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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 棒 客-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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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 棒 客 (1)
何老三做梦都没想到过自己会上南山当“棒客”。
这一天是民国二十二年的正月天。阴阴的天,一整天都灰蒙蒙的,像痨病鬼的脸一样。何老三跑到往南山去的垭口时,阴了一天的天,飘起了雪碜子。打在脸上刺痛刺痛的。刮着干冽冽的风。风直往裤筒里钻,冻得他直跺脚。清鼻泣也淌了出来。跑到垭口的苦楝树下停了下来,擤了把鼻泣,摸在苦楝树干上。又重重吸了下鼻子,却把眼泪给吸了出来。
“娘,儿走了,三娃子走了。儿不孝,再也没脸给你送终了,没脸给你戴孝了。菊娃子也甩给你了,拖累你了哇……”
何老三脱下头上的蓝帕帕,光葫芦一样地脑袋。跪在地上,冲远处沟里的何家湾,咣咣咣地磕了三个响头。冻得坚硬的土坷拉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了青紫的痕迹。何老三爬起来,用帕子拍打膝盖上的土时,鼻泣眼泪流了一脸,滴滴哒哒地往下淌。
他一转身,头也不回地沿着小路往南山深处爬。他要到九里坪去投奔王锅盔,他是去当“棒客”。棒客是当地人对土匪的叫法。何老三以前提起棒客就要吐三口唾沫的,骂个八代祖宗的。今天他却要连夜上山去当棒客。真是丢了祖先的脸了。
“何老拐,老子日你娘!”
在翻过第一道梁时,他站在梁顶,扯起嗓子吼了一大声。震得草卧里的野鸡扑愣愣地飞了出去。过了这道山梁就再也看不见沟底的何家湾了。此刻的何家湾是煮夜饭的时候了,暮沉沉的,只能远远地看见黑黢黢的模糊一片,村后的小河沟亮花花的,带子一样往东面延伸过去,消失在暮蔼中。
“日你个妈去,害得老子连口夜饭都没吃上!”何老三紧了紧腰上的稻草,筒起袖子,咽了几口口水,消失在山梁上。破烂的棉袄,露着棉絮,在寒风中呼闪呼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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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 棒 客 (2)
何老三在此之前是何家湾的农民。学名叫何成礼,是何家湾西头何大定的三佬倌。
何大定是方圆几十里出名的石匠。各村各沟的大小石磨,多半是出自他的手下。他开的石磨,料好,做工精细。料是从南山深出背出来的大青石,坚硬,生铁一样,耐用,不掉渣。他的手艺更是精致,看过他开磨的人,都会觉得他不是在凿石头,是在雕花,是在刻瓷。他开的磨,严丝合缝,推起来轻巧省力。
长年的石活,让何大定身躯变得像一具沉重的石磨一样。南山的青石,背得他再也直不起腰来,身体弯得像一柄绷直的弓。何大定的右臂变得异常粗壮结实,从小臂到右肩,到后背,一疙瘩一疙瘩的肌肉块,黑黢黢的,牛腱子肉一样,有力。
就像他背出来的石头一样,话不多,却异常坚硬,让人敬畏。何大定能吃能喝能睡,一条活生生的汉子。却喝死逑了。
那年,给南山沟里的一户人家装好石磨,天色已晚了。山里人实沉,煮了腌肉,用干豇豆烧了,搬出大坛苞谷酒。山里的腌肉好吃,肥肥的肉片,透亮透亮的,嚼在嘴里一口香香滑滑的油就喷了出来,满口都窜着香。苞谷酒好喝,醇,顺口,咽下去浑身火烫火烫地舒坦。山里人好客,一直劝酒,何大定也不会言语,红着脸笑呵呵地就喝。喝下去话匣子就打开了。喝到很晚,谝到很晚,两个实沉的汉子谝得很投机,都把心里的苦水倒了出来。沉重的日子,就像沉重的磨一样,压得他们喘不过气。
“老哥,喝,喝死了去逑。喝死了就啥都没了。”何石匠就说了这句豪迈的话,谁料他当晚就真的去逑了。
喝完酒,天已经黑净了。亮花花的月,很冷,要降霜了。山里老哥和山里婆娘,死活让他歇下,“这黑天半夜的,赶啥夜路吗?屋里邋遢是邋遢,莫嫌弃么,还是有地方歇的嘛。”,何石匠很犟,坚持要回去。“怕啥么,又不是没走过夜路,往年连夜给人家送磨,背个磨盘还爬八十里山路呢。今黑的月亮还是很好嘛,没事的。操得是空心嘛。”
何石匠坚定地摆摆手,唱着山歌,弓着腰走了。屁股后吊着的烟锅袋,一下一下地拍着屁股。
山里婆娘不放心,叫男人举个火把一直送过一个山梁,目送着何大定消失在山道上。很远地传来一阵山歌声。
“哎……栀子开花叶子黄,
朝中要算哪个强,
文官要数包文正,
武官要数杨六郎。”
何石匠的底气很足,声音很高亢,有些沙哑,撕破了夜空,把整个南山都吵醒了。
山里男人无奈地摇摇头。叹口气:“啥都好啊,就是个犟牛呀,这么黑,歇下能把你少个卵?还吼得啷个大声,小心把狼娃子给招来了”。
他当然不知道,何大定是算好了,赶回去第二天好点洋芋的,庄稼误不得。庄稼人,靠得就是这吃食,荒了误了要饿肚子的。
直到第二天黄昏,快要煮夜饭的时候。何大定的二佬倌成义寻到山里,“大伯,我娘让我来喊我爹,说好了今天点洋芋的,还没见他回去。”山里男人才慌了脚,喊上自己的几个儿子跟成义一路寻过去。
“瞎了,瞎了,千万莫出了拐了,我昨黑了一晚上都没睡塌实,一大早眼皮还跳,下床还把夜壶也踢翻了。我就感觉几天要有个啥事的。这要是真出个啥事,我咋好交代么。犟啊,犟啊,喊他歇下的么,说啥都要走,哎……”
在鸡公岭寻到了。是在山崖下,一滩血痕,还有一只鞋,一堆散落的棉花套子。在山崖下沟里的石头和枯枝上。
“瞎了,瞎了,真的跌下来让狼娃子叼了,爹要是没跌伤,连黑瞎子也难把他咋样。”黑瞎子是黑熊,南山里经常遇见。
“都怪我呀,我该死活把你爹留下呀,不该让他喝那么多酒走夜路呀!”
那年也是正月天,何老三何成礼虚岁十三岁。老大成仁十九,娶媳妇成家了,老二成义十五。
把爹埋在村后的北山坡上。何成礼只知道爹去了。叫狼娃子给撕了,叼吃了。送爹的棺材上山的时候,成礼勒着孝帕子,在黄土堆起的新坟前,跟一帮小孩子抢着捡了一捧没炸完的炮仗。为此,他挨了大哥成仁的两脚。他没在乎,他只知道爹没了。他还知道,他不用被爹逼着进南山采石头了,不再受那个苦了。
村里人都说,何石匠让山神给收了。凿了一辈子的山,得罪了山神。在何石匠跌下去摔死的地方,发现了大片的青石,整片整片的上等石料,好开采。村里人说,这是天意。
跟爹喝酒的那个山里男人姓朱,是个老实人。他感觉是他害了爹,从此他也成了何家几兄弟的干爹。成礼他们喊他:朱家爹。
山 棒 客 (3)
何老三去当棒客投奔王锅盔,就因为朱家爹给王锅盔当过伙夫,烧过饭。
朱家爹是被王锅盔掠去的。那年王锅盔端了柳河镇一个大户的粮仓,连夜从柳河的破客店里抓了一批挑夫,用背篓把白花花的大米背进南山九里坪。朱家爹就是其中一个。
朱家爹悖时,那天他在柳河镇赶场,卖点药材。卖出手时已经很晚了。路远,又是山道。朱家爹谨慎,怕夜路上遇上棒老二,把仅有的一点铜钱给抢了。于是就决定歇上一夜,第二天再称点盐巴,灌点洋油,买上一包洋火,再消停地逛荡回去。不巧的是,歇在店里还遇上了棒客。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门是被踢开的,当朱家爹猛地惊醒,捂住怀里的几个铜板时,一支长长的枪管就顶在额头上,冰凉冰凉的。吓得他浑身筛糠,冷汗一下子就湿了褂子。大通铺上躺着的山里人,都跟他一样,不是被刀压着脖子就是被棒子吓着。
还好。不是抢他们的钱,他们这些破落的山里人,把骨头敲碎也抖不出多少油来。只是抢他们的劳力,背米,从柳河背到九里坪。
朱家爹才知道是遇上了南山里的棒客,是王锅盔的人。不就是出点气力嘛,当背老二嘛,这好说,睡一觉,喝碗包谷稀饭,吃两个馍就恢复了。出力气的活,朱家爹不怕,只要不是伤人不要命,都行。
棒客说:只要老老实实地给老子背进去,一人两碗白米饭,不加洋芋和红苕。
朱家爹和被绑去的山客都很兴奋,白米饭?做梦都在想得流口水呀。只要不耍人,背一趟能吃上两碗白米饭,值!
把抢来的大米背到九里坪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一夜的攀爬把朱家爹他们都累得像一滩泥,虚得直冒汗。还好,王锅盔没食言,果真端出了一大盆白米饭。白花花的一大盆。朱家爹眼睛都直了,狗日的,老子两年没吃过白米干饭了。
好吃,真好吃。朱家爹大口地扒着米饭。他第一口就吃出来了,这是柳河镇滩地里当年的新米,软软的,油油的,滑滑的。一口浓郁的新米的清香在满口回荡。菜没啥菜,是一小盆从酸菜坛子里捞出的酸豇豆和青辣子。朱老爹吃得很美,两碗实沉沉的米饭,塞得他沉甸甸的。喝了一马勺山泉水,擦了把汗,才缓过劲来。靠在石头上,慢悠悠地摸出烟锅,美美地抽一锅。舒坦。
九里坪在南山深处。南山是大巴山,当地人习惯上叫它南山。南山究竟有多大,朱家爹不晓得,只晓得有九十九个峰九十九条沟。九里坪这地方很早就是个土匪窝。据说张大王(张献忠)血洗四川的时候,这里就有了人烟。至于什么时候成了棒客窝,谁都说不上。据说是被打散的“教匪”(白莲教)流落到此,扎了窝。
朱老爹也住在南山里,但从来没来过九里坪,也没敢来。按照他的推算,从柳河镇过来,至少有百十里山路。朱老爹靠在岩石上,仔细地打量这地方时,才倒吸了口冷气。
真是个好地方。大树参天,随便一棵放倒,都可以解两副棺材板,或打一套上好的家具。更让朱老爹惊讶的是,那排厦房的旁边,高大的树林,仔细看,是一片楠木林。狗日的,打套家具能卖几十个大洋呢。楠木打的家具,光亮实沉,连柒都不用上,用清油打上一遍,红亮红亮的,爱人的很。朱老爹早先当过木匠,一直梦想自己能打一套楠木家具,遗憾的是,深山里的楠木,放得倒,但背不出去。
这九里坪更绝的是在半山腰上。往下,是悬崖山涧,幽深深黑漆漆的。往上是峭壁,满是荆棘和矮小的杂树。就中间这百十亩平地,错落着,搭盖着房子。这南山里不缺水,峭壁山随处可见湿湿的青苔,还有慢慢渗着的山泉。地势很好,只有东头一个入口,要爬过四十几级台阶,过一个老虎口似的垭口,才能进来。老虎口那个地方,有个石窝子,常年有人看守。
朱老爹看中这个好地方,只是觉得可惜了,糟蹋了。要是他住这个地方,在坪地里开十来亩好田地,种上庄稼,把山泉引过来,每年打的粮食哪里吃得完呀,大肥猪都要养一圈。更可惜的是这些错落着的房子,檩条和椽子,都是上好的木料,却盖的是片石,一片片的薄片石。要是烧上上好的青瓦盖上,啧啧,比得上柳河镇的黄贤堂的宅子了。黄贤堂是柳河镇的第一大户。
就在朱老爹望着九里坪发呆的时候。从西边厦房里下来几个人,为首的是个高高瘦瘦,留着山羊胡子的人,驼着背,像个痨病鬼,走路一闪一闪的。一路好几个,腰上都别着盒子炮。大摇大摆地走过来。
朱老爹和其他十来个背粮进来的山客,都慌忙站了起来。卑谦地笑着,眼巴巴地望着这几个人。
“这地方好吗?”那个干瘦的痨病鬼问话了。
“好,好。”朱老爹抢先弯着腰,卑谦地回答。
“好就留下来么,有吃有喝,日子过得也舒坦。”痨病鬼笑了。
其他几个山客,怯生生地,有个说:“好是好,但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嘛。家里还有婆娘娃儿和老人的嘛,还有地要种嘛。”
痨病鬼哈哈大笑。“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舍不得金弹子,打不到凤凰鸟啊。家里那点薄田破草房有啥放不下的?九里坪是个天堂啊。逍遥自在,安逸得很。”
“那到也是,但话不能这么说,毕竟还是要敬祖宗的嘛。”一个山客小心地说。
这句话戳到了心窝子上。说白了,日子再舒坦,也是棒客。就像野婆娘一样,再刺激再舒坦,总是没个名分,见不得阳光。再说了,当了棒客是件很丢人的是,要被人骂祖宗的。死了也埋不进祖坟,后人也进不了宗祠的。这是老实巴脚的农民最忌讳的事。不能图一时的舒坦,毁了好名声。
痨病鬼的脸阴了。没说话,转过身子,慢慢地走了。
朱家爹和其他人都埋怨说错了话。得罪了山大王。这下好了,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棒客,翻了脸,小命都难保。家里的婆娘娃儿可咋过呀?都哆嗦了起来。
痨病鬼走了一半,又折回来了。挥了下手,“放他们走吧,都是周围的乡亲。算了,过不下去了再来找我王锅盔。”
朱家爹这才知道这个痨病鬼就是王锅盔。
山 棒 客 (4)
朱家爹当了棒客的事,没人晓得。只晓得朱家爹在柳河镇被九里坪的棒客劫了。南山里的猎户,在柳河镇卖皮子的时候说,离九里坪不远的深沟里,有几具白骨,被野物啃得干干净净了,估计有朱家爹。猎户说:九里坪的垭口是个虎口嘛,进去就莫指望活着回来。
朱家爹的儿子们举着火铳子,嚎啕着骂了王锅盔八代祖宗,放了三铳后,收拾了朱家爹的几家旧衣服,在房背后的松林里垒了个坟包,烧了纸钱,磕三个响头,算是把他爹埋了。
朱家爹的婆娘颤微微地颠着小脚,摸了两把从没干过的眼窝,用蓝帕帕包了衣服,搬到不远处大佬倌处住了。叹口气对儿子说:“命么,都是个命么。何石匠那年不是?喊他歇下歇下,死活闹着要走,走的好吧?走到阎罗殿去了。那是山神在招呼他呢,也该他去了。你爹也是,原来没准备去柳河镇赶场的,屋里收的苞谷还没剥呢,一大早,坐在门墩上吸了两锅旱烟就不对劲了。要去赶场,我都说,场有个啥赶的么,屋头苞谷都还没剥么。他就吃了火药了,把我日嚼(骂)了一顿。我都懒的搭理他了,端个板凳坐院坝做我的针线。他就丢了魂了一样,转出转进,爬上爬下地,收拾了一堆药材。轻狂地很嘛,扯起嗓子给我说:走了,赶场去了。我没搭理他。看他那个轻狂样我都来气。哪里是去赶场嘛,明明是想到柳河去看黄二寡妇嘛,黄二寡妇的脸上绣得有花儿呢?P上摸得有蜜呢?就那么招人?……”朱家干娘就这样唠叨不停,说说就说拐了,提起黄二寡妇朱家干娘就想中了魔,噼噼叨叨地骂,唾沫星子乱飞。
整个柳河沟里的人家,也都以为朱家爹遭棒客的黑手了。
朱家干爹没了,何老三成礼就不用去学木匠活了。
成仁他娘眯着被烟熏得长年流泪的眼,摸了眼角的眼屎,擤把鼻泣,叹口气说:“这下好了,三佬倌又成了野人了。”
三老倌是何成礼。自从他爹何石匠被山神收了后,他就野了,不愿意跟大哥成仁他们去背石头。成天在南山里或河沟里野,疯。成仁把他捆在屋前的椿芽树上,用懒荆条抽得浑身的血楞子,发狠地说:“我就不相信,治不了你。不干石匠你干啥?去当叫花子?去当棒老二?成了精了你?爹不在了,我就是当家的,不干不行!还由了你了!”
老大的婆娘冬冬拿了烟锅出来劝,“老三还小嘛,你看你把他打成啥样了。这老三也是,咋就这么犟嘛,给你哥下个话就对了嘛。来来,抽锅烟消消气。”
老三成礼把脸扭到一边,瘪着嘴,眼泪鼻泣都挂了满脸。老大接过烟袋,蹲在青石料上扭着头发狠地抽烟。成礼不领大嫂的情,他觉得是大哥想让他给干小工,钱跟粮食都他们收。他们吃干的,让我老三卖力气,打下手,喝稀的?老三还有个原因,他瞧不起大哥的手艺,粗,笨,跟爹差远了。
就在老大和老三僵着的时候,老二成义溜到街上,把晒太阳的娘给叫了回来。娘一拐进院,就看见被绑在椿数上,裸着上身的三儿子成礼。看到了身上的血楞子。就生了气。
“哎呀……大佬倌你个狼娃子变得,你爹才去了几天,你就把你兄弟打成这样?你安的啥心吆……来来,你把娘也打死算了。”娘就闷起头往成仁身上撞。
“娘,你这是干啥嘛,我不是管教他吗?”成仁扶着娘感觉很委屈。
“管教?你这是管教?我看你是在给他过命哩!”娘仰着头望着成仁。
“我说娘嘢,你这说的是啥话。成仁是大佬倌,管教他兄弟是应该的。你也不看看你三儿野成啥了?还不都是你惯的?三天不挨打上房去揭瓦呢。就这样用懒荆条捋了两下,就说是要过命,你这是在给你大儿塌茬(架祸)么……”老大媳妇冬冬不愿意了,垮起个脸,顶了娘几句。
“老大呀,我看你该管教的不是你兄弟,你看看,这媳妇才过门几天,倒是教训起娘来了。啥家教么?”娘哆嗦着,指着成仁。
老大就火了,转过身,冲冬冬喊着,“滚,你个死婆娘,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冬冬发了气,解下腰上的围裙,重重地摔在石磨上,气冲冲地回屋了,把门摔得咣得一声。老大就冲屋里骂:“你给谁摔脸呢?造反了你?欠收拾,皮痒痒了你?”
冬冬就在屋地大声地喊:“成仁,回来。管他做啥嘛,爱干啥由他去,当棒客也好,杀人放火也好,都由他去嘛,你能管个啥?懂事的知道你当哥的是为他好,不懂事的当你当哥的欺负兄弟么。”
成仁没说话,蹲在石料上生闷气。一直在娘旁边不发话的老二成义,到椿树下,悄悄地给老三松了绑。把石磨上的褂子拿来给成礼穿上。
老三成礼吸着鼻子走到娘和大哥前:“娘,别怪大哥,他是为我好,我晓得。可是,这柳河沟里要这么多石匠做啥吗?爹打的石磨,一幅石磨几十年都用不烂。这些年修房造屋的又少,修塔建庙就更没有了,连给死人立碑的都少。还有个啥活吗?一下子出来三个石匠,养得活谁呀?我是寻思着学点别的。”
老三成礼的一番话,让老大和娘都很吃惊,老大张了张嘴:“那……那还有啥生意么?”说完又低下头,闷着抽烟了。娘笑了,把成礼拉到怀里,摸着头说:“不愧娘起早贪黑地供娃念了两年私孰。脑瓜子还是灵性么,三娃子说得对,说得对,兄弟伙挤一个盆里抢食吃?没出息。”说完,拉着老二老三回了屋。
老三何成礼,就是那天提了礼行跟娘进南山去拜的朱家爹,学木匠。
山 棒 客 (5)
朱家爹尽管一直搓着手说:“我有个啥手艺吗?粗得很,莫把娃误了,莫把娃误了。”何成礼还是执意跪下,在堂屋里给朱家爹磕了三个头,敬了茶,拜了师。朱家爹憨笑着,很高兴。他喜欢这个瘦不拉叽,但灵光的小家伙。
朱家爹高兴,让婆娘去抓了公鸡来宰了吃。干娘便在院坝里把鸡赶得乱飞,飘落一地鸡毛。成礼他娘便拦住了:“自家人客气啥嘛,破费啥嘛,不了不了,见外了吧。”成礼娘执意不让杀,朱家干娘也拗不过,就炒了鸡蛋,炒了点椿芽腌菜,煮了红苕干饭。吃饭的时候,把上面薄薄的一层大米盛给了成礼和他娘。娘不愿意,执意要吃红苕,被干娘按住不得动弹,只好数着米粒一样。成礼没那么讲究,实沉沉的一大碗饭,他狼吞一样地咽进了肚子。娘一边说慢点吃,一边把自己碗里的饭,拨了半碗给成礼。又把成礼掉在桌上的米颗子捡进碗里,赶走进来琢米颗的一群鸡。
朱家爹擒着烟锅笑了:“能吃才能长嘛,是棵好苗苗。过几年就是大光光的一个小伙子。”
看着狼吞虎咽的何老三,娘和干娘又唠叨起了死去的爹。撩起衣襟擦眼角。唠叨着:“这人啊,说去就去了。人死灯灭啊。他一撒手,啥都不管了,不操心了。可把我们娘们害苦了啊。成义过两年又该娶媳妇了,这拿啥娶嘛?哎……转眼这成礼也大了。这跟树苗一样,见风长,我这当娘的发愁啊。哎……吃都吃不饱个肚子,穿得都襟襟串串的,这往后的日子想都不敢想。……”娘说着就又掉起了泪。
成礼争气。跟干爹学了三年的手艺后,就已经让干爹后悔了。朱家爹后悔自己误了娃。后悔自己的手艺太粗,把好料给浪费了。成礼灵光,一点就通,锯、斧、钻、凿、铲、刨样样工具在手中像长了眼睛一样,深浅、粗细、弯直,下手准确。雕、镂、刻、嵌,样样精通。卯榫准,一次能成型。尤其在选材和制作上,用料很省,打出来的家具总让人看起有说不出的舒服,有灵气一样。
朱家爹逢人就夸:“这娃娃是个好料,可惜跟了我了。糟蹋了,糟蹋了”
成礼并没有看不起朱家爹。相反,他对干爹很感激,老老实实地跟干爹干活学手艺。这些年兵慌马乱,年辰也不好。连年干旱,日子过得都很稀惶。朱家爹的生意也不好,到殷实点的人家干活,还能吃到一两顿洋芋饭。贫困的人家也只能稀稀地喝上一碗,红苕叶子、榆钱子、马齿菜什么的,加点苞谷碜子。喝得成礼肚子晃荡,干起活来发晕,冒虚汗。朱家爹总是省下点吃的,让成礼吃饱些。
多数日子里,成礼都是跟干爹把废料、剩料什么的归拢一下。打个板凳,扎个马扎椅子什么。或者采了南山的老藤和竹子,编上藤椅。挑着到处赶场,到柳河镇,县城的老龙镇等地赶场。好的时候能换点盐巴钱,差得时候几乎怎样背去的,又怎样背回来。
就在这稀稀惶惶的日子里,何成礼却成长成了一条精精壮壮的汉子。山里的东西多。何成礼总能从山里找出很多好吃的东西。竹笋、蘑菇、木耳、山药、核桃、板栗、八月瓜等等不屑说。山里的野物,河沟里的鱼,都能让他丰丰盛盛的。夏天的竹老鼠,冬天的麂子。怪不得娘看见日渐长成大小伙的精壮壮的老三成礼,抑制不住喜悦说:“三娃子是个野娃,是南山养大的野娃。”
自从朱家爹被掠去了九里坪,何成礼就真的成了野娃了。
严格地讲,何成礼并不是很野。起码还是能进山去干活,还是会挑上藤椅去柳河镇赶场。还是会下地去伺候庄稼。只是不很安份,闲时会跟村里的混混们一起耍钱,喝酒。到柳河镇去追女人。
老大成仁就找到娘,数落:“老三都成了啥样了么?成天敞起个衣襟,二流子样。还下柳河镇去吃馆子,蹲茶铺子,听戏。哪里是正经人家的样么?说起来就丢人,丢了先人了。一帮人爬黄二寡妇家墙根下听墙根。你说说,这都成了啥了吗?”
娘便停下手里的针线活,惊讶地问:“你听哪个说的?”
“何老拐家的二娃子狗蛋嘛,他们是一伙的呀。”
娘便生了气,喃喃地说:“这个龟儿子,没个人管教不识好歹了。”又寻思了一会,自言自语地说:“该娶媳妇了,不小了虚岁十七了啊。该有个人管管。”
娘第二天便上了北山,去罗家沟成礼的姑姑家,寻思给成礼说媳妇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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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 棒 客 (6)
何家湾是柳河沟里一个村。
柳河不大。从巴山深出流出来。沿柳河两岸的平地和坡上零星地散落着十几个村子。柳河在何家湾处,还是窄窄的。水很清亮,两边是很大的鹅卵石,长着青苔。也有小片的沙滩,很细。岸边有三颗粗大的槐树,还有一丛丛的小麻柳树。大槐树很高,很茂盛。上面有很大一个老鸦窝。老槐树旁,有一个石拱桥。从何家湾出来,过石拱桥就是往北山的路。也是北山沟里几个村子到柳河镇赶场的必经之路。
老柳树下夏天很阴凉。山沟里的风,旁边柳河的清清流水,很惬意。夏日里最炎热的时候,知了在枝头枯燥地叫得最凶的时候,大柳树下却是最舒服的地方。
大柳树下有几个石条。是成礼的爹活着的时候,用废石料砌的。每到夏天,除了街东头秋全家的茶铺子,就数这里热闹。成礼他们整个夏天都爱在这里玩,打纸牌,吹牛,耍铜钱。还可以听齐瞎子讲古。
成礼他娘吃过晌午,走过石拱桥往北山罗家沟去的时候,成礼就光着上身躺在石条上,听齐瞎子讲《说岳全传》呢。成礼看见娘头上搭个蓝帕帕,颠颠地往北山沟里走,就扯起喉咙喊:“娘,你干啥去?”,娘回答:“去你姑姑家。”成礼就哦了一声,躺了回去。一个苍蝇老在他鼻子上歇,赶了几没赶走,搞得他很烦。影响他听书。
柳河往下流了十里,便是柳河镇。人们习惯把柳河南边的山叫南山。柳河北面的山叫北山。南山高大陡峭,林木茂密,郁郁葱葱的。满是树木、荆棘和杂草,藤蔓缠绕,泉水淙淙。林间鸟鸣猴嘶的,生机勃勃。北山是阳坡,干旱,坡缓,是一个又一个的缓坡,往里延伸。林木较稀,在坡沟处总是茂密的一片一片的松柏数,像人的胳子窝一样。还有就是灌木和杂树。北山里适宜耕种,也没南山那么阴森。所以北山的沟里湾里,散落着不少村子。成礼的姑姑就是嫁到了北山的罗家沟的。
柳河流到柳河镇时,沿途汇集了几条南山北山流下来的小河。到柳河镇的时候已经是宽阔的一大片了。河水依然清亮清亮的。柳河镇是一片宽阔的坝子,有成片成片的水田,盛产水稻。这里的水稻很香,很好吃。据说是明清时代的贡米。柳河镇是方圆百十里的物质集散地。逢三、六、九的场。是个热闹的地方。每到逢场的日子,只要天气好。四面八方的,南山北山的各沟沟豁豁的人家,背的扛的挑的,把各色的东西挑到柳河来。各色药材,天麻、杜仲、猪苓、香元、麝香等等,上好的木料,刮得光溜溜笔直的檩条,改好的一片一片的椽子。从柳河里放下来的一堆堆的毛竹。更多的挑点木耳、黄花、蘑菇等,拎一篮鸡蛋,抓两只大公鸡,蹲在集市上。还有耕地犁田的水牛黄牛,拉车推磨的骡子毛驴。还有柴草、木炭什么的。至于桐油、生漆、粮食、蜂蜜什么的,是不用进集市的,镇上的“天汉商行”长年收购。收购的货,趁涨水的时候,用竹排筏子放到汉江去,装上船,下汉口。每逢赶场时,卖老鼠药的,狗皮膏药的,打把势卖艺的,耍猴的卖唱的,吆喝成一片。山里人喜欢这个热闹。卖点山货,换点盐巴洋火,吃上碗酸辣滑爽的面皮子,一碗清爽香郁的菜豆腐,再挤一下人堆,凑个热闹。也是山里人的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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