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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客-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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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似乎想滔滔不绝一番,可说到这里,话音却陡然顿住,脸上的笑容一凝,偏头往楼下看去,大巫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间门口进来一个男人。

  大巫也皱了皱眉,这男人……身上好像带着一种说不出的东西,他一头白发,身上背着一柄重剑,手上还抱着个小坛子,进门的刹那,酒楼中稀稀拉拉的人好像都停顿了一下,目光全被他吸引。

  男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头目光和大巫对上。

  大巫眼神一凝,“咦”了一声,自语道:“是‘古刃龙背’,这个人……”

  来人正是叶白衣,他脚步一顿,忽然径直向大巫二人走来,开口便问道:“这里住着一个叫做周絮的人么?”

  七爷打量着这个人,心思急转,问道:“你难道是……叶白衣?”

  叶白衣点点头,丝毫不客气地往旁边一坐,口中道:“我找周絮。”

  七爷道:“周絮追着毒蝎去风崖山了,叶兄可以在这里等,或者有什么话,我可以带到。”

  叶白衣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想了想,问道:“你是姓曹的小子说的,能治好周絮那小鬼的人?”

  七爷指了指大巫道:“是他。”

  叶白衣微微带有些许审视的目光便落到了大巫身上,大巫只是看着他的白发道:“你这才是真正的‘六合心法’吧?”

  他转头,见七爷颇有兴味的模样,便耐心地解释道:“练了‘六合心法’的人,只有两条路,要么走火入魔,要么便走到终极,便是所谓天人合一,不破不立之功。”

  叶白衣冷笑道:“世上没有天人合一之功,人若能和天不分彼此,活着也没劲了。”

  大巫看了他一眼,继续道:“六合心法到了顶层,可以说是有了举世无双的神功,乃至不老不死,却也有个缺陷,便是从此不得饮食温物,须得终日饮雪水、食冷物以度日。”

  他说着,七爷的目光落到了叶白衣身上,后者正非常自在地涮了个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慢悠悠地往嘴里送,大巫看着他说道:“以你的功力,不应该满头白发,身现死气,便是因为离开极寒之地的长明山,饮食常人之物的缘故吧?”

  叶白衣僵硬地牵扯起嘴角,笑道:“小子,等你也活到我这般年纪,就明白了,便是做一年的活人然后死了,也比在那地方当个活死人几百年强。”

  大巫摇头道:“我活得好好的,不去练那活死人的功夫。”

  叶白衣并不在意他无礼,只是望着杯中水,像看穿了很远的地方,目光有些闪烁,良久,才说道:“很多年以前,我一个朋友,练功出了岔子,我要救他,又没有你这样的本事,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事后他过意不去,便带着他老婆,便陪着我在长明山隐居,那里有个破庙,山下人不知道,还以为里面住了个得道高僧。”

  他好像讲这些话藏得太久,即使遇见两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也忍不住拿出来倒一倒,心里想着,若是再不说,这辈子恐怕就没有机会说了。

  “我那朋友是个死心眼的,其实没意思,那一家三口人整日里在我眼前晃,我还嫌碍眼——我教他家的小子功夫,可不知何时起,那小子却对六合心法起了心思。他娘本不是个糊涂女人,可……也到底也是个当娘的。”

  他说到这里,黯然摇头道:“也不想想,若是好东西,我还能不给他么,我当他是我自己的……”

  便说不下去了,只叹了口气。

  大巫接道:“三十年前,山河令出现过一次,你是容炫的师父?”

  “是我。”叶白衣点点头,“我自己在山下待不久,便找上了当年的四季庄老庄主秦怀章,去追寻那小子的踪迹。可当年四季庄羽翼未丰,能力也有限,只找到了容炫的尸体,隐隐触及到了五大家族后人和琉璃甲的事。后来查访到此中断,是因为我那位朋友,长青……他觉得对不起我,又突遭丧子之痛,心病难医……人就不行了。”

  大巫点点头,说道:“原来是那位容长青容前辈。”随后转头对七爷解释道,“容前辈当年人称‘鬼手’,是一代名匠,你给了小孩的‘大荒’和周庄主的软剑都是出自那位前辈之手。”

  叶白衣脸上依旧僵硬,嘴角却提起笑意,手指不自觉地抚摸着茶杯边沿,笑道:“是他,姓周的小子那把软剑其实就是‘无名’剑,剑本无名,经了我的手,才改做‘白衣’,只是那小子不识货,恐怕自己还一直不知道呢。”

  七爷忽然问道:“容……前辈去世后的这些年,你难不成都是和容夫人朝夕相对的么?”

  叶白衣的笑意忽然变得有些苦,说道:“可不,长青已死,我不知道她为何还要陪着我这老不死的在那活棺材之地,我和她也没什么话说,平日里,我练我的功,她过她自己的日子,一开始还能点点头,没话找话地寒暄几句,后来……后来便真的相对无言了,算来,我和她有十几年没说过一句话了。”

  七爷拿着卜卦的小棍轻轻地在茶杯上敲打着,不言语。

  叶白衣一口将热茶饮尽,站起身来,将手上的小坛子放在桌子上,说道:“我是不回去了,你们既然要和姓周的小子上长明山,便帮我将容炫和他老婆带回去,让他们一家四口自己过去吧。”

  他说完,转身便走,七爷忽然叫住他,问道:“叶兄,这些年了,你放下那个人了不曾?”

  叶白衣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从不曾拿起,何论放下?”言罢背着他的重剑,大步离开——长青,我终于把你的儿子还给你了,你们一家团聚去吧,叫龙背陪着我,来生……江湖不再见啦。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

  且说风崖山上,就在众人均已力尽之时,一行人忽然出现,仿似从天而降一般,为首的是一个身着绫罗绸缎的年轻人,身后跟着一群黑压压的毒蝎。

  这时,赵敬身边那脸上有刀疤的男子忽然走出去,单膝跪下,对蝎子道:“主上。”

  可惜赵敬此时已经死了,不然见到此情此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蝎子点点头,目光在场中一扫,心满意足地发现,他的三位主顾,赵敬、孙鼎、老孟,眼下死了两个半,只剩下老孟半身是血,带着一脸释然欢欣鼓舞地看着自己。

  蝎子便冷冷地笑起来,阴阳怪气地说道:“各位英雄好汉,别来无恙呀。”

  老孟脸上的笑容陡然僵住,眼睁睁地望着蝎子一挥手,身后的黑衣毒蝎们鱼贯而出,竟将整个场子给包围住了,怒道:“蝎主这是什么意思?”

  蝎子笑道:“收利息。”

  随后他朗声大笑起来,只觉得天地间,再没有人比自己再高明的人了,管他正邪两派,你死我活,还不都被自己玩弄于鼓掌之中。

  他太过得意,没想到他带来的毒蝎子中还有一个不听调配的。

  周子舒在毒蝎们动身的前一天,便抓住个机会,做了蝎子身边的一个毒蝎,来了个李代桃僵,他也算冒了风险,好在这蝎子控制欲太强,他的人平日里只会说“是”便可以。本是打算离着蝎子近,到时候可以便宜从事,可谁知到了场中,他打眼一扫,却没见到温客行的人影!

  周子舒悄无声息地如隐形人一般,不动声色地混在毒蝎里,目光四处搜寻,忽然,他眼睛倏地睁大了——在一块巨石后,他眼角扫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顾湘?

  周子舒心跳蓦地快了起来,一瞬间脑子里划过各种可能,顾湘怎么会在这里,她受伤了?温客行又到哪里去了?

  他深吸口气,强行按捺住自己,小心地从人群中退出来,潜到那巨石后,慢慢地俯□,僵立了一会,这才弯下腰,手指轻轻地探到少女的鼻息下——他知道自己这么做没有意义,顾湘的身体都凉了,那能说会笑的脸上再没了生气。

  半晌,周子舒才直起腰,将胸口憋得紧了的这口气吐出来,狠狠地撕下脸上的蒙面和易容,心道见鬼了,温客行他去了什么地方?

  而与此同时,蝎子得意完了,也不由得一愣,他也发现这里并没有那鬼谷谷主。

  吊死鬼薛方到如今这步田地,竟还能不出现,而鬼主又不见了人影——这好像一朵阴云笼罩在了蝎子头上似的。

  他越想越不放心,越发觉得场中剩下的人都不足为虑,于是叫过一个毒蝎,如此这般地嘱咐一番,要亲自带人去搜风崖山。

  他忌惮的人,如若不看着他们死在自己面前,心里决计难安。

  莫怀阳还以为自己逃脱了,他在风崖山上奔出了半个多时辰,才要松口气,忽然,耳畔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莫怀阳猛一抬头,登时吓得往后倒退了一大步。

  温客行整个人好似活阎王一样,慢慢地从林子的另一端踱步出来,手中捏着一把不知从哪个死人手里捡起来的剑,只用一只手提着,剑尖拖在地上,一步一步地走过来。

  口中道:“莫掌门,在下受人之托,来送你一程,请。”

  他每走一步,破烂的袍袖便拖在地上,留下一丝细细的血痕,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似乎是硬拖着半边行动不便的身体似的,说话间脸上的一道细小的伤口崩开,又流了血,温客行轻轻地将那落下来的血迹舔干净,一步一步地走过来。

  莫怀阳咬了咬牙——他知道温客行这是强弩之末,鬼谷谷主,难不成还是神么?他一个人被几大高手围攻了几个时辰,又中了赵敬临死前砍出的一刀,旁人早该蹬腿闭眼了,不信他还有什么能耐。

  可即使这样想着,小腿却仍是有些发颤。

  温客行歪过头,轻笑起来。莫怀阳忽然狂吼一声,历代掌门手中的清风剑出鞘,使出毕生绝学,将剑招耍得密不透风。

  温客行出招了,他一只手并不利落,这一招十分凝滞,手中破剑竟被清风剑搅成了几段,莫怀阳心里一喜,回手削向他卧剑的胳膊,然而眼前的人却只剩下一道残影,忽然不见了。

  莫怀阳心中大叫不好,下一刻,脖颈却忽然一凉,他整个人僵住了。

  温客行手上的一截断剑卡在了他的喉咙上,冰凉的手指似乎触碰到他的皮肤,温客行叹了口气,小声道:“我没力气了。”

  随后将手往前一送,莫怀阳脖子上的血喷出老远,他浑身抽搐着倒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很快血便放干净了,人也不动了。

  温客行似乎再也站不住,踉跄了一下,颓然坐倒在地上,心里茫然地想着,对不起阿湘,叫这个人死得这样容易。

  阿湘,那么烦人的一个小丫头……暗无天日的十几年来,他身边唯一的活物,没了。

  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怪不得没见到谷主呢,原来在这里乘凉。”

  温客行觉着应该站起来,将这个人杀了,然后活下来,可是他忽然提不起一点力气来,只是觉得累,木然地转过头去,望向笑得不怀好意的蝎子。

  二十年忍辱负重,想做的事如今都做成了,便要死在这里了么?

 

  第七十七章 终极(下) 


  尽管温客行狼狈得一副有进气没出气的模样,蝎子却还是在距离他两丈的地方站住了,满面堆笑地站在那里,啧啧称奇道:“想不到啊想不到。”

  温客行竟也能挤出一个笑容,轻声问道:“想不到什么?”

  蝎子摇摇头,说道:“鬼主,何等的风光,何等的能耐,竟有落到这等地步的时候,这世间的事,谁说得准呢?”

  温客行吸进去一口气好像只能到达胸口,所以声气极弱地答道:“蝎子兄这句话说得太不对了,我做鬼主八年,从未睡过一天安稳觉,风光个什么呢?”

  蝎子想了想,点头道:“正是,不错,咱们这样的人,反而没有凡夫俗子那样快活无忧的日子。”

  温客行看着这位超凡脱俗的人,轻笑道:“我不敢和蝎子兄这样经天纬地的相提并论,我睡不好觉,只不过是因为怕别人杀我罢了,现在……终于不用再怕了。”

  蝎子点头道:“不错,你就要死了,自然不用再怕死。”

  温客行忽然问道:“老孟——你杀了他?”

  蝎子嗤笑一声道:“我不杀他,难不成等着他来杀我?鬼主,你那忠心耿耿的老奴才,可是一心要至你于死地,你何苦挂心着他呢?”

  温客行闻言点点头,又问道:“谷中……还剩多少活口?”

  蝎子觉得他担心得实在多余,却还是说道:“还剩多少活口,还用得着说么?姓赵的干掉一半,剩下一半伤兵,自然是落到了我的手里了——想不到鬼主这样宅心仁厚,自顾都不暇了,还念着谷中之人的死活。历代鬼主……你可真是最有情有义的一个了。”

  温客行无声地笑了起来,那表情有一些奇怪,却还冷静地说道:“蝎子兄,恶鬼便是濒死,那也是恶鬼,恐怕不好对付。”

  蝎子毫不在意地说道:“我手下有的是死士,死上几十几百不算什么,我不在乎。”

  温客行合上眼,口中道:“好,蝎子兄好魄力,好大的手笔,不愧是一代枭雄……老孟啊,人最可悲的地方,不是别的,就是明明身在局中,却总以为自己是执子之人,岂不是很可笑么?”

  他最后几个字只看得到嘴唇掀动,几乎难以听清,蝎子见状,好像放了心一样,往前走了一点,同意道:“不错,鬼主是看得开的人——把你的钩子给我。”

  他一伸手,立刻有人递上兵器,蝎子收敛了笑容,看着靠在树上,行动都已经困难的温客行,说道:“鬼主这样的人,是应该我亲自动手的,假手旁人,未免不敬。”

  他说着,便将钩子横于胸前,慢慢地走上前去,低声道:“黄泉路上,请鬼主先行一步了。”

  言罢,便将那钩子高高举起,温客行睁开眼,平静地望着他,一双漆黑的眼睛里好像是一潭死水,好像要死的人不是他一样。

  忽然蝎子只觉一股劲风自一边袭来,那杀意太过明显,他被杀气所激,汗毛都竖了起来,大喝一声将钩子高高扬起,格了一下,来者是个黑衣人,毒蝎打扮,却并未蒙面,手中一柄软剑,竟避过钩子,跗骨之蛆一般地缠上蝎子手臂,蝎子惨呼一声,手臂被软剑卷了起来,生生地从他身上落了下去。

  蝎子身后的几个毒蝎见状立刻训练有素地为了上来,只听一阵“叮叮当当”的动静,叫人眼花缭乱,一眨眼的功夫,便尘埃落定了:一个人站着,几个人躺着,无论死活,每个躺着的人都被削去了一只拿兵器的手臂。

  温客行看清来人,却忽然叹了口气,低声道:“傻子,你来干什么?”

  周子舒拿眼角扫了他一下,冷笑道:“来给你这疯子收尸呗。”

  周子舒身上的七窍三秋钉被大巫的药压制,此刻功力已经恢复到他全盛时期的九成,便是正面单打独斗,蝎子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何况他刚刚出手那一下可谓是暗中偷袭。

  他转向蝎子,白衣剑尖微垂,略有些生硬地道:“我的人你也敢动?”

  温客行呆呆地看着他挡在自己面前的背影,垂在地上的手指竟微微有些颤抖起来。

  蝎子疼得面色惨白,却还是挤出一个笑容来,勉强道:“啊……是周兄,竟不知周兄大驾光临,我的错。”

  他阴测测地看了两人一眼,挥手道:“高手在此,我等便不自讨没趣了,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撤!”

  几个还活着的毒蝎,连滚带爬地起身,飞快地跟着蝎子撤走了,周子舒却并没有追,只是转过身来,看着温客行。

  温客行目光闪了闪,却只是笑道:“你还是小心为……”

  他话音未落,周子舒目光一凝,身子一旋,手中白衣剑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叮”的一声,和什么东西碰了一下,随后身后的林子中一声闷哼,周子舒摇摇头,叹道:“同样的招数,对同一个人用两回,所谓的毒蝎们其实就会这么三斧子么?就凭这个,也配和四季庄相提并论?”

  温客行痴痴地看了他一会,笑了起来,忽然伸出一只手去,凌空抓了一把。

  周子舒皱眉问道:“你干什么?”

  温客行低声道:“你身上……有光,我抓来看看。”

  周子舒微微挑挑眉,双手抱在胸前,靠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忽然问道:“其实……没有什么吊死鬼薛方吧?”

  温客行就笑了起来,他仍是痴迷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微微松开一点,好像有什么会从他空空如也的手掌中漏出去一样,他声音依旧极低,气如游丝,好像随时可能中断,道:“你看出来啦。”

  “那真正的钥匙呢?”

  “折了,叫我从山顶扔了下去。”温客行眯起眼睛,缓缓地说道。

  周子舒点点头,忽然觉得啼笑皆非——没有钥匙,有琉璃甲也是枉然,风崖山上争得你死我活,最后把自己都争成了尸体的人到死也不明白,他们争夺的东西,其实是一堆废品。

  温客行轻轻地说道:“我用了三年的时间暗中扶植起孙鼎,不然那么一个烂泥糊不上墙的莽夫,凭什么能和无常鬼吊死鬼分庭抗礼呢?”

  “然后你在他们争斗到白热的时候,引诱吊死鬼去偷钥匙。”

  温客行笑起来,小声辩解道:“我没有,是他们都想要而已——三十年前,鬼谷中大大小小的恶鬼们便开始垂涎武库,琉璃甲分属五大家族,恶鬼们羽翼未丰,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从钥匙下手。”

  他偏过头去,咳嗽了两声,带出些血丝来,温客行轻轻地伸手抹去脸上的血丝,接着道:“当年,容夫人把钥匙交给了我爹,他们都以为在场的只有他们三个,容夫人死了,龙雀保守这个秘密直到死,若是如此,天下太平了,可不好么?”

  “还有第四个人?”周子舒皱皱眉,迅速反应过来,问道,“是赵敬?他……当年没有实力,又不能对正派中人开这个口,便暗中联合了鬼谷?”

  “大概吧——反正他们都死了。”温客行冷笑了一声,沉默良久,才深吸一口气,说道,“可笑的是,容夫人他们为了保密,到最后也没有告知我爹,交给他的钥匙是什么,我爹只当做是一件十分重要又不能丢的东西,便带着我娘躲进了一个小村子,躲了整整十年……可是啊,我九岁那年,村子里发生了一件很不吉利的事,一只猫头鹰……”

  “行啦。”周子舒开口打断他,沉默了一会,又放柔了声音,说道,“行了,都那么多年了,你不要……”

  温客行自顾自地说道:“我爹娘觉得是他们连累了村子里的人,要同他们死战到底,只是连夜要将我送走,我不放心,自不量力,偷偷跑了回去。我看见……”

  他叹了口气,慢慢地抬起头来,望着渺茫黯淡的天光,说道:“我看见啊,我爹的身体,断成了两截,我娘倒在一边,头发散乱,衣服也瞧不出原先的颜色,顶着一张血肉模糊的面孔,鼻子被削了去,五官的轮廓都看不出了,身上被一杆枪从前胸穿到后背,自蝴蝶骨下而过,你知道我是怎么认出她的么?”

  周子舒默默地看着他不言语。

  温客行便说道:“我小时候就喜欢美人,觉得我娘是天下第一等的大美人,喜欢粘着她,叫她背着我,看惯了她背后的蝴蝶骨,就死也不会忘了。”

  周子舒道:“钥匙这么落到了鬼谷手中,你又是怎么……”

  “我?”温客行挑挑眉,忽然笑了起来,他越笑声音越大,最后喉咙里竟发出呜咽一般的声音,已经不知道他这究竟是在哭还是在笑了,“我么?我在路上跌了好几跤,早就脏兮兮的泥猴一般,那些恶鬼们看过来的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傻愣愣地站在那,一个人过来抓我,我下意识地便咬了他,他叫了一声,说‘这是个小疯子’。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有一个女人说,要扒了我的皮,回去做一件人皮袄,我怕极了……便想了个法子。”

  周子舒喉头微微动了一下,眉尖微蹙,却到底什么都没说。

  天已经黑下来了,四下静谧极了,温客行又咳嗽两声,低声道:“我呀,就在他们众目睽睽之下,走了上去,趴在地上,一口一口地咬着我爹的尸体,很不好咬,要撕扯半天才行,然后将他的血肉吞进了肚子里……也算,给我自己留一点念想,我本来不就是他的骨血么?他们看着我,慢慢地就不笑了,最后被我咬了的那个男人做主,说我天生就是个小鬼,不应该留在人间,便将我带回了鬼谷。”

  周子舒俯□来,一只手放在他的侧脸上,或许是失血,温客行的眼神有些涣散,皮肤极冰冷,感觉到温暖,不自觉地歪头在他手心上蹭了一下,几无声息地说道:“我在这里整整二十年,头十二年,是拼命地活下去,拼命地往上爬,拼命地……后八年,终于爬了上来,便准备我的大事。”

  周子舒道:“你暗中帮着孙鼎,将吊死鬼逼到绝境,诱导他去盗走钥匙,尾随而至,杀了他,然后将他的尸体和钥匙一并处理掉,造成了薛方出逃的假象,叫鬼谷倾巢而出,追杀薛方,看着孙鼎和老孟各怀心思,看着他们……”

  温客行打断他道:“这世上,能毁了鬼蜮的东西,只有一样。”

  “是人心。”

  温客行猛地侧过脸,撕心裂肺地咳嗽了起来,内息一阵翻滚,窒息的感觉随之漫上来,忽然,一只手贴在他后心上,一股柔和的内力瞬间散在他的七经八脉中,他神志微微清明了一些。

  周子舒见他缓过一口气,即刻收功,轻声道:“你这是脱力了,不过外伤比较严重,要包扎止血,不然我不敢帮你运行内力。”

  他看着温客行的眼睛道:“我问你,你想不想活?”

  温客行沉默地看着他,良久良久,问道:“你……会走么?”

  周子舒微笑起来,摇摇头。

  温客行死命一咬牙,攥住他的手,硬生生地将自己撑了起来:“活——”他说道,“我为什么不想活,我为什么不能活?!这世间厚颜无耻之人、大奸大恶之人都活着,我为什么、我为什么不能活着……我偏要……”

  这一口气再也难以续上,他身子一晃,喘息不止,周子舒叹了口气,封住他的穴道,将他整个人抱起来,往山下走去。

  他将一身是血的温客行带到了小镇上,足足耽搁了两天,温客行才清醒过来,勉强能进些饮食。又过了几日,周子舒便雇了一辆马车,带着他往洛阳方向走,才要出发,正好碰上了高小怜和张成岭。

  张成岭还呆呆的,一见到周子舒,立刻扑上来痛哭了一通,抽抽噎噎地道:“师父……曹大哥他……”

  高小怜也红了眼圈,周子舒叹了口气,轻声道:“我知道。”

  手掌按在他头顶上,安抚着他。接着,张成岭又爆出一句:“师父……我、我还杀了人……我杀了人……”

  周子舒手一僵,靠在马车里的温客行也将目光移过来,有些惊异地看着这小鬼。

  高小怜攥着拳头道:“也有我的份,你别哭了,那个人是坏人,该杀!我们在风崖山上迷了路,碰见了一个穿得花花绿绿的男人,跟了一阵,才知道他竟是毒蝎的头头,不过不知道为什么,那人断了一条手臂,好像还中了毒针……”

  周子舒的脸色就十分好看了,温客行忍不住低低地笑起来。张成岭补充道:“然后那个人好像压不住手下的毒蝎们,他们就内、内讧了……”

  温客行低低地问道:“你们趁乱做掉了蝎子?”

  张成岭支吾一声,觉得虽然对方是坏人,自己这种趁人之危的行为也十分无耻。

  温客行大笑起来——这就是举头三尺有神明。

  后来高小怜擦干了眼泪,和他们告了别,回高家庄去了,这女孩子经历过种种,已经在一夜之间长大成人。张成岭随着周子舒二人一同到了洛阳,与七爷和大巫回合后,带着容炫和容夫人的骨灰上了长明山。

  调养了一个月,大巫才开始为周子舒取钉、重接经脉。

  那一天长明山忽然天降大雪,温客行站在屋外,好像哪怕听见里面的人叫一声,心里也安稳似的。七爷忽然在身后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你放心吧,对别人,是三成把握,对子舒,是不会有闪失的。”

  温客行回过头来看着他,七爷笑道:“他既然下得了手、忍得过当年自己给自己钉进去,难不成还会怕拔/出来么?他呀……”

  他后面的话音隐了去,脸上却露出一点怀念着什么一样的笑容来。

  七爷似乎有种奇异的魅力,让人站在他身边,便随着他安静下来,不过温客行心里只安静了片刻,便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心想这个小白脸,长得真像狐狸精,要好好提防才行。

  倒弄得七爷十分莫名其妙。

  周子舒在整整昏迷了三个月以后,终于醒了过来。他只觉得全身像是卸下了一套沉重的枷锁一样,整个人都轻了起来,除了右手——右手被人紧紧地握着,那人似乎疲惫之至,正靠在一边打盹。

  周子舒一时恍惚,思及前因后果,恍如隔世。

  然而他最终却只是盯着两人相握的手看了一会,轻轻一笑——原来昨日已死,经年路过,也不过在等这样一个、可以朝夕以对、执子之手的人。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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