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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届-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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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头在沙漠上漫游的野骆驼,一直要流浪好多天才会回到那片青草地里歇一歇……直到来雁云当了一把手,才总算是团圆了。但是,这个时候他的身体也不行了,工作又总是千头万绪没完没了,昏头昏脑一整天,一直到半夜才能回家,一回家倒头便睡,实际上一天都说不上几句话的。在外人看来,当第一夫人多风光啊,实际上他们哪里知道,叶欣最需要的,既不是钱也不是那些虚伪的尊重和肉麻的吹捧,而她真正需要的他实际上从来也没能给予过……

想到这里,门力生觉得眼前有点模糊起来。作报告的人还在那里慷慨陈词,不知道说错了一句什么话,台上台下腾起一片笑声。他也跟着笑了笑,却一点也不明白大家的意思。他知道自己今儿走神了,这可是过去没有过的。这些日子,他真的感到身心俱疲,甚至可以说是心力交瘁,精神头儿大不如前了。看看左右那几个,柳成荫满脸堆笑,桂再庸一本正经,哼,谁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呢?

这一次,等到他真的退下来,他一定把所有的时间都交给叶欣,带着她全国各地乃至全世界走走看看,好好地享受一番,把多年失落的那些美好和温馨全找回来。

他站起来,身边几个人赶紧挪挪椅子。红地毯上有一根电线,差一点把他绊倒。

从厕所回来,那根电线已经不见了,大会秘书长正在后台严厉呵斥几个戴牌牌的工作人员。他想制止,等走过去却改了口,只嘱咐这位秘书长把柳成荫叫下来。

这些日子,柳成荫一反常态,工作劲头大多了。这一次,看来也只有靠他了。

对于这个老油子,他其实一直是很有看法的。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政治嘛,说到底就是一种妥协的艺术,天下没有一个事情是那么完满的,这一辈子,我虽然做了那么长时间的一把手,但是回想起来又有几件事情能完全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但是,即使这样,在这些年来,与全省各地的许多书记们比起来,我门力生还一向是以杀伐果断心硬手辣著称的。不是这样,省委也不会这样死缠着不放,非让我来迈这个坎儿。所以说,政治嘛又是一种看不见的操作,看见的都是一种表演,看不见的才是它的本质呢。必要的时候,该出手时就出手,关键是要神鬼不知,迅雷不及掩耳,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门力生让工作人员打开一个房间,耐心地抽起烟来。

叶欣早不准他抽烟了,如果再吸下去,据说那情况是非常严重的。在家里,他真的不吸了。但是,在今儿这么关键的时候,没有烟是绝对不行的。秘书长早已经知道了他的这个习惯,等给他点上一支,才匆匆去了会场。

金鑫躲进了医院,桂再庸新来乍到,一看就是个没头脑的主儿,他所能依靠的也只有柳成荫这个老油子了,这真是他的一种悲哀。

在他当书记的这些年,最得力的干将还是杨波啊。把这个人用起来,是他一生中很值得骄傲的一件事情。知人善任,这是为官者最重要的能耐了。这个人真的各方面都太优秀了,又没有一点私心,在当今社会实在是很难得的。当然,这里面也免不了有叶欣的一点小作用。但是,柳成荫这个人就不同了,平时几乎什么事也不做,只是一个态度好,见了谁都笑哈哈的,当然每次考评也自然都是满票……他是本地人,上上下下几十年,几乎到处是他的人。这一次,要实现省委的意图,也只能借重一下他的这个优势了。

对于这次省委的人事安排,他至今都是耿耿于怀的。为了一个像桂再庸这样的人,怎么能置一个地方的多次反映于不顾,而且他们对于这种可能局面的估计也完全是错误的。但是,既然省委决定了,他就必须坚决照办,而且一定要办好,绝不能把省委定的人选给撸下来。这不仅是一个组织原则,一个态度问题,更主要的是一个声誉问题。一个全省出名的硬书记,最后却在这个问题上栽了,这个脸是怎么也丢不起的,特别是在他即将画句号的这个时候。这个句号画得圆不圆,是一辈子的大事情,他门力生是在为自己的声誉而战。他很清楚,省委的某些人,也正是因为看准了这一点,才绝对不改口的。这里面,实在是有点儿很卑鄙龌龊的心理的……但是,他现在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几天的情况表明,有的人已经铁了心,是非要逼着他拿起手中的刀来呵……

无奈。这真是一种说不出的无奈。要知道,不管成功与否,会议之后就要退下来的一个老头子了,他又何必非要这样呢……

诸葛不幸扶阿斗,伊尹何苦遇纣王……这是他年轻时写过的两句诗,现在倒真的用得上了。

柳成荫进来了,无声无息在他对面坐下,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他。

门力生拿起茶几上的烟,扔给他一支。

柳成荫本来是抽烟的,但是近年来由于知道老书记在努力戒烟,也就习惯在书记面前不吸了,拿起那支烟来左看看右看看,像是在欣赏一件珍贵的文物,却始终没有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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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种做派,门力生也感觉不舒服,但是不想再怎么着了,只好说:“今天会上有什么新的情况,是不是又有什么新花样了?”

“新的花样倒是没有,但是我听各个代表团的人说,几乎每个团里都有人在活动,如果现在就投票,恐怕连半数都过不了的。”

“你说的是桂再庸吧?他过不了半数,有的人就可能得满票喽。”

“那倒也不一定。现在的形势比较复杂,金鑫的人虽然活动能量不小,今天早上那伙人就一定是他们组织的。但是我听说还有别的情况,这样下去恐怕无法控制了……”说到这里,柳成荫突然顿住了。

“不要吞吞吐吐的,你把话说完,这里只有你和我。”

“那……我就直说了,有的代表团可能还会把杨波也提出来……当然,杨波本人倒什么也没有表示。”

“杨波你放心,我去做他的工作,我的话他敢不听!现在的关键还是在金这里啊……”

“是的,我同意您的看法。他妈的,金这个人的确太不像话了。不仅是无组织无纪律,纯粹是品德就有问题。”说到这里,柳成荫显得很激动,“还是关键时候考验人啊!平时也人模狗样的,这一段自从老郜出事,我算是把这个人看透了。他现在纯粹是狗急跳墙,个人主义恶性膨胀。咱不要说省委,不要说原则、纪律,就说门书记您吧,平时对他够不错的了。这时候跳出来,明摆着就是在给您难堪啊。依我看咱也别客气了,他不仁咱不义,现在就立即请示省委,把他开展非组织活动的情况好好查一查……”

柳成荫愈说愈激动,门力生却只有冷笑了:“哼!非组织活动,那倒便宜他了!我看,这一次是必须破釜沉舟了。但是我想,对于他还是要稳一稳,毕竟是一个副书记,即使有确凿的证据也要先请示省委。但是,别的人就不一样了。我记得前些日子你曾经转给我一份材料,我让你先放一放,首先在白过江这个人身上寻找突破口,现在进展得怎么样了?”

“还不行。虽然许多人都说几年来白峪沟矿多次发生重大安全事故,死了不少人都没有报案,悄悄地就埋了,但是,由于当事人王霞一直不肯说话,白过江那里还没有什么大的进展……现在,他们正反咬一口,说自从杨波副市长下令金山各矿停产整顿以来,特别是这些天公检法上去,把好端端的一座金山给毁了,给他们造成了巨大损失。刚才我出去看了一下,杨市长和他们这伙的对话激烈着呢……”

“既然如此,我们就要另想办法了。我想,根据你的那个材料,可以肯定白过江和曹非关系密切,在白峪沟建矿问题上,曹非起码是负有领导责任的,这方面陈见秋也有一个材料……至于这里面的经济问题,曹非这个人我清楚,只要一审就全知道了。”

“这一点,我完全相信。那……您现在的意思是……”

“我只问你,就凭现在有的这些材料,能不能把曹非给弄起来,或者说即使将来没有别的情况,仅此一条还能不能办成铁案?”

“这、这……”柳成荫嗫嚅起来,久久地盯着门力生,思索了好半天,才低沉地说:“我看可以。”

门力生捻灭烟头,站了起来:“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在这方面你可是专家。我看,这件事就交给你来办。通知有关部门,立刻采取行动……张謇书记那里,我来直接请示。”

柳成荫也站起来,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只郑重地点了点头。

二十四

这些日子,曹非正处在多少年没有的兴奋之中。

金鑫虽然躲进了医院,但是大会上的一举一动他都了如指掌。曹非把几个铁关系都调动起来,已经形成了山雨欲来的满弓架势,门老头玩了一辈子,这一次可是玩住他自己了。金鑫已经答应,只要他当了市长,就一定让曹非来当副市长。再下一步,门力生一退,陈见秋一倒,只剩一个杨波能翻了什么天,雁云就真的是他们的了……到那时还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这一次省委定的人选没选上,门老头也就在全省全国威风扫地,再也抬不起头来了……那才真是大快人心呵。这几天大会小会进进出出的,每碰一回面,都感觉老头子的脸色更黑干憔悴了一些,目光凶凶的好像人人都亏待了他似的,曹非心里感到特别舒服,抵得上和钟丽婷上床那样美气了。

趁着开大会,曹非悄悄地溜回房间,洗一个热水澡,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开始拨打那一个令他心跳的电话,他要好好庆祝一下了。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钟丽婷也答应了,洗个澡马上就过来,然后吃吃地一笑。这个小女人,真是一个尤物啊,笑起来都那么浪那么勾人,挠得人耳朵根麻酥酥的。

曹非把枕头摆好一点,头枕着双手,眼盯着洁白的天花板,嘴里哼哼着“二人台”中男女青年谈情说爱的“打樱桃”曲调,开始有一搭儿没一搭儿地想心思。

都半辈子的人了,这些年来他其实一直都在退让,蹑手蹑脚,循规蹈矩,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气,这种状况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从此往后,一定要挺起胸膛来,堂堂正正地活一回,否则就真是太不值得了。

他是没有念过多少书,是没有一张响当当叫得亮的文凭,但是那不是历史造成的吗,那能怨他吗?再说了搞政治又不同于别的,有多少书呆子能吃得下这碗饭来?而且从古到今,翻遍二十四史,这才是一个铁规律呢。他虽然没什么文化,但是特喜欢读史的。什么刘邦朱元璋,哪一个不是起于民间的草莽英雄,孔老二倒是圣人,周游列国一辈子,其实说到底无非就是想弄个一官半职当当,最后还不是灰溜溜地回到鲁国教他的书去了?

一开始参加工作,曹非是在一家县办企业里。当时那家企业的厂长是个从大城市下放的大学生,文质彬彬的,满口的上海话,一个人也听不懂。厂里有一个泼皮,天天迟到早退,厂长要扣他的工资,他就赖在厂长办公室不走,又拍桌子又瞪眼,文质彬彬的厂长能读懂一尺厚的外国书,却拿这么个小子一点办法也没有。有一次和他说起来,他不禁哈哈大笑说,厂长,小事一桩嘛,你不要管,交给我就得了……当天夜里,他便叫了几个铁杆弟兄,把那个小子叫到一个空车间里,一绳子就吊到了半空里,然后也不理他,弟兄们坐在地上喝起酒来……没用了一个小时,那小子就哭爹喊娘,头摇得像拨浪鼓了,问一句他说一句,赌咒发誓再也不敢找厂长的麻烦了。

当然,如今的这位厂长倒是今非昔比,抖起来了,不仅调回上海,而且已经当了一个跨国公司的大老板,出门坐的起码是宝马奔驰什么的……但是,想当年如果不是我,也许他早就让那个赖小子整得趴在地上了,还能有今天这样的风光吗?

曹非呆过的第二个单位是老干局。人生在世,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这一点他真的体会太深了。那时的老干局侍候的都是战争年代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资格老,级别高,脾气也特别的大,为了把这些人服侍好,他的确下了很大的辛苦。特别是有一个姓周的老头子,当过解放后的首任地委书记,连后来的许多省部级大官儿都是他的部下呢。老头子爱下象棋,曹非就天天陪着他,有时候一下就下到了后半夜。后来老头子病了,后妻和惟一的女儿都厌烦起来,曹非端屎倒尿地服侍,有时拉不出屎来他还亲自下手掏过呢……正因为这样,等到老头子的一个老部下当了省委副书记,一个电话打去,曹非就当了个副县长。如果不是老头子很快死了,那个省委副书记也调到了外省,他哪里还会怕一个小小的门力生呢,相反,恐怕门力生也要天天溜着他一点胡须的……

这就叫此一时彼一时吧。自从门力生一来,他的运气好像就全没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他是真的有点想不清楚。有时他忍不住想,也许这就是命吧,人人都有十年的红运,也许他的运气真的走到了尽头……但是,他现在更相信的是,门力生和他命相不对,他叫人算过的,他是木命,而门力生可是金命,金命硬,不然他怎么能叫那么一个名儿,力生不就是立生吗,是头朝上从他娘肚子里出来的,而且他不是从小就把他娘都克死了?

周老的那个独生女儿就是现在的周雨杉。那时的雨杉刚刚政法大学毕业,还在县法警大队实习呢。高高的个头,一张白里透红的粉脸,全身上下洋溢着一股浓浓的青春气息,再穿上一身英俊挺拔的绿警服……那种样子那种感觉真是太迷人了。那时他已经是周家的常客,几乎一有时间就在周家泡着。周家是外地人,老头子也早已经退出了本地的历史舞台,雨杉要找单位实习,雨杉要跑分配联系工作,连雨杉第一次到法警大队去上班,都是他亲自领着去的。在老头子的意识中,他们的事仿佛已经是煮熟的鸭子,只是还不到揭锅的时候罢了。

有多少个夜晚,他独居在狭小的办公室里,想象着与雨杉即将开始的生活,心中涌动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幸福感。他一个农民的儿子,居然一下子就要做原地委书记的乘龙快婿了。虽然说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是老虎毕竟是老虎,即使做成标本那也是很吓人的。在他年轻的记忆中,他所见过的一个最大的官儿,就是当年公社的一个派出所长了。进了村一下车,平时一向盛气凌人的村支书和革委主任赶紧跑上前来,吓得脸都变了,没说两句话就捆起了好几个人……一个地委书记,那该有怎样的威风啊!

然而,就在他沉浸在一片朦胧的喜悦之中时,突然一个晴天霹雳,周雨杉居然嫁给新回来的大学生杨波了……

那些日子,是曹非一生中最黑暗最痛苦的一段了。虽然时隔不久,他就当了副县长,也很快娶妻生子,组织起了自己的小家庭,但是,只要一遇到那个年轻人杨波,一种无端的羞愤依然会从心底油然升起。对于自己的这种不正常心态,有时他暗地里也觉得十分好笑。但是,他实在就是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周老的家里仍然常去,去了也免不了要楚河汉界一番。不过有一条,只要周雨杉一回来,他的脸色就明显地有点改变,头也不抬起身就走……新婚燕尔的周雨杉自然更加楚楚动人,就像是一块新鲜出炉喷香流涎的烤面包,自己又烧火又加炭地不知费了多大的劲儿,最后却被别人抢到碗里,这种失落和羞辱他是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

一口气噎在他胸口上,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咽下去……

现在好了,事隔多年,上帝居然给他另外派来了一个,谁说不是对他这些年来这一片苦心的特别补偿呢?

在他的印象里,钟丽婷长得和周雨杉太像了,第一次见面他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仿佛突然之间又回到了多少年以前……要说有区别,惟一的区别是,她比周雨杉更年轻,长得也更有女人味儿。周雨杉虽然长得无可挑剔,但是在后来的相处中好多人都说,这女人是女人相男人心,做起事来砍瓜切菜、利落无比,而且愈老愈瘦,女人味儿自然就更谈不上了。老婆嘛自然不用说,那是属于另外一种情况。除此而外,这些年来他有过亲密接触的女人也算不少了,但是与这个钟丽婷比起来,那相差的层次简直就是天地之别……那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脸上那一副笑吟吟的模样,还有抬手动足间那种种无法言说的优雅和娴静,特别是全身上下所透露出来的风度、教养和贵族气息,都真的给人一种深深的诱惑和陶醉感,他当时看得就呆了,连金鑫叫了他好几次都没有听到。

在本地这块土地上,竟然有如此出众鹤立鸡群的女孩子,造物主也就算够神奇的了,但是过去他怎么就从来没有发现过呢?

金鑫这个人的确是很讲义气的。即使仅仅为他送来的这个可人儿,也应该一辈子感激的,何况他的帮助又何止一个钟丽婷啊……

这些年来,曹非的仕宦之途本来是节节攀高十分顺利的,门力生来当市长的时候他就是一县之长了。没想到自从来了个门力生,就好像中了邪吃错了药一样,做什么什么不对,怎么做怎么不顺,老头子似乎存心和他过不去,平时的工作上,这些年没有少受了门老头的严辞呵斥。可是每天夜里曹非对壁反省,扪心自问,也实在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老头子的事情呀。相反的,他倒实在是小心翼翼,鞠躬尽瘁,比过去对历任书记都更加尽心尽力嗬……

所以说,在官场上,宁肯得罪一万个老百姓,也千万不能得罪一个顶头上司,这真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这些年曹非也想了许久,总觉得只有一件事情做错了。那是门力生刚当书记的第一年春节,大年三十他去上门拜访这位顶头上司。那时他老婆刚住院做了子宫切除手术,家里的现金不多,心想又是第一次登书记的门,拿多了也不太妥当,所以只用一个大信封装了不到两万块钱。没想到那一次真尴尬,无论他怎么说,老头子就是不肯收,还拐弯抹角把他教训了好一通。直到他大汗淋漓从书记屋里退出来,老头子的脸上才露出了微微笑意……当时老头子的态度倒很谦和,不仅把他一直送到院门口,而且一再让他停一下,自己猫着腰下了自家的暖室,不一会儿竟抱着五六个苦瓜出来。

“这是我自己家种的,和市场上的不一般,你拿回去尝个鲜……”

当时的他又一次陷入了尴尬境地,接过来自然不好,不接似乎更不好,两只手在空气中胡乱地推来推去,那个样子真是难受极了。

当然,最后的结果还是没有接,趁书记一个不留心,他便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此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于那一个晚上的整个过程和全部细节,愈琢磨愈复杂,愈感到后怕,也对自己的判断愈来愈坚定不移了。一个领导可不会轻易给部下送什么东西的。你不给我送,我给你送,这个意思是很明确的。但是,要说不送实在是冤枉啊,他不过是送的少了些嘛,想不到老头子就这样来挖苦他,真的有点太那个了。至于苦瓜嘛,自然就更加寓意深远了。而且送给他的还不止一个,起码有六七个呢。那么,一个苦瓜代表多少时间,是一个月还是一年?当然,现在回头来看起码也是一年啊。虽然从县长到书记是门老头手上的事,但是那属于水到渠成,换了谁也一样的。门力生在这里已经快十年了,这十年中间他就一直在县处级这个台阶上晃来晃去,这难道是偶然的吗?而在这十年当中,有的人却像坐火箭一样,噌噌地直往上蹿,除了送得多,再不会有第二个原因了。至于工作年龄文化什么的,那不过是个幌子,骗得了谁啊……你就像杨波,想当年我当副县长的时候,他才大学刚毕业,现在倒好,已经是老副市长了,而且要不是省委给顶着,马上还可能当了市长呢。别看杨波落了个清廉名声,那左不过是他做得隐秘一点,只能说他这个人更歹毒更阴险而已,但是实际上他送给门老头子的,如果一旦撸出来,一定是一个吓死人的数字啊……

一个领导,对部下居然如此刻毒,太让人伤心了。我曹非就这么个脾气,你对我好,我可以把心都掏出来让你看。但是,你既然不把我当人看,那就对不起,别怪我不客气,只要我能逮着机会,就一定要出这口恶气的……近十年的压抑,近十年的等待,机会终于来了,只要再有几天的时间,一向风光无限的门老头子就要一头从那么炫目的云端跌落下来了,身上那一层层的油彩全部脱落,原来不过是一堆臭不可闻的狗屎呵!一想这样一种大快人心的结果,曹非就乐开了花,哈哈地笑出声来。

然而,不知道怎么搞的,时间一分一秒地消逝着,马上就到中午了,钟丽婷还是没有一点儿影子,只不过去洗一个澡,用得了这么长的时间吗?曹非真有点儿心急起来。而且今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他的头脑也有点乱哄哄的,多少忘却的往事,都突然间一下子全涌上了心头……平时,他实际上是一个并不喜欢回忆的人啊。大概是因为大事已定,他就不自觉地需要作一番人生总结,从此脱胎换骨,就像一只蛹,马上就要变成振翅高飞的蛾子了吧……

曹非拿起手机来,再一次给钟丽婷打电话,口气便有点儿不耐烦起来:“喂,你究竟怎么搞的,磨磨蹭蹭,是不是让我去派车接你呀?”

不等她说什么,她的手机似乎被什么人抢过去了。再打过去,手机便总是占线,怎么也拨不通了。曹非正狐疑不止,他自己的手机响起来,里面传来了金鑫的声音:“你呀你,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躺在那里想入非非……我说,你在大会上就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举动吗?”

“什么异常举动?一切都很正常的嘛。你不知道,我们上午那一步棋走得好极了。一进会场,所有的代表们都群情激愤、议论纷纷,门老头简直气坏了,当下把杨波和柳成荫都骂了个狗血喷头,特别是杨波,真的狼狈极了,急匆匆离开会场,到现在也没有回来。要说有水平,还是你这一招有水平啊,真的是一箭三雕……现在大会还在继续进行,他们那些人都在主席台上坐着呢。截止现在,大会已经收到了三份代表联名提案,而且都是关于我们的——这,难道还不算天大的好事吗……”

曹非一边说,一边就觉得挺憋气,这家伙,还没有正式当选呢,怎么脾气突然间已经大了许多,教训起人来,还没卸磨就想杀驴,这种做法可真不够哥们儿……而且他怎么知道我在做什么,难道钟丽婷接到电话就去他那里了?但是,不等他再说下去,金鑫又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

“现在什么也不要再说了,我也没有时间再多作解释……我说,你现在能不能立刻和白过江取得联系,让他马上给我把电话打过来?”

“这……当然可以,但是……我不知道你这么急干什么……好啦,不说就不说,让他把电话打到医院还是你手机上?”

“不不……都不要,就打在……小钟那儿吧。千万,千万!”

不等他再说什么,电话已断线了。

一上午的等待,燃烧了一上午的激情,这一下全完了……曹非突然感到全身瘫软,一下子像晒化了的糖饴,躺在床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然而,不等他再想什么,手机又响起来,还是金鑫。这家伙究竟听到什么风声了,怎么一夜之间说变就变?曹非懒得接他的电话了,一直等响了好半天,才无可奈何拿起来。电话里金鑫的声音比刚才缓和了一些,但又似乎有点强作镇定的意味:

“我想了一下,还有几件事也必须赶紧办一下。你不要丧气,总还是有办法的。第一,你要立即行动,把咱们那几个可靠的代表都找来,向他们吹吹风,从此再不要提我当市长这事了,就说我得到了领导承诺,要另有任用;第二,立刻把已经递交的那几份代表联署提名撤下来,有几份就撤几份,而且全换成杨波,我们都集中力量推荐杨波好了;第三,你要振作起来,不要躺倒了,要尽快和你这些年在上面培养的那些个关系通通气,让他们直接给老头子打招呼……”

这话怎么愈听愈不是味儿,曹非再也忍不住了,呼地从床上弹了起来:“为什么?这究竟怎么回事儿,你总得给我说个理由吧?!”

“没时间了,你还是按我说的,抓紧去办吧。而且也不要再和我联系了,懂吗?”

二十五

夜终于来临了。经过一整天的颠簸忙碌,门一叶和同行的两个伙伴都已经疲惫不堪,全身上下弄了一层的臭汗,必须赶快找个旅馆歇歇脚,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了……这种欲望一经唤醒,就变得那么强烈,别的什么事情全成了一片空白,满脑子就充塞着这么一个念头,那凉爽宜人的房间,那幽幽的充满温煦的橘黄色灯光,尤其是那么一个洁白的飘满香水味儿的卫生间,那么一泓不凉不热的水呵,简直成了她的一个梦想,满脑子晃来晃去,似乎把眼前的这个世界全都代替了……

但是,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眼看着就要进县城了,刚才他们加油的时候问了问,此去这个山区小县已经剩下不到四五里的路程了,前面那一辆吱吱嘎嘎的三轮车却突然慢下来,一拐弯进了附近的一个小镇子上,难道今夜他们又要在这里落脚了?

看到他这个突兀的举动,门一叶和两个同伴都吃惊地瞪大了眼,不知道又在搞什么鬼名堂。他们把车子停下来,在镇子边上怔了好一会儿,才无可奈何地跟进去了。

这些日子,与其说他们是在跟踪这辆远去四川的三轮车,不如说是在这辆三轮车的引导下进行一次长途旅行,而且在许多情况下更像是在玩一种猫捉老鼠的游戏。几天下来,他们都已经十分疲倦,如果再不好好地休整一下,能不能就这样一直跟踪到目的地,连她自己也快失去信心了。

从出发到现在,连续好多天都是这样,你觉得该走的时候,他偏偏停下来,你认为该住的地方,他偏偏不住,你正想停下来好好休息一下了,他却偏偏马不停蹄地上了劲儿,弄得门一叶他们真有点哭笑不得了。也许,这种日子才刚刚开头,今后可能发生的事情还多着呢。跟踪采访,连续报道,这种事儿可真不是人做的。也许在出发的时候,他们都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不就是跟着这小子走一趟四川嘛,他蹬着三轮车都不怕,我们毕竟还有四个轮子嘛。其实,一旦真正上了路,才发现没想到的事情多着呢……

门一叶带的两个人,一个是报社的摄影记者,一个是兼管生活的司机,同时也是雁云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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