久的幽寂的气息让她变得分外安静,不止一个店主对外公夸她:“您老的外孙女,长大定是锦心绣口。”
还有最最惬意的事,是深秋到香山看红叶。外公跟她合骑一头驴,驴的脖子上系着铜串铃,一步一叮·伴着漫山的红叶,秋色浓浓地浸了过来。几十万株黄栌树的猩红,俗称鬼见愁的香炉峰的险恶,是否让女孩过早领略了人生的悲凉?向晚归家,在石砌的小路上,外公停住了,吟出:“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她也立时记住了这首诗,从此也喜欢上了杜牧。但是,外公吟诵时很是凄楚,声音哽哽的,她仰脸看外公,朦胧夜色中外公的眼很亮,是因为含着泪。
她的童年时代,外公有过两次大悲伤。
这,是第二次。
第一次,她还不足两个月。那是八月下旬的第一天,外公沉重地走到她的小摇篮前,撩开白色的罗纱,她还没有睡着,黑色的眸子骨碌碌转着,她已会认人,她笑了,可是,外公却落泪了。
他为他的胞弟廖仲恺落泪。
1925年8月20日早晨八点多钟,廖仲恺与夫人何香凝驱车前往中央党部开会,路遇陈秋霖先生,也一并上了车。党部设在惠州会馆,谁也没有注意到今日周遭的环境有异,只是特别特别静,竟无一个警察站岗,骑楼下的石柱在八月的早晨寒森森地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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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在外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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