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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席记者-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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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志坚被激怒了,他说,复仇不是胡闹,复仇不是违法,复仇不是破罐子破摔,复仇是生活中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你的生活中还包括萌萌。他声色俱厉地说,散发画册的行为完全是贝贝的行为!想和我合作,你必须走出贝贝做贺小贺。

贺小贺说椰司,大踏步走出贝贝。

她在形象已经走出了贝贝。她上身穿了一件全白的T恤,太阳镜卡在T恤领口,牛仔上衣的两个袖子系在腰间,下身是一件有许多口袋的休闲裤,背着一只能盛下五十斤玉米的双肩包,全然一名宣传天然林保护工程的志愿者。走出贝贝的另一个特点是未施粉黛。不化妆的贺小贺朝气蓬勃,眼睛更黑,牙齿更白,嘴唇更接近于血色。

黎志坚要了两个菜,两份饭。贺小贺在此基础上又要了两个菜,都是肉菜。

黎志坚说,还有其他人吗?贺小贺说我饿,昨天到现在只吃了一顿饭。黎志坚说,饥一顿饱一顿,狼的生活。贺小贺说,母狼。

吃饭的中间,黎志坚向贺小贺提出三项要求。第一、在绥芬河或者回老家住上一阵子,哈洽会期间不要在哈尔滨露面。第二、日后在为余建设翻案的活动中,取消非法行为,比方散发画册和在红军巷的作秀。非法活动只能给余建设命案的正常调查添乱。第三、在绥芬河的调查,两个人分头进行。

他重复强调说,我拒绝和贝贝合作。

贺小贺也说,我也拒绝和贝贝合作。

对于黎志坚的三项要求,她有选择地接受。第一项不接受,她说绥芬河不能住,她讨厌绥芬河,因为这里有西门居,也不能回老家。余建设遇难的事情,一直瞒着妈妈,如果她一个人回去,妈妈会生疑的。另外,她要在哈尔滨给肖庆芸上灶。肖庆芸灶上的厨师明天下岗,她必须明天到岗。第二条她接受了,她说画册散发光了,另外也再不能去红军巷鸣冤作秀了,哈洽会开幕后,红军巷的小广场被圈上了铁栅栏,摆上鲜花成了花坛。第三条她接受了,她说咱俩分头调查好,一个可以喂西门居甜的,一个可以喂酸的。

什么酸的甜的,分明是为你到西门居那里去做贝贝找借口!想到这一层,黎志坚心里有些酸溜溜。他说,既然喂给西门居的东西酸甜不同,那么我们在分头调查的基础上,晚间也分头住宿,免得串了味道。

黎志坚首先去了西门居建材行。西门居对黎志坚懒洋洋不理睬,谈话的中间牙缝里始终塞着一根牙签。他说他没有卖给过余建设白水泥,他甚至从未和余建设做过买卖。那一吨白水泥之所以十九袋,是在进货过程中出了问题,搬运工王八蛋,把其中的一袋弄丢了。至于票据,他说小建材店没有那么规范,进出货物仅仅记个流水账,从不保留票据。

黎志坚要看一看流水账,西门居说你回哈尔滨看去吧,只要留在店里的那两个东西没有用流水账揩腚,相信你能看得到。这之后他开始拿黎志坚开涮。他提起了抗美主任。十年前,因为占道经营,他被抗美主任曝过光,那时候抗美主任还是记者。他问尤抗美是否还在午报。

黎志坚说还在,是我的主任。西门居说,那么丑的人也能当主任。主任比首席薪水多很多?黎志坚说多一千。西门居说一千,半吨水泥。

谈话不宜再进行下去了。黎志坚说,今天我对你的调查,仅仅是一个开始,如果你回哈尔滨,我们就相会在哈尔滨,如果你一段时间不回去,我会再来绥芬河。总之西门先生,你遇到了一件不容易摆脱的事情和一个不容易摆脱的人。我提醒你,为屈死的余建设翻案,是每一个活着的人的道义责任,另外也是法律责任,一个合法公民同时也应该是当事案件的诚实证人。出具假证或者隐瞒证据,不但能够招惹来记者,还能招惹来警察。记住我的话,西门先生。

居先生,西门居说,西门和我没关系。

这之后西门居好一会儿不说话。黎志坚以为西门居怕了,然而不是,西门居沉默之后突然发问:认识贺小贺吗?黎志坚说认识,余建设的妻子。西门居说表面现象,她其实是贝贝。

离开西门居建材行,黎志坚在街对面的一家旅馆里订了一个房间。从房间的窗口可以看到建材行的门,不一刻,他看到贺小贺袅袅婷婷地走进去。

绥芬河应该算做是东北地区最东北的城市。在这个季节里,绥芬河的早晨来得很早,而黄昏则短暂得几近于无,下午直接进入夜晚。黎志坚洗了个澡,然后去报摊上买了份当地报纸看。看了几行字,街灯就代替了太阳。

绥芬河周报上有西门居的两条信息,一条是西门居建材行的软新闻,就是软广告。软广告介绍了西门居建材行,标题很有声势:建材大鳄东北行,绥城刮起装修风。另一条是西门居的征婚广告。广告中说西门居坐拥千万资产,取财阳光下,用财慈善中,外柔内刚德财兼备。他以为德财兼备的财字错别了,但又一想,应该是广告制作人故意的。广告对应征者的要求苛刻:但求清纯处女,风尘中人勿扰。

他把那份报纸揉搓了几把,扔在路边转身就走。卖报的冲他的背影骂了句精神病,然后把那份报纸捋顺了二次出卖。

入夜,绥芬河小城再无声息,主要街区还有星星点点的街灯,其它街区则陷于黑暗。但西门居建材行的门前亮堂,巨大的灯箱以及灯笼都亮着,把整个街区的所有驱光昆虫都吸引过去,撞昏了一批又飞过来一批。

他给贺小贺打手机,又发了一条短信,没有回应。

大城市注重夜生活,而小城市注重早晨。绥芬河的早晨从三点钟开始,不是雄鸡唱亮的,是卖菜人喊亮的。旅馆楼下和西门居建材行之间是菜市场,菜市场上车来人往的很拥挤,市场两侧的早餐摊点用的是土炉灶,打豆浆、蒸馒头,热气腾腾黄烟滚滚。他围着被子趴在窗口,隔着菜市场向西门居建材行看,他想,如果贺小贺睡在建材行,此时也会被吵醒。

这之后他没有洗漱就下楼,到菜市场上转一转,买了早点带回旅馆。早点是两份,有贺小贺一份。他是这样计算的,如果贺小贺找到他的旅馆,那么两个人一起吃早点,然后分道扬镳;如果贺小贺不回来,那么自己吃早点,另一份早点留到火车上做午餐。

然而,贺小贺找到了他住的旅馆,而且睡到他的床上。

看来贺小贺这一夜累极了,找到他的房间后一头扎到床上就睡。用牛仔上衣包着头,头下面枕着她的背包,鞋子没脱,两脚高高地架在床头上。

他坐下来吃掉自己的那一份早点。他不想惊动贺小贺,让她睡,睡醒后吃掉另一份早点,而那时候他已经在返回哈尔滨的火车上了。在火车上再给贺小贺发一条短信,对她做最后一次劝说,他已拟好了短信的腹稿:哈洽期间,留在绥芬河继续喂西门居甜食吧。

吃过了早点去洗漱,洗漱后披着手巾端着洗漱用具走回房间,突然遭到一击。具体说是一拳,打在他腮帮上,牙、舌头、喉咙同时麻木,脑袋轰地一声。

他面前有两名警察。一名戴大檐帽一名没戴。打他的是没戴大檐帽的。戴大檐帽的正在用他的背包装他的东西,手提电脑、照相机等等。背包装满了之后,又伸手到他挂在椅背上的衣服口袋里去翻钱。没戴大檐帽的问他,绥芬河的兔子怎么样?

他说什么怎么样?我们两个昨晚没有睡在一起。没戴大檐帽的指着贺小贺说,嘴硬操你妈嘴硬,你们两个狗男女人赃俱在!

谁是脏?贺小贺醒了,敢把老娘当脏物!

她抓起床头柜上的烟灰缸向正在翻东西的那个警察投过去。很准,烟灰缸打在翻东西警察膝盖上,那个警察叫了一声蹲了下去。没戴大檐帽的警察没有掏枪,掏出一把半尺长的刀向贺小贺扑过去。贺小贺从枕着的背包里掏出一把一尺多长的刀,是那种一面开刃的大砍刀。她两手握住刀柄从床上飞起来,挥刀向没戴大檐帽的警察兜头砍过去。没戴大檐帽的警察用手中的刀子格挡,手中的刀子被贺小贺的砍刀砍飞,手背和胳膊被砍得鲜血淋漓。

不待贺小贺砍过来第二刀,两名警察开始向屋外跑,一边跑一边说:算了吧大姐,大姐算了吧。贺小贺甩掉上衣,把耷拉到脸前碍事的一匝头发咬进嘴里,提着刀子追出去。黎志坚抱住她:算了吧小贺,小贺算了吧。

两名警察不是警察,不过是弄一两件警察服装冒充警察的旅馆保安。贺小贺说,两个东西一进房间我就想打,但是太困。她说,首先一个疑点是,这两个东西太年轻,不到二十岁,警察在这个年纪还在警校。第二个是进屋就打,警察抓嫖不打,个别嫖客不交罚款时偶尔才打。第三个是时间,抓嫖一般都发生在夜间,警察和卖淫嫖娼者一样,能熬夜不能起早。因此,这两个东西不但是旅馆保安,而且是早班保安。

她说,这两个东西在野鸳鸯身上拔毛不是第一次了,及时打一打,有利于他们端正人生态度。黎志坚说防卫过当,那一刀砍死人可怎么办?贺小贺说砍不死,好人没长寿、坏蛋活不够,他们不容易死。

这两个东西果然是旅馆保安,而且是门童。黎志坚和贺小贺结账离开旅馆时,两个东西一左一右地站在门侧,恭恭敬敬地对贺小贺说:走好大姐,大姐走好。

黎志坚的腮帮肿了起来,他没有到医院去涂外用药,而是到药店买消炎药吃下去,腮上的肿和裆间的肿一起消。此后两个人交换了调查西门居的结果。贺小贺把她如何调查西门居的手段删节掉,只说调查成果。西门居承认,爆炸案前一天,余建设的确到他店里退货,那一袋子白水泥至今还藏在他店里,他预计一周后回哈尔滨,届时将把白水泥无偿地送给贺小贺。

黎志坚很遗憾:西门居喜欢甜食。

回哈尔滨的火车五个小时之后才发车,买了车票后,贺小贺为怎样消磨这一段时间而发愁。黎志坚说,绥芬河有虎头炮台和烈女坟两个景观,咱们去放松放松吧。贺小贺说好,虎头炮台可以走马观花地看,而烈女坟一定要好好地拜一拜。她说她很早就听说过,拜烈女坟有利于风尘女子改正归邪,对她而言,有利于大踏步地走出贝贝。

黎志坚纠正:改邪归正。

虎头炮台没什么看点,曲里捌弯的地道里十分阴冷。地道里塑了些日本兵的雕像,塑像的艺术家十分的崇洋媚外,雕像塑得很威风,很好看。个头也比真正的日本人大。而烈女坟则有看点,樟子松、黄花松中坐落着白色大理石和花岗岩砌成的坟,坟很大但很秀气,给人以闺房感。坟前有许多挽幛和鲜花,看来当地人对待烈女的规格不低。烈女坟侧面有一座石墙,墙上刻着烈女的事迹。

故事发生在乌苏里江畔的小镇勤特密。十八世纪末年,勤特密遭沙俄匪帮袭击,一群俄国大兵冲进这名女孩的家,抢走了她们家的粮食和捕鱼用具之后,一名俄国大兵不撤退,当着女孩父兄的面,把女孩强奸了。眼见得女孩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屯里人及女孩的父兄们意识到一个严重情况:一个侵略者将要降生在他们中间。在屯里人的劝说下,女孩的父兄们把女孩连同胎儿活埋在这座烈女坟东南方向三公里处。上世纪八十年代,有关部门把烈女坟列为当地的旅游项目,并把烈女坟迁到现址。迁址的理由是这里离火车站和公路近些。

碑文中介绍,女孩子是位爱国烈女,被强奸时拼命反抗,而被活埋时则没有反抗。

贺小贺不但没有拜烈女坟反而骂人,骂女孩的父兄王八蛋,女儿、妹妹被强奸站在一旁过眼瘾,两个人打不过一个俄国大兵?虽然没拜,但她在松林中收集了一些松枝摆在坟前。摆松枝时她很严肃,低低地说,苦命啊姐姐,有那样的父兄。

黎志坚想到了贺小贺的父兄。

想到贺小贺的父兄,自然就想到眼前的事情,黎志坚提到了那本画册,问是谁制作的。

贺小贺说我呀。黎志坚说不可能。贺小贺说真的是我,从网络上下载了一些照片、我又和艳姣拍了一些。文字方面是我起草,给艳姣读了一遍,后来又到印刷厂改了一遍。至于创意,她说她不懂什么创意,排版前她弄了一些白纸,画上照片的位置、文字的位置,标注上颜色的要求,然后让印刷厂照着做。见黎志坚仍然不信,她有些不高兴,说铁肩老师偏执,不要以为做小姐会影响人的聪明才智。

黎志坚说,保守地估计,工本费也要两万。贺小贺说,一万四。

印刷厂的老板是余建设的朋友,那六千元的利润老板不要了,算做送给余建设的烧纸钱。贺小贺卖掉了余建设的汽车、气泵、电焊机,恰好得了一万四,于是画册的费用一次结清。画册达到了预期效果,散发的当时,有人捧着画册流眼泪,也有人当场捐款(奇*书*网*。*整*理*提*供)。一位在十八次列车上卖杂志的铁路女下岗工,拿走了十本,她要在卖杂志的同时散发画册,把影响扩大到北京。一位吉大法学院的学生也拿走了十本,要和同学们把余建设的案子当作课题来研究。一位搞艺术的人对她说,案子有结果了一定要通知他,他要以案件为原型拍一部电视剧。

家里再没有可卖的东西了,未来的生活将一贫如洗。这一点她认可:打官司的同义词就是倾家荡产。

两个月来,多次有人向她捐款,其中最多的一次是余建设的葬礼上,余建设的朋友们一次捐了五万,但她拒绝了,一是当时她手头有钱,二是为了避嫌,她害怕落下个借复仇敛财的恶名声。但今后她不想再拒绝,她要建立一个六月雪帐户,把别人捐给她的钱再捐献给蒙冤者。两个月来的上访使她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昭雪沉冤是件成本极高的事情,光哭不行,人身上的血值钱、肾值钱,眼泪不值钱,公检法又不是眼泪收购站。

提到公检法,她又提到了那位检察官,她请黎志坚陪她去见见他。黎志坚答应了,他也很想知道余建设命案的官方态度。但他向贺小贺提出了一个交换条件:回哈尔滨后,贺小贺待在肖庆芸旅馆不出门,直到哈洽会结束。

贺小贺说椰司!然后向黎志坚弯起小拇指:拉勾,订下个手头合同。黎志坚用食指在贺小贺的小拇指上点了一点。贺小贺不同意:食指没有法律效力,用小拇指。

两根小拇指勾在一起。

黎志坚说,你勤快聪明又年轻,今后有许多事情可做,比方去进修一下舞蹈,比方去护士学校学习,考取一个真正的护士文凭。另外还有婚嫁。世界这么大,一定还会有一个余建设在不远处等着你,去找他,和他一环一环地拧爱情螺丝。

贺小贺说,未来的美景,建设的案子翻过来再描绘吧。黎志坚说,如果拖上个十年八年,如果永不翻案呢?贺小贺说不可能。黎志坚叹了口气,说小贺苦命,好端端的青春,被两件案子给弄得暗淡无光。贺小贺说我认命了,哥哥和建设都是我最亲的人。

黎志坚说,可怜而无辜的是萌萌,才三岁半,就要强加给她一个复仇的使命。

贺小贺说,可怜和无辜的是铁肩姐夫,还有艳姣。艳姣为建设翻案蹲过派出所,铁肩姐夫刚刚还挨了打;萌萌应该认命,她是余建设的女儿。

两个人在松林中走。踩着厚厚的松针,两个人的脚前脚后浮起一股好闻的中药味。贺小贺还没有从烈女坟带给她的不良情绪中走出来,她说,如果现在有几个流氓强暴我,铁肩老师,你是站在一旁过眼瘾还是拼命?

想起早晨在两个假警察面前的表现,黎志坚略显尴尬,他说,不过眼瘾也不拼命,我跑。

两个人都笑了。说笑着,两个人走出了松林。松林外十分的空旷,开阔的山坡上一律是矮草,矮草中间生着五颜六色的野花。而这时恰恰是绥芬河短暂的黄昏,大量的夕光横着照过来,删除了黑白两种色彩,山坡上美丽得令人心悸。

贺小贺说,我想跑。黎志坚说跑吧,包给我。

贺小贺把包塞进黎志坚怀里,开始跑,沿着山坡向下,她跑得很快,张着嘴,夕阳和晚风一同呜呜地灌进她嘴巴里。跑的中间她扔下牛仔服,扔下太阳镜,扔下发卡,扔下所有影响速度的东西。越向下山坡越陡,因而速度越快,快得身不由己。该停下了,但她没有收拢脚步,而是仰面躺倒,借着惯性和山体的位能,在野草和野花上面悠悠地飘浮。

贺小贺年轻,有理由让青春喷发一下,特别是在这十分压抑的时候,黎志坚支持她。他在她后面跑,拾起她丢下的牛仔服、太阳镜和发卡,然后坐在她身边喘。由于脚向前头向后滑行,贺小贺的T恤和T恤下面的小背心都向上卷起。盖在脸上,因而腹部和心脏一侧的乳房完全袒露,她的心搏很有力,带动着乳房有节律地颤动。尽管肖庆芸不是黎志坚的唯一,但他的性史仍然很简单,没有和谁在户外野合的经历,眼前的景况让他产生了野合的情绪。毫无疑问,这是一处野合胜地,除开野花野草和夕阳,那一蓬伸手可及的灌木还可以搭衣服。记者和读者,他苦笑了一下,为什么不是一对野合者?他纳闷,经过一段奔跑,裆间的伤口竟然没有疼。

消炎药起作用了。

喘息平静下来,他拉下贺小贺脸上的衣服,在她脸蛋上拍了一下,意思是该走了。

别碰我。贺小贺说,我脏。

她又说,下火车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洗,淋浴不行要泡浴缸,洗下身要用硫酸亚铁。我不是寡妇,没人要的女人才是寡妇,不是寡妇就没必要守节。但是自从见到你之后,我突然想到要守节,为你也为我自己。再嫁的事情没有考虑过,但我幻想着有一个蓝颜,结果把这个蓝颜幻想成你。做你的红颜我自卑,所以我要抬高我自己,争取在人格上和你平起平坐,用你的话说,要大踏步地走出贝贝。走出贝贝的康庄大道上,偏偏遇到西门居,昨晚上他的床,虽然有钢铁理由,但是我仍然害羞,觉得自己脏。她坐起来,向下拉衣服。向上梳拢头发,这中间恨恨地说:西门居,臭狗屎。

黎志坚同意:臭狗屎。

第三章 棺材与南墙

二十二

季双双估计得不错,午报已经接到不许报道画册事件的禁声令。季双双说话算话,她供职的大报上和网络上都没有画册事件的报道。看来,事情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如果贺小贺近期内不被警方找到,那么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然而黎志坚也听到了坏消息。艳姣给他打来电话,说她和参与散发画册的几名姐妹被叫到警局训诫了一顿,同时追问贺小贺的去向。

贺小贺此时正在肖庆芸旅馆,但黎志坚没有对艳姣说实话,只说贺小贺去向不明,一个可能在绥芬河,另一个可能在巴彦苏苏老家。放下艳姣的电话,他马上给肖庆芸旅馆打电话,叮嘱肖庆芸把贺小贺看牢。

肖庆芸说贺小贺走了,刚才还领着旅馆员工们风风火干活,接了个电话就走了,像火燎屁股,

原来,萌萌那里又出现了危险。

贺小贺做假寻人启事之后,把萌萌送入江北的一家全日制托儿所。这家托儿所是外来务工人员开办的,专门接收外来务工人员子女。外来务工人员流动性大背景复杂,这家托儿所顺应了这一特点,接收幼儿时不看幼儿家长的身份证,奇_…_書*…*网…QISuu。cOm也不了解幼儿的家庭背景,交一天托儿费看一天孩子,一天十元,一天加一夜十五。贺小贺看中了这家托儿所的管理方式,认为萌萌混杂的外来务工人员子女中相对安全。把萌萌送进托儿所之初,她自称是单亲母亲,又把萌萌的名字改为琼琼。

萌萌不合群,常被其他小朋友打哭,于是阿姨创造条件让她单独玩,天暖和的时候,让她在院子里晒太阳,捉墙根下的蚂蚁。墙根下停着一台三轮车,是托儿所男主人的,男主人早晚骑着它给小朋友们买菜,换桶装水。三轮车成了萌萌白天的家,她爬上爬下地玩,在车厢里面吃,在车厢里面午睡。阿姨发现萌萌睡在车厢里也不往屋里抱。只是给她身上盖一床小被。

今天中午,一个男人来到这家托儿所。这个男人拿出一本画册,就是贺小贺制作的那本。男人指着画册上萌萌的照片,说他是萌萌的父亲。男人说他和萌萌的母亲离婚了,离婚后萌萌的母亲一直不许他见萌萌,想女儿想死了,几年来他找遍了哈尔滨的托儿所。

阿姨看得出,画册上那个叫萌萌的女孩就是她托儿所里的琼琼,但阿姨警惕性很高,坚持称托儿所里没有叫萌萌的孩子。阿姨说,即使有萌萌也不能让你带走,我们这里的规矩是谁送的孩子谁来接。她说,办托儿所讲究安全第一幸福第二,孩子吃喝差一点就差一点,但不能让孩子随便跟着乱七八糟的人走。她问,拿本画册就来认女儿,画册属于哪一类证件?

哄走了那个男人之后,阿姨连忙到院子里看萌萌,却发现三轮车不见了。

原来,这条街上外来务工人员多,街头上游荡着一些失学的半大孩子。几个孩子看中了托儿所院子里的三轮车,偷偷从院子里推出来,到街上骑着玩。骑的中间他们发现车厢里还睡着一个小女孩,他们不停车,小女孩越哭他们骑得越快。

贺小贺赶到的时候,阿姨已经在菜市场把萌萌和三轮车一同找到了。

贺小贺问阿姨,那个男人什么样?梳平头,手腕上文忍字吗?阿姨说梳分头,手腕上什么也没有。贺小贺说那他就不是我丈夫。阿姨动员贺小贺给萌萌另找一家托儿所。阿姨说,那男人可能是你丈夫也可能不是,但画册上的那个萌萌肯定是琼琼。

黎志坚放下肖庆芸的电话就给贺小贺打电话。电话中他对贺小贺又是一顿批评,他说,散发画册的危险性显现了吧?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比对着画册找萌萌。他建议贺小贺把萌萌从托儿所带走,两个人都躲到肖庆芸旅馆去。

贺小贺不同意,说做人不能晒脸。黎志坚听不懂,什么是做人晒脸?我们娘俩住进肖姐旅馆就是晒脸,贺小贺说,不能谁对你越好越给谁添麻烦。

周六,焦明明手术。焦明明的姥姥姥爷要在周六晚上到哈尔滨,焦妍没有独自应付儿子手术的心理准备,她给黎志坚打电话,她说,除开焦尔健,在哈尔滨我们母子举目无亲,请铁肩老师把明天的时间作为一种施舍,到医院来吧,来为我们母子做精神支柱。

黎志坚说,我可以做你的精神支柱,但不能做孩子精神支柱,孩子的精神支柱永远是妈妈。他说,你今晚耐心地陪孩子过夜,明天从容地在手术单上签字,其余的事情我来做。

去医院之前他做了一件事,他通知肖庆芸预备出一些现金,万一焦妍手头紧张,让肖庆芸打发会计送过去。肖庆芸说现金她保险柜里有,也不用打发会计送,明天她去医院给焦明明壮胆,顺便把钱给焦妍捎过去。

到医院后黎志坚做了三件事,一、在医院附近订下一家酒店,宴请手术室主任医师和两位麻醉师,宴后分别送红包。二、购买了大量饮料和水果送到手术室,一般而言,手术当时手术室所有医务人员的饮料都由患者家属供应。三、在劳务公司电话预定了一名医护保姆,保姆明天上岗。

忙完了这些,他回到病房,把自己做的事情交待给焦妍,然后叮嘱她,明天要亲自把红包给洪专家,这和在焦明明的手术单上签字一样重要。

焦妍担心手术前没机会见到洪专家。他说会见到的,丁干事会创造机会。

焦妍仍然对一个就要动刀切开她儿子胸腔的人打怵,她请求他替她向洪专家送红包,理由是:著名记者和著名专家之间差距小,而小学教员和著名专家之间差距太大。他说不行,其他专家我倒是可以替你送,但洪专家例外,我送还不如不送。

焦妍下了决心,说丑媳妇总要见公婆。黎志坚说焦妍不丑。

焦妍侍候焦明明上床睡觉。她关掉手机,摘下焦明明手腕上的电子表,她说,不看钟点,这一夜会过得快些。这时候丁干事来了,一同来的还有手术室的财务主管。丁干事把焦妍叫出去,三个人站在护士站前面说话。黎志坚听到丁干事和财务主管反复问焦妍这样一些话:一般标准还是最高标准、要国产的还是要进口的?焦妍的回答一概是你们决定、你们决定。

焦明明被手术前的恐惧压垮了。他平躺着,盯着房顶,眼睛许久才动一动,而身体则一动不动。黎志坚用手掌压在焦明明的额头上,焦明明的体温还正常,但他感到焦明明呼出的气流很干涩,于是他问,喝水还是饮料?

焦明明摇头,然后说,铁肩伯伯,帮我写一份遗嘱好吗,我没有力气拿笔。

黎志坚说好的,但我不认为这是在给你写遗嘱,不过咱们两个共同完成你今天的日记。

床头柜上有一本精美的日记本,里边是焦明明写的短文和日记,其中一些是用英语写的。看来,他在焦妍身边受到了良好的教育。黎志坚拿起笔,翻开日记中空白的一页。

焦明明的遗嘱只有三句话,前两句话是留给爸爸妈妈的,第一句:我怕死,也怕活着,活着真遭罪,心猛跳的时候,发慌;心不跳的时候憋得难受,手脚要抽筋。所以爸爸妈妈,死活由大夫们说了算吧。第二句:万一我死了,把我的骨灰拌上一些糖,让爸爸吃一些,让妈妈吃一些,我把我还给你们,另外我不敢自己待在骨灰盒里,我怕冷。第三句话是专门给爸爸的:别难过爸爸,因为你打人骂人我才得先天性心脏病,这个说法是迷信的说法,是流言蜚语,不可信,我的死和你的职业没关系。即使有关系,儿子也原谅你。

黎志坚附在焦明明的耳根,把那三句话读了一遍。焦明明满意,从黎志坚手中拿过笔来,在遗嘱上写下了名字。这之后他闭上眼睛,把自己躺得更加平坦,呼吸也平稳得几乎听不到。

黎志坚不想把这份遗嘱留在日记本里,怕焦妍看着伤心。为了不惊动焦明明,他用指尖在杯子里蘸了些水,把写着遗嘱的那页纸沿着装订线浸湿了一条,然后无声地撕了下来。但他舍不得扔掉,他把遗嘱折叠成扑克牌那么大的一方,夹进他的采访本里。一旦焦明明不能活着离开手术台,那么他将把这份遗嘱带给焦尔健,作为他在这桩交易中没有失信的一个证物。如果这份遗嘱送不到焦尔健手中,他就把这份遗嘱珍藏起来。这份遗嘱带给他空前的震撼:一个危在旦夕的孩子。用与其年龄不相匹配的宽宏与善良,为自己写下了一曲生命的挽歌。这份遗嘱也给他带来空前的遗憾,父子之间不仅仅是一个养育与被养育的关系。他们之间原来有许多交流,正如同两座对立的山,一个有响动,另一个必然有回声。然而他没有儿子,是一座孤独的山。

他用纸巾揩眼角和眼窝,抹去可能涌出的泪水,然后看焦明明的短文和日记。

焦明明的日记多为影视及书刊的观后感,其中大部分似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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