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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界无边-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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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白尘到底太年轻,对老纪的不满和积怨,使他失去了控制:既然你我分歧这么大,不如报告张所,看他来了怎么办。

干看守这一行有年头了,但两个警察当着嫌犯的面互相指责的情况,老纪还从来没经历过,觉得再扯下去不是办法,努力保持着大将风度说:你要报告你就去,我没意见。

沈白尘顶在火上,地道一个愣头青,说了声去就去,转身就走。

纪石凉不理会,径自去了洗手间,回来的时候,手里拎了一袋洗衣粉。他走到歪脖跟前,把洗衣粉往地上一摔说:这玩意儿很好吃是吧?我看你吃得还不够多,再吃点体温就更高,心跳就更快,就更能蒙住医生,以为你快死了,

一听这话,死狗似的歪脖突然大幅扭动身体,嘴里同时发出呻吟。

纪石凉不再理他,对彪哥等人说:你们一个个都跟我坦白,他什么事惹着你们了,要这样整他?

众人互相看看,目光都集中在彪哥脸上,显然是等着他来定调。

彪哥自知挨不过去,只好出头,说:报告政府,我们也没怎么整他,是他自己在号子里吹嘘制毒藏毒的本领,引得几个吸毒败家犯了罪的伙计伤心,想喂他吃两勺洗衣粉,结果他想把事情闹大,别人还没灌他呢,他自己抢过洗衣粉大吃特吃……

纪石凉用怀疑的口气说:照你这么说,是他自己想寻死?真想寻死他会在半夜里寻,不会找个大白天!你敢担保洗衣粉是他自己吃的,不是你们中间其他人灌的?

彪哥一个立正说:敢担保,敢担保,拿我的脑壳做抵押。

纪石凉用手指点点他的头道:又拿你的脑壳抵押,也不知道你到底有几个脑壳。

彪哥皮不笑肉在笑,很轻松地说:报告政府,本人除了一个脑壳,再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抵押,请求政府务必收下。

纪石凉冷笑道:收下一个猪脑壳,还可以卤来下酒,要你这个空壳子脑袋有什么用?……别耍贫嘴,你们几个动动手,把他抬到水龙头那里去。

彪哥响亮地回答:是,坚决完成任务!

几个嫌犯马上积极地跑过来,七手八脚把歪脖抬到水池边上。

纪石凉在与彪哥对话的时候,一直用眼睛的余光观察着老万头。发现他虽装出一副事不关心的姿态,表情却始终在随着事态的发展变化,而且几乎是一种悖反的关系,气氛紧张时他轻松,气氛轻松时他紧张。不用再费更多心思琢磨,老纪已经有了判断。

纪石凉跟着到了水池边,俯下身对歪脖说:你知道不知道,吃洗衣粉也是有技术的,吃多少,什么时候吃,都有讲究。吃少了没效果,吃多了肠胃要被烧穿洞,吃完两小时之内得想法儿让人发现,不然也有送命的危险。你说说,从吃第一口到现在,大约多长时间了。

歪脖听到这样的说法,显然有点害怕,一边吐着白泡沫一边哼哼说:当时我看了看老万头的纸钟,是早上九点。到现在,现在几点了,我不知道。

纪石凉故作惊讶地说:哎呀!都快两个多小时了,情况不妙呀!

歪脖更加害怕了,一骨碌爬起来求救说:报告政府,我是被他们欺负,心里一时想不开,才这么干的,没想到有这么严重的后果。

纪石凉问道:你这么干目的何在?

歪脖用眼睛瞟着彪哥,又不敢点他的名,含糊地说:我就是想引起政府注意,让政府明察号子里的情况,处罚暗中破坏监规的人,没有半点给政府添麻烦的意思。请政府务必救我….

纪石凉站起来,说:既然你也不想死,我还是得救你一命。你自己要配合抢救措施,照我说的办法做。

歪脖半蹲半跪在那儿,活像一只发了犬瘟的狗,嘴里一个劲表态说:请政府快快指示,我一定照办。

纪石凉吩咐道:你把头伸到水龙头下边,用嘴包住胶皮管,牙要咬紧,不管等会儿水压有多大都不要松口哟。

歪脖果然很听话,一一照他说的办了。

纪石凉喊道:现在我开水啦。你要大口大口吞水,一直吞到上头下头一起鼓泡泡,不然洗衣粉冲不干净,会留下后遗症的。

歪脖口含水管,大声嗯嗯着,表示赞同。

纪石凉将水龙头猛地拧到最大,歪脖准备不足差点被冲了一个跟头。为了保命,他不但没有任何计较,反而迅速爬起身来,死死扒住水池再次咬住胶皮管,大口吞水。果然,过了一会儿,歪脖不光嘴里鼓白泡,胯下也开始有白花花的水流透过裤裆流下来。

正在此时,沈白尘气喘喘地跑了回来,手里拎着氧气包,后边跟着张不鸣。一看到歪脖跪在水池那儿又吐又拉,真的有些急眼,开口就说:张所长,这是你亲眼看见的,不是我在瞎说吧,对一个重病的嫌疑人进行体罚,全世界任何国家都是不允许的。怪不得外电总是评论说中国的司法有人道死角,看来他们并不是捕风捉影无中生有。

张不鸣看满屋子的嫌犯都在注意地听着小沈说话,觉得很是不妥,马上厉声制止道:小沈,先把情况搞清楚再说,不要随便下结论。

每次与纪石凉发生类似的冲突,张不鸣的态度都很含糊。张所这次说话的声音非常严厉,使他意识到自己的确有些失控,赶紧刹住话头,不敢再说什么。

纪石凉看到所长,并没有太多表示,对沈白尘则采取了一种视而不见的态度。只见他径直走到所长跟前说:嫌犯已经供认了他吃洗衣粉的原因和经过,我打算等会儿让书记员整理一个书面材料,再叫他签字。

张所长朝纪石凉点点头,然后扳起趴在水池上的歪脖问:现在感觉怎么样,还要不要去医院洗胃?

歪脖已经被折腾得有气无力,见到所长还是想站起来立正说话,被张不鸣用手按住了。于是他坐在地上说:报告政府,不用去医院了,肠子肚子都吐出来,躺下休息一会儿就行了。

张所长很放心的样子,转身对众犯道:来两个人,帮他冲冲凉换件衣裳,扶到床上休息。然后又对歪脖说:你违反监规自我伤害的行为,还是要按规定给予相应处罚。

歪脖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还没有出声,彪哥一使眼色,马上有两个嫌犯上前,开始替他解衣冲凉。

看到张不鸣转身要走,歪脖突然推开那两个人.一下抱住他的腿叫道:政府救命!政府救命!洗衣粉不是我自己吃的.是28号叫人灌的!

纪石凉一听,眉毛皱成了两个疙瘩,回身揪住歪脖的领子,把他提起来,吼道:什么?别人灌的?刚才问你怎么不如实交代?

歪脖继续抱着张不鸣的腿不放,说:刚才我是被水灌糊涂了。

纪石凉气得把他往地上一推,又回头问彪哥:28号,你可是用脑袋担保过的,现在怎么说?

彪哥似乎并不怎么害怕,反而盯着他的脸说:报告纪管教,这个人从来没有真话,信他还是信我,政府看着办吧!

不等纪石凉再说什么,张不鸣很严肃地发话了:老纪小沈,把28号62号都带到问讯室去,分头问话。这件事情一定要搞清楚。

纪石凉和沈白尘口中答应着“是”,眼睛对视,都在不言之中表示着各自复杂的心情。

沈白尘跟在一行人后边,正要走出仓门,门边有个人把手伸过来抻了他一把,定睛一看原来是魏宣。

魏宣冲他眨了一下眼,沈白尘感到自己的手心里多了一个小纸团。小沈把纸团紧紧攥住,不由得朝纪石凉的后脑勺看了一眼,仿佛怕那儿长着双眼睛,看见这令人心慌的一幕。

57

对一号仓里的这场混战,魏宣置若罔闻。

现在在他眼前晃动的,除了那份该死的起诉书,别的什么也没有。他的脑子成了存量已满的硬盘,再也腾不出空间接受别的信息。他瞪着眼看那些人互相指着鼻子骂,互相推推搡搡扭作一团,然后惊动了警察,出来进去地调查训话。诸如此类走马灯一样的场景,在他面前变换,他却弄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些人为什么吵闹。现在他什么也不关心,牛顶死狗,狗咬死猪,都跟他没关系。

从昨天下午拿到起诉书起,魏宣差不多成了一个傻子,不吃不喝不动作,跟谁都不说话。起诉书递到他手中的时候,他飞快地找到了“案件事实”一节,“盗窃金融机构,数额特别巨大”几个字一闪,他的眼睛就像被刺瞎了一般,忽地黑了,随后脑子里也漆黑一片。在警察一再地催促下,魏宣提起重似千斤的笔,在送达通知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行尸走肉一般被人押回一号仓,心像死了,沉沉的,软软的,没有一点力量跳动。

沈白尘曾经跟他说过,起诉书诉什么是关键,也是外边的法律专家一直在争论的焦点。假如以不当得利论处,那就很可能转到民事法庭去裁决,只要把取得的款项还给银行,顶多再处以罚金,就了事了:假如以盗窃金融机构罪论处,事情就麻烦了,因为按现行法律,该项罪名成立,而且超过十万元就属数额特别巨大,可以判无期甚至死刑。

…文…对这个毛头小警察的话,魏宣一直没太当回事。他不能轻易相信,同样一个行为,在法律上的认定会有这么大区别,或许只是危言耸听罢了。魏宣从来不觉得自己的行为跟盗窃有什么瓜葛,充其量就是个拾金而昧呗。世界上哪里会有这样的被盗对象,不停地主动把钱财往小偷的手里塞?可如今起诉书白纸黑字摆在眼前,沈白尘的警告即将成为现实,魏宣不得不重新掂量他的建议,依靠传媒的舆论影响审判气氛,进而扭转局面。

…人…说真的,魏宣对传媒界没有什么好印象,总觉得那些人多半都没心没肺,只顾他们自己炒作爆料,怎么热闹怎么搞,到头来当事人要付出什么代价,他们是不管的。魏宣担心万一事情闹大了,收不得场.自己还不得更倒霉?本来已经迈错了一步,就别再错上加错惹是生非了。所以当沈白尘提出让他给周小乔写纸条的时候,他几乎不假思索就给回绝了。那时候,他的想法很单纯,别给周小乔添麻烦。

…书…沈白尘脱口说出了周小乔的姓名,使他防范的心理大增。可以肯定,沈白尘的女朋友一定先接触过小乔了,采访要求被拒绝之后,这才回头来找他,明摆着在搞曲线救国。魏宣无法知道小乔拒绝采访的原因,强迫她改变态度,显然不妥。也许小乔已经找到了更好的办法,可以低调地解决问题,比如说还钱或者罚款,破财消灾。在魏宣眼中,周小乔是个有头脑善应变的人,她不情愿做的事情,魏宣不会勉强她去做,这似乎早就成了他们之间约定俗成的规则,他一直把恪守这个规则看做自己表达爱情的方式,也是一个男人对待心爱的女人应有的风度。他崇尚绅士,除了身份,还有做派。

…屋…自从踏上逃亡之路,魏宣再也没有见过小乔,甚至连她的声音都没听到过。出于对她的保护,魏宣一直不敢跟她联系。有那么几次,在异乡嘈杂的小旅馆,听着楼下麻将赌徒们吆三喝四的叫声与笑声,甚至还有隔壁客人召妓弄出的响动,他再也忍不住对小乔的思念,轻轻开启了已经停用多日的手机,从通讯录中调出小乔的号码。只需他的大拇指一动,就可以听到那个熟悉亲切悦耳,让他魂牵梦绕的声音了,可是他的动作总在最后的环节终止,原因不言而喻。魏宣只能满怀着温情和哀伤,在心里一声声呼唤爱人的名字,直到东方既白,独自迎接充满危机与侥幸的又一天。

当警察给魏宣戴上手铐,他的心像被一只手揪住了似的痛得缩起来,那是一种真实的感官痛楚,而不是意念中抽象的关于疼痛的形容。这种痛,魏宣在与周小乔肌肤相亲欲仙欲死之际,曾经不止一次感受过。他认为那是爱到极致,把自己从身体到灵魂都交付给对方,才可能得到的感觉。可是现在,他正面临着与小乔的分离,他完全不能把握的分离。这种分离到底是短暂的,还是永久的,只能听由上苍安排。偏偏在这样一个时刻,他的心又感受到了爱的疼痛,他感觉到周小乔内心的呼唤,正从某个不可知的地方传过来。这种呼唤的力量,足以使他挺身担当一切苦难和厄运。

在公安局的审讯过程中,警察不止一次地提到,根据自动银行的监控录像,可以看见周小乔不停地帮他把钞票放进皮包。魏宣告诉他们,这完全是自己胁迫她做的。魏宣不知道警察们会不会听信他的话。作为一个男人,他为保护未婚妻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无愧于他和小乔的爱情,这就够了。现在他最关心的事情,是周小乔到底怎么样了,他的庇护是否有效。

魏宣躺在一号仓硬邦邦的通铺上,回顾着灾难来临的过程,他们俩连一句商量的话都不需要,就心无旁顾地选择了配合柜员机的错误、扩大战果的行动。周小乔急促的呼吸,慌乱的动作,不断发出惊讶的叫声,其实都在鼓励他,替他加油。魏宣知道,她那颗永不知足的心一定被豪宅靓车塞得满满的,跟他的状态一模一样。魏宣一遍遍重复着梦魇般的动作,不停地将那张魔鬼般的银行卡反复刷来刷去,想停都停不下来的时候,他曾经希望周小乔上来拉住他的手说,够了,够了。可惜她没有叫停,也当然不会叫停。假如面对唾手可得的金钱能说够了,那就不是他的小乔了。

不知为什么,这些自出逃以来无数次回想的场景,无数次给他带来温暖的细节,眼下忽然间生出了许多别样的滋味,一些隐隐约约的委屈,甚至是暖昧的疑惑和怨怼,在不经意之间悄悄地浮现。彪哥和老万头在仓里的明争暗斗,就是一幕生动惊险的人生大戏,他亲眼目睹了这两个枭雄如何由陌路变成对手,又从对手变成了盟友。这无疑让他强烈地感知到,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利益关系的迷局中挣扎,唯有顺势而变才是生路。这个感想把一个巨大的问号竖在他心中:周小乔会不会顺势而变?一旦意识到这一点,魏宣再也不敢往下想。再往下想,周小乔的名字将跟怀疑联系在一起,他的勇敢和担当还有什么意义?恐惧浮出水面,把魏宣托到了半空中,他感到自己像极了一只面临危险的章鱼,正伸出长长的腕足,想要抓着什么东西来抵抗一番,而最终所有吸盘都紧紧吸附了同一个目标——周小乔。

拒绝给小乔写条子,意味着拒绝了沈白尘的帮助和媒体的介入,当然也就有可能失去了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这类新型案件,没有可供借鉴的先例,怎么判都行,要是再没有透明度,很容易遭遇黑箱操作。小狱医表面文质彬彬,骨子里还是有野心或者说是有抱负的人,对这一点魏宣深信不疑。魏宣从来是一个学业至上的学生,对那些所谓有抱负的同学总是敬而远之。假如仅仅是为了成全沈白尘参与新型案件的兴趣,把一个可能暗度陈仓的事情搞得轰轰烈烈,不光自己被他利用了一把,还把小乔强行推到了前台,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魏宣就这样毫无把握地东想西想,一会儿为自己身为男子汉的担当自豪,一会儿又为失去最后求救的机会而恐惧。就在他孤苦无助完全没有主张的时候,正逢沈白尘到一号仓来抢救歪脖,对他而言,这无异于汪洋大海之中的溺水之人,看见一只救生艇开到了跟前。魏宣忽然之间摒弃了所有的疑虑,变得坚定无比。他用最快的速度给周小乔写了个便条,瞅个机会递给了沈白尘。心说,生杀予夺在此一搏,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58

小剃头给嫌犯们理发的任务,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最后只剩下女监。

说实在的,小剃头有点怕去女监。在他眼中女监那个地界像是有一种传染病,能把各式各样的女人,都变成没脸没皮的泼妇。女犯们看见男人就故意互相打闹,怪声怪气地笑着尖叫,有的干脆把白花花的膀子从小窗户里伸出来,一不留神离得近了点,就会被她抓上一把。看样子,要是让她们占山为王,非得逮几个男人去压寨不可。

一号仓的男犯,常常戏谑小剃头,说他自从到女监送了饭回来,撒尿的声音都比原先大得多,胡子也长得快了,说起话来中气足足的,肯定是采阴补阳见了成效。小剃头只有苦笑的份儿,他们哪里知道,跟这样的女人打多了交道,不阳痿就是好的。每次去送饭,小剃头总是低着头垂着眼皮子,伸过来的一只碗,就往里边舀一勺饭一勺菜,基本上不抬头,有入主动搭腔也不抬头。这些女人还是不看为好,小剃头一看她们就难受,他会想起自己的老婆,也庆幸来坐牢的是自己而不是她。

要让小剃头看,坐牢这种事情,良民百姓千万沾不得,沾了总没个好。就拿自己来说,本来除了剃头,只守着一个老婆过日子,心里干干净净,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想法。现在因为老婆偷人铲了她一铲子,关到这里跟一帮七七八八的人混在一起,也知道了怎么骗人、怎么嫖娼、怎么耍横、怎么贩毒,总之是怎么害别人,最后也害自己的所有事情。他惊异原来世界上的人,日子过得五花八门,不像他只有剃头和老婆。在不知老婆是死是活,也不知道自己会死会活的日子里,小剃头也曾想过,要是以前像这些人一样,吃喝嫖赌想干什么就干了什么,该怎么就怎么也值了。可是眼下不一样了,老婆要撤诉.说明她心疼自己,不想看着老公受罪送死,把她的脑壳铲开了,她还能这么开通,不容易。一想到这里,小剃头心头就暖暖的。

一号仓里的一场混战,把小剃头弄得一头雾水。纪政府交给他的首要任务,是搞清楚这仓里谁跟谁亲,谁跟谁仇。可这些人,包括警察们在内,全都像小孩子玩的魔方,拼来拼去,关系变化也太快了,他一个听人使唤的角色,怎么看得懂?

歪脖跟彪哥一块儿被带去问话,没过多久就回来了,拿了自己的铺盖转到别的号子去,彪哥却没见回来,据说被关了小号。

小剃头送饭时去过小号,一间没窗户的黑屋子,跟单人床差不多大小,递水递饭的小窗口,平时也是关闭的,只能靠铁门上那几个通风的小洞呼吸外边的空气,里边汗臭、脚臭、屁臭、屎臭,各种臭味混在一起,别提有多恶心。

彪哥被关在了小号里,让小剃头很难过,觉得这次一号仓闹事,起因还是彪哥叫歪脖代替自己去冲厕所,这么说彪哥不等于是为自己关了小号吗?小剃头很为彪哥担心,不知道他要在里边关多久,要是关得太久,老婆那边撤诉成功,岂不是连面也见不着了。不过听老万头说,彪哥不会被关多久的,警察把歪脖调到别的号子里去,就是怕彪哥回仓来再跟他干仗。

在一号仓,小剃头最佩服的人其实是老万头,这个人能装仙弄鬼,也能料事如神,又有见识又有胆量,彪哥都让他三分。老万头说了彪哥关不久,小剃头有些放心了,他放不下的心事,是彪哥托他带给女监的条子,还没有送到47号手上。上次为了送条子叫纪管教罚了光脚走煤渣,脚底板的伤疤刚结壳,小剃头有心帮彪哥,也不敢再次贸然出手。假如彪哥不是为自己去关小号,倒也罢了,再问起来就说找不到机会,拖到哪天出去了,也就没这么回事了。可是现在不行,彪哥的条子无论如何要替他带到,等彪哥关完了小号回到仓里,也好向他交差。

事情也是巧了。小剃头在女监的空地上支起了摊子,一号仓只有两个人愿意出来剪头发。轮到二号仓,第一个出来的就是47号安莺燕。

小剃头一眼瞅见她的胸牌,心里喜得一跳,他摸了一下左边的耳朵,心想这下彪哥的条子可以递得出去了。再细看这个女人,觉得彪哥真的眼力不错,黄蜂背,水蛇腰,鸭蛋脸,大眼睛,高鼻梁,眉毛和嘴唇都纹过了,该黑的黑,该红的红,除了脸色太过苍白没有血色,满头染过烫过的卷发也有些枯燥和蓬乱,几乎可以称得上标准时尚美女,难怪彪哥这么放不下她。小剃头甚至私下里拿47号跟自己的老婆比了比,觉得她比老婆还漂亮,比完了还在心里呸了自己一口:你好无聊哟。

小剃头给她围上毛巾,把长长的卷发握在手里,问道:剪多长?

安莺燕说的话把小剃头惊着了:剃光!

小剃头以为自己没听清楚,一下没有接上话。

安莺燕似乎情绪很不好,沙哑着喉咙问:叫你剃光,你没听见吗?

小剃头不想惹她,小声说:你要是个男人,剃光就剃光,可……

安莺燕截住他的话冷笑道:你以为我是女人吗?我其实是个男人。

小剃头不信,顺口说道:你这不是讲笑吗?明摆着一个美女,非要说……

安莺燕又一次截住他的话:谁跟你讲笑?叫你剃你就剃,哪来的那么多废话?

小剃头一看对方不像开玩笑,急得拿眼睛四下瞄,想找女监的看守先报告一声。可偏偏那个女警察怕晒太阳,远远地站在房檐底下发呆,根本没往这边看。

安莺燕见他迟迟不动手,伸手抓过剪子,咔嚓就把前额的一绺头发贴着头皮给剪了,等小剃头反应过来,夺过剪子,她的脑门上已经露出了青青的一块头皮。

小剃头这才想起47号是个有病的女人,莫非她精神也不正常了?如果真那样彪哥还惦着她,岂不是太惨?小剃头觉得应该先试探试探她,确定她精神正常,才能把彪哥的条子交给她。

小剃头一边替她梳头发,一边说: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这么性急?比彪哥还要性急。

彪哥的名号,让安莺燕浑身哆嗦了一下,马上放低了声音问:你认识彪哥?

小剃头自豪地说:当然认识,不光认识,我还是彪哥的死党,他要办什么事总是交给我,连给女监写情书都是我来送呢。

安莺燕一听,马上十分警觉地问道:送情书?有几封?送给谁了?

小剃头假装糊涂地说:一共两封,送给二号仓47号。

安莺燕猛地扭过头,目光犀利地看着小剃头:胡说,我就是47号,可我只收到一封。

小剃头见她句句话都跟得紧,答得快,说明精神没有毛病,就从耳朵眼儿里掏出小纸条,塞到她手里,说:还有一封在这里。

小剃头的耳朵长得很特别,耳廓小耳朵眼儿却特别大,以前在镇子上剃头,他每天用张小纸条记账,记完就把圆珠笔别在耳廓上,把纸条塞进耳朵眼儿。回到家,老婆常常一句话不说,一只手把耳朵眼儿里的账掏出来看,另一只手伸出来问他要钱。这回彪哥的条子,在耳朵眼儿里放了好几天,被汗和油浸透,字迹已经有些模糊。

没想到,安莺燕看了那纸上的几个字:好好养病,哥不嫌你。忽然泪如雨下。这个彪哥也太神通了吧,听这条子的口气,不光知道她得了病,而且知道她得了妇科病。

女人一哭,心就要变软,说话也会变软,只听安莺燕可怜兮兮说:剃头的,你回去告诉彪哥,他的心我收下了,可是我没本钱还他的情。我已经不再是女人了,也不知道还能活几天,不值得他这么挂记。

小剃头本来想把彪哥被关了小号子的事情告诉她,被她吓得住了口,忙问:怎么回事?你乱七八糟说些啥吗?

安莺燕反而放平了声音道:告诉你你也不懂,你不懂还是得告诉你。我刚住院切了子宫回来,因为里边长了东西,现在正等着医院切片的结果。那东西长在我身上,不用看结果,我也知道肯定是癌症,万一已经扩散了,我就没有几个月可活了。所以请你告诉彪哥,他甭指望我了,别说我再也不能生孩子,等他出去的时候,我可能早就化成灰了。

小剃头听着愣了一下,想说点什么安慰她,屋檐下边发呆的女看守正好发问了:47号,你的头发怎么要剪这么久?

安莺燕马上换了一种不正经的声音,答道:这你要问剃头师傅,是不是看本姑娘长得俏,舍不得让我走。

女看守走过来,看到安莺燕前额那一块凹下去的头发,马上信以为真,厉声斥责小剃头道:93号!你搞什么鬼?到了这个地方,你还敢动坏心思,小心我报告所里,让你的劳动仔当不成。快点理!

小剃头背了黑锅,也不敢分辩,只好对安莺燕说:那我就按这个长短给你剃啦。

安莺燕没事人一般,笑着说:剃吧剃吧,有什么可惜的,到时候一做化疗,还不得变成秃瓢。

女看守听见了这句话,不知作何感想,忽然转过身背着手走开了,好像要对安莺燕网开一面。

小剃头叹口气,几下把她满头弯弯曲曲的彩色卷发,全都剪掉了。安莺燕随手拈起掉在她膝盖上的一绺头发,往小剃头胸前的兜里一揣,有点凄惨地笑了一笑说:帮我送给彪哥,做个纪念。从电视剧里学来的搞法,酸是酸点,也只能这样了。

小剃头尽了自己最大努力,好不容易把安莺燕的头发修圆了,其实跟尼姑的光头也差不了多少。给她掸去碎发的时候,小剃头认真看了一下47号,觉得她留了短发以后,似乎更好看了。小剃头心里很是为她和彪哥惋惜,这么漂亮的一个女人,说死就要死了,人活一天算一天,真是算不准呀。

告别的时候,安莺燕对小剃头说:我每天下午在医务室打针,有事到那儿来找我。

小剃头忙看看周围,生怕她的话被看守听见。安莺燕见状奚落道:瞧你那样,我真不敢信你是彪哥的死党。

59

沈白尘为了面见周小乔,跟张所撒了个谎,请假去城里接一个外地来的亲戚。

自从鄢嫣向周小乔公开了记者身份,周小乔就像躲避瘟疫一样躲着她,再也不肯跟她接触了,打电话不接,写短信不回,见面就更不可能。现在要说服周小乔,只剩下最后一招,就是由沈白尘直接出面约见周小乔,用魏宣亲笔写的信去打动她。

本来沈白尘想让鄢嫣约好了时间他再回来,可鄢嫣无论如何不愿意再跟周小乔联系,她对沈白尘说:你不知道这个人有多难说话,为了接近她,我受了多大的伤害。

沈白尘鼓励她说:能受委屈是一个好记者起码的素质,百折不挠才能抓到最尖端的新闻呢。

鄢嫣这回不听他的忽悠,坚持说:别又跟我说那些大道理,我宁可不当好记者,也不能听任别人践踏我的尊严。

既然事情已经严重到了有关尊严,沈白尘不能再勉强她,只好直接打电话去约周小乔。这样干对他来说很有些风险,以他狱警的身份,夹带当事人的信件给家属,还要策动和参与传媒的炒作,一旦有什么差池,够他喝一壶。但沈白尘并没有对鄢嫣晓以利害,他觉得那样做不够男子汉,青年毛泽东让他最为钦佩的气质,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冒险精神,他不能平时挂在嘴上说,到了关键的时候又掉链子。

为一个萍水相逢的魏宣,如此胆大妄为,连沈白尘都分不清自己的行为,到底是利人还是利己,如果说两者兼而有之,到底是利人的成分多,还是利己的成分多?最后,沈白尘用了个最为冠冕堂皇的理由,彻底自我说服:这个案子涉及中国刑法的新问题,参与其中即是参与了司法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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