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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席记者-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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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肩记者你一定要来。他说不去,除非你派人来抓我。主管说,不敢派人抓你但要派车接你,你在哪个家里,黑列巴巷还是笨狗街你老婆家?

他心里骂一句他妈的,肖庆芸旅馆他们也知道了。他说我没在家我在街上,然后挂断了电话。其实他此时在黑列巴巷的家里,准备找几本书拿到肖庆芸旅馆去看。担心海查干人找上门来,他决定出门上街。

梁洪烈的大奔就堵在小区门口。看着梁洪烈和他的司机和保镖,黎志坚说,请我采访还是绑架?梁洪烈笑了,说谁见过隆美尔绑架蒙哥马利?再说绑架你向谁要钱去?你爸爸和我爸爸一样,倭肯河边打草的。

然后他把司机和保镖打发走,亲自驾车去老白党胡同。因为频繁的堵车,两个人有许多说话时间。

他们首先从倭肯河说起,继而说起他们各自打草的父亲。黎志坚说他父亲很少打草,多数时间是为打草的人掂刀。倭肯河打草人用的是大钐刀。刀柄一丈多长,刀板两尺长。大钐刀钝了不用磨刀石磨,用铁锤掂。梁洪烈说他父亲不掂刀只打草,是海查干一流的草把式,他父亲一刀可以打下十五斤草,恰是一捆。

之后说各自的母亲。黎志坚说她母亲是烹饪野菜的大家,能从草滩上找到各种各样的野菜,并且能把各种各样的野菜做出各种各样的味道。梁洪烈说他忘记了母亲做饭的味道,他母亲死得很早,他母亲在一次找野菜的时候失踪了,春天翻浆,母亲被大沼泽吃掉了。

杀手的念母之情也很悲切,于是黎志坚换了个话题,说起了倭肯河。他说倭肯河的水比松花江水软,温暖,浮力大,憋足一口气就可以飘起来。梁洪烈同意,说在倭肯河里游泳和在松花江里游泳是两码事,松花江里游泳除了危险就是累,倭肯河曲曲弯弯深浅不一,游泳像散步。

黎志坚说到了倭肯河的生态,说到岸边的草和水草,说到了鱼和蚂蟥,之后说到了水中撒尿能招引来鱼和蚂蟥。梁洪烈说你们上哨的人真损,多少年来我们下哨的人喝你们的尿。黎志坚说不可能,流到下游的尿微乎其微,水文站都检测不到,梁老总强调的狼吃羊的理论。

后一句话,黎志坚在有意贬损梁洪烈。然而梁洪烈浑然不觉,反倒接狼的话题说下去,给黎志坚讲述了一个张三撵虎的故事。

张三,是海查干人对狼的俚称。虎的俚称是老把头,当然是海查干野生世界的一把手,狼是三把手,中间的一把,要么是黑熊要么是野猪。虎占据着森林,而狼的生存范围主要在沼泽地,二者绝少来往,偶尔邂逅在森林与沼泽的边缘也相安无事。张三撵虎的事情往往发生在大灾之年。大旱三年对野生世界不算是灾,大旱四年森林黄梢,大旱五年泉眼干涸,大旱六年石头龟裂,大旱七年飞蟥漫天。大灾之年的秋冬相交之际,东倒西歪的饿狼们集结起来,像一捆捆浮出沼泽的干柴,浩浩荡荡地进入森林包围虎。如果蜂拥而上,或者咬死虎或者两败俱伤。但狼不这样,它们每三五只组成一个梯队,一个梯队一个梯队地上去咬虎,其结果是冲锋的狼非死即伤。其后解除包围放走虎,群狼扑上去把死伤的同类吃掉。张三撵虎的悲剧每半个月发生一次,直到熬过严冬。这之后,靠同伴的尸身维持不死的狼们返回沼泽。公狼母狼捉对繁殖,让下一代在母狼的肚子里等待春雨。

黎志坚说好,通过咬虎维持种群不灭,很悲壮!可惜我不能采访狼群。

梁洪烈说采访我吧,我正在撵虎。他说,海查干正处于亘古未有的灾年。海查干人历来以为大沼泽是他们的,事实上,大沼泽远在五十年代就被周边三个国营农场分割了,分割土地用的是经纬仪和文件,海查干人没有看到过这两样东西,他们依然辛勤地守望着建立在别人土地上的家园。八十年代后,周边的农场开始在大沼泽周边造田。像丹顶鹤、白鹳、青蛙一样,海查干人开始向大沼泽中心收缩。本世纪,周边农场大规模造田,五分之三的沼泽地被填埋。一次次为保卫沼泽地而发生的争吵、上访、械斗之后,海查干人败了,被压缩到海查干小镇,拥挤得如同被钓鱼人塞进网袋里的鱼。

海查干人也是拆迁户。

消失了大半的沼泽地没了水,没了水就不长草,指望着水草生活的两栖人没了营生。昔日的猎人、渔人、草农们可以坐在草屋檐下吸闷烟打发余生,而他们的下一代,想活命必须走出去,想活命必须好勇斗狠。于是海查干就成了外出务工第一镇,于是酸草根屯就成了打手之乡。一年前,北京大学的一组学生志愿者到海查干做了一次人口健康的调研。结果显示,海查干人平均寿命不足五十五岁,意外死亡率居全国乡镇之首。

他说,哈尔滨的拆迁工程中有两千海查干子弟,郑州的拆迁工程有一千。三千个外出务工者至少可以养活一万五千个家乡父老,再拿下来一个规模相当于老白党胡同的工程,全体海查干人就可以无忧无虑地喝粥了。海查干人生活标准低,消费额月均一百五十元,小病不在乎大病等死的习惯沿袭至今。除开把大批家乡子弟带出务工,他对家乡的另一项贡献是:在国营农场手里买下了一块近千垧沼泽地的开发权。买下开发权的目的在于不开发。他买了五杆猎枪,雇了五个猎手看守沼泽地,敢于踏进沼泽做祸的人一律喂鱼。这块沼泽的功能有三个,一是给母亲留下一块坟,他母亲就失踪这块沼泽的方圆之中;二是留给后代们留下个景,让他们知道什么是沼泽;三是养狼。

每回海查干一次,他都要到沼泽地里听听狼嗥。他说,狼嗥那么好听,那才叫做天籁之声!听着听着不断联想,想起妈妈哄你睡觉时候的哼哼叽叽,想起老婆生孩子时候的吱吱哇哇,白天打食的时候,狼群有公有母,晚上嗥夜时一律是女声。

黎志坚说,有机会我去听。

梁洪烈说去吧,哈黑公路七百里处右转向,再跑三百公里就到了,当地人把那块沼泽叫做梁老大草塘。提我的名字,猎手们会给你打一条草铺,夜里会带你去听狼嗥。

车开上了察哈尔街,两人不再叙旧,说起了将要进行的采访。

老白党胡同二期拆迁和一期拆迁的拆迁对象有所不同。一期的拆迁户多为平头百姓,顶尖人物不过是余建设之流的小老板,而二期拆迁区域内有一条公平巷,拆迁前有几栋很像样的楼,住着一些官员和知识分子。官员和知识分子有权力和有知识,因此二期拆迁户和拆迁公司的对抗,就比一期显得有办法和有组织,同时也有钱。二期拆迁户招安了一期,声势上十分浩大,媒体的煽动又让他们有恃无恐。爱我家园互助会雇佣了一大批炮子,几次以毒攻毒之后,海查干人伤兵满营。为了改变工程半死活的状态,海查干人不得不张三撵虎,强迁三户震慑其余。

梁洪烈说,今天来了十几家媒体,包括电视台,所以报道用不着你动大手笔,请你的目的只有一个,让你看一看我这个另类人的另类生活。

车停在察哈尔街。西门居的建材店已彻底倒闭,一块十吨重的水泥构件斜顶在建材店的墙上,随时有压进店里的危险。显然是海查干人干的,建材店门前的街面上到处是拆迁公司售卖旧建材的地摊。

梁洪烈没有马上把黎志坚带到强迁现场,而是带着黎志坚在废墟之海中蹦蹦跳跳,让黎志坚参观他近期的拆迁成果。

废墟中孤零零地立着一幢楼,严格说立着一幢楼的四分之一。这幢五层四个单元楼房的三个单元已经被拆除,只有这一个单元还完好的立着,似乎是一座纪念碑。四楼一个房间的两个窗口大敞着,两个窗台之间拉着一根晾衣服的铁丝,铁丝上挂着警服、警用背心和裤头,裤头上没有字,背心写着两个字:蓝盾。

梁洪烈指着那两个窗口说,警界败类。败类到什么程度我就不说了,说了你也不能写,媒体的规矩我知道,笔杆子不碰枪杆子。今天的强迁没他,留到再建工程上马。那以后,这幢残楼的四周将盖上四幢高层楼,让这个败类成井底之蛙。到那时候你再写他吧,为他暗无天日的生活奔走呼号。

原来的道路没有了,废墟之中开辟出新的道路,大卡车、三叉戟、马车、人力车挤在路上,向外运送垃圾和拆迁下来的旧物,道路上的秩序全凭汽车喇叭和大喊大叫。道路两侧东一堆西一堆地点着火,焚烧废家电、破鞋和被褥残片。这景象很像战败一方的战场。

梁洪烈把黎志坚领到一处完好的四合院。他指着四合院说,这里是察里津,在我开车接你之前,我的部下已经攻克了察里津。

原来,四合院里住着三户人家,分别姓查、李、金。拆迁前这三户人家合伙搞空车配货,院内存放货物,街上泊车。空车配货扰民,当地群众多次投诉,但都没有结果,原因是三户人家霸道,查、李、金三位本人就是炮子,院子里还养着一些炮子。拆迁动员阶段,三户人家就把拆迁办的人打了,拆迁开始,三户人家带着炮子们保卫察里津。

梁洪烈用手向拆迁区域漫山遍野地一比划,说,如果所有拆迁户都是炮子,事情就好办了,打!哈尔滨炮子没水平,只会嚼口香糖吐避孕套。

海查干人和炮子们打过几次,打得他们躲进察里津里不敢出来。今天早晨,海查干人准备对察里津实行强攻,但三户人家和炮子们已经撤离了察里津,撤离的原因是集体拉肚子。自从有了泻立停之后,地球人基本上已经不拉肚子了。但断电、断水、断煤气、捣毁公厕之后,四合院里的卫生条件急剧恶化,痢疾暴发,开始一两个人拉,后来大家拉;开始拉稀的,后来拉红的。吃药不管用,地段医又不肯进入废墟给他们输液,几天后大家都拉脱水了。

另一户被强迁的是一栋二楼。这户人家不是拆迁户中最钉子的,他们除开耍死狗之外,没有靠山也没钱雇炮子,如果梁洪畴在,小二楼早就在地球上消失了,梁洪畴是享誉全国的拆迁王。小二楼之所以保留到现在,还因为这户人家最垃圾。拆迁公司把这栋小二楼留着,在媒体的监督下公开强迁,是为把垃圾暴露在阳光下。

二楼的窗口都用木板钉死,院门口堵着沙袋。院内打了一口井,窗下还安装了一台柴油发电机。翻过沙袋跳进院子,两个人听到来自楼里的音乐,一架劣质的音响放送欢乐的曲子,就是那首用通俗唱法演唱的东北二人转,一个男声领唱,一群女声反复唱:美观啊美观、真呀真美观。兵临城下居然如此没心没肺,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院主人一家四口,公公、婆婆、儿子、儿媳。这一家四口不正经,或者说没有正经工作。老头做向导,给外地进城的汽车引路;老太太游走于各老年公寓,专门和孤寡老人赌博。儿子和儿媳的工作主要是啃老,其次是互相打。拆迁前,院落里是一幢平房,拆迁时这户人家在平房上接了一层。

接的这一层是南方包工队一夜之间建起来的,没有房顶,单砖砌的墙迎风欲倒。拆迁办对这户活不起也死不起的人家做出了让步。怕钱到手之后他们挥霍掉,拆迁办决定补偿给他们住房,答应把二层的面积按正常居室补偿、一层按地下室补偿。他们可以得到一套三室一厅。但他们要求得到两套三室一厅。拆迁办再让步,答应给为他们将要得到的三室一厅加大面积。他们仍然不同意,他们偏偏要两套,住一套卖一套。

虽然没有靠山也雇不起炮子,但这一家四口特别能战斗,尤其能战斗的是儿媳,儿媳的特长是骂人,普通人骂一个操你妈,她能骂一个半。

强迁工作在梁洪烈、黎志坚来到之前就已经进行了一部分,院落临街的墙已被推倒,一台铲车、一台推土机随时准备开进院子里。院落外面停着一台警车和一台救护车,警察和医生没有露面,都坐在各自的车里。露面的是媒体记者,有二十几位,电视台记者正对着二楼的门支起了摄像机。围观的人在院落四周围了一个大圈,海查干人也没露面,掺杂在围观的人中间。

拆迁办的一位干部用半导体喇叭对着楼门宣读了一遍强迁令,最后这位干部说,贾志纯先生及家属,你们可以把我刚才的话理解为哀的美敦书。

梁洪烈说我操,和老贾头整英语。黎志坚说拉丁语。

说拉丁语的拆迁办干部没得到好下场,一股黄糊糊的脏水从门里泼出来,淋了他一脸。继而,儿媳妇提着脏水桶出现在门口。她表示,拆迁办、拆迁公司的人靠边站,只许媒体记者进来。媒体记者也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进来,她点到谁谁进来。她用没提脏水桶的那只手向黎志坚一点:你。

黎志坚指着自己的鼻尖:我?

梁洪烈说羡慕死你了,泼妇的最爱。

屋子里没有间壁,因此兼备了卧室、厨房、卫生间的功能,两代人吃喝拉撒睡都在这里。没有柜,衣服和被子一起摞在床上,没有桌子,估计吃饭也在床上。木板钉死的窗子投进来有限的光,屋子昏暗,唯一的亮色是窗台上卧着的一只黑白花的猫。

黎志坚自我介绍:午报,铁肩。他们是来强迁的,而我则是来和你们交朋友。说着,他把记者证递过去。儿媳妇眯缝着眼睛看记者证,然后说,我们家遭受的不公平待遇,你采了之后能立马在报纸上发吗?

黎志坚说不敢保证。记者只管采访,发表不发表、怎样发表,要看版面的情况和主编的意志。儿媳妇手一扬,黎志坚的记者证嗖的一声不知飞到屋子的哪个角落里去了,她说,采访吧,记者证先押在我这里,发表了再拿文章来赎。

记者证丢失或损坏之后可以补发,但很麻烦,而且每年只补发一次,在六月。如果黎志坚的记者证押在这里被丢失或被损坏,他一年之内将无法采访,他向儿媳妇讨要记者证,说了几句冲动的话。儿子、儿媳妇更冲动,两人大叫一声滚犊子!把黎志坚趔趔趄趄地推了出来。

梁洪烈安慰他:记者证咱不要了,回头我找人给你办几个假的。

这之后二楼的门轰然一声关了,关了之后又轰然一声,证明门里面还有一层门。

梁洪烈轻轻地一挥手,他身后走出一个海查干人。海查干人瘦小枯干,但提着一柄打铁用的大铁锤,铁锤的锤头似乎比他还重,但他却把铁锤舞动得夹风带火,呼呼呼三下,两层门被打碎。

门碎了,屋子里亮了许多,可以看到床上安坐的老两口,可以看到门两侧的儿子和儿媳妇。儿子举着一把油汪汪的菜刀,儿媳妇握着一柄铁路工人敲打火车轮子用的尖头锤。

梁洪烈从身后的海查干人中间很随便地薅过来一个,一脚踹进屋里去,这个人进屋后就被打倒。但儿媳妇的铁路锤刨的不是要害部位,儿子的菜刀也没有刀刃砍,而是用刀背砸。这个人打了个滚后站起来,从怀里拿出一张旧报纸,报纸上有通缉令,他指着通缉令上的照片问打他的两口子:你们看我像他不?

两口子说你就是!

这个人说打死我吧,不犯法,算是为民除害。然后他走到床边,挤在老两口中间躺下来,他说,整死我之后用被子包上,血糊糊地容易吓坏你们的二位高堂。

两口子不敢下手。门口的防线被突破,梁洪烈带着黎志坚和一群海查干人进来,乱哄哄地挤满屋子。乱哄哄的中间,儿子和儿媳妇不知经过怎样一个过程就被制服了,嘴上贴了胶带,头上套了编织袋子,被塞在屋中另一张床的床底下。同时被制服的还有那只猫,海查干人嫌它跳来跳去地闹人,捉住它塞进锅里,盖上锅盖,一个海查干人坐在锅盖上嗑瓜子。

老两口上阵了,贾志纯先生只是反复说杀了我,你们杀了我。老太太则骂梁洪烈:梁大龟头,老娘这里有一个装你的仓库。

梁洪烈不生气,他说大婶你口下留情,我和你儿子一般年纪。他倒背着手在屋里转,转到电视机前。电视里放着东北二人转的TV,由于用发电机,屏幕上水波荡漾。他说,什么效果?这一台不要了,我给大叔大婶买一台新的。然后一挥手,提大铁锤的海查干人抡锤就砸。这个海查干人是砸电视的行家,一台电视机竟然没有剩下一个完整的元件。接下来梁洪烈看冰箱。砸电视机砸断了电路,冰箱里的灯不亮。梁洪烈又说了句什么效果,然后又挥手,提大铁锤的又砸。

梁洪烈走到床边,看到挤在床上的第一个进屋的那个通缉犯。他大怒:敢到我大叔大婶的床上挤,整死!通缉犯旋即被两个海查干人拖下床。在空中扯平,然后平按在地上。提大铁锤的高高地举起大铁锤,人们都闭上眼睛,等待脑浆纷飞的一刻。

老太太坚持不到脑浆纷飞的一刻了,她喉咙里咯咯一响,整个人抽搐成一个肉棍,直挺挺地硬在床上。贾志纯先生慌了,掐老太太的人中,揉老太太的胸口:付爱芬、付爱芬!而付爱芬女士不回答,她的眼睛上翻,嘴里流出稠粘的口水。贾志纯先生向梁洪烈说:不是装的,爱芬她不是装的。

梁洪烈说叔,搬吧,别耽搁了我婶的抢救。然后他拿出一沓钱:这是三千,一千答兑救护车;另两千买电视和冰箱。

然后梁洪烈出门,随后海查干人也出门,再随后出来的是贾家人,贾志纯父子抬着付爱芬头部,儿媳妇抱着脚,四口人上了救护车。而后搬家公司的员工拥进屋里搬家。随着搬家公司拥进屋里的是记者们,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摄像机最后进去,一边挤一边喊:给我个角度、给我个角度。

黎志坚挤在记者们中间,在旮旯里找他的记者证。梁洪烈他命令手下员工,拆小二楼用人工,找到黎志坚的记者证后再上机械。

大奔里预备了一只棕毛掸子,梁洪烈先给黎志坚打扫灰,再给自己打扫。坐进车里,梁洪烈用对讲机和一个人对讲:我这边顺利,你那边下手吧。

二期拆迁区域内,几十台大型机械同时怒吼,冲向拆迁户们筑起的街垒。街垒旋即出现一个缺口,大型机械排放的废气和灰尘旋即将一排待拆迁房屋淹没,固守在待拆迁房屋里面的人死命地呼喊。

大奔开出察哈尔街,开上七十二蹬小区,居高临下地看老白党胡同,拆迁区域如同陷落在高楼大厦之中的一块盆地。盆地里储存了大量的阳光,因此盆地四周的高楼大厦十分的伟岸和辉煌。

高楼大厦中有一块基石叫犯罪,梁洪烈说,我们就是那块基石。

他又说,凭着你这个拿记者证的和那个说英语的,动员走老贾家需要十年,动员走十个老贾家需要一个世纪。换句话说,我们让老百姓提前一个世纪走出棚户区。这之后他自嘲地吃吃笑:尽管做出伟大的历史性贡献,拿你们记者的话说我们的存在是必要的、不可或缺的,但我们很少受到媒体表扬。

黎志坚的情绪很坏,他的外在形象和自尊心被老贾头儿媳妇毁了,内心憋闷。

梁洪烈的情绪很好,大谈一番基石之后,说起最著名的基石:梁洪畴。

他说,我欠洪畴一个肾。

他母亲在大草甸子上走失之后,他就住进叔叔家,从此和堂弟梁洪畴睡在一床被子里,直到金疙瘩命案事发,兄弟俩逃出海查干。他说,我家里兄妹六个。我爸爸不会照顾孩子,我走后剩下的五个让爸爸照顾死了两个,我上边的一个,我身下的一个。我的命是我叔叔婶子给的。我婶子好,把我当她儿子对待,甚至比对她儿子好,我和洪畴犯了同一个错误,她打洪畴吓唬我。

八年前的秋天。他和梁洪畴在安徽带一个拆迁工号,犯了重伤害的案子,两个人坐进看守所里等待判刑。他说,坐进号子里就下雨,南方的秋雨愁死人。没有一丝风,所有雨滴都挤在空气里不往下落,潮得人心都可以拧出水来。

看守所窗子的铁栅栏镶在木框里,木框砌在砖里。过度潮湿使木框朽了一段,他撼动铁栅栏。竟然拔掉了一根铁棍。他身子粗壮,钻不出去,让梁洪畴钻。梁洪畴钻了半个小时,骨头在身子里夹得咯吱咯吱响。大半个人钻出去之后,梁洪畴在外面说,离地还有一丈。他说闭眼睛跳下去!

梁洪畴走了,他安心坐号子,把所有罪过都揽到自己身上。但后来不但没有被判刑,他反倒被放出来了。原来,梁洪畴逃出看守所后没有回东北老家,而是到深圳去把自己的一个肾卖了,用卖肾的钱打通了关节,把他给捞出来了。因此。他重获自由的第一个愿望就是找到那个用梁洪畴肾的人,把梁洪畴的肾从那个人腰里抠出来,再给洪畴镶回去。后来发财了,用钱买通了好几个部门,终于找到了那个人的线索。但是晚了,那个人死了,带着梁洪畴的肾死了。

他要把自己的两个肾选一个好的匀给梁洪畴,堂兄弟,不排斥。梁洪畴不同意,说现在你俩我一个,折腾过来你一个我俩,折腾来折腾去总数还是仨。

听这个故事,黎志坚颇有些感动,他说,梁洪畴有孩子没有?梁洪烈说有,三个女孩,单肾,导致子女性别单一。黎志坚说,没有科学道理。

说完了肾的故事。大奔开到黑列巴巷。

黎志坚要下车,梁洪烈没有马上打开中控门锁。他说,如果你揪住了洪畴的后衣领子,放手吧铁肩老弟,放了他等于放了你自己。

黎志坚说,哀的美敦书吗?

梁洪烈说对,拉丁语。

第四章 绝地反击

三十四

第二天早晨,黎志坚接到海查干人的电话,记者证找到了。和老贾头儿媳妇一样,海查干人也要求采访他们一次。

中午,他来到海查干人的一处工棚,看到凸出地面的两个树礅,他确定这里是计算机人才学院校园。校园周边的板墙上晾晒着一排一排的被褥。不见有麻雀来食,所以不能断定被褥是否还有虱子。工棚灶上开饭,海查干人东一堆西一堆地蹲着吃,西北人吃饭蹲着是民风民俗。海查干人蹲着是因为没有可坐的器具。

一位工头接待了黎志坚,把他向吃饭的人们介绍:拆迁户的铁肩。

人们不说话了,只余满院子的嘴响。工头扣过来一只水桶,示意黎志坚坐,然后掏出一只塑料袋,塑料袋里有一条白手巾,白手巾里面裹着黎志坚的记者证。工头说,在老贾家地板缝里抠出来的,脏了一点但没损坏。

黎志坚收下记者证,把手巾垫在桶上坐下,掏出采访手册做出采访的姿态。坐了两分钟,院子里的人仍然集体腼腆,他合上采访手册,做出要走的姿态。工头说不忙走,喝碗粥。

只是随便一说,灶房炊事员真的就端过来一碗粥,同时又提过来一只水桶,扣过来,给黎志坚当餐桌。随后又在餐桌上摆了一盆汤和一碟咸菜。在这里,炊事员叫伙头。伙头抱歉地说,将就着喝吧黎记者,煮粥的材料违法,陈化粮。

哈埠有一家无公害能源公司,用陈化粮生产汽车燃料。多年来。各建筑工地用低价从该公司购买陈化粮做农民工的口粮。媒体炒来炒去,政府三令五申,但各工地该吃则吃,没办法,低价为王。不过黎志坚面前的这碗粥味道很好,喝一口,像腊八粥,估计也没有致癌物。

我们晒脸啦,工头说。他解释,把黎志坚要挟到这里来,不是为了采访,而是制气,向拆迁户们制一口气:老天下雨浇苗也浇草,乡下人也有见记者的资格。如此而已。

接下来,黎志坚做了两个方面的采访。

一是征求海查干人对生猪黑市场的报道、铁肩专版、大报稿子的意见,在新闻行业中,这种采访叫做负面报道回访。

他们没意见。猪宰过,人打过,余建设死了,不怀疑他们怀疑谁?报道虽然夸张但没造假。工头说,虽然没意见,但是有怨言,对不能再宰猪有怨言:猪血吃不到了,痘猪肉吃不到了。他说,伙食上寡淡,肠子里的蛔虫嫌贫爱富,钻到城里人肚子里享受胆固醇去啦。

这话说得俏,全体喷饭。

对徒步郊游事件,他们群情激愤众口一词:我们不是有意破坏,可以发誓。以海查干人祖宗的名义!发令枪不是为破坏郊游活动而买来的,是他们在拆迁中捡到的,在老白党小学的旧仓库里。打发令枪不是搞破坏而是搞试验,那时候不试验啥时候试验?第二,那个开沥青油罐车的不是海查干人。手上文着忍也不是,那个人是一名哈埠郊区的小混混。他们说,海查干人也没有给手上文忍字注册专利,天下谁人不能文?

他们七嘴八舌说,我们是给午报的活动凑数去了,我们诚心诚意地要享受一下子城里人的高尚生活。成千上万人嚓嚓嚓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哼哼歌: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不料想走着走着,三十几个兄弟走进了拘留所。

喝啤酒乱撒尿多大罪过?谁让你们不搭建厕所!骂人是我们先动的口,打人可是哈尔滨人先动的手。受损失的如果是海查干人,那就天下太平了,公安局也不会抓人了,报纸上就该换上句话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工头喝斥他们:忍着!打你们、抓你们都忍着,没有挨打的屁股就别去做贼。这之后他也满怀委屈,他说,他们把徒步郊游当成节日对待了,把端午节的假日挪到那一天放。他们错了,错就错在把自己不当外人,他们犯傻,真的把自己当成城里人的农民兄弟了。

接下来是考察生活状态。

伙房已然到了吃陈化粮的程度,自然没有必要再去考察卫生状况了,于是进了工棚。

工棚的居住分等级。这一工号的人多数姓焦,尔字辈的住板铺,明字辈的住地铺。地铺上有十几个明字辈的躺着,有几个是夜班,有几个养病或是养伤。明字辈的年轻,多数未成年,年纪轻睡觉也不安稳,不停地翻身,挠痒痒,工棚里皮屑纷纷。

下大雨后地铺返潮,小孩子们长了疥。工头说:他已经向公司方面提出申请,申请买一批电热毯,夏天睡电热毯不好受,但总比长疥强。他蹲下身去,一一观察明字辈们的情况,然后说,尔字辈多数是六七十年代生人,挨过饿;明字辈多数生在八九十年代,没饿着,所以个子比着尔字辈高一些。明字辈的下一辈犯楚,楚字辈长大后的情况或许会更好些,个子或许会长到哈尔滨人那么高。

说起被拆迁户们耽搁的工期,工头的情绪低落。原本老白党工程近期应该结束,他们中间年轻的转移到郑州的工程去,年岁大一些的回海查干,泥草房该修补了,打草的用具也该预备了。但工程被拆迁户拖住了,看来上秋也离不开哈尔滨。他算了一笔账,如果正常完工,他们每个人能拿回海查干五到七千,如果拖到秋天,只能拿回三到五千,如果拖到年底,人吃马嚼加上扣延期违约金,他们将两手空空甚至欠账。

他说,替我们给拆迁户捎句话,见好就收吧。他说,他们要钱是为了住房宽绰宽绰,我们要的可是活命钱,请他们高抬贵腿,让我们爬过去吧!凡事要替对方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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