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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霄九重春意妩-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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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无心无绪,正想推开她时,无意往她手中纸包一撇,心跳蓦地漏掉一拍,忙将纸包接过,望向九儿。
  九儿也正盯着我,咕碌碌乱转的大眼睛里隐约有些惊乱,不像素常那般明净清澈。她干咳几声,取了一块送到我唇边,嘴角的笑容才自然了许多,“来,昭仪吃一块尝尝!”
  我含住那梨膏糖,盯着纸包一角的两行字,同样尝不出什么清凉凉甜丝丝的味道,倒是不知从哪里爬出的酸意直冲眼眶。
  错觉么?巧合么?
  包着梨膏糖的油纸上端,端端正正写了一行字:“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
  要见无因见,拼了终难拼。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分别很久以后,我曾托人送了这阙词给庄碧岚,但一去便是断线的风筝,杳然无踪。
  我曾猜着这阙词并没能到庄碧岚手中,或者,庄碧岚虽然收到了词,却在伤心之余不愿再给我只言片字的回复。
  时日久了,我有时甚至回忆不起完整的词句来,只有很轻很轻的《卜算子》旋律,会在不经意间萦在耳边。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那新鲜的墨迹,让我一时如在梦中,唇角颤动片刻,抬眼望向九儿,正要说话时,九儿已俯下身,笑问道:“昭仪,甜么?”
  她的身体,刚好挡住了无双的视线,眼底微见湿润,连颊边的梨涡失去了原来的轻灵。
  “甜!”我收敛起所有的心酸和心慌,若无其事地将整包梨膏糖接过来,慢慢说道,“终于……有点甜味儿了!”
  九儿便捂着嘴格格地笑起来,“昭仪如果喜欢,我明天再煮些。横竖这玩意儿益气润肺,吃不坏人。”
  “傻丫头,这个能当饭吃么?这么多已足够了!”
  我心不在焉地又拈了一块在口中慢慢尝着,只作困倦了,闭了闭眼,笑道:“这会儿倒有些困了。大约身体还没全好,做点针线活都腰酸背疼。九儿,帮我揉一揉肩,我打个盹。”
  九儿应了,我便坐到一边软榻上,阖了眼只作困倦,只让九儿在一旁服侍。无双、凝霜等人见我果然困了,很快蹑着手脚,陆续退开。
  九儿按捏我肩膀,动作越来越轻,有几缕细发拂到我面颊,让我可以猜到她低头查看我动静时的犹疑。
  我沉默地调匀着呼吸,等着九儿先开口。
  九儿重重地吐了口气,才以一种轻松得不自然的口吻低声笑道:“昭仪,你睡着了么?”
  我并不睁眼,懒懒道:“哦,快睡着了……”
  九儿声音更轻,低低的一线,带着温热的气息扑在耳边:“昭仪,庄公子已经入宫,想要见你一面。”
  庄……
  周围忽然沉寂,连我自己的呼吸声也听不到了。
  脑中,眼前,分明只剩了素衣少年明净的微笑,漆黑的双眼,那样温柔地呼唤,妩儿,妩儿……
  嗓间哽了好一会儿,我才睁开眼,盯着九儿,低沉喝问:“谁派你来试探我的?就那么一心想置我于死地么?”

  重赋旧词,往事如天远(四)

  杳无音讯那么多年的庄碧岚,忽然之间来到皇宫要见我?
  庄家父子占据西南交州,倚仗地利人和,自成一国,是南楚的心腹大患,何尝不是大周的眼中之钉?九儿一个小小宫女,怎么有胆子和庄氏有所牵扯,甚至敢为庄氏少主人和皇宫妃嫔牵线搭桥?
  不论是太后,还是摄政王,处置起这样的叛逆来,都会诛连九族,斩草除根,绝不手软。
  九儿见我冷着脸,立时慌了,忙跪倒在地,连连叩首道:“昭仪,九儿不敢,九儿不敢!九儿不是谁的奸细,只是九儿有个表哥,是当年庄大将军的部下,前天忽然找过来,问我宁昭仪的闺名,是不是清妩,是不是当年杜太后的侄女,然后……然后就请我务必帮忙了……”
  她觑着我的脸色,小心道:“我下午说是去采花,其实……就是见表哥去了。庄公子……在午时侍卫交班时已经混入宫中。我虽没见过几次面,但庄公子那身形气度,本就让人一见难忘,我一眼认出了是他,才敢过来和昭仪说这话。”
  我盯着她,双手按紧软榻,僵着声音吐字:“你见到了庄碧岚?有何凭证?”
  “有!”九儿慌忙从怀中掏出一物,说道,“纸包上的那句诗,是庄公子送我这个时念的。九儿还认得几个字,所以就写了下来。昭仪聪慧,自然明白庄公子心意。”
  洁白的丝帕展开,一把式样精致的桃木小梳子赫然在目。精致的雕工,折枝莲花将绽未绽,花纹蜿蜒灵秀,梳脊已被抚摩得光亮,梳齿却还齐整,一根未损。
  最后一次见到庄碧岚时,他正被锁于镣铐中,凌乱着黑发站在昏暗的一角。我说我要为他梳理发髻,其实仅想隔着铁栏离他近些,更近些,看清他熟悉的面容,触着他熟悉的温暖。
  可他到底独立于迷离的光影间,不肯再靠近一步。
  我只得临走前,将自己随身的桃木小梳放在地上,希望他就是在狱中,也能是我心中那个整洁秀逸的碧岚哥哥。
  手指颤动了许久,指骨一屈,桃木小梳猛地攥在手中,尖锐的木齿扎入肌肤,有深深的血印,却觉不出半点疼意。
  “昭仪……”
  九儿不安地低喊。
  “他……在哪?”
  吐字出口,我才惊觉嗓音过于嘶哑,用尽力气喊出的这句话,依然给深深地掐在喉嗓口,沉闷得连胸腔都给憋得疼痛。
  “静宜院。”九儿轻声道,“从康侯夫人和昭仪搬出来后,那里就空了。九儿大胆,午后把留着的两个粗使宫女叫来我们后院帮忙了,庄公子……从那时候便藏身在那里了……”
  心里仿佛有什么被打碎了,分不出的酸甜苦辣,不知从哪里翻涌上来,说不出的味道。本来快要停滞的血液忽然间炙热起来,沸水般迅速在经脉中奔涌。
  庄碧岚……
  那个我一直等着的少年,那个我以为再也不会出现,永远只能在梦中相拥的少年,就在静宜院?
  就在我曾经在那里安静度过好几个月时光的静宜院?
  与我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我恍如梦中,只是凭着本能,立刻从榻上坐起,飞快地冲向门外。
  “昭仪,昭仪……”九儿紧赶我两步,终于拽着我衣带,慌忙拉紧我,急急低唤,“昭仪,时辰尚早,恐怕……恐怕这时候去不合适……”
  脑中仿佛清醒了片刻,又仿佛还在浑沌着,眼前俱是雾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晰。
  不合适……
  我们分别了那么久,忽然听到了他的消息,忽然知晓了他并没有忘了我,甚至已来到了我身边,我依然听到了这么一句,不合适……
  “昭仪,冒失行事,会害了庄公子!”
  会害了庄公子!
  手脚僵硬着仿佛失了知觉,却在忽然间站也站不住,仿若发出了低低的一声呻吟,我的身体直往下坠去。
  九儿急急扶紧我,连抱带拉把我扶回软榻上坐住,捡起不知什么时候被我拖曳到了地上的薄衾半覆到我身上,又摸了摸我的手,焦急道:“昭仪,你……你冷静些,好么?”
  冷静,我当然要冷静。
  九儿正紧紧握着我的手,手掌上的温度烫得怕人。
  或许,是因为我太凉,凉得仿佛刚从冰水里捞出来,僵冻着失去知觉。
  “我没事。”我仰起脸,居然还能扬起唇角,笑着向九儿道,“他的行踪,并没有其他人发现,对不对?我等入夜后再去找他,他还会等在那里,对不对?”
  “是,庄公子一定会等着你。他冒险潜入瑞都,就是为了接昭仪离开。”
  九儿回答得很肯定;而我也仿佛在她肯定的回答里松了口气。
  他当然会等着我。
  就像我每次和他相约,他总会提前片刻在那里等着,哪怕我去得晚了,他也不会着急,总是那样持一卷书,或携一支笛,悠然地倚时而坐,或临水而立,静静地等着我。
  无力地卧回软榻,我静静地笑了。
  三年,我到底等到了他。
  九儿却落下泪来,小心地用丝帕拂上我面颊。
  大团的湿意顷刻氤氲开来,沿着精致的丝线纵横蔓延。
  却有庄碧岚温润清新的气息,像夏日荡过一池碧水的荷风,缓缓沁入肺腑。
  入夜时分,我终于镇静下来,至少,能在相处已久的凝霜、沁月跟前,也不流露一丝异样,照常地用过晚膳,让沁月多点了两盏灯,继续做白天的那只香囊。
  无双笑道:“昭仪,不如到院子里走动走动,消消食。灯再亮也不抵白天,这病里熬坏了眼睛可就不好了。”
  九儿吃吃地笑,“无双姐姐,等咱们昭仪病好了,你可以去当个女太医了!什么养生之道都给学会了呢!”
  无双便不再说话,转头去看凝霜等人挑布料,却在商议着要做件颜色鲜艳式样简洁些的衣裳,端午节时去德寿宫请安时,能既不显得过分招摇,又不致被其他妃嫔讽为刻意寒酸,有失国体。
  我由得他们听着,一针一线地继续绣着香囊。
  针脚依旧匀细,在明黄的灯光下煜煜生辉,很快便见那紫茎芰荷之上,一对并蒂莲花若含笑靥,盈盈可爱,栩栩如生。
  本不过借此打发打发时间,也免了分心去想依旧藏身于静宜院的庄碧岚,让人看出破绽来。想我不曾刺绣,手法早已生疏,原以为一定绣不出莲花该有的神采来,不想境由心生,居然很是精巧,比起当年的手艺,倒多了几分娴雅出众的妩媚风情。
  沁月等人见我绣完,过来观看时,无不大加赞赏,大约也多少知道白天唐天霄曾对这香囊很感兴趣的事,凑趣儿说道:“若皇上见了这香囊,一定喜欢。到时更不知怎样称赞昭仪心灵手巧呢!”
  无双却站在一旁不语,好久才笑道:“康侯对昭仪很是欣赏,如果昭仪闲了,也帮他绣上一两件爱物,康侯一定欢喜。”
  凝霜正取了白芷、川芎、苏合、薄荷等香料,配着从太医院特地取来的雄黄粉,一并装入香囊,正应着端午节下佩带香包以镇祟辟邪、保佑安宁的习俗。听无双这么说着,她扣着香囊慢慢说道:“是啊,如果昭仪不是皇上爱妃,以此回报康侯爷相救之恩,的确合适。不过如今昭仪是名正言顺的二品妃子,备受恩宠,如果私相授受落人口舌,只怕熹庆宫那边又会生事。”
  大约想到我这次死里逃生,几名贴身宫女一时沉默,再不敢乱出主张。
  这时有内侍过来禀报,果然说皇上去了熹庆宫,诸位妃嫔可以熄了门口的大红纱点,早些安寝。
  我本担心唐天霄临时改了主意,不去敷衍他的“公鸡”皇后,再跑怡清宫里来缠我,此时才放了心,暗筹起脱身之道。
  无双已在催促道:“昭仪,既然皇上不过来,不如早些歇下吧!”
  我站起身来,推窗向外一瞧,微笑道:“傍晚时睡得久了,哪里还睡得着?不如出去走两步,消消食,散散心吧!”
  无双皱眉道:“昭仪,天色不早了,不妨就在院中走动走动吧!”
  我嗅着香囊中清凉馥郁的芳香,慢慢道:“平时总忌讳着皇后耳目,不想惹事;如今皇上既然在皇后那里,想来皇后也顾及不到我,我就悄悄儿出去走走也不妨。”
  九儿已拿了件黛青软绸薄披风给我披上,笑道:“可不是,今儿个月色不错,难得昭仪有兴致,出去走走也好!”
  凝霜忙叫人备宫灯,笑道:“那叫上两名公公,奴婢陪着吧!”
  “不用了,九儿陪着就行。人多了招摇,反而落人眼目。”我自己系了披风,扶了九儿的手,笑道,“走吧,也就在附近转转,别让这些丫头大惊小怪的,好像我病了一场,就成了风中残烛,走两步就会灭了一样。”
  “哪有,这不是有点杯弓蛇影了么?”
  沁月等人笑着,虽还有些疑惑,到底安心地将我和九儿送出宫门,不再拦阻。

  重赋旧词,往事如天远(五)

  夜色已深,星河明淡,玉钩弯弯。清浅的夜风穿过富丽堂皇的红墙金扉,将薄薄的布料吸附在肌肤上,居然觉不出半点冷意。
  揽紧披风的手掌正冒着汗,脚底也是一团热力直往上涌,不知不觉间已越走越快。
  九儿原本提了八角琉璃宫灯在前面引路,不时四处张望一下,不一会儿竟被我甩到身后,急急冲了几步赶上前来,低笑道:“昭仪,不用着急,庄公子既是为你而来,不见着面儿,绝不会轻易离开。”
  我恍惚明白,自己到底是失态了。
  说是散步,这样行色匆匆,想不被人看穿另有玄机也难。
  九儿应该也是想到了,脸色也有些仓皇,拐了个弯,便悄悄将宫灯吹灭,轻声道:“昭仪,我们抄僻静的小巷悄悄绕过去吧!”
  我抬头瞧了瞧天色,摇了摇头道:“还把宫灯点燃,照常走着吧!这样熄了灯鬼鬼祟祟,反而惹人疑心。”
  九儿闻言,只得取了火折子,依旧把宫灯点亮,在前面引着路。我也收敛了急躁,索性慢悠悠地一路和九儿赏着初夏的夜间风光。
  怡清宫所处地段还算人烟旺盛的,所经宫室都是富丽堂皇,在摇曳的树荫下,被屋内的灯光映得如天宫一般,有女子细细的笑声扬出。
  路上自是难免遇见些宫女内侍,见我缓缓而行,倒也不敢怠慢,行礼后恭敬让在一边。
  到离熹庆宫远些的地方,便渐渐静谧起来,连不知哪里飘来的弦管乐音都显得宁和悠远,仿佛一时和那些皇室朝臣的明争暗斗隔得远了。
  眼见四下无人,连屋宇都是幽暗的,而静宜院已在眼前,我再也顾不得,提起裙裾一路小跑,飞快奔了过去,把九儿低促的呼唤抛到了脑后。
  离开并没有多少时日,这院落更显清寂,推上漆皮斑驳的虚掩宫门,沉闷的“吱呀”一声,在沙沙的枝叶摇动声中更显萧索。
  梨花落尽,芳华全无。一树翠叶泊在轻雾中,像隔了层浮云般在夜影里幽幽摇摆,起伏不定。
  破落的门窗并没能因为这新生的枝叶而显出些微生机。半掩的隔扇门前,帘栊在夜风里扑扑敲打着,凌乱破碎得像谁低低的呜咽。
  大约也很久没人清扫庭院了,脚下有零落的枯叶,踩上去低低的悉索声,让我忍不住地放轻放慢了脚步,仿佛怕惊动了那随春归去的梨花魂魄。
  “昭仪!”
  九儿在身后轻轻地喊,小心翼翼地掩上门,抬高了八角琉璃宫灯,匆匆走到前面为我照路。
  而我走到台阶前,已然顿下了足,望向黑沉沉的屋子,扯紧了肩上的披风。
  屋里,真的有我等了三年之久的那人么?
  磨平了棱角的石阶被宫灯映出几分温暖的明黄,长长的流苏却飘摆出幽暗的碎影,在石阶上芜乱飞扬。
  九儿拉了拉我袖子,却没敢催我,而我默默地立于阶下,在那长久的安静中,似乎连自己的呼吸声也听不到了。
  这时,我听到了谁的叹息,低而悠长,在风中遥远飘渺得犹似在梦中。
  “妩儿……”
  泪水忽然之间倾涌而出。
  我冲上台阶,撩开帘栊,连推带踹打开那滞涩的门扇,飞快奔了进去。
  “昭仪,慢些,小心摔着!”
  九儿跟在我后面,已是万分着急,提起宫灯四处查看。
  宫室内已没有了以往我和南雅意居住时的清雅秀致,原来光洁的陈旧桌椅,浮了一层薄薄的灰,泛着暮秋衰草般的倾颓破败气象。不知哪里的窗纸破了,哗啦啦地轻响着,墙角细细的莹芒闪闪烁烁,竟是蜘蛛结的网,随着透窗而入的夜风,也在一明一暗的晃悠着。
  “碧……碧……岚……”
  我小心翼翼地低唤,唯恐声音大了,惊动了他人;又恐声音小了,那个本该静静在黑暗中的男子会听不到我的呼唤。
  仓皇的呼唤终于被喉嗓口棉絮般充斥的气团生生地堵住,转作了含糊不清的呜咽声,淹没在满屋的昏黄幽暗中。
  应该谁也听不清我吐出的字眼吧?甚至连我自己,都不能肯定我是不是唤出了他的名字。
  可就在这时,我听到原来我和雅意所居的卧房之中,传来了一声重重的闷响,像是什么人匆匆站起时重重带倒了桌椅。
  我再也顾不得,屏住了呼吸,提起裙裾便冲了过去。
  而房中也正有一人迅速步出,扶紧门棂立住,抬眸向我凝望。
  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庄碧岚卓然玉立,恰如缈缈夜空一轮皓月明洁,并不灿烂夺目,却无声地撒了一地清辉。
  天地浩瀚,夜色迷茫,只让其更出尘如洗,不能掩盖半分的皎洁清雅。
  离他数步的地方,我看着这个一身普通的侍从服饰依旧光华夺目的男子,忽然便有了身在梦中的不真实,仿佛是一伸手,便可轻易戳破的水中倒影。
  迟疑了片刻,我虚飘着步伐近前两步,真的伸出了手,触碰那随时会像泡沫消散的幻影。
  那面庞的触感温暖柔和,就如那唇角温润荡开的微笑,和指尖微微的洇湿,真真切切。
  缓慢地在他面颊摩挲着,我僵立着身躯,屏住呼吸不敢稍动。
  “妩儿……”
  又是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那仿佛夏日清荷般的雅淡蕴藉,伴着久违的温暖熟稔,顷刻将我笼住。

  戈戟云横,戾气凌霄汉(一)

  他的肩膀似比以前宽厚了些,抑或是我等他已等得憔悴枯萎,不复原来的润泽灵秀,才会像败落的秋叶般在他怀中瑟缩成一团。
  “碧……碧岚……”我犹自不肯相信,手掌依然在他脸庞胡乱蹭着,“是梦,又是梦了?”
  其实……已很久不敢做这样奢侈的梦了,才无法接受他在现实中能来得如此突然。
  掌心忽然坠落一滴温热,烫得心里一抽。
  然后,我听到了庄碧岚压下哽咽的轻笑,“如果是梦,妩儿陪我把梦做下去,可好!”
  我立刻点头,一迭声应道:“好,好,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泪眸抬起,分明看到那对在昏暗宫灯下的明亮双眸,少了些年少冲动的风流激越,多了些岁月打磨出的玉石般的清隽温润,却是同样的痴情无悔。
  忽然间便松了口气。
  或许我已不再是原来那个灵秀聪慧的宁清妩,但我至少能肯定,他待我的心,依旧如三年前一般,百折不回,并不曾因家国之恨而淡薄。
  这便够了。
  从此,我只要和你在一起,生死相随。
  庄碧岚松开怀抱,捧起我面庞亲了亲我的额,低促地说道:“那么,随我去交州吧!”
  薄软的唇在肌肤上留下的不仅是微微的湿润,更是沉醉的酥麻。
  紧紧在靠在他身畔,我毫不迟疑地答道:“好!”
  本来略有薄忧的清眸瞬间璀璨如星子,连唇角的轻笑也涟漪般扩散着,将他本就俊秀异常的五官更衬得光彩夺目。
  “果然是我的妩儿……”他叹息道,“见到你之前,我总担心……”
  他没说担心什么,只一把将我拉回卧室,把桌上一个包裹打开,低声道:“快过来,把这套侍卫的服色换上,马上跟我走!”
  九儿将宫灯放下,转身点燃一盏长檠灯,轻声道:“昭仪,你快更衣,我到院外守着。”
  “她不是昭仪!”庄碧岚忽然截断九儿的话,果决断然。
  九儿怔了怔,立刻道:“嗯,庄公子,宁大小姐,我先出去了。”
  目送九儿离开,庄碧岚握紧手中的衣衫,沉默片刻,又将衣衫轻轻压在包袱皮上,黑眸深深凝注着我,沉郁问道:“妩儿,若随我去了……你便不再是金尊玉贵的大周昭仪,只能是我的妻,我甚至……未必能保你一世安稳无忧。你……还肯跟我去么?”
  我鼻子一酸,泪水差点又掉下来,忙吸了吸鼻子忍住,和少时一般揽着他胳膊,轻声道:“我本就是你的妻,自然要跟你去。”
  乱世流离,交州不过偏安一隅,待中原稳定,刀兵之祸,恐怕就迫在眉睫了,谁又能保证谁的一世安稳无忧?
  他不知冒了怎样的风险才能站在我身前,难为他还为我如此忐忑,连接我出去,都担心不能许我幸福安乐。
  庄碧岚没有说话,修长的手指伸到我脖前,为我解下披风。
  我粲然一笑,飞快地拔下发际的几根珠钗,放下长发,借机擦去眼中的泪水,才去脱外衣和裙裳。
  苍白的指尖还在不断颤抖,擂鼓般的胸腔依旧阵阵酸痛,倒是这种夹杂了不安的喜悦和激动,让我终于有了我已和庄碧岚在一起的真实感。
  夏日已至,小衣薄如蝉翼,但我再舍不得他离开我的视线,何况我早晚是他的人,便也不避忌,红着脸去接他递来的宫廷侍卫服饰。
  庄碧岚如瓷的面庞也泛着红晕,侧了头不看我,只轻轻叹道:“妩儿,我本不该让你受这样的委屈……是杜太后……误了你,误了我。”
  我愕然抬头,“姨母?她……做什么了?”
  庄碧岚苦涩地笑了笑,“你写过一首词叫人送给我。”
  不错,那曲《卜算子》,直到今天看到丝帕上那句诗,我都猜测着是不是根本没送到他手上,或者因血海深仇而不愿有所回应。
  “你没回复我。我以为……你怨恨我。”
  不敢看他的脸,只痴痴地望向墙壁上灯光投下的他的秀颀身影。
  “我是怨恨你,我怨恨你三年了。你派来的使者拿着你亲笔写的词,告诉我这是你的绝命之作。他说,你在宫中被楚帝强幸,事后一病不起,郁郁而终。”
  浑噩了多少岁月的大脑开始转动,让我依稀想起,送信以后的那几个月,杜太后似乎对我特别关心,不时的嘘寒问暖,眼神却有些闪烁不安。
  原来,她早知道我暗中派人送信给庄碧岚,并买通使者做了手脚。
  要见无因见,拼了终难拼。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本寄相思意,却被指作绝命书。
  于我,庄碧岚没有回复,我不得不死心;于庄碧岚,他既得了我的死讯,也不能不绝望。
  怪不得雁去无踪,杳无音讯。
  庄碧岚望着蛛尘满梁,叹道:“当时我便想着,你明知……父亲只剩了我一个亲人,我不可能舍了他去追随你,还这么不知保重,真的好生怨你。便是……便是为人所侵,也该为我忍辱一时,怎能轻易葬送了自己的性命?你没真的生病,我却足足病了两三个月,满心里……只记得我的妩儿从小到大地在我身畔活蹦乱跳,和我一起弹琴吹笛,写诗画画……”
  我不敢想象他得到我死讯会是怎样的惨淡,低问声道:“那……那你后来怎么知道……我还在人世?”
  庄碧岚自嘲一笑,“宁氏昭仪倾国殊丽,闹得大周后宫不宁,君臣失和,我怎会没听说?何况眼线的回报,宁昭仪又是原来杜太后宫里的,除了你之外,我真想不出京城还有第二个颠倒众生的宁姓美人!”
  他垂了眸静静望着我,怜惜而痛楚,“唐天重嚣张跋扈,唐天霄纨绔无能,周旋在他们身边……委屈你了!”
  我立时明白这“委屈”的含义,再不知朝野上下将我和唐家兄弟的事传到了怎样的不堪地步。
  不想他自责,也不想他误会我轻薄,我靠近他,轻轻撩起丝袖,涨红了脸道:“我没有委屈。唐天霄喜欢的是被唐天重娶回去的康侯夫人南雅意,我只是他报复他堂兄夺人所爱的棋子而已。这小皇帝不算太坏,至少不会欺负心上人的好姐妹。”
  臂膀雪白如藕,一点朱红晶莹夺目,光色流转,正是未出阁女孩儿证明清白的守宫砂。
  庄碧岚愕然望我,眸光也是晶莹。
  我含泪笑道:“碧岚,我只做你的妻,你不许负我。”
  刚绣好的香囊正脱落在散乱的衣衫上幽香阵阵,精绣的并蒂莲花在薄薄的灯光下粉色盈然,像一双璧人执手相对,笑靥含春。
  一针一线,丝丝缕缕,扎出的是相思苦,相见欢。
  这天底下,也只他一人,配得起我的相思,而且……他竟不曾辜负我的相思。
  垂下眸,我将那香囊小心地扣在了他腰际。
  他轻捻着香囊,眸光灿亮,一时分不清是愉悦,还是伤感,唇角却轻轻弯起,笑意浅淡。取了男装,他缓缓为我披上,低沉而顿挫地说道:“我不负你。并且,从未负你。”
  “不但不许负我,也不许再弃我而去。不论是生是死,你都得让我跟在你身畔。”
  “嗯,生死不弃!”
  将我的长发拢到侍卫的盔甲中,他一低头吻住我的唇,呢喃道:“等接应的人一到,我们就走,从此……再不分开!”
  我心旌神荡,由着他和我亲呢缠绵,竭尽温柔地回应着,由着身心在他的爱抚下沉醉,神思渐渐飘忽。
  那种久违的踩入云端般的愉悦,似拉近了分别三年的流光,近得我们仿佛可以听到莲池畔少男少女无忧无虑的清脆笑声。
  九儿惊惶的脚步奔近时,庄碧岚不得不恋恋放开我,却依然将我紧紧拥着,蹙眉望向门外。
  “庄公子,有人过来了!是……一大队人,好多好多的人……”
  庄碧岚眼中晨雾般的迷离迅速散去,清冽的眼眸闪过略显陌生的凛冽和机警。依旧紧揽着我的肩,一箭步跨向前,沉声问道:“是什么人?”
  昏黄的长檠灯下,九儿的脸色发白,紧张地绞着袖子,牙齿磕得格格作响,惊惧答道:“不……不知道。人……人很多,打着灯笼,往这边跑得飞快!”
  庄碧岚清秀的眉锁紧,右手按上了腰间的剑柄,便要松开我向外行去。
  心里蓦地一抽,我揪紧他的衣襟,尖细地叫起来:“碧岚,别丢下我!带我走,或者……”
  或者,带我死。
  我累了。
  三年,已足够。
  我不想再像偶人一样被人牵来扯去,让自己的心智也渐渐麻木得像偶人一般。

  戈戟云横,戾气凌霄汉(二)

  九儿退了一步,无力般靠住门棂,低声道:“恐怕……恐怕也走不了。这时,应该到门口了!”
  话音未落,正厅虚掩的门“吱呀”一声,有迅捷的脚步声传来。
  迅捷利落,却并不沉重,听得出应该只有一人往这边行来,且步履间并不迟疑,分明对这屋内环境很是熟悉。
  而同时,宫外隐隐的暄嚣和喝命声正远远传来,分明大队人马还及进入宫院。
  我手足冰冷,紧咬着牙关一时说不出话来,庄碧岚却极沉着,给了我一个安慰的眼神后,反手将我往身后推了一把,轻而清脆的凛然出鞘声中,他的宝剑在灯光下拖曳出一道璀璨如水银般的流光,飞快的划向奔入屋中的那人。
  那人行动极其敏捷,宽袖甩动,一道幽光划过,飞快格上庄碧岚的剑锋。
  长檠灯被呼啸的风压得蓦地一暗,兵刃相对时磕出的火光却格外耀眼。
  斜斜飞起的凤眸辉光明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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