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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藏记-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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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滇越铁路边的难民。”一问果然如此。
敌寇为断绝物资运来中国,猛烈轰炸滇越铁路。众多难民便是逃避轰炸而离开家园的。敌人并和法国协商,到七月二十日,派出了日本驻河内办事处,拆除了老街铁桥上的铁轨,使一切援华物资无法运输。这是后话。
难民们见学生上来,有人问:“可有米卖?镇子上没得米了。”周弼安慰了几句。学生有穿两件上衣的,便脱下一件赠给难民。虽是夏天,山上夜晚很凉。
山门里廊底下排着一卷卷被褥,打开便是一个个铺位,这是优等难民了。周弼等无心观看大雄宝殿等建筑,到寺后一块空地,大家坐了,上野外实习课。周弼讲了诸点要求,如何辨别植物,如何采、制标本,如何鉴别有毒的花草,保护自己。特别提出一种叫荨麻的植物,叶子上都是细毛,皮肤碰着如蜂蜇火燎,立即红肿。又说,云南是一个大的植物王国,只这西山,就有两千多种植物。其中颇有些有毒,但毒素也能利用。我们要了解整理,也要发掘利用各种植物。孟、吴二人不与小孩子为伍,往山上走,很快到了太华寺。
太华寺难民少多了,颇有禅房花木深的幽趣,殿宇虽旧,仍然可观。天王殿石坊有一联:一幅湖山来眼底,万家忧乐注心头。大雄宝殿上有一匾,写着:如如不动。二人见了,都觉心中一动。殿内香烟缭绕,有人在求签。一个老和尚敲着木鱼。求签者似是无家可归的异乡人,要卜一卜前途,从竹筒中掣出签来,冷笑一声,走出殿去。
“我们也求一个。”家馨忽道。
“要磕头呢。”峨踌躇。老和尚忙说,鞠躬也可以,其实只要心诚,不鞠躬也可以。
家馨先求。她觉得若问抗战何时胜利这样大事,佛祖未见得能知,还是问自己的事。她恭敬地鞠躬。在和尚的木鱼佛号声中,取出一签,上写着:“强求不可得,何必用强求!随缘且随份,自然不可谋。”她看了,默然不语。
老和尚见峨站在一旁,问:“这位小姐也求一签?”峨心中有一个正在形成的愿望,她想了一下,走到供桌前,并不鞠躬,求得一签,字句和家馨的一模一样。“莫非竹筒里只有这个签?”她问老和尚。〃奇…_…書……*……网…QISuu。cOm〃
老和尚说:“大错,大错!你两个的签一样,因为你们问的事差不多。这是个好签呀。一切顺其自然,本该如此。”
家馨低声说:“你问一件你自己最重要的事,看求出什么来。”她说的是峨心中的结,峨对她说过,那是一个秘密。
峨肃立,深深三鞠躬,掣出一签,用手遮住,过了一会才看。上写:“不必问椿萱,要问椿萱友。来从来处来,走向去处走。”峨念着,说:“真啰唆,这么多来字。”家馨接过看,说:“很明确嘛,指出去问谁。”峨点头。去问谁,她心里已定好了。
两人继续向上走,见有些一年级学生已走在前面了。一路大声说话。一个说,最好能制出一种毒药,让日本兵喝了昏睡不醒。一个说,不要他们的命吗?可真慈悲。又一个说,说不定今天就有人定下要在云南研究植物了。峨听到这话,心中不觉又一动,脚步慢了下来。草丛中有几朵大花,峨自恃穿着长裤,走上小路去采。大花颜色绚丽,她谨慎地用草纸垫着采下了花,脚背忽然一阵疼痛,不觉“哎呀”一声,叫了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家馨忙上来扶。峨大声说,你别动!自己退出草丛,两只脚都红肿了。周弼走过来,说是碰着了荨麻。峨说:“我还穿着袜子呢。平时还舍不得穿呢。”周弼说:“袜子太薄,荨麻的细毛无孔不入。——这附近一定有降它的东西。”左看右看,掐来几片叶子,放在峨脚上,果然清凉舒服。
峨把那朵大花放在权作标本夹的旧讲义夹里,仔细抚平夹好。她一摆一拐,走了一段,觉得很费力,便让周、吴二人先走,自己在路旁石上休息。下望滇池,碧波轻拍苇岸,远处浮着一只只木船,灰色的帆,倒给水天增加了些凝重。她又翻检已得的标本,花艳草奇,各不相同,深叹大自然的奇妙。又想起那两个签:“随缘且随份,自然不可谋”,“来从来处来,走向去处走”。
“废话!”峨暗道。好几个一年级学生过来了,乃起身和他们一同向前。
第二节
生物系在新校舍有两间实验室。一间为学生上课用,诸如解剖青蛙,分辨植物等都在这里进行。一间为教师用,如生物化学方面的基础实验便在那些瓶瓶罐罐里变化着。实验室处于一片苗圃之中,花朵四时胡乱开放,把泥墙土壁点染了浓艳的色彩。
萧子蔚在设备简陋的房间中刷洗器皿。这本是实验室工人的事,实验员也不做的。现在说不得了。校工常缺勤,实验员身体不好,子蔚又不愿像有些教师那样使用学生,便不时亲自操作。只见他系着围裙,带着橡皮手套,熟练地转来转去,指挥着他的玻璃兵。
那天他没有和同学们一起上西山,是因为上午聘任委员会开会,讨论下学年的聘任名单。会前后也讨论一些别的问题。下午送郑惠杬回青木关音乐院。一公一私。惠杬搭乘便车,子蔚直送她到曲靖。次日,见她和同伴在车上坐好。车开动了,车窗外轻飘着一块熟悉的花手帕。车和手帕都愈来愈远,他站在路边,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曲靖一别,又不知何时再相见。这次惠杬到贵阳,是某军司令请她劳军,开过几场音乐会。她到昆明,原也打算开音乐会,后来实在抽不出时间。她情愿单独为子蔚唱。有一次,一口气唱了十四首歌。那其实也是音乐会,但比一般的要丰富得多,每首歌都浸透了感情和希望。一般人无福听到。
他们到平政街天主堂去过几次,那里有一架闲置钢琴,刚到昆明时,子蔚曾为惠杬借过。现在这琴久未调音,对惠杬来说,不合用了,但是他们还是愿意到教堂坐一坐那硬板凳。那里没有雕刻的廊柱,五彩的玻璃,但仍有一种气氛。怀抱圣婴的玛丽亚,从一个简单的木台上望下来,使人感到平和宁静和肃穆。他们在寂静中倾听自己的心。
这两颗心已经碰撞很久,那是一首婉转曲折充满欢乐和痛苦的曲子。相识是从音乐会开始的,子蔚永远不会忘记惠杬的第一声歌唱。那声音像是从天上飘落,他在地上去找她,看见她坐在鲜花后面。他没有花,只有一颗心。不幸的是,当时惠杬已不是自由人,子蔚只恨没有早回国一年,他们摆脱不了越来越深的感情,也摆脱不了那尴尬的处境。他们得到许多同情,也受到许多指责。他们没有办法,两心的融合是无法分开的。
子蔚有一个手摇留声机,唱片很少,他们认为最珍贵的是巴哈的《马太受难曲》,没有一点宗教倾向的人也会为这部音乐震撼。惠杬在上海时担任过《德意志安魂曲》中的女高音独唱,唱勃拉姆斯的艺术歌曲也是为人称道的。她很熟悉《马太受难曲》,但没有正式唱过。听留声机时听到感人处,她会站起身随着轻声唱,唱着听着,两人都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
参加听唱片而且一同流泪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美国教授夏正思。他是热切的古典音乐爱好者,闲暇时间几乎都用来听音乐。人们传说夏先生可以三天不食不眠,沉醉于音乐世界。甚至警报也不能打断他的乐曲。天上飞机隆隆响,地上交响乐在飞扬。他什么也不怕,他有音乐。这一位音乐爱好者很赞赏郑惠杬,说中国几乎没有好的女高音,因为她们不够胖,瘦人没有力气。但是郑惠杬是个例外。
他们也见一些朋友,孟家人、庄家人都来过。玳拉还安排在英领馆举行了一次小型音乐会,音乐不多,大家谈话很愉快。
最让惠杬忧心的,是惠枌的家庭问题。她认为惠枌性格软弱,承受不了离婚。她没有去钱家,都是惠枌来城里叙姊妹之情。
惠杬终于走了,曲靖一别,不知何时再相见。这个念头在子蔚心上萦绕。
念头终于转到那天的聘任会。会上还讨论了学生贷金问题。和逐渐上涨的物价比较,贷金数目太少。要和教育部交涉。因生活困难,学生做工补贴自不必说了。有些教职员也从事业余活动。个人的事也不必管,如钱明经。现有些化工方面的专家想开办小型工厂,如做肥皂之类。有人以为不妥,讨论了一下,大家还是认为这应由个人负责,学校不干涉。
会议正式讨论了下一学年发聘书问题。讨论集中在三个人。一是物理系卫葑。从三七年学校自北平南迁,助教讲师不发路费,大都于一年内报到,很少人像卫葑离开这样久。便有人提问三年时间,他到哪里去了。卫葑到延安去过,许多人知道。当时也有别的人去参观,有人留下,有人回来。这终究不是在会上说的事,大家顾左右而言他。庄卣辰坚持说反正他来了,他是物理系最合适的教师。卫葑才学人皆知晓,最后通过聘任。外语系王鼎一提出解聘一位法语教员,她是法国领事馆官员的夫人,教课很不负责。决定下半年不再聘任。这人是夏正思介绍来的,正好他向系里提出聘凌雪妍,聘一解一,大概已经考虑到替换。王鼎一本人是美国耶鲁大学文学博士,素来看不起留学而没有得到学位的人。他介绍说凌雪妍不把在国外的生活夸张为留学,可见诚实。会上有人提出夫妇不能同在一个学校任教的惯例。秦校长认为非常时期可以不按常规,而且一文一理不相干扰。随即顺利通过。会上还讨论了钱明经、李涟等人的晋升,有人对钱明经的业余活动有非议。江昉说,业余活动,个人负责,这点大家看法是一致的。要是业余抽大烟打麻将,不也是活动么,只要学术水平确实达到标准就升职。也有人说钱明经确实多才,活动没有影响教课。有人提出,若论教课不负责任白礼文数第一。据学生说他上一星期没有上课,这一星期虽然人到课堂,可没有讲一句有关学业的事,从上课到下课铃响就是骂人。是不是该管管他?江昉道:“我是管不了的,弗之找他谈谈?”弗之未置可否。有一位英国回国的古典文学专家尤甲仁,上一年已经聘任,但他没有到职,现在继续聘任。最后通过了钱、李的升职,大家散了。
子蔚和弗之一起走,因问白礼文情况。弗之说早有很多意见,江昉很想解聘他。但他的学问实在好,只能先拖着。弗之说着,顿了一顿,说:“我的一篇文章惹了事。”子蔚站住说:“前天吃饭时听人说起,好像重庆那边不高兴。不知是什么文章?”弗之说:“就是讲宋朝冗员的。冗员是宋亡的一个原因,当时宋朝人口不多,官却很多。官无定员,州县土地是固定的,官员却不断增加。真宗咸平四年,节度使就有八十余人,留侯至刺使数千人,费用之大可想而知。”
子蔚道:“这正好作为借鉴。”弗之道:“我正是这个意思。只是文章中,写到一些人求官用的卑鄙手段,不知得罪了什么人。”“得罪了法不要紧,得罪了人就麻烦了。”子蔚道。弗之苦笑道:“就是呢。我真无意反对什么人,只是希望国家能健康些,封建的积垢太多了。”子蔚要看那篇文章。弗之答应送一本杂志来,又说:“还要写一篇关于贪污腐败的,那是宋亡的另一个原因。”因为各自有事,当下没有深谈。
子蔚的思绪又回到曲靖,那个古旧偏僻的小城,如今长留心上了。城边一个小池塘,满是红泥稀浆,也算是池塘,几个晒得黑油油的孩子在塘里游,惠杬轻声说,这水太脏了,会得沙眼的。子蔚回她一声叹息。
“萧伯伯!”有人轻声唤他。他转脸见一个女学生站在窗外,一头齐耳的黑发,脸庞瘦削清俊,下巴尖尖的。背后的花圃作了衬托,使她如在画图中。
子蔚先一怔,马上说:“哦,孟离己,有什么事?”峨已经在窗外站了一阵,这时走了进来。“我来帮忙,可不可以?”
“快洗完了,你坐吧。”子蔚一面收拾一面问,“学习有困难么?”
峨不答,忽然警报响了。
子蔚问:“你来时没有看见挂球么?”
“见了的。”
“怎么样?躲一躲吧?”子蔚卸下行头,他算好了时间,在来警报以前做完。
“我不想躲。”峨淡淡地说,“萧伯伯,你怕么?”停了一下,说:“我有事想弄明白,请萧伯伯帮助。”
子蔚望着她,似乎问,什么事?峨说:“两件事,今天先解答一件。”她的口气很执拗。
“好吧。”子蔚叹口气,坐下了。见她半晌仍不言语,因问:“那天植物课怎么样?好玩吗?”
峨递上手里的标本夹。子蔚打开,诧异道:“这是一种热带花,云南也不多见。我们得找字典查一查它的名字。”
“我们叫它特级剧毒花。”“它有毒?”“没发现。不过这样叫叫。”
“这样艳丽的东西和毒物倒是相近。”子蔚沉思地说。
“它旁边有荨麻护卫。”峨说。
子蔚忽然想起霍桑笔下的剧毒花,和那与花朵同命运的美人,心想可以叫它做“拉帕其尼女儿花”,因说:“有一个短篇叫做《拉帕其尼的女儿》,其中有一棵毒树。看过没有?”“没有。”峨答。
三三两两的学生从窗前走过。有人叫:“萧先生,快点走。”人群过后,便是寂静,等待空袭。
子蔚只管看标本。又停了半晌,峨开口道:“萧伯伯有没有不耐烦?我是在聚集勇气。”
“你尽管说,什么问题都会解决的,不要怕。”子蔚温和地说,自己倒有些不安,不知峨要说些什么。前年他受弗之托付从龟回带峨到昆明,并帮助照料她转学,他感觉峨的性情相当古怪。
“我们到西山,我还做了一件事。”峨开始说,“我去太华寺求签。”
“上上大吉?”子蔚微笑道,“记得你原来很喜欢基督教。”
“我需要一个神。”峨沉思地说,“我把心里的问题去问菩萨,得的签却指引我问别人。那签是这样的:不必问椿萱,要问椿萱友,来从来处来,走向去处走。”
“要问椿萱友?”“是的。”“所以来问我?”“是的。”
峨站起来,略提高声音:“我的问题是,我是不是我父母的女儿?”
“你怎么会不是他们的女儿?”子蔚也站起身。
“我有一个印象,只能说是印象——我是他们抱养的。”
子蔚大吃一惊,望着峨不知怎么说才好。
“我七岁时,家里有个李妈,她责备我,我打她,她说:你不用横,你和我们一样——还不如我们呢,你是土堆上捡来的!我没有问娘,这是什么意思。后来李妈又说过几次。她恨我。后来也有别人说我和嵋他们不太像。”
子蔚只管看一个玻璃瓶。一会,他望住峨清秀的年轻的脸,说:“峨,你对我这样信任,我很感谢。希望你也能信我说的话。你的父亲从国外留学回来,一年后你出生。我那时在明仑做学生,'奇。com书'亲眼见你的母亲穿着宽大的衣服在校园里散步。我还没有资格参加你的满月酒,但确知道孟先生得了女儿。你可以问你的姨母,——或者,你可以问秦太太,谢方立。她从你没有出生就认识你,我相信她的话和我的是一样的。”
峨一直半低着头,这时不觉叹息了一声。这回答是她所期望的。她早有信念在心底,她是孟家人。但是阴影很可怕,阴影会吃掉真实。她感谢萧先生拭去阴影,奇 …書∧ 網抬头看了他一眼,几乎要把第二个问题提出来。
飞机隆隆的声音迫近了,似是绕着城飞。他们都不觉看着房顶,看它会不会塌下来。飞机去了,没有炸弹。峨心里巴不得来一个炸弹,把她和萧伯伯一起炸死。
子蔚推开门,看见天空中几个黑点愈来愈远。对峨说:“敌机也许还会回来,你还是到后山躲一下才好。”
峨心想,这是赶我呢,便说:“谢谢您告诉我。”一面往外走。
子蔚皱眉,说:“停一下,峨,你到底信不信呢?”
“我怎么不信?我信的。”
“你本来就是孟樾和吕碧初的女儿!好好地孝敬他们。不要再想那没来由的编造,那实在很可笑。这些年一个无知仆妇的话,影响了你的生活,真不值得——可也由于你的性格有些古怪才受到影响。”最后一句话子蔚没有说出来。
“我知道了。”峨含糊地说。
“要为你的国,你的家和你自己争荣耀!这荣耀不是名和利,而是你的能力的表现,你整个人的完成,还有你和众生万物的相通和理解。”子蔚停住了。沉思片刻,问:“我可以把这事告诉你的父母吗?”无边的寂静使两个人都感到压抑。峨想了一下,摇摇头,她情愿有一个只属于两个人的秘密。
峨的尖下巴轻轻抖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子蔚不等她说话,先说道:“应该告诉他们。你首先要和父母互相理解。不了解情况,怎么能让他们懂得你?你又怎么能懂得他们?”峨弯了弯身,像是同意,退出了。她向后山跑去,路上见有些跑警报的人已经往回走了。她不理有些人的招呼,自己跑到一棵树下坐了,要理一理纷乱的心。她先哭了一阵,让眼泪畅快地流下来,连身上也觉轻了许多。而且这重压是萧先生帮助移去的。她几乎庆幸自己有这个秘密,可以说给他,可以听他说,可以与他分享。
树侧有小溪潺潺流过,她把手帕浸湿,拭去泪痕。在清澈的水上,她看见萧伯伯光润的脸面在晃动,似乎在向她笑。,她心中涌起感谢。感谢她的父母,他们有这样好的朋友。——再去问秦伯母?绝不需要!萧伯伯的话抵得上千万人的证词。亲爱的娘,生我养我,还要为我烦恼,为我担心。峨很想抱住母亲,像嵋常常做的,但她知道自己见了母亲,也不会伸出双臂的。
峨最后一个回到宿舍,吴家馨和别的同学都笑,说,孟离已跑警报多认真!
学年考试到来了,学生们无论用功不用功都感到压力。峨这次对考试特别认真,仔细地全面复习功课,那本是考试的目的。几周来,她虽没有回家,却觉得和家里近了,和同学们也近了,也和生物学近了,还有,和萧伯伯更近了。她在一种平静的心情中结束了一年的学习。
假期第一周,有一个救护班,教授救护伤员的知识,以充任临时救护应付轰炸。峨和吴家馨都参加了。一个下午近黄昏时分,在一个本地大学的操场,人们听过讲解后,分成一个个小组进行实习。来参加的多是各大学高年级的学生,这时仍按学校分组。峨和吴家馨、何曼等人轮流充作伤员,让人包扎。
峨的头绕满绷带,只露出两只眼睛。何曼说:“你的眼睛让白绷带一村,倒是很黑。”峨答道:“平时不黑么?”何曼不好答话。吴家馨道:“不了解孟离己的人,会以为她很尖刻,她是——”说着想不出词来,自己先笑了。峨道:“我替你说,是古怪。”眼睛一转,见四周白花花一片,都是缠着绷带的“伤员”。有人走来走去指点,心中暗想,学到的这点本事,千万不要派上用常除了包扎,还有编担架、抬伤员等项目,实际上是童子军的课程。因为示范的教具不够,峨和吴家馨在一旁等。她们坐在台阶上,望着地下的野花,各自想着心事。
太阳落山了,暮色中走来一个人,膀臂健壮,步履有力,走到她们身旁站住,原来是严颖书。“你们也来了。”他说普通话,像有点伤风。峨看看他,不作声。家馨说:“你也来了。”
“我们力气大,另有一个担架队。教具太少,没有组织好。应该多联系几个部门,动员不够广泛。”
颖书评论。他去年加入了三青团。入团宗旨是抗日救国,团员们一起学习三民主义,一起读书游玩,也很有向上的精神。
有几个颖书的同学走过来,几句话后,唱起歌来。歌词是这样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这是《礼记·运篇》中的词句,表现了人们从古便有的理想。理想总是美好的,只是调子唱起来有些古怪。
何曼招手要她们过去,轮到她们实习了,颖书等也跟过来。一个男生说:“下个月有人要到海埂露营,你们也去才好。”他说“有人”指的是三青团。何曼对峨等摇头,俨然以女生代表的口吻说:“我们不去,我们下月有读书会。”他们现在读的书是《大众哲学》。
颖书等自去他们的担架队。峨等继续实习。这次包扎的是足部,一时间一片白的头变成白的脚。天色渐暗,白色更加鲜明。有人拿了汽灯来,挂在树上,然后站在树下讲话。他说,对付空袭,一条是疏散,一条是救护。前者预防伤亡,后者减少死亡,他感谢大家为抗战出力,并希望大家好好练习,这很重要。
“更重要的怎么不说!”何曼声音相当大,“最重要的是我们要有空军,保护自己的领空!”
“是呀,是呀。”吴家馨等附和。这本是极浅显的道理,小娃都早就认识了的。可是只有道理有何用!
训练结束了,颖书等又走过来和峨等一起走回学校。路上展开一场争辩。
颖书说,需要空军是明摆着的事,问题是国家太弱,一时强大不起来。这也不能怪谁,这是因为清朝政府的腐败以及以后的军阀混战,没有力量建设国防。
“并不是怪谁,”何曼平和地说,“疏散、救护当然重要,我不过想到有空军保护更重要。”
颖书道:“荒废的时间,耽误的事得我们补出来。”
何曼沉思说:“目标常常是一致的,问题是办法不一样,走的路不一样。”
大家不说话。一个男生忽道:“我们唱的歌是天下大同的理想,应该有很多不同的路去实现。”“从不同到同。”峨说了一句。
经过翠湖,颖书对峨说:“母亲她们在安宁很安逸,放假了,你和表妹们何不到安宁住几天?”峨不作声。
翠湖的堤岸对于同学们来说已是太熟悉了,水中的桥影、树影在夜光中又清晰又模糊。
峨回到宿舍,在大门洞里,看见两个人坐在墙边椅上,他们像寻得了失去的宝物一样,向她迎过来。那是她的父母!她有些矜持,唤了一声“爹爹,娘”便站住了。
三人默默地站了一会,都觉喉头哽咽。峨低声说:“娘怎么也来了。”碧初确实很累,微微喘气。因门洞里人来人往,只商量好峨一放假便回家,峨不再多说,低着头走开了。
第三节
毕业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对于澹台玹来说,这真是不平常的一天。
早上七点钟,大学举行毕业典礼。天很明亮,玹子觉得这一天天亮得特别早。到了操场上听见别的同学也在说:“天这么早就亮了。”“大概是因为你没睡着。”有人回道。同学们按系排列,大家有完成学业的欢喜,又有走向社会的不安,更有对时局的担心。年轻的脸上都有些兴奋。他们要走上人生的新路程了。他们互相招呼,大声说话,可能以后再也见不着了,且多说几句。玹子杂在同学中间,穿一件竹布旗袍,淡蓝色短袖薄毛衣,白鞋白袜,这是她考虑了好几天才选定的。衣服简单朴素,穿在她身上凸凹分明。还是引人多看两眼。外文系在经济系旁边。仉欣雷离得不远。他问玹子到哪儿做事,玹子说:“没想好呢!”因问仉欣雷到哪儿。讥欣雷说有几个事情等他挑,大概要到重庆去。这时一个同学低声说:“原来你认得大小姐呀!”玹子听见也不在意。典礼由萧澂主持,他的话很简单,然后宣布毕业名单,听到自己的名字,同学们都在心里暗暗答应一声:“到!”也有人答出声音来,在肃静的操场上传得很远。读到澹台玹三个字时,她做了一个立正的姿势。要出现在抗战救国的岗位上,她觉得自己真有几分了不起。
名单宣布完了,秦校长开始讲话,说:“抗战进入第四个年头了,欧战爆发也已一年了。形势是严峻的,我们看不出什么时候能取得胜利。你们是抗战以后的第三届毕业生。前两届学生多在抗日救国的事业中做出了贡献。我相信你们也会是母校的光荣。母校将永远为你们骄傲。”秦校长沉着有力的声音撞击着每个同学的心。典礼安排在清晨,为的是避开经常的空袭时间,但是今天很特别,秦校长刚刚讲完话,就有一阵低语的波浪从人群中涌到主席台前,“挂球了!”“挂球了!”远处五华山上果然出现了血滴般的红球。
秦校长扶扶眼镜,幽默地说:“看来敌机也知道诸位今天毕业,想来联系一下。”
按照惯例,学校到空袭警报的汽笛响时才疏散。几位先生交换意见后,免去几个讲话,宣布肃立默哀,那是为了参加战地服务牺牲的三个同学,最后由孟樾代表全体教师讲话。大家凝神来听老师们对自己的嘱托。
“同学们,”弗之刚开始说话,空袭警报响了。
弗之看看秦、萧两先生,随即果断地说:“我的话今天不讲了,在诸位离校前,我们还可以有自由参加的讲演会。现在我祝大家在工作中尽伦尽职,前途无量。”
萧澂走上前说:“我们不得不散会了,诸位的毕业典礼是在警报声中结束的,我想谁也不会忘记。现在我们唱校歌!”“自强!自强!行健不息需自强!自强!自强!行健不息需自强!”校??的最后两句音调十分高亢,年轻的声音汇集成响遏行云的雄壮歌声,压倒了凄厉的警报声。子蔚宣布典礼结束。
大家慢慢地离开操场,向校舍后山坡走去。玹子和同学在一起,看见何曼在前面,几个同学正听她讲一本新书。这时卫葑就在不远处,走过来向她祝贺。
玹子说:“毕业即失业,没饭吃了。”卫葑说:“玹子小姐会失业?岂不是奇闻?”玹子想要扮个鬼脸,脸上显出的却是嫣然一笑。卫葑不再搭话,走向何曼,和同学们谈论着那本书,一路走了。玹子有些不快,略一迟疑,不跑警报了,转身往住处走去。几个同学招呼她:“澹台玹你怎么往城里走?”还有两个同学跟上来,玹子摇摇手,她要自己静一静。
街旁的小店还没有开门,在警报声中,只听得各家大呼小叫,督促起身,一会儿,三三两两往城外走,倒是不用再关门。玹子一路想着卫葑的神色,觉得他很不可解,不知凌雪妍对他有多少了解,她太简单,卫葑是太复杂了。“可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她用手帕轻轻扇着自己,像要扇走这些念头,[奇+書网*QISuu。cOm]“真有关系的是保罗。保罗姓麦多可笑。”
这一年多来,玹子和保罗的感情大有发展,已到可以论婚嫁的地步,玹子和母亲说心腹话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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