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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界无边-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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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修丽到女监二号仓来看陈山妹的时候,手里拎着一包食品,里边有几袋方便面,两包火腿肠,还有一些苹果。

自从听安莺燕说.凡是企图自杀的人都会受到处分,因为万一真死了人,首先要连累主管的管教,陈山妹一直提心吊胆,怕那个给她喂韭菜的女官来找麻烦。那天她猛然抵抗,不光弄得那个女官满身污秽,还把人家的鼻子给踢得流了不少血,这个账迟早是要算的。

修丽高亢的声音刚从走廊里传进来,陈山妹先就六神无主了,听见修丽在门口询问她的情况,更是吓得脸色发白。等修丽进得门来,把手里的食品放在铺上,说这是专门给她带的,陈山妹立时浑身筛糠,扑通一声就给修丽跪下了。

修丽吓了一跳,忙扶住她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陈山妹慌里慌张,说也说不清楚:我知道杀人是死罪,可听说死罪政府也会派人来问情况,到法院见过法官才决定毙还是不毙。你可别因为我一时想不通,吃了钉子,就提前送我去枪毙,我那是想孩子想昏了头……不是有意要给你找麻烦……要是非枪毙不可,我也得先见见我的孩子,告诉他们妈妈不是坏人……妈妈到了阴曹地府还是他们最亲的妈……

话没说完,人已经哭得抬不起头。

修丽被这一席话说得糊里糊涂,把她拉起来问了半天,才弄明白。原来陈山妹听说,凡是判了死刑的人,枪毙之前,都会被政府特殊照顾一顿上路饭,还可以抽烟喝酒。自从进了看守所,陈山妹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从来没有家人关照,没有朋友送钱送物的嫌犯之一,她吃过的方便面、火腿肠,还有牛奶麦片之类,都是安莺燕匀给她的。她看见被自己踢伤的管教提来这么一堆食物,还点名点姓送给她,便以为是政府送她的上路饭,吃完了立马就要押赴刑场呢。

修丽听了,觉得陈山妹很是可怜,用缓和些的口气说:你看你,胡思乱想把自己给吓的。吃钉子的时候,你怎么不想着还有孩子要见呢?现在反而贪生怕死了。眼下除了你自己,谁能把你立即执行?

陈山妹看见修丽虽然态度严肃,话说得挺诚恳,不会是在骗她,也就把高高悬起的心放了下来。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又不知道要如何弥补的孩子,等着大人发落。

修丽问:你觉得身体怎么样了?好点没有?

陈山妹忙说:好了,我全好了。我人穷命贱,从来不生病……安妹子……47号,是她病了,发烧了。

修丽看了一眼蒙头躺在被窝里的安莺燕,没有表态。然后接着问:你知道你的孩子如今在哪儿吗?

这一问,陈山妹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哗哗淌了下来:我哪能知道?……他们的亲爹挖煤砸死了,后爹叫我给杀了……

修丽打断她的话问:那你们就没有别的亲戚了?

陈山妹恓恓惶惶说:还有一个奶奶……可已经不认我们了……

修丽觉得不可思议:你改嫁了,婆婆不认你了,说得过去。可是孩子是她自己家的香火,那老太太怎么可能不认他们呢?

陈山妹停下想了想,不知该怎么说:这事儿都怨我,没有跟婆婆掰扯清楚……今天落到这一步,都是我自作自受……只可怜我那两个孩子,也跟着一块儿受苦受罪……

修丽说:农村老太太不认自家的孙子,我长这么大还没听说过。你现在就跟我说说清楚,这到底是咋回事?

这一切对于陈山妹,显然都不堪回首,因为修丽刨根问底,她不得不把结了痂的伤痕重新揭开,去回忆那些不堪的往事。

柱子的丧事刚刚办完,头七还没过,胖头就带着村里保安队的人上了门,说是按照黑七叔的吩咐,来帮陈山妹搬家。

按照小尾巴村的章程,村民凡本村户籍,一律可按家庭人数,享受大中小三种不同规格的福利房一栋,全是装修好的两层小砖楼,室内一应家具和冰箱、彩电、洗衣机,包括厨房里的沼气灶、微波炉、电饭煲、炒菜锅,全由村里统一配给,村民只要带着自己的铺盖卷和换洗衣裳,再加几双筷子、几只碗,进去住就全齐了。所以,说是搬家,其实没什么可搬的。保安队来了几个大汉,不过是防着闹事而已。

婆婆知道彻底得罪了黑七,其实是彻底得罪了万爷,早早就开始收拾东西,等着哪天走人。婆婆是个刚烈的女人,一辈子宁折不弯,陈山妹曾经劝她去给万爷赔个不是,看看能不能保住住房。婆婆说什么也不干,说:我说的那些话,等于在金銮殿外边跳起脚来骂皇上。在小尾巴村,从来没有人得罪了万金贵,还能找补回来的。他那个人的心眼儿比针鼻儿还要小,整人不知道有多狠。话说出去,就别指望有啥变动。

有备在先,没费什么时间,一家人就出发了,目标是村外山梁半腰,柱子家祖传的小土房。那房子本来又黑又矮,又空下好几年没人住,也不知道都破败成什么样子了。可怜现在家里的顶梁柱倒了,大半边天塌了,孤儿寡母的,不往回搬又能到哪儿去呢?

大浩、缨络背着各自的书包,抬着竹编的鸡埘,里边装着四五只下蛋的母鸡。陈山妹用扁担箩筐,挑着全家人的被褥勺盆,还有所剩不多的米和油。

远远看见自家的土墙小院,孤零零地站在山梁上,土屋的房顶上正飘出一缕缕青色的炊烟。山妹知道是婆婆正拖着病病歪歪的身子,给全家人做午饭,心里更加难过起来。脚下一软,一屁股坐在山崖的边边上,面对脚下看不见底的百丈深渊,她真想闭着眼睛往下一出溜,跳下去跟柱子相会。陈山妹冲着阒无人迹的山谷,凄惨地叫道:柱子,柱子,我该怎么办呀?

听不见柱子的回答,但听得一阵响亮的鸟鸣。山妹透过蒙咙的泪眼,看见树枝上原来有个编织得很精巧的鸟巢,雌鸟正在窝边守着它的三只小鸟,等着雄鸟叼来小虫喂它们。大鸟小鸟一唱一和,把陈山妹从向死的绝望中唤醒了,她想起两个可怜的孩子,同时想起自己的责任。陈山妹为自己刚才的念头感到惭愧,一骨碌爬起来,直奔自己家的小土屋而去。

从那天起,这个走入了绝境的家,开始了更加艰难困苦的日子。

两年时间就这么过去了,虽然全家人都分外努力,日子还是愈来愈贫穷。

有一天陈山妹在对面坡上搂柴火,远远看见一个肥胖的女人,扭扭搭搭进了自家的院子。她心里好生奇怪,自从被赶出村,从来没有外人到家里来过。陈山妹心情有些激动,快快扎好了柴捆子.回家看个究竟。

走到院门口,正和来人撞了个满怀,山妹认出那是邻近大膀子村的媒婆,人称快嘴小喇叭。只见小喇叭灰头土脸,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骂骂咧咧说:四婆婆,你这个老绝户,现在是什么社会了,你还想限制你儿媳妇的婚姻自由?你犯法了,知不知道?

婆婆跟在她身后追,又要举起拐杖打,看见陈山妹,马上改口说:小喇叭,你有闲工夫,管着你们大膀子村的事就够了,我们小尾巴村的人不用你操心。

小喇叭吃了亏,找个机会报复:你们还是小尾巴村的人吗?小尾巴村家家住小楼坐汽车,哪有你们这样的叫花子?

婆婆当着媳妇的面,显然不想跟她多说,只好妥协:我们穷,跟叫花子一样穷,那就不劳您大驾光临了。

小喇叭走了之后,婆婆气得话也不说,饭也不吃,除了叹气还是叹气。陈山妹看光景已经猜出了事情的原委,心里突突乱跳,嘴上也不敢多问。

从那天起,陈山妹不管是去集上卖鸡蛋,还是到山上去搂柴,总能不时碰到小喇叭。只要见着面,小喇叭就热情得让人受不了,一个劲夸她又能干又贤惠,哪个男人能娶上这样的老婆,那就是前世修来的福。

陈山妹惶惶然,不知如何应对,小喇叭追着她说:别听你家那个刁老婆子的,她还不是死了儿子,怕自己没人养老送终,要拉着你来垫底?你呢,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孩子想,给他们找个爹,有人替柱子供他们读书,上大学,你才有奔头呀!守着这个老婆子,你能有什么好下场,孩子们有什么好前途?

陈山妹被她说得脸红心跳,夺路而逃。可每次回到家里,她看见的都是婆婆怀疑而严厉的目光,直盯得她头也不敢抬。

那些日子,小喇叭像陈山妹的影子似的尾随她,劝嫁,劝嫁,还是劝嫁,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意思。陈山妹见着她就躲,躲不开就跑,回家仍要被婆婆的目光逼视,搞得她里外不是人。

事情在不久之后有了变化。儿子大浩看见妈妈为买种子的钱发愁,瞒着山妹到后山的深潭里去捉鱼,碰到条大鱼触了网。大浩高兴得不行,死死抓紧渔网的纲绳不放,被那大鱼拖进潭里。要不是同去的小伙伴叫来看山的老头搭救,差一点把命送在那儿。

这件事促使陈山妹不得不认真对待小喇叭。当她再次碰到小喇叭时,答应考虑考虑这门亲事。小喇叭听了,很称心地说:这就对了,别为了你自己的一个严守妇道的虚名,把孩子搭上。然后又把男方的情况再一次细细说了,按她的话,那人差不多就是大膀子村头一名能人,见过世面,又大方又和气。

陈山妹下了一万次决心,才在一个太阳暖暖的中午,鼓足勇气跟婆婆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她希望婆婆能站在一个母亲的角度,理解她的无奈和苦心。

然而后果比她想象的要坏一百倍。陈山妹还没把话说出口,婆婆已大怒而骂,抄杖痛打:你闭上那张臭嘴!你不用张口,我就知道你想拉什么屎了。跟小喇叭串通好了,要去嫁给野男人了吧?

陈山妹跪在地上,任婆婆的拐杖劈头盖脑而下。婆婆边打边骂:柱子死的时候,你是对老天爷发过毒誓的,生是吴家人死是吴家鬼。现在倒好,才两三年你就熬不住了,要去找野男人睡了。你也不怕天王老子现在就劈了你!

陈山妹哭着说:娘,你老也不是不知道大浩的事情,万一有一天他真出了事,我怎么面对他爹的坟?

婆婆大哭道:亏你还想得到柱子有个坟!坟土还没干,你就要嫁人。快去借把扇子来,扇干了坟头你再嫁。要是你黑心真要走,拖着缨络这个油瓶子去,大浩是我们吴家的根,你休想带他走。

缨络见了,吓得抱住妈妈一个劲发抖。

婆婆说到做到,一边赶山妹母女出门,一边来扯大浩进屋。

大浩挣不开奶奶的手,心里一急,张口咬伤了她的指头,冲出门外,跟妈妈妹妹抱头痛哭,说:我不离开妈妈妹妹,就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这句话对奶奶的打击如此之大,只听婆婆呼天抢地道:老天爷,你睁睁眼,睁睁眼吧。我前世作了什么孽,你老人家要绝我的后哟!…

陈山妹进得仓来,头一次说出了自己的身世。讲到此处,已经泣不成声,周围一千女犯也听得呆鹅一般。安莺燕用被子蒙了头,在里边一耸一耸的,朱颜径自走到风仓里,好一会儿不见出来。

仓里静得旷野一般,每个人的耳膜都被安静鼓动得嗡嗡作响。所有人都在等着修丽发话,可她站在那儿,把脸冲着后墙,半晌没有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修丽说道:陈山妹,等会儿你请人把你家的详细地址,两个孩子的详细情况,你前夫家的地址,还有你婆婆的姓名,都写清楚了,让值班管教交给我。

边说边走,修丽到了门口,等着开门的时候,她忽然对蒙在被子里的安莺燕说:47号,生病发高烧为什么不报告?赶紧起来到医务室去看病。

说完,修丽两步跨出仓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25

所长张不鸣匆匆来到接见室,还没进门就忙着给里边的人赔笑脸:对不起,对不起,有事耽搁了,劳二位久等。

接见室里的两位来客,一个穿警服,挂着一级警督警衔,四十多岁年纪;另一个着便装,西服革履,三十五六的样子。

见着张不鸣,便装人抢先一步上去握手:张所长,您好!咱们见过面的。

张不鸣虚眼打量他,表示有点想不起来了:您……贵姓?怎么称呼?

便装自报家门道:本人免贵姓肖,小尾巴村法律顾问、律师肖家河。

张不鸣拍着脑门儿,有点夸张地说:哦哦……您瞧我这脑子,真不够用了,上次为你们村拐子李的案子,你来过……这回来,是为了万金贵的事?我还以为你们过几天才能来呢。

肖律师说:救场如救火呢,这救人更是……

肖律师话没说完,穿警服的一位很刻意地清了清嗓子,打断他的话。显然是觉得他们两个寒暄时间太长,自己受了冷落。

肖律师马上收住话头,隆重推出这位重要人物:这位是省厅的李思疆处长,马副厅长派他来专门督办万董事长的案子。

张不鸣立正敬了个礼:您好!李处长!

李处长伸出手,让张不鸣握了一下,算是作答。一般说这上级机关下基层的干部,平级的都不能平起平坐,要是你肩上的牌牌比他小,那就更是如此。面对科级所长、二级警督张不鸣,省厅来的李处长直直地伸出几个指头,等着对方去握,连弯一弯手指的力气都不肯花。

三人入座,有人敲门,端着三杯茶送进来。肖律师忙起身去接,可看表情并不是想要帮忙,而是要让送茶的人快点出去。

门刚刚关上,不用肖律师过渡,李处长就开门见山地说:张所长,万金贵交给你亲自带过来,他的案子有多特殊,不用我说,你肯定也明白。上回马副厅长当面给你交代的事情,你已经知道,我就不再重复了,今天来主要是落实上边交代的事项,看你们这儿配合得怎么样。

张不鸣搓搓手说:李处长,肖律师,上边交代的事项,我们肯定要认真执行,别的都好说,就是这关闭监视器的要求让我有点为难。

李处长点点头说:果然不出我所料,张所长要讲的条件就是这条。不过要让我说,你操这个心大可不必。案子是上边直接过问的,人放在这儿只不过是叫你代管,马副厅长的指示是他当面跟你说的,有任何事情都不是你的过错。关闭监视器是为了防止案情泄密,要是你坚持不关,万一有什么差池,反而难辞其咎。这么简单的问题,你怎么都想不清楚?

张不鸣不吭声也不表态,看上去还是不痛快。

肖律师似乎对这场面很感意外,两眼直视着李处长,目光里疑问和责备杂陈,尊重可是一点也没有。

李处长被肖律师看得有些恼火,话锋却冲着张不鸣去了:难怪全市局的人都说你办事没魄力,今天我算领教了你的蘑菇劲了。这么着吧,现在我以万金贵专案督察员的身份命令你,关闭接见室的监视器。

张不鸣思忖了片刻,慢慢说:你的意思是说让我执行命令?

李处长很强硬:没错,你的理解力没有问题。

张不鸣还是慢吞吞地说:既然是命令,我就要求你书面下达。

说着,张不鸣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抽出一沓纸,放在桌子上。

李处长愣了一下说:这有必要吗?你连我都信不过。

张不鸣口气软绵绵,话却不含糊:有必要,信得过也有必要。

李处长显得很有些迟疑,用眼睛瞟了肖律师一眼,对方的眼神让他不得不拿起笔。

张不鸣接过命令,仔细看了一遍,才看看监视器的探头说:我这就让他们关闭。

李处长与肖律师听了,同时大吃一惊,飞快地对视之后,李处长脱口而出:嫌犯还没带来,你怎么就把监视器给开开了?你想监视谁呀?!

张不鸣好像不当回事地说:可能是上一拨接见完了忘了关,我现在去关上就是了。

说完将李处长的书面命令拿起来,很郑重地叠好,放进公文包里。临走还很周到地说:只顾说话,茶都凉了,要不要换点热的?

李处长被他问得恼羞成怒,话也不回,端走茶杯咕啷咕嘟把水喝尽,冲着张不鸣说:别婆婆妈妈的,赶紧去干你的正事吧!

张不鸣答应,关门走了。李处长怒犹未尽,搬过一把椅子,踩上去,大力拔下连接探头的插销。

肖律师看着李处长气急败坏,也不安慰他,反而说:你们不是说专门挑了个好捏的软柿子吗?我看这是个绵里藏针的货,更难对付。过几天还是得把万老板换到别处去。

李处长正没地方撒气,这会儿也顾不得什么上下里外了,愤然道:你以为这是在你们小尾巴村呢,万老板想上哪儿就上哪儿?再者说,他张不鸣穿了这张皮,就得讲个令行禁止,除非他不想干了。

肖律师赶快说:对头!可能是咱们给他的压力还不够大。到时候我唱红脸你唱白脸软硬兼施,再不然请马副厅长直接施加点压力….

李处长觉得对方小瞧了自己,啐了一口说:去他的!那不是杀鸡用牛刀呀!

26

两个人正在七七八八,忽然听得门响,万金贵被一个看守带了进来。肖律师立马换上一副大笑脸,叫声:万爷。

万金贵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作答。

李处长对看守挥了挥手,说:还不把手铐打开?

等看守打开了万金贵的手铐,他又甩头示意其退出,自己到窗边的椅子上远远坐下,拿起一张报纸来看,给出完全放任嫌犯谈话的信号。

啥话也没有,万金贵先向肖律师伸出干瘦的手。肖律师赶紧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杆翡翠小烟袋,撂上烟丝,递到万金贵手上,然后打燃火机,双手捧着送了过去。万金贵眯起眼睛,将烟袋锅凑到火苗上,深而又深地吸上一口,屏住气享受了好半天,才把烟一丝丝吐将出来。

如此再三,吸完两锅,装上第三锅烟丝,万金贵才用低沉的声音问:情况摸清了?

这几乎是万金贵进入看守所之后,第一次开口说话,他的声音虽然嘶哑,但穿透力强得不可思议,好比一把刚刚出土,外表长满了绿锈,仍然不失锋利的青铜宝剑,一旦出鞘杀伤力依然了得。

肖律师见问,忙不迭汇报说:基本摸清了。事情全坏在胖头,那狗娘养的拿了钱以后,不但没按规矩在当天下午离开,反而去市里醉酒宿娼,刚好赶上公安局扫黄行动,给抓进了派出所。这小子天生喝了酒就找不着北,还没搞清楚自己为什么被抓就胡说八道,所以牵连了您。

万金贵阴沉着脸听,继续猛抽烟袋,用怀疑的口气问:就这么简单?

肖律师听出话音,不敢隐瞒,又说:这只是诱因,导火索。上边可能有人早就开始怀疑您了。

万金贵显然对这句话特别在意,停下烟袋不抽,问:怀疑?证据在哪儿?人家手里肯定搞到了硬家伙,不然我谅他们也不敢随便碰我。

一边说着,万金贵一边用眼睛斜向窗边的李处长。

肖律师更加小心翼翼:您老从来料事如神,的确出了点麻烦。黑七当您面儿给胖头交代的时候,没料想那小子偷偷开了录音笔,正好不知道什么人闯进来,叫了声万老板,也被录进去了……

万金贵听到这儿,用干瘦的手不轻不重敲了一下桌子,两条眉毛上下动了几动,恶狠狠骂道:这个狗日的东西!

骂的是胖头,却把肖律师吓得一激灵,说:为这事黑七已经给老板娘下了两天跪了,直后悔他当时不应该图便宜找了这个废物胖头。要是找老K,虽说价钱高出十万八万,决不会露出这样的破绽。

万金贵恨声说:黑七下跪也该,谁叫他手底下这么不干净?现在可好,我得在这儿把牢底坐穿了!

肖律师的专业这下有了用武之地,说话也从容了些:瞧您这话说的。音是录得有,还得证明不是伪证呀。万一有什么人想陷害您,故意在里边叫上一嗓子,也不是不可能呀。

万金贵淡然说:法律上的事我不懂,反正我花大钱养你这么多年,你得给我派上用场,替我择清喽。

肖律师忙不迭表态道:那当然,那当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嘛。人命关天的事,肯定不能马虎。您是省市县三级都挂了名号的民营企业家,下一个目标就是竞选感动中国年度人物了,为社会做出的贡献有目共睹,不是谁想扳就能扳倒的。再往上的咱不敢保证,那些牵着带着的,保您就是保自己,谁敢不关心您的事?再看咱小尾巴村的老百姓,听说您进了局子,群情激奋。别的不说,敬老院里那些五保户,都在老李头带领下,连夜咬破手指头写了血书联名担保您呢……

万金贵注意地听,眼睛里闪过一束从未有过的暖光,问:我让黑七给敬老院安装太阳能热水器,他办好了没有?

肖律师答道:这我还不清楚,得回去问问。

万金贵口气忽然变得温和了:问问,下回来告诉我。要是还没买,叫他别贪便宜,得买那个叫什么牌的……就是电视里说的航天工程厂子做的那种……

肖律师显然并不知道哪个牌子跟航天企业有关,随口诌了一个名牌说:哦,知道知道,就是那个力诺瑞特吧?

万金贵说:力不力诺的我不知道,只要是航天工程厂子出的,价钱高的就行。

肖律师看着万金贵情绪好了些,顺势继续加加温,转身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沓皱巴巴的纸,一份份递过去,说:万爷,您瞧瞧,这是两千多人签名的担保书,分门别类,呶,敬老院的、希望小学的、妇女培训中心的、矿工夜校的……还有,特别弄了一份外来务工人员的……都签了名还摁了手印……

万金贵看了面露喜色,一份份翻过去,问:行了,行了。这些东西管用吗?

肖律师这下来了精神,大吹大擂道:咋能没用?这就叫社会舆论!回头咱们往网站上一贴,再找几个相熟的记者忽悠忽悠,他们就得重视起来。现在是电子信息加民主法制时代,传媒舆论的作用那叫一个大,甭管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掌权的人谁不重视这玩意儿,那就是天大的失误。

万金贵闭了一下眼睛,表示很受用。然后又不太放心地问了一句:都是自发自愿写的?

肖律师知道挠中了万金贵的痒痒处,更添油加醋说:那当然,一听说要签名摁手印救万爷您出去,村委会大楼里,签字的队伍从四楼排到一楼,又在院子转了一大圈,人潮那个汹涌哟,挡都挡不住。您想想,咱小尾巴村这些年也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就光说这矿山,咱们经营这些年,哪次不是您有勇有谋才把地盘稳稳拿住,要没有这片矿,咱村的老百姓好日子只怕也不能过到今天这档次吧?

万金贵很满足的样子,说:是这话。

肖律师又画蛇添足说:这回的事,别说您没沾手,就算亲自沾了手,想找人来替罪,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

万金贵仔细听,“替罪”二字一出,他的眉头皱了皱,表示忌讳这两个字。

肖律师赶紧往回拐说:其实整个案情也就那么大,人是正常工伤死亡,又不是什么人害死的,不过把死人换个地方埋了,能算个什么罪吗?咱们争取庭外解决这个事,万一真的要开庭,我也得给您做无罪辩护。

万金贵听到这儿,好像有底了,忽然站起身,说:行了,回去干你的正经事去。既然法律上咱也没犯着多少,民意又这么好使,剩下的就全看你小子的本事了。你要再弄不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肖律师吹乎了一大通,没想到把自己给绕进去了,冷不丁刹住话头儿,嘴巴张了张,半晌没出声。

万金贵走到门口,用命令的口气说:反正不管怎么着,煤得照常采,矿区不能乱。叫他们送我回牢房。

肖律师听言,忙走到窗边,说:李处长,谈完了。

一直闲坐的李处长闻声起身,叫道:看守,进来带人。

万金贵很主动地伸出手,让看守给他戴上手铐。肖律师说:万老板,您先在这儿委屈几天,我一定抓紧办。生活方面我会替您尽可能安排好,做不到的地方,您多包涵。

万金贵跟在看守后边走了几步,听这话又回身关上门,压低声音对肖律师道:生活不生活的,你就甭操心了,我这辈子什么苦没吃过?你把我的正经事办好就齐了。等我取保什么审了,重奖你。

说着看一眼李处长,又接着说:还有他。

李处长眉开眼笑,连连对他表态:您放心,您放心,我们一定尽力,一定尽力。

送走万金贵,肖律师和李处长又嘀咕了一会儿才从屋里出来,

说话间两人到了大门口,所长张不鸣正守候在那儿,等着道别。

应酬之中,李处长有意无意告知他说:万金贵的案子要特事特办,只要上头有指示,甭管啥时候,我说来就来了。

张不鸣嘴里说着:那好,那好,热烈欢迎。脸上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送他们两个上了车,等李处长发动了汽车,又频频挥手致意。

肖律师回望看守所,看见张不鸣的身影正被缓缓关闭的铁门掩蔽,满心疑虑地对李处长说:我怎么老觉得这个张所怪怪的,不像你说的那么省心呢?

李处长加了一脚油,神气地说:那是因为你做贼心虚。

27

转眼间沈白尘上岗已经好几天了。

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记录在沈白尘的日记本上,占据的篇幅比大学里半个学期还要多。每天晚上,他跟鄢嫣在视频上聊天,仔细描述所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连说带比划,再加上评论和感想,总能把小妮子镇得一愣一愣的。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闲天,开始商量正事。鄢嫣告诉他,魏宣一审的内部消息很不好,听口气原告银行方以及公诉方都很强硬,坚持说应该把自动取款机视为金融机构的延伸,所以魏宣的罪名是盗窃金融机构罪,而且数额特别巨大。对于自动取款机的失误,原告认为,即使银行金库大门敞开,警卫醉酒或昏睡,一个守法公民也不能以此为由进入金库行窃。有关失职、渎职人员可以另案追究责任,但不能因此减免盗窃犯魏宣的法律责任。明知取款机出现故障,还一而再再而三利用这个故障,主观上具备盗窃的故意。

鄢嫣说:你知道一旦这个罪名成立,意味着什么吗?

沈白尘倒吸了一口凉气说:当然知道。按照现行法律,盗窃金融机构金额超过十万元,最低也得判处无期徒刑。这太不能让人接受了。明摆着是银行为了开脱自己的责任,不惜牺牲魏宣的青春和前途,让他来当替罪羊。把自动取款机视为金融机构的延伸,盗窃它等于盗窃银行,这说得通吗?按这个逻辑,砍掉人的一只手,就等于杀人了?!

鄢嫣想了想说:这个比喻好,又形象,又能说明问题。

沈白尘又说:问题的关键还不在这儿。你说,取款机诱导魏宣犯罪,跟“警察圈套”有什么不同?

鄢嫣眨眨眼睛,好像在寻思“警察圈套”是怎么回事。

这让沈白尘很不满意,火急火燎说:瞧你,还是法制节目制作人呢,连“警察圈套”都不知道。警察为查黑车冒充乘客,为缉毒冒充瘾君子,为扫黄冒充嫖客或者妓女,引诱嫌疑人出手犯罪以获取证据,都叫“警察圈套”。

鄢嫣恍然大悟道:对了,对了,我前不久还跟着市局的人,假装要买假发票,当场抓了发票贩子呢。这叫引蛇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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