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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魔-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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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冰临神下



第一卷魔侵

第一章少年的决定

小秋狠狠甩了一下手中的柳条鞭,深深吸入一股温热的草木味道,做出人生中最重要的决定。

他的人生才只有十二年,无从掌握这个决定的全部意义,但是熟悉他的野林镇居民都知道,这是一名倔强的少年,像只刚学会灵活运用四肢与牙齿的小狼,明知前面是悬崖,也要冲到边缘探个究竟,谁也拉不回来。

“我需要你们帮忙。”小秋热切地说,漆黑的眼珠里满怀期待。

在他面前,四名年龄差不多的少年蹲在草地上,茫然地抬头望着小秋,更远一点,几群牲畜正在慵懒地吃草,他们都是牧童,其中的十几匹马由小秋负责照料。

“你想——抢走芳芳?”大良是小秋最好的朋友,长着一张和善的圆脸,这时却没有表现出十足的支持。

“嗯。不是抢,是救,芳芳会自愿跟咱们走。”小秋用肯定的语气纠正道。

“你确定?”大良看了看另外三名牧童,更没底气了,“芳芳亲口告诉你的?”

“没有,你们都知道,秦先生不允许我走进学堂。”小秋不会在朋友面前撒谎,“可这是明摆着的,芳芳不可能……不可能……”

小秋正琢磨用词,大良小两岁的弟弟二良替他说下去,“芳芳肯定不愿意嫁给沈家,巴不得有人带她逃走。”

“就是这个道理。”小秋又甩了一下柳条鞭,“咱们今天晚上行动,两个人在外面放哨,三个人进学堂找芳芳,就这么简单。”

四名牧童面面相觑,大良推了推头顶的草帽,不安地说:“沈家是镇上最有钱的财主,咱们看的这些牛马羊一多半都是他家的,我觉得……我觉得芳芳未必不愿意嫁过去。”

一名黑瘦的牧童为大良的看法提供佐证,“我听说秦先生特别高兴能与沈家结亲,明天的良辰吉日就是他选定的。”

“秦先生是个财迷,把芳芳卖给沈家,收了不少银子。”二良鄙夷地说,双手比划出一大堆金银财宝的样子。

最后一名牧童开口了,“秦先生倒不是贪财的人,他家是外来户,希望能在野林镇立足,所以特别愿意跟沈家结亲。”

“秦先生看上去是个不错的人,还给我起过名字呢。”大良皱起眉头,努力回忆自己的正式名字。

小秋有点着急,干脆也蹲在草地上,与对面的四名伙伴平视,双眼一眨不眨,“咱们说的不是秦先生,是芳芳,她不愿意——谁愿意嫁给一个傻子?”

牧童们同时摇头,二良比较倾向于帮助小秋,接着说:“沈家大傻二十多岁了,连自己吃饭都不会,发脾气了还会打人。”

野林镇的孩子们都见过沈家大少爷,同时抬起头,回想自己被他追打的场景,黑瘦牧童补充道:“大傻从早到晚流哈剌子,芳芳嫁给他,还不得天天替他擦啊?”

“怎么样?帮忙吗?”小秋问,觉得很有希望。

可他失望了,一说到关键问题,四名牧童全退却了,就连一直帮他说话的二良,也低着头,好像对草叶上的蚂蚁更感兴趣。

“小秋哥。”大良有点内疚,往常他从来没拒绝过好朋友的任何提议,可这回不一样,“你不是……还觉得芳芳是你媳妇儿吧?”

二良等人低头忍住笑意,鼻子里发出哧哧的声音。

小秋冷着脸,将柳条插进松软的草地里,“我说过的话算数。”

“那不是闹着玩吗?”大良小声说,发现小秋的目光越发倔强固执,他服软了,虽然名字里有个“大”字,他在小秋面前总是充当追随者,“好,我帮忙。”

“我也帮忙。”二良兴奋地马上表明态度。

另外两名牧童也同意了。

“待会照常回家,吃过晚饭之后,咱们在桥上汇合。”小秋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感到无比轻松。

时间飞快,五名少年召集各自放牧的牲畜,一块回野林镇,都对今晚的行动充满热情,没有人提出更具体的计划,就像小秋说的,“就这么简单”。

走出林地,在野林镇东边的小桥上,他们的热情遭到第一次打击。

二栓坐在桥栏上,整个下午都在与伙伴们吹牛、打闹,等待着人生中第一场争夺权势与地位的决战:今天他要证明,自己才是野林镇十到十五岁少年的首领。

远远望见从林间小路走出来的牛马,二栓跳到地面,运足了劲,大声喊道:“嘿,小秋,你媳妇儿明天就要嫁给我哥了,你来不来喝喜酒啊?”这句话二栓在心里想了一天,放开喉咙喊出来,心中倍感舒畅。

这是两群截然不同的少年。

五名牧童身前身后环绕着成群的猪、牛、马、羊,头上戴着无顶草帽,袖口、裤腿高高挽起,**的脚上沾满泥巴,肤色被阳光晒得很黑,桥上的六名少年虽然穿着粗布衣裳,但是都很干净,他们刚刚度过一个无所事事的白天,一心希望在天黑之前找点乐趣。

“别理他。”面对二栓的挑衅,大良不想应战,他现在饥肠辘辘,只想回家填饱肚皮,“咱们绕路趟河过去。”

想到晚上的计划,小秋差点就要同意大良的建议,可桥上的少年们发出阵阵哄笑,让他改变了主意。

小秋走在最前面,身后是十几匹马,大良等人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他们还是有点害怕二栓。

二栓是沈家二少爷,一点也不傻,长得人高马大,那双细长的眼睛总以斜视的方式警告别人:他不好惹。

小秋居然接受挑战,二栓非常高兴,双手叉腰站在桥中间,五名伙伴在他两边一字排开,彻底堵住了道路。

“你们挡路了。”小秋瓮声瓮气地说,在他身后,温驯的马群发现有人拦路,全都停下来,耐心等待问题自行解决。

二栓等这一刻已经好久,笑嘻嘻地说:“我是来给你送请柬的,明天你媳妇儿就要当我嫂子了,你过来说几句吉祥话,我让我爹赏你几枚铜钱。哎呀,请柬呢,刚才还在呢。”

二栓假装在身上摸来摸去,伙伴们哈哈大笑,比他矮半头但是同样壮实的楞子开口帮腔:“小秋没准从秦先生家里得到请柬了,谁让芳芳是他媳妇儿呢。”

桥上的少年们笑得直不起腰来,年纪最小的秃子刚刚获准加入这个团伙,急于表现,指着小秋说:“你媳妇儿……你媳妇儿要管别人叫丈夫啦,哈哈,小秋……”

小秋听够了,在身边枣红马的身上狠狠一拍,枣红马一惊,向前蹿出一大步。

对于狭窄的桥梁和野林镇少年来说,枣红马相当于庞然大物了,拦路少年们惊慌避让,排列整齐的队伍一下子散开。

“小秋,这是我家的马!你敢……”二栓气极了。

枣红马可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主人,两三步蹿出桥梁,后面的马群紧紧跟随,少年们只能惶恐地贴着桥边的栏杆,眼睁睁看着它们通过。

二栓绝不允许自己策划多日的决战就这么结束,最后两匹马还没有过桥,他已经没那么害怕,找准空隙,一跃扑向小秋。

两名少年在桥上扭打起来,十几匹马在岸上转过身,茫然地望着这一幕,很快失去兴趣,低头啃食路边的青草。

二栓比小秋高一些,看上去也更壮,却没有在打斗中占据上风,即使伙伴们高声助威,他还是没办法立刻打倒对手。

扑通一声,两名少年同时翻过桥栏,掉进河里。

河水不深,刚漫过腰,可二栓是桥上的霸主,一沾水就泄气三分,小秋在河里灵活得像条鱼,完全占据了主动。

二栓的伙伴们在桥上七嘴八舌地发出威胁,没有一个敢下水帮忙。

“叮……”

一阵少年们从未听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尖锐得连耳膜都要刺破了,大家转过头,看到下游十几步的岸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名奇怪的大人。

怪人身穿蓝色对襟长袍,头发挽成高耸的圆髻,横插一根长长的簪子,颔下飘着几绺胡须,身背一柄长长的宝剑,即使在目光最挑剔的人眼里,也算得上“仙风道骨”,但是在偏僻的野林镇,他的装扮只是显得怪异。

怪人左手摇晃一只拳头大的黄铜铃铛,发出与体积不相称的刺耳响声。

“你是谁?来野林镇干嘛?”二栓站在河里颤声发问,面对单独的陌生人,即使是大人,他也从未害怕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阵铃声好像把他的心都给掏空了。

小秋站在二栓身边,一声不吭,他将那铃声当成了敌人,集中精力与之对抗。

怪人放下铃铛,右手又掏出一面颜色暗淡的铜镜,面对众少年缓缓晃动,最后指向两名全身湿漉漉的少年,定了一会,问:“热吗?”

他大概很久没说过话了,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又硬又涩,像他手中的旧铜镜一样古怪。

小秋和二栓不由自主同时向后退了一步,他们害怕的不是怪人和他的声音,而是那面毫无光彩的铜镜,一面五六寸的小东西,仿佛能遮住整个天空,阳光一下子减弱许多,两人一块摇头,他们一点也不热,身上甚至感到阵阵发凉。

怪人垂下手臂,不过眨眼之间,铜镜和铃铛都已消失,他脸上的神情略显放松,也更显疲惫,“远离妖魔。”他说,目光转来转去,做出侧耳倾听的样子,好像附近就藏着妖魔,“远离妖魔。”他重复道。

少年们吓坏了,就连小秋也感到心慌意乱,手忙脚乱地跟二栓一块向岸上爬去,心怦怦直跳,阳光突然又变得灼热,潮湿的衣裳贴在身上极不舒服,对这些他们都不在乎,只想马上离这个陌生的怪人远一点。

两伙少年的决斗虎头蛇尾地结束,忙不迭地向镇里跑去,他们要告诉大人,野林镇闯进来一个疯子。

二栓一伙没有牲畜的牵绊,跑得更快一些,身影迅速消失,五名牧童撵着牲畜一路跑到镇边,回身遥望怪人曾经站过的地方,人已经没了,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消失的、去了哪里。

“晚上见。”小秋第一个摆脱怪人的影响,他仍要执行当晚的救人计划。

第二章惊马

小秋的家在野林镇后街,马棚占据了一多半,还有三间小小的屋子,住着老秋、小秋和二秋爷仨儿。

老秋四十来岁,身体矮壮,背已经有点驼了,正一个人埋头铡草,听到大儿子回来,头都不抬。

二秋六岁,站在院子中间,右手拿着一块硬馍,吸溜两行鼻涕,笑嘻嘻地说:“哥哥。”

小秋没搭理弟弟,将十几匹马送进马棚,出来之后帮父亲铡草。

小秋递草,老秋操纵铡刀,两人配合默契,很快一捆青草变成了碎末,拌上豆子,就是马匹的夜料了。

本来父子二人是不用说话的,沉默在这个家里是常态,可老秋突然住手,对抱来第二捆草的小秋说:“告诉你,明天沈老爷家里娶亲,你给我老实点儿。”

“我怎么不老实了?”小秋心虚地反问。

小秋勤快肯干,人也聪明,在父亲眼里就有一样缺点——太倔强,得经常修理一下,“沈大公子娶的是秦先生家女儿,两家门当户对,你再敢对别人乱说芳芳是你媳妇儿,瞧我不打断你的腿。”

二秋吸进半截鼻涕,笑嘻嘻地说:“打哥哥,打哥哥。”

小秋将怀中的草往地上一扔,“是不是二栓对你胡说八道?我……”

老秋指指铡刀,小秋重新抱起青草,父子二人配合,很快又铡完一捆,铡草是个手疾眼快的活儿,期间没人说话。

老秋的心眼转得慢,这时终于想起要说什么,“二栓这孩子不错,每次见我都客客气气的,真不明白,你怎么总跟他闹别扭。”

“是他招惹我。”小秋气愤地说。

“傻小子,跟你说,小时候打得厉害,长大了没准是最好的朋友,我瞧二栓其实是想跟你交朋友。”

小秋觉得这是天下最奇怪的说法,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话反驳,干脆起身向大门口走去。

“天都要黑了,你又要去哪野?”老秋喝道,真心感到对管教大儿子力不从心。

小秋在弟弟面前站住,二秋用一嘴豁牙咬着硬馍,抬头看着哥哥,脸上仍然笑嘻嘻的。

“听见没,爹说了,小时候打得厉害,长大了才是好朋友。”小秋一巴掌拍在弟弟额头上,撒腿就跑。

硬馍飞了,二秋倒在地上号啕大哭,老秋站起身,一边喝骂一边追赶,可是早在几年前,他就已经追不上小秋的两条腿,等他跑到大门口,小秋已经没影儿了。

“唉,不省心的臭小子。”老秋摇头,回去拽起小儿子,找回硬馍,吹吹上面的灰尘,塞给二秋。

小秋跑回桥边的时候,天刚擦黑,他憋了一肚子气,光是打弟弟一巴掌是发泄不完的,还想找人打一架,可桥上没人,二栓那伙人大概正在家里吃饭,在父母面前假装听话的好孩子,怪人更是无影无踪。

小秋坐在岸边,看着最后一抹夕阳消失,肚子里咕咕叫,他一点也不想回家,与其被父亲训斥,他宁愿在外面饿肚子。

太阳完全落山了,夜色像梦乡一样温柔,小秋不觉得黑夜可怕,反而感到心满意足地安逸,连心中的怨气都渐渐消失,他拣起一块扁圆合手的石子,摆好姿势,向河面打出一记水上漂。

这是完美的一掷,要是有其他孩子在场,肯定会大声喝彩。

一开始小秋还数着这是第几漂,很快他就数不过来了,石子蹦蹦跳跳地跑过河面,掉进对岸的草丛里。

草丛里似乎有点动静,小秋猛地站起身,突然间觉得有必要去查看一下,这个想法如此急迫,他直接跳进齐腰的河水里,向对岸走去。

他刚刚迈出三步,怪事发生了,那片再普通不过的草丛里,突然飞起一只鸟来,也可能不是鸟,小秋只看到一片绿光,连形状都没看清,它就消失了。

小秋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恐慌,他向来以胆大在同龄少年中闻名,可这阵恐慌从心底升起,根本不给他准备的时间。

小秋连滚带爬地转身上岸。

没有任何东西追上来。

“远离妖魔。”小秋想起怪人的提醒,他晃晃脑袋,对自己的恐慌嗤之以鼻,这世上的确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可野林镇是安全的,故老相传,这里曾经遭遇过的最大危险,就是某年冬天从远方闯来一群饿狼,就连这也是几十年前的传说了。

“疯子。”小秋自言自语,转身向对岸望去,半人高的草丛在夜风中轻轻摇摆,毫无异样,他揉揉双眼,甚至无法确认刚才真有绿光飞起。

夜色越来越深,野林镇的居民早早睡下,偶尔传来几声犬吠,一切太平,连野猫都没出来闹事,整个镇上唯一心怀鬼胎的人,大概就只有小秋了。

约好在桥上见面的伙伴们一个也没出现。

失望之余,小秋还有一点悲愤,在他这个年纪,对朋友的忠诚有着极高的标准,他觉得自己遭到了背叛。

他迈步向镇里走去,决定一个人行动。

“小秋哥?”屋檐下面传来试探性的问话。

小秋在镇里还没走出多远,止住脚步,心里一下子云开雾散,“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说好在桥上汇合吗?其他人呢?”

大良走出来,冲小秋嘘了一声,街上没有一丝灯光,他害怕黑夜,鼓起极大的勇气才走出家门,“别去芳芳家了,二栓一伙人在那等着呢。”

“怎么会?”小秋惊讶地问。

“不知道,可能是消息走露了,也可能是二栓猜到的,反正我听说他带人守在秦先生家附近,看见你就要下死手。”

风势突起,小秋抬手按住头顶草帽,“那就打一架,我不怕他。”

大良拦住去路,“不行,二栓那边有大人帮忙,咱们打不过,再说……再说这样也救不出芳芳。”

后一句话让小秋泄气了,他摘下草帽,“那怎么办?”

“没办法。”大良无奈地摊开双手,“反正你也没真的承诺过什么,从前说的话都是玩笑,谁都不会当真,你不欠她什么,就这么过去吧,过几天咱们找机会揍二栓一顿,就是他总乱嚼舌头……”

“嗯,我知道了。”小秋不甘心地说,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向好朋友解释。

大良松了口气,“我得赶快回家了,记得白天桥边的那个怪人吗?我家老子说他不是疯子,是个道士,专门收小孩的,看谁顺眼就带走,也不告诉家里,至少十年八年才放回来,有的根本回不来了,我可不想跟他走。你也快回家吧。”

“芳芳宁可跟道士走。”小秋说。

大良愣了一会,“这倒也是一个办法,就是不知道道士能不能看上她。我得走了……”大良顺着街道向家里跑去,时不时扭头观望,好像古怪的道士就躲在阴影里。

小秋没有马上回家,还是跑去了学堂,大良说得没错,一伙人正在附近巡视,二栓那帮少年也在,还有七八个大人,听他们交谈,防的不是小秋,而是按照风俗在驱逐坏运。

小秋回到家,找出锅里的剩饭吃光,上床躺下,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结果没一会工夫就进入梦乡。

第二天,小秋进林里放马的时候,一直闷闷不乐,其他牧童都对他怀有歉意,找到许多新鲜的野果给他,谁也不提芳芳。

小秋也没提。

放牧结束,小秋折了一根柔韧的柳条当作马鞭,赶着马群与伙伴们汇合,一起回镇里。

今天的桥上没人占据,二良没管住自己嘴,说:“对了,今天沈家娶亲,所以二栓没出来。”

野林镇的风俗,新娘子要在黄昏时进夫家大门,此刻离吉时已经没多久。

过了桥,牧童各回各家,大良临别时说:“小秋哥,明天咱们找机会收拾二栓吧,让他再不敢笑话你。”

“嗯。”小秋闷闷地回道,追赶前面的马群。

到了镇口,小秋听到远处传来的乐器声,看来沈家的新媳妇就要进门了。

马群已经自动拐向后街,小秋冲到前面,将它们拦住,走进前街,他想,自己远远看一眼总可以吧。

沈家是镇上最大的财主,镇里一半人被请去坐客,另一半人站在街上,羡慕地观望。

六十多岁的张爷爷摇头叹息:“这排场,浪费啊,就是可怜芳芳了,她才多大……”他扭头看见小秋和那群马,平举拐棍,指着小秋说:“泥猴儿,你过来干嘛?”

“看看。”

“再看,芳芳也是沈家的媳妇,难道还能跟你回去不成?”

街坊们都笑了,将目光从远处的沈家大门口移到放马牧童身上。

刘二是街上的**,没有受到沈家邀请,很是不满,说:“小秋,当初怎么不让你爹帮你下聘礼啊,这下好,芳芳归沈大傻了,你不去闹一场?”

张爷爷用拐棍击打刘二,“臭小子,小秋还是孩子,你胡说什么。”

小秋默默地跳上枣红马,下定了决心。

“各位街坊!”小秋扯开嗓子喊道,他的声音还有些稚嫩,传不出多远,盖不过沈家的乐器声,可是附近的人都听到了,同时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给我让条路!”

马群里有一匹头马,小秋手起鞭落,狠狠地向马臀抽去。

头马扬起前蹄,惊讶而不满地长声嘶鸣,等到第二鞭下来,它受惊了,四蹄翻飞,没命地向前跑去,其余的马也跟着奔驰,只有枣红马还在小秋的控制之下。

直到这时,街坊们才明白小秋话中的意思,张爷爷丢了拐棍,刘二抱头鼠蹿,李三婶抱起孩子,赵四叔一屁股坐在地上……野林镇前街一边大乱。

小秋骑在枣红马背上,跟在受惊的马群后面,在野林镇居民无比惊讶的目光中,跑到沈家大门口。

原本聚集在门口的人群让出一大片空地,肥胖的刘媒婆坐倒在地上,头上的鲜花微微颤动,乐师们仍保持着吹弹乐器的姿势,只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所有人都看着枣红马背上的小秋,不明白这是恶作剧,还是沈家的新花样。

小秋甚至在围观的人群中看到了父亲,老秋惊得呆住了,怎么也想不到大儿子真敢做出这种事,之前的提醒全都白说了。

小秋看到了花轿,还看到了花轿前小小的身影,他在马背上弯下身子,伸出右手,用空洞的声音说:“上来,跟我走。”

第三章风婆婆的孤灯

小秋在马背上弯下身子,伸出右手,用空洞的声音说:“上来,跟我走。”

野林镇像一幅刚刚完成的风俗画,突然陷入停顿,远处的居民从惊马带来的慌乱中清醒,伸长脖子向沈家大门口观望,花轿四周的人群还陷在不可思议的惊讶中,马蹄声仍在耳中回荡,他们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轿前的小小人影似乎也吓呆了,一动不动。

一股慌乱情绪开始在小秋中心中升起,他以为芳芳没听到自己的话,或者是听到了而不接受,如此一来,他将成为镇上最大的笑话,十年也摆脱不掉。

如果她不上马,我就自己逃走,小秋在这一瞬间做出决定。

那个小小身影的犹豫其实只有片刻工夫,芳芳掀掉了红色的盖头,露出一张小秋对之毫无印象的脸孔。

他愣住了,他上一次见到芳芳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芳芳的动作从这时起变得迅速利落,一手拎起裙摆,抬脚踩在轿子抬杠上,借势跃起,另一手握住小秋的手,灵活地跳到他身后,整整衣裳,坐稳了。

“驾!”小秋喊道。

枣红马似乎知道这次奔驰意义重大,扬头嘶鸣,向大路尽头的夕阳跑去。

这一切发生的时间都很短,小秋已经跑出半里地,刘媒婆才扒着轿子站起身,手搭眉头,遥望一马两人,说:“新媳妇被抢走了。”

沈老爷被两名仆人扶住,惊魂稍定,茫然地重复道:“新媳妇被抢走了?”

刘媒婆扭过身,郑重地点点头,“抢走了。”

新郎官沈家老大朦朦胧胧地知道有什么东西不见了,扑通坐在地上号啕大哭,“抢走了!抢走了!”

二栓一身新衣,跑到大路中间,遥望远走的枣红马,他跟小秋是敌人,这一刻却对他崇拜得忘乎所以,一跳几尺高,挥拳叫道:“好样的,小秋哥!”

沈老爷被叫声惊醒了,一拳砸在二栓头顶,几步冲到街对面,从人群中揪出老秋,将吐沫星子喷到他脸上,“那是你儿子,对不对?他抢走了我家的新媳妇!”

老秋吓得呆住了,讷讷地说:“他还是孩子,等他回来,我狠狠揍他……”

“等他回来?”沈老爷的脸变成了猪肝色,媳妇儿或许能找回来,可脸面再也找不回来了,“我要报官!我要捉他回来!我要他进大牢!”

野林镇的居民从来没见过沈老爷如此失态地大发雷霆,也跟老秋一样吓坏了,全都想,小秋这回可惹**烦了。

小秋听不到沈老爷的威胁,枣红马已经跑出很远,正在放慢速度。

小秋惯常在镇东头的林地里放牧玩耍,很少到西边来,前面不远处的缓坡就是他所知的野林镇西界,过去之后就是另一个天地了。

他越想越糊涂,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在他身后,芳芳正牢牢抱着他的腰,比眼前的一切都要真实。

“过了这道坎,就不是横镇了。”他说,没话找话。

“嗯。”身后的声音很轻微,环在腰上的手臂放松许多。

上坡,下坡,小秋再一次感到恐慌。

“你是谁?”芳芳问。

“小秋,你不记得我啦?”恐慌之外,小秋心中多了一分失望。

芳芳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又问道:“你要带我去哪?”

“不知道。”除了逃出野林镇,小秋还没想过更多的问题。

“今天晚上要睡在哪?”

“不知道。”

“以后呢?住在哪?”

“不知道。”小秋感到气闷,因为芳芳问的这些事情,他一样也没考虑过。

“那咱们吃什么?”

小秋被问得烦了,没好气地说:“喝西北风。”

身后好一会没有声音,小秋正觉得愧疚,腰上的手臂突然又抱紧了一点,芳芳低声说:“那就喝西北风吧。”

天色渐暗,小秋的恐慌却消失了,“我待会去找吃的,然后找个地方睡觉,明天继续走,去哪……再说,反正不会让你挨饿。”

小秋将自己放牧期间在林地里学会的本事想了一遍,觉得问题不大。

“嗯。”芳芳轻声说,没有再提问。

后面没人追来,横镇就这十几匹马,全都跑得不知去向。

默默地走了一段路,芳芳突然说:“前面是风婆婆的家,咱们可以去投宿。”

小秋老早就看到了前面的一点灯光,惊讶地说:“是那个不准进镇的老疯婆子吗?”

“风婆婆不是老疯婆子,她经常进镇买东西,人很好,因为爱清静才住在镇外的。”

小秋没有争论,关于风婆婆的传言,他从小听到大,印象中有点可怕,接下来的路程里,他一直在寻思过门不入的借口。

不过,眼看着灯光由黄豆变成一片温暖的光芒,小秋屈服了,即使住老疯婆子的家里,也比露宿荒野要好吧,他累了,心想芳芳肯定更累。

小秋先跳下马,然后伸手扶着芳芳下来,第二次直视她的面孔,仍然觉得陌生,但这可能是天色太暗的原因。

芳芳低着头,活动活动麻木的腿脚,带头向木栅门走去。

这是一座镶嵌在茂盛草木中的小院,篱笆墙上爬满了植物,几乎看不到人工的痕迹,若不是院中透出的那一点灯光,过路人很可能看不到三间草房的存在。

院子中间竖着一根碗口粗的木头,上面端坐着一盏小油灯,小秋立刻将这种不同寻常的做法当作“疯婆子”的证据,正想叫住芳芳,她已经快步绕过油灯,扑向草房门口的一个人,带着哭腔叫道:“风婆婆。”

昏黄的灯光中显露出一张皱纹丛生却极为慈祥的脸孔,小秋的紧张与警惕一下子消失了,这绝不可能是疯子,他慢慢走进来,枣红马跟在后面。

“芳芳?深更半夜的,你怎么跑来了?你今天不是要出嫁吗?”风婆婆个子矮小,与十来岁的芳芳差不多一样高,声音含糊,好像掉了几颗牙。

芳芳哭了,哭得很伤心,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声音更加含糊,小秋局促不安地站在院子里,枣红马伸头在他脖子上嗅来嗅去,给他一些安慰。

风婆婆搂着芳芳,热情地邀请两人进屋。

坐在凳子上,芳芳终于止住哭泣,“我不要嫁给沈家,小秋……小秋把我救出来的。”

屋子里也点着油灯,更亮一些,风婆婆笑吟吟地打量小秋,“嗯,好少年,模样也挺俊,你为什么要救芳芳啊?”

小秋脸上通红,“没什么,就是……芳芳不想嫁给沈家。”

“小秋,小秋。”风婆婆重复着这名字,“几年前,是不是你拉着芳芳,到处跟人说她是你媳妇儿?”

这下子两人的脸全都红了,低着头,谁也不看谁。

风婆婆笑得更加欢畅,两眼弯成了细缝,颤颤巍巍去端来半锅米粥和几样小菜,嘴里不住地唠叨着真可怜,芳芳想要帮忙,她没有接受。

小秋真是饿了,开始还比较矜持,很快就顾不上装模做样,大口喝粥,一碗之后又盛了一碗,刚想开口感谢风婆婆,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一个洪亮的声音喊道:“风婆婆,看没看到两个孩子骑马经过啊?”

小秋的心一下揪紧了,枣红马还留在外面,一眼就会被追赶者看到。

风婆婆冲两人笑了笑,示意无需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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