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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士会-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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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尊吾:“能打给我看看么?”

村长顿时沉默,半晌后说:“只能说说。是单练单使的散招,手手连不上,一手是一手,共三十二个,叫三十二大狠。”

李尊吾:“大狠?不像个兵营名目呀!”

村长脸红:“呵呵,兵营里怎么叫,不知在哪一代,就没人记得了,这么大狠大狠地叫下来了。”

一村佬插话:“怎么没人记得?叫通备长拳。对战场常规的二十一种长杆兵器通通练熟后的备用练习,所以叫通备。拳是近身短打,为何叫长拳?说明属于长杆兵器的训练系统,以示跟市井斗殴的区别。”

村长面色灰黑:“我还是觉得大狠好听,朗朗上口。”

李尊吾:“是呀,年轻人听了,愿意学……邝恩貉平时说话滴水不漏,有心机的孩子不容易得疯病呀。”

村长:“是呀!你离村后,他没干别的,就是练拳,忽然一天就疯了。他爹妈骂你教的不是拳术是邪术。”

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自李尊吾脸颊浮现。

夜宿安排在旧日宅院。当年离村后,此宅入住一对年轻夫妇,下午就搬走了。

村长有心,将宅内恢复成旧观。仇家姐妹睡过的大床摆在正房,无窗的内室暗如墨染。最丑姑娘受不了内室霉味,要睡正房。李尊吾有片刻犹豫,还是随了她。

想不到躺在了她俩的床上!

李尊吾是趴着睡觉,最丑姑娘也是趴着睡。这是常年骑马人的睡态,骑马累腰,卧眠养腰……在他需要她的时候,两人会翻过来。

她的左脸压扁,上嘴唇凸起。她的右脸在上,保持着所有美好。她右眼眨眨:“想什么呢?”

她属于一个载歌载舞的种族,只要说话,脖颈就会随之扭动。她的脖颈像她的小腿一样好看,也像她的腰一样好看,也像她的手腕……

李尊吾伸手,将她的左脸从枕头里捞起。

她左眉展开,如一只小兽伸平身体。

听师父说过,汉人有三种高妙之术在元代断绝,秦汉武士的长剑术、魏晋文人的运笔术、唐朝女人的画眉术。

她的眉毛有着浓淡宽细的天然变化,如描如画。

她的领口下藏着令他晕厥的体味,闻闻,便觉得自己的过往尽是遗憾,以她身体的弯曲转折为价值标准,日后的生活才不会出错。

他翻过来,如一方门槛安在门框里,安在她身上。

有一个好女人,才能有一个好清晨。

不知是丑时还是寅时,两人松开彼此,各趴着一半床,万念俱灰地睡去。李尊吾早醒,望她的后背如海滩沙坡,平缓渐低,直至腰际。腰部之后,是圆起的臀,帝王坟形般肃穆明确。

手自她的肩一路滑下,似乎人类历史尽在其中。习形意拳的人崇拜时间,时间不是计量单位,一个时辰便是一次性质转变。

这是她俩的床……亲近女人,曾经是多么难的事。时间,让最难的变得容易,往日的刻骨铭心似虚幻不实。

李尊吾将她身体翻起,是与汉人女子不同的毛孔,乳晕有着花瓣的纹理。她睁开眼,比依阐更深的蓝瞳:“想什么呢?”

她总问他在想什么。对于她,他是多么异样的一个存在,按照她自小到大的经验,无法揣摩判断。好吧,全告诉她。

李尊吾:“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她坐起身,认真地说:“别这么讲,人不该说假话。”

相信了杨放心“女人让男人获得法力”的理论,也相信了沈方壶“世界因女人而得救”的说法。李尊吾答应她,不再说假话。

很奇怪,承诺之后,有快慰产生,犹如与她一次深长的欢情。

送来的早餐是米粥、咸鱼干、腌雪里蕻,用过后,按昨晚餐桌上问来的路径,去了后山帝君庙。

上古神仙称为帝君,事迹不传,空传一个姓名,常被百姓配做山神。入山拜山神,祈求不迷路、不遭猛兽伤害。此庙帝君是一对师徒,太极帝君和皇阙帝君。

疯子都不愿待在家里,邝恩貉白日满山奔走,晚上在帝君庙夜宿,吃供品过活。与道观佛寺不同,帝君庙无神像,无人住持。一间独栋石屋,写两个帝君名号的牌位,由入山者自发地清扫和上供。

他一见父母就发火,父母趁他不在庙时,每日入山以饭菜上供。

昨夜聚餐,听村长说,当年自己被阿克占老玉带走,他俩劫路不成,养好眼伤后,还到京城找过一趟,直找到陕西巷堂子门前,听说自己做了妓女的相帮,料想耻于相见,悻悻回来了。

唉,这两个小伙子!

李尊吾带最丑姑娘登山,看晨光穿过树叶,似万千把银亮飞刀。

邝恩貉颧骨颚骨突出,眼形变得狭斜,整张脸似乎被天神的手上下揪了一下。他在帝君庙前的空场大呼小叫,来回疾走,如一头困在铁笼里的豹子。

正是教给他的践步。李尊吾眯起眼。

邝恩貉猛然顿足,转颈相看,噬人的眼神。

李尊吾从树后站出,最丑姑娘也跟了出来。李尊吾:“过来磕头,这是你师娘。”

邝恩貉双目直瞪,红肿的眼角似要裂开,露出大块眼白——这是疯癫特征,疯子都力大无穷,爱咬人。李尊吾吸口气,做好他扑来时将他击昏的准备。

邝恩貉长喝,如野狼哀号,痛苦之情可以戳伤听者神经。然后,他稳步走来,在最丑姑娘身前跪下,以额砸地,磕下三个响头。

他近两年没说过话,舌头失灵,此刻只会说“好好好”。听到李尊吾说带他去终南山,授以全部武学,短则三年长则十年,他两眼淌泪,连说了十几个“好好好”。

只有在女人面前,才感到自己老。在男人的世界里,觉得自己还可以强盛三四十年……在李尊吾的计划里,躲避赵子龙十八枪追杀,是次要的,去终南山隐居,为做回顶级高手。

做回高手,需要一个活人拳靶,如当年的沈方壶。邝恩貉习武成狂,进境惊人,已具高手雏形,稍加点拨,便可用了。

如此看他……但当他拿出一柄生锈长刀,恭敬献上,还是有些感动,近乎师徒温情。

那是两年前被阿克占老玉掳走时,遗落在村中的。此刀伴随他的整个镖师生涯,赚下了“四大刀之首”的名声,在老龙头火车站刺杀十七个白俄兵便是此刀,背仇家姐妹出京城,腋下夹着此刀……

想不到,它还在。

刀长四尺二,窄如量布尺子,仅刀头一寸开刃,闪着锐光。

这是形意门独有的制式。铸成一年后,刀便生锈了,仅打薄些,刻意留着一层锈斑。师父说过“剑龄长,天厌之”,生锈是上天的厌恶。

杀人凶器,还是丑陋些好。

坐在帝君庙的台阶上,将刀横置双膝,以手抚锈。铁锈的味道,有着名茶的清苦。

闻了很久,不愿起身。

直到村长带着三位村佬围上来。村长:“李大哥,你不地道。要走,怎么也不打声招呼?”

早晨是带马离宅的,马拴在入山土路边,马鞍挂着行李。有村人发觉,报告了村长。李尊吾不想隐瞒:“习武人不告辞。告辞会难过。”

村长眼圈红了:“你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再见,我的眼力是越来越强,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下次你来,可能我就不在了。”竟然哇地哭出一声。

李尊吾没想到他动了感情,想起身相劝,但自己心里先难过了,没能站起来。

村佬们拎着包袱和篮子,想是送别礼物。李尊吾语气克制:“村长,眼光外泄,有办法治的。习武有练眼之法,你找一个灯笼,以绿纸作罩,入夜后盯着看,一个月内不断换纸,加重绿色,看到成了黑纸,毛病就好了。”

村长:“真的?”

李尊吾哄小孩似的一笑。

村长高兴了,转而还是愁容:“我活多久,倒无所谓。关键是村里后生,李大哥,我有个不情之请,留下一点艺吧。”

沉吟半晌,李尊吾说:“你村武技是戚将军所传,跟岳飞爷一样,都是保国抗敌的大将。我们拜岳飞为祖师,形意拳也来自军营兵技。拳法不能外传……但兵技可以交流。”

以兵技之名,背诵了形意拳口诀《九要论》。

村佬们掰小树枝,在土上写了,缓时再从村里取纸笔抄录。

忽然风起,李尊吾道:“你们已有三十二大狠,形意拳架式我就不教了,这些口诀要能糅到你们的拳里,是上天让两位将军后世有缘。格格不入,录而无用,也别怪我。”

尘沙过后,地面字迹模糊了一小块,看李尊吾脸色,村长知道他不会补说,叹了句“天意”。

下山取马,人去终南。

24 忘身之应

一九一○年,宣统二年。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过世两年,袁世凯免职归家一年。他历任山东巡抚、直隶总督、铁路督办、外务协察、北洋大臣、军机大臣,创立北洋新军,开办西式军校。

四月,天津。“北洋法政学堂”的学员与当地混混发生一场三百人规模的斗殴,无人伤亡。天津习俗,码头上不能出人命,街面上不能用铁器。

码头上是抢货抢地盘,街面上是斗气争理,拿棍棒比画,一方人将一方人冲散了,就结束了。此役,以学员大胜告终。

发生冲突的原因,小小不言,混混嘲笑学员制服难看,学员们不爱听了。

不料,一周之后,“天津地方自治研究所”收到一封来自河南彰德洹上村的信,就此次斗殴做出分析,布置下任务。研究所在天津初级师范学堂里,是袁世凯任直隶总督期间设立。

自治研究,就是试验选举制度。研究所成果是一九○七年八月十八日,以普选方式选出三十名议员,成立了天津议事局。那年天津注册人口四十一万八千二百一十五人,投票率达百分之七十。

信的落款是“杨放心”。

庐中大隐者,阶下终南山。

浮云生灭处,无心世界闲。

山中白天短,邻近高峰相互挡光,下午三点,太阳便被遮蔽,白白缈缈的暮色倒可维持很长时间。蒙古族藏族服装最适合山地气候,一位穿着藏袍的汉人徒步行走,祈祷天黑得再慢些。

转过一片墓地般阴森的黑松林,响起闷雷般的瀑布声,愈进愈巨。他感慨:李尊吾的隐居处,竟如此吵闹。

瀑布不大,仅七八丈高,是山谷的回音效果令其雄壮。瀑布下积成一个半亩大水塘,水面鬼影变幻,是水下游速如电的鱼。→文·冇·人·冇·书·冇·屋←

临塘山岩凿出一个高阔洞穴,为防岩石寒气,贴壁搭上木头,建成洞中木阁。木色灰黑,局部表皮泛有老银子的乌光,是数百年木质的特征。

此等工程,绝非一两人之力可以完成。应是宋元高僧旧居,被形意门前辈发现,代代修缮,作为高层的秘地。

入山者等在木阁门前,被瀑布噪音扰得心狂,几次差点乱跳乱喊。通报者是一个剃光头青年,长腿高腰,气质野兽般凶悍,却是大舌头,只会说“好好好”。

等到天光尽灭,光头青年开门,比画表示“师父睡觉刚醒”。阁内木柱石阶,二楼正厅宽大,壁柱挂有四十盏油灯。

不知是何油料,火苗亮得刺眼,一个黑袄红裙的女子扶着一个高大老者在遛弯。俩人行至西墙,回转成正面,女子的异族美貌令入山者深吸口气,随即一惊,老者两眼闪着鬼怪白光。

又近了几步,看清老者瞳孔有异,似蒙着一片鱼肚白鳞。老者停步:“人老了,要睡黄昏觉。让你等了。抱歉。”

语音慈祥,入山者愕然:李尊吾竟然瞎了。

此病古称叫“脑流青障”,圆翳生杂质,老了便易得,不能辨物形,勉强辨明暗。

带来一封普门和尚的信。证明身份的信物是尊小泥塑,入手摸摸,知是清廷忌讳的“白衣弥勒”。

邝恩貉与最丑姑娘不识字,让入山者读。字数很少,要李尊吾去五台山南山寺相会。李尊吾叹道:“他还活着。”

十年前,普门高估李尊吾武功,想借比武求死,却将李尊吾打成重伤,只被削去两根手指。老而不死,是最大悲哀。

普门和尚与形意门有神秘渊源,透露过李尊吾师父——刘状元年轻时参拜过他,能找到李尊吾的人,只有他。

入山者住宿一夜,次日清晨离去。

李尊吾一日睡四次,清晨、午后、黄昏、子夜,各半个时辰,最丑姑娘都陪着他。任何事情,她养成了习惯,便觉得天经地义,躺在他身边,会比他更快入眠。

午后,听着她低缓均匀的气息,李尊吾有一丝酸楚:以前觉得她好看,眼盲后,又觉得她好听……

瀑布下水塘,闪着令人目眩的光斑。邝恩貉静立,蛇鳞剑在左手,刃光闪闪,似乎水质。

观水,为了练眼。实战时,面对敌人刀光,一眨眼,便死了。电闪雷鸣于眉前,睫毛如铁铸,不动毫厘,才是剑学的初步。

水光犹如活物,可借之练习反应。剑法的反应练习特殊,是“忘身之应”——忘记身体,无眼睛和手臂,剑尖犹如活物,自动做出反应。

忘身艰难,邝恩貉习剑数月,剑尖未曾一动。

不知不觉,入山七年,迈过一个个武功层次,原本都很难,但时间到了,某一天便忽然实现,自然得如早晨醒来。

不是时间到了,是心到了,人是肤浅物种,总是服从于一般感受,习武是造反,造反需要时间——这便是“功夫”二字的内涵。

面对艰难,早已克服了焦躁情绪,如一头牛老实耕作,不思春秋,不思天灾虫害,一亩之地和百亩之地,均在慢悠悠中完成。

剑尖上似有一丝痛感传到心底。

剑尖还是未能动。

邝恩貉缓缓转头,见李尊吾站在身后,尺子刀杵地,如杵拐杖。眼盲后,他从未中午起身,也从未离开过塔吉克女人。

邝恩貉刚发出“好好好”,李尊吾挥手止住:“到这里三个月,你的疯病就好了。为何还要装得口齿不清,一装就装了七年?”

半晌,邝恩貉:“我说梦话?”

李尊吾:“不知道。你的房间在楼下,我不干偷听的事。习武七年,有过那么多师徒问答,你没说过一句整话,用心之狠,真让我害怕。你话上没毛病,只是控制过度,露了痕迹。”

邝恩貉转身正对,眼神凝固,如迎敌人刀光。

李尊吾:“为什么?我猜了七年,也猜不透。我现在还有杀你的把握,再往后拖,就没把握了,这几日,白天点四十盏灯,眼里都不亮了。不说,我便下手了。”

邝恩貉:“有些事,不说比说了好。”口齿清晰,有着习武者特有的底气。

尺子刀刀尖离开地面,李尊吾浑浊的瞳孔犹如鬼怪。

邝恩貉:“说了,怕你觉得我是个小人。我想给自己保住一份体面,不管我如何用心,决不会伤害你。你是我师父。”

似一道水面光波映过邝恩貉的脸。

左耳耳垂滴血。

李尊吾的尺子刀绣花针般扎了一下。

在邝恩貉眼中,李尊吾未曾动过。

这便是“忘身之应”吧……开悟的狂喜被冷汗淋灭,睫毛根生疼,小腿震颤,竟是害怕。

李尊吾:“你是个聪明孩子,这一手,或许三年或许五年,你也可达到。非得今日死么?”

邝恩貉吐出口气,眼皮突然失控,频眨如盲人。

狠命闭住眼,开口说话。

入山三月,癫狂渐消,惊觉塔吉克女人如此漂亮。装成拙口拙舌,是避免跟她说话,说多了,就亲近了。他实现了他的设计,七年来,她视他为家畜家具,不曾有过一点关心。

李尊吾:“你喜欢她?”

邝恩貉:“不知道。只知道这事不能发生。”

三人同居,野山蛮地,难免有失控的情感滋生。人总是被瞬间情绪毁了一生志向,李尊吾暗叹口气,他讲的,跟自己预测的一样。

他心机重,难成绝顶高手,却是个可托付大事的人……不由得有些想叶去魈,在最好的年月没习武,可惜。

李尊吾伸出手,邝恩貉将蛇鳞剑归鞘,递上。

这是沈方壶的剑,两人还有生死之约。七年里,早恢复了武功,眼盲后,却练成“忘身之应”,不凭耳力,凭感觉可知十五步内的动向,感觉好时,抽刀可斩飞虫。

沈方壶的命,贱比飞虫。

抚摸蛇鳞,丝绸般滑腻。

李尊吾:“你我不是师徒,七年来,只是拿你练手。没教过你秘诀,日后,不要说自己是形意门。说了,杀你。”

蛇鳞剑夹于肋下,以尺子刀作拐,向山下走去。

邝恩貉追上,语调惊恐:“师父!师父!”

鞋面咔地裂开,脚弓上一道血痕。

李尊吾杵刀前行,路面土粒吃去刀尖血滴。

邝恩貉止步。

李尊吾:“有些话,不说比说了好……塔吉克女人,归你了。”

身后没有邝恩貉回音,不知他是怎样的震撼。他喜欢她?此念一起,心酸如绵绵阴雨,竟不能停。

她的名字叫恰契卡赛然依,“雄鹰停留的屋顶”之意……多么结实的屋顶,本以为自己是那头老鹰。

但,我老了。

七年,她不曾怀孕。她的笑容孩子般纯洁灿烂,她该有一个孩子。此刻的她还在午睡,如果邝恩貉去要她,便会生下一个小孩吧?

她的孩子和她一样,有着湖蓝的双瞳。

脚下一颠。作为顶尖高手,不该脚下不稳。真是耻辱!

李尊吾稳住步,忽然冷静。原本是高尚的,答应了依阐,要让她的种族繁衍。年轻人应该跟年轻人繁衍,天经地义。

走着,不再难过,甚至还有道德上的喜悦。在“忘身之应”的感知里,邝恩貉还在原地,未曾动过。

没关系,漂亮女人总是让男人喜欢的。自己的身影在路面上消失后,他会回木阁去找她……

惊出一身冷汗,李尊吾发现自己已转过身来,左手张开着。

蛇鳞剑已脱鞘,如一道横行闪电,直射邝恩貉咽喉。

这是沈方壶也躲不开的必杀技……

没有刺入肉体声,剑的飞程奇迹般拉长,落在水塘边卵石上,遥远一响,如寺庙磬音。

邝恩貉躲开了?他的武功比预想高,这个有心机的孩子,终于骗过我一次……不对,没有闪避声。

李尊吾的盲眼湿润了。唯一的可能是,他正对着自己的背影,下跪磕头,以谢师恩。

张臂,剑鞘落地。

李尊吾转身下山,放声大喊,语调威严:“恩貉!那把剑,留给你了。你我师徒,永不相见!”

25 汉奸

入山七年,过得并不辛苦,因为峡佑村的送别礼物里藏了八十两银子,是一年三十两教拳费的本金和利息,本以为是酒席戏言。

另一个原因,是山腰上住有一对夫妇,帮忙下山买米粮杂货。

这对夫妇,原是叔嫂。乡间穷苦,父母只能给兄弟俩中的一人娶妻,是常见现象。哥哥死后,弟弟娶了嫂子,耻于跟村人往来,搬到了山上。

男人能干,盖了三间石墙木顶房,开辟果园菜园,还在最难走的路段修出百米石阶。女人福相,肥润健康,总是一副兴冲冲的面容。

他俩也没有孩子。

赶到他俩家,天色刚黑,飘着煮米香气。李尊吾推门,门却闭着。门内传来近乎高空大雁悲鸣的一声。

手指便没在门上敲响,人顺着门柱滑下,坐在台阶上。

有些难过。中国男人从小便熟悉女人叫床声,逢到新婚夜,总是安排一两个女方家的未婚男子在窗外偷听,还安排八九岁男孩,男孩来得越多,主人家越有面子。有文化的人家觉得不雅,便在窗外放一把竹枝扫把,以代表偷听者。

这是天地自然之声,与寺庙诵经、学堂读书一样,可以清洗掉内心尘垢,打薄痛苦过往。

最丑姑娘的发声比门内更好听,原以为可以再听十年……

声止后,隔了片刻,男人打开门,一脸歉意,他俩早知门外来人。他脖子涌出层新汗,扬袖擦抹:“老哥,您咋自己找来了?眼睛又能看见啦?”

袖子过去一圈,男人惊呼:“您这是怎么啦?”

李尊吾胡须挂泪,如清晨草叶上结的露珠。

他俩是煮米时,忽然来了兴致,只来得及将灶口的柴抽掉几根。米煮煳了,厚厚一层锅巴。锅巴用凉水洗洗,去去焦味,泡热水菜叶,也好吃。

用餐后,李尊吾对女人说:“记得你漂亮,眼瞎这几年,就担心一件事,怕你变丑了。”她登时兴奋,给了李尊吾手背一巴掌:“我最漂亮的时候,跟你的女人比,也是丑八怪。现今成老太婆了,别惦记了!”

李尊吾任她打了,以目前的武功,需要预知到,才可控制不做出反应。如果自然反应,这个女人已跌到墙角,颈骨折断。

打得还挺疼,摸摸挨打处,应红了一片。李尊吾苦笑:“眼瞎,耳不聋。小姑娘也没你嫩。你的声,真叫一个入耳啊。”

啪,手背上又挨了一下。响起她连绵的笑声。

“老哥哥,你会逗人,说吧,再说说。”

“我哪会逗啊,你俩多久不下山了?一听到人话,就乐成这样。”

又一串笑。等她歇了,李尊吾道:“我要去五台山,来回一个月,是你陪我,还是他陪我?”

她:“我!”

送的人是丈夫。他叫陶二圣,死去的哥哥叫大圣。他三十九岁,携嫂入山十一年。

雇了骡车,两人开始话多,几天后便没话了,沉闷对坐在车厢里。因为他俩离开了各自的女人,语言属于女人。

李尊吾反省跟陶嫂的那番打趣,这样的话,以前不曾说过,以后也说不出,这是最丑姑娘带给他的。欢情之后,总想听她说话。她的呀呀低语,激活他最细微的神经,那是最高明的拳法也练不到的地方。

临到五台山的一天,李尊吾对陶二圣开口:“你有没有想过,抛弃你的女人,不留财产、不留孩子、不留绝技地活下去?”

他惊得说不出话,李尊吾惨然一笑:“我做到了。”

真的做到了。与最丑姑娘有夫妻之实,与邝恩貉有师徒之实,但他俩生下孩子,夫妻之恩、师徒之情便都毁了。形意拳是借着程华安的八卦掌教的,邝恩貉没听过一句形意拳口诀,无法再教给别人,艺也便断了。

“他俩一定要生小孩啊。”李尊吾白浊的双眼似乎复明,发出撼人心魄的神采,陶二圣不由得点了点头。

南山寺,仍在斧凿。

零散弱小,十年前则是响如海涛的声场。陶二圣讲,寺庙工程大体完成,仅余几处次要地段在赶工。

普门住所在寺院之外,一栋茅草棚,低矮无门。

直上山顶。

陶二圣说没有草棚,是所庭院,内有松树、鱼塘,具环廊的并排木屋,约五六间,无窗无门。听着像是日式建筑,北京和平门附近,有买房定居的日本商人,见过他们改建的房。

陶二圣敲门,出来两位十七八岁门童,光头白衣,红色领襟腰衬,镶有金线。他俩汉语能力有限,拿出石板粉笔,要求写汉字。

陶二圣不识字,要他俩硬背下“李尊吾”三字去通报。

片刻,门童出来,引两人入院,要求脱鞋再上环廊。中国百姓不穿袜子,男女都以一块方布包裹,在脚腕扎口。

李尊吾的脚布,是最丑姑娘一块旧头巾改的,浓血般深红。耳畔响起门童一声惊叹。

环廊纯木制,不漆色,在冬日里凉如冰块,隔着脚布,感到木面上有着微细刻痕。无窗无门,因为临廊木墙便是门。门童连拉开两面木墙,展现出一块五十平方米空间,草席铺地,一人抚几而坐,窄额扁眼的傻子脸。

没闻到当年初见时长期不洗澡的体臭,李尊吾也知是普门和尚,跪下磕头。普门的语调变了,一种古怪的轻声细语,说不清是年老气衰还是德高文雅:“瞎了多久?”

李尊吾:“两年。”

普门:“眼属阴,是阴气不足所致。”

李尊吾:“我的阳气也不足了。”

普门:“呵呵,十年不见,你有趣多了。”

李尊吾:“因为我老了。”

老人和胖子总是讨人喜欢,老了胖了,便会了自嘲。

门童带陶二圣去别房吃点心,普门自席面跃起,李尊吾听出,是反使的“懒驴卧道”,为形意拳扑杀技,本是自上向下的攻击。反使必得腰胯劲力拿捏神妙,差一毫,便站不起来。

普门立住无言。心知他要自己露一手功夫,李尊吾以刀尖杵地,寻常老人扶拐起身一样站直,也是懒驴卧道的反使劲道。

刀尖未入草席,刀上没有受力,李尊吾以失衡的体形慢慢站直,难度大于凭空跃起。

感受到普门眼光如电,但普门仍未发话。

面对空寂,李尊吾自嘲一笑:“补练七年功,今日再战,我想会多削你一根手指。”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普门:“岂止一根手指,是我的老命。”

这条命够老的,怎么算,都过了百年。

中国人腿脚习惯了桌椅板凳,能像日本人般席地而坐的,只有僧道和武人。僧道常年打坐,武人有腿功。

普门和李尊吾并坐在环廊上,面对松树鱼塘。听普门讲述,那是日本工匠培植修砌,极精美的园艺。

李尊吾眼中是一片或浓或淡的光影,错落有致。

普门轻言慢语:“来之不易。”

元朝末期,日本僧人步斋区林朝圣五台山,出资建了三座石塔,作为对文殊菩萨的奉献。六百年过去,石塔仅剩一座,被后来建起的寺庙保存,包含于殿阁群落中。

一九○四年,日本高野山龙晴寺僧人参拜五台山,查访到旧塔,请求塔所在的寺院辟出一间大殿作为“步斋区林堂”。

普门:“九岁,我流浪到五台,是对面山上的大喇嘛每天给我送吃的。”古塔旧址上建的是喇嘛庙,供奉雅曼德迦,是清皇室家庙,蓄有僧兵。

僧兵是僧装军人。嘉庆帝之后,有四代皇帝未来五台参拜,僧兵减至三十人最低编制,多在山下安家,经营饭馆、轿子副业。

家庙弛废,清室之衰。喇嘛以“家庙不宜供奉他人”为由,拒绝了。日僧又提出出资建一座雅曼德迦殿,与人牛合体的藏式不同,是人牛分身的日式。喇嘛再次拒绝。

日僧愿意出资做“分身雅曼德迦”金箔,装饰庙中梁柱门窗。喇嘛劝说:“对面山上,有座比我们还大的庙,那里什么都能容。”

普门接待了这队沮丧的日僧,几句话套出真实目的。清室兴衰,不在祖坟在家庙,让日式雅曼德迦入清室家庙,以破坏大清国运。

日俄战争后,东三省成为日军势力范围。青龙会是协助军方殖民东北的日本民间财团,龙晴寺为青龙会秘密分支。

普门表态,步斋区林堂、雅曼德迦殿、分身金箔,均可在南山寺实现。但南山寺藤蔓纠葛的信仰体系,令日僧们头疼,没有接话。

次年,龙晴寺出资,派技工来五台,仿照日本贵族原田氏的别墅样式,给普门建庭院,两年完工。入住后,又派来七名用人,照顾普门饮食起居。

七名,是青龙会定制,不知是出于什么传统,认为七人才能照顾好一人。天津、上海的亲日绅士往往有七名日本用人。

三年来,用人们的中文无长进,普门会了些日语。

李尊吾:“这是白给的便宜,怎么来之不易?”

普门无语,李尊吾:“你做了汉奸?”

普门语音虚弱:“庚子之乱后,世上才有汉奸一词。”

是慈禧太后骂李鸿章的,不知怎么传到民间。庚子年,八国联军进攻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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