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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生活顾问-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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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婶接着开了最小的那只箱子,里头分了三层,放着方氏平素不大使用的首饰。杨婶心里惦记着林依,劝方氏道:“不到最后一步,谁人会卖首饰,有那一箱子摆设尽够了。”方氏是有心卖首饰的,就嫌她不会讲话,先将她赶了出去,再才挑了几样首饰出来包好,搁到装摆设的箱子里,吩咐任婶和林依隔日拖到城里去卖了。

林依应了一声,起身告退,才走到门口,便听得任婶在向方氏道:“不缠脚还是有好处,好当粗使丫头使唤。”她故意放慢了脚步,直到方氏的笑声传来,方才快步回房,心道,塞给任婶的二十个钱,还是有作用的,也只有她能哄得方氏开心了,方氏开心,她林依的日子才好过。

第二日,任婶将大箱分作两只小箱,请隔壁小子帮忙挑了,带着林依,一道上眉山城,托个牙侩将摆设首饰卖掉,换了一沓交子回来。方氏得了钱,行事便宜许多,亲自带人朝城里跑,一件一件挑选。张伯临张仲微兄弟和林依则凑了份子,与张八娘添了一只妆盒,里装最时兴的胭脂水粉。

方氏在替张八娘办嫁妆的过程中,次次不忘将林依带在身边,有意无意便提醒她,嫁人不易,没得好陪嫁,就休要有嫁入富贵人家的念头。林依每回都只当没听见,却暗暗下定决心,不论嫁与不嫁,都要挣回些财物来,争这一口气。

'正文  第五章张梁归家'

张八娘的嫁妆置办齐全,已然是年后,春暖花开之时,张梁家书至,称他即将到家,这消息让方氏兴奋不已,连见了林依都是满面春风。

张梁东游,已去了将近一年,张老太爷站在地坝里隔空骂了几句“不孝子”,转身乐呵呵地指挥任婶扫院子,扫过道,扫梁上的蜘蛛网。方氏算了算张梁归家的日期,觉着还算充盈,于是请了几个泥瓦匠人来家,将卧房粉饰一新,随后又忙着翻箱子寻新被褥,寻与张梁做的新鞋,忙得不可开交。

张梁信中讲的是一个月后到家,但不知是蜀道艰难还是旁的缘由,全家人足足等了三个月,才把他给盼回来。

此时节已热了起来,方氏换了轻便凉爽的家常旧衣,领着下人和孩子们搬张梁带回的箱笼,张梁则去了堂屋,给张老太爷请安。

“那只箱子是我的,姐姐莫要弄混了。”一清亮的女声响起,众人皆是一愣,齐齐抬头望去,只见偏房门口站着个年轻娘子,正朝着方氏行礼,她头上梳着流苏髻,身上一件嫩黄衫儿,下配六幅罗纱裙,裙带中间还压着个浑圆的“玉环绶”。

这副装扮,不但让方氏失了颜色,还让她失了方寸,黄衫儿娘子的行李同张梁的放在一处,她梳的又是妇人发式,明眼人一看便知,这定是张梁在外头纳的妾。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任婶,她一心护着方氏,抓了把竹子扎的大扫帚,将黄衫儿娘子朝外轰,口中骂道:“咱们不认得你,打哪儿来,上哪儿去。”

黄衫儿娘子冷不丁被扫帚扫到鞋面,尖叫了一声,引得张梁出来喝斥了任婶几句,又向方氏道:“我在外头无人服侍,便纳了银姐,待会儿叫她与你斟茶。”他的话,不是商量,而是告之,这让方氏很有些下不来台,但孩子们都在近前,她不好作出争风吃醋的模样,只好妆了贤惠大度,应着去与银姐收拾房屋。

张梁唤过银姐,带着她进了堂屋,几个孩子站在檐下面面相觑,不知该各自回房,还是跟着进去。过了会子,里头传来张老太爷的声音,似在责备张梁:“你已年过四十,又是孤身在外,纳妾本不算甚么,但不该不知会媳妇一声,她在家带四个孩子,辛劳操持家事,还要在我这个老头子跟前尽孝,真真是难为她。”

没有张梁的声音传出,想来是他不敢在父翁面前顶嘴,又过了一时,里头传来银姐与张老太爷磕头请安的声响,几个孩子相视一眼,一齐走了进去,站到张梁面前,作揖的作揖,万福的万福。

张梁见了孩子们,露出欢喜神色,先问过了张伯临张仲微的学业,又问张八娘可有背几首好词。张八娘拉了张梁的袖子作撒娇状,嗔道:“爹,娘成日只逼着我做女工做饭菜,我都好久未翻过书了。”

张梁笑了起来,正欲安慰她几句,方氏出现在门口,板着脸责道:“无规无矩,让人看了笑话。”张八娘不知母亲为何要讲这般重的话,瘪了瘪嘴,抹着泪奔了出去。

方氏不过是含沙射影罢了,除了单纯的张八娘,其他人都听了出来,一时间,堂屋里的气氛沉寂下来。

张老太爷到底心疼儿子,敲了敲青铜烟袋锅子,吩咐任婶道:“取茶壶茶盏来,叫新姨娘与二夫人奉茶。”

方氏明白,妾已属既定事实,她闹下去也无甚大用,还不如提了精神,摆一摆正头娘子的款。她思至此处,提了裙子到正位上端端正正坐了,受了银姐几个头,吃过茶后,又在嫁妆首饰里挑了个最不起眼的双股银钗,作了见面礼。

张梁见她全了自己的脸面,高兴起来,扭头吩咐杨婶摆饭,说要与老太爷吃几杯。方氏亲自下厨,烧了几个好菜,又取了一壶好酒,欲与张老太爷和张梁斟上,张梁却拦住她,招手叫银姐过来伺候,笑道:“夫人如今也有人服侍了。”

方氏暗恨,家中两个奶娘,还有林依,哪里就缺人服侍了,再者,银姐若是真心奉承大妇,方才油烟滚滚的厨下,怎不见她的踪影。她心中恨极,脸上却带着笑,待得银姐斟过酒,还叫任婶搬了个凳儿来,道:“不是外人,坐下一起吃罢。”张老太爷觉着张梁亏待了她,拦道:“她不过是个妾,桌上哪有她坐的地方,等到撤了饭菜,到厨下吃去。”方氏誓要将贤惠妆到底,执意让银姐坐下,甚至还出手扶了她一把,这举动,让张梁立时觉着她可亲可爱起来。

林依心细,见那银姐虽坐在凳子上,却左摇右晃地不自在,便料得有鬼,悄悄低头瞧了瞧,果见那凳子有一条腿是短一截的,想必是搬凳子的任婶捣的鬼。方氏定也晓得任婶的小动作,眉眼带着笑,把银姐看了又看。一顿饭下来,她全副心思都放在银姐身上,连张仲微偷偷给林依夹了两回肉也没瞧见。

“合家欢”结束,张梁吃得醉醺醺,到方氏房里歇了。张仲微逮着了机会,央张伯临放哨,同林依讲了好一会子悄悄话才回房。

时辰已不早,林依怕被任婶发现,匆匆赶回卧房,张八娘正在脱鞋准备安歇,见她回来,道:“银姨娘裙带中间的‘玉环绶’,是用来压裙子的么,真真是好看,明儿叫娘与我也买一块。”林依见她这般没心没肺,无奈道:“你娘因着她,恼着呢,休要去惹她生气。”张八娘不解问道:“银姨娘是爹正经纳的妾,听闻还是清白人家出生,娘为何要生气?舅舅家的妾好几个呢,也没见舅娘因为这个气恼过。”林依暗叹,傻八娘,王氏整治妾室,岂会讲与你听,暗地里不知如何行那毒辣手段呢。

张八娘见她不言语,追着她问方氏为何要生气,林依想了想,道:“你爹只有一个,屋里多了个银姐,陪你娘的时间就少了。”张八娘因着即将出阁,被灌输了不少房中之事,一听这话就想歪了,扑到床上将头埋进了被子里,扭着身子道:“羞死人了。”

林依不知她心中所想,愣道:“你爹陪你娘讲讲话儿,怎地就羞人了?”张八娘的身子僵了一僵,愈发不敢抬头,任林依怎么唤也不理。林依正纳闷,忽然听得外头传来吵闹声,她忙跑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道缝,趴在窗台上朝外瞧去。

左边的偏房门口,任婶站在屋檐下骂骂咧咧:“城里来的女人就是娇气,既嫌我们家的屋子不好,那还来作甚,叫二夫人把你卖个有蚊香的人家,可好?”

林依听了会子,大概晓得了原委,银姐住的屋子里有跳蚤和蚊子,她向任婶讨蚊香,不但没讨着,反惹来一通骂。张八娘不知何时也凑到窗前,道:“银姨娘脾性儿真好,被任婶骂了这些时也不见还嘴。”林依想起饭桌上,她坐了短腿的凳子也不曾吭声,道:“这银姨娘,要么是个柔顺的,要么是个心机深沉的。”张八娘不解问道:“我看她就是个柔顺的,怎地会心机深沉?”

林依来张家的两个年头里,受张八娘照拂颇多,不想看着她带副简单心思嫁去婆家受欺负,便拿银姐进门以来的种种表现作例子,与她详细分析了一番,可惜张八娘脸上表情懵懵懂懂,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她们住的这间卧房,早在傍晚,杨婶就拿艾草熏过蚊子了,凉席下还铺了生姜苗去壁虱,铺了椒叶避跳蚤。林依躺在床上,听着外头任婶的骂声朦胧睡去,也不知银姐究竟有没有要到蚊香。

第二日林依去堂屋请安时,银姐已在方氏身后侍候着了,细嫩的脖子上明显有几个小红包;张梁似乎没瞧见爱妾的异状,神色如常地夹菜吃饭;方氏对此结果十分满意,嘴角含笑,身子坐得笔直。

一顿饭风平浪静地吃完,银姐不曾告状,方氏不曾发难,张梁更是蒙在鼓里一般。事态这般发展,林依觉着愈来愈有趣了,饭毕回房,唤齐张八娘和杨婶,拿十枚铁钱作彩头,开起了赌局——林依赌银姐会趁张梁到她房中歇息之时,展示她身上蚊虫叮咬出的红包;张八娘赌她会逆来顺受,沉默到底;杨婶则赌她会趁张梁不在时,与方氏大吵一架。

林依是为了教张八娘凡事多长个心眼儿,才挖空心思设了这赌局,岂料张八娘完全不能体会她的用心良苦,只觉着这赌局新鲜有趣,不住地边抛铁钱边念叨“我一定会赢”。

没过会子,任婶来唤张八娘,称方氏让她去继续学厨艺。张八娘唉声叹气,赖着不肯动身,杨婶苦劝了好一时,才同任婶两个拉着她去了。她们都有事,林依便晓得轮到自己扫院子了,她走到杂物间,取了竹扫帚,开始干活。待她扫到左侧猪圈门口时,忽见银姐站在檐下朝她招手,她顾忌方氏,不敢走近,只站在原地问道:“银姨娘吃罢饭了?”

  

银姐一愣,道:“吃过了。不知能否请你帮个忙。”

林依客客气气道:“银姨娘请讲。”

银姐压低了声儿道:“听闻眉山城外的草市开了,你帮我去集上买些蚊香回来,可好?”

这下轮到林依发愣了,敢情她们三个打的赌,一个都未猜对。银姐见她不吭声,连忙又道:“不叫你白跑,除了买蚊香的钱,我再多与你二十文。”

“蚊香?”林依惊讶道。

银姐以为她不知蚊香为何物,伸手比划道:“蚊香是圆饼形状,内有浮萍、樟脑、鳖甲、楝树……”

林依打断她道:“好几味中药做的物事,贵着哩,草市上哪里有卖的。”银姐不信:“那草市都卖些甚么?”

林依掰着指头道:“席箔、葫芦瓢、土釜……反正都是些农家自做的物件儿。”银姐面露失望,道:“我要那些土物何用,罢了。”说完,转身朝房里走。林依发现她住的屋子,紧靠着猪圈,四川乡下蚊虫本来就多,她又被方氏安排住在这样一个地方,难怪惦记着要买蚊香了。她心下一软,正想告诉她艾草能熏蚊子,忽见任婶自厨房走了过来,忙紧闭了嘴,低头接着扫地。

任婶今日大概心情好,竟接过林依手里的扫帚,道:“草市开了,你且去逛逛罢。”林依还有几双鞋垫没卖,自然是想去的,但上次书院送饭,被任婶暗算了一回,此番不敢再轻信,口中应着,转身就去问方氏。方氏尚在犹豫,张八娘却马上丢了锅铲,拉着她的手撒娇,非要去逛草市。

方氏可怜她嫁人后出门不易,便点头答应下来,取了些钱与她,又吩咐林依和杨婶好生陪着。

张八娘拉着林依回房,换好出门的衣裳,开始挑拣漂亮的荷包,好装方氏方才与她的零花钱。林依钻了半个身子到床底,拖出一只未上漆的木匣子,取出一叠鞋垫来,数了数,共有十双,能卖五十个钱了,她脸上露出笑容来。

张八娘看着她用块粗布把鞋垫包起来,问道:“你绣了这么些,怎地不送一双与我二哥?”林依一愣,她还真未有过这念头,想了一想,做出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他房里是任婶伺候的,我哪里敢送,万一她在你娘跟前嚼舌头,我可就惨了。”

张八娘很是同情她,叹气道:“你和我二哥的亲事,乃是祖母在世时定下的,我娘这般行事,实在是……”为人子女,不可言父母之过,因此她话只讲了一半,打住了。林依晓得她要讲甚么——被退亲的女子,毁了名誉,很难再挑到好人家,方氏若真如愿,必是害了林依无疑。

杨婶在外轻轻叩了叩门,催促道:“两位小娘子,快些收拾,草市要散了。”

天色尚早,哪里这样快就散场,林依与张八娘相视一笑,双双将不快的事压下,携了手出门去草市。

草市设在眉山城外,乃是定期集市,每隔五日开一回,许多乡民都趁此机会,将自做的活计,或家养的牲畜、种的菜蔬拿来售卖。林依叫杨婶陪张八娘逛着,自己则挑了一块空地,开始叫卖鞋垫。她今日运气不好,等到张八娘逛完,也只卖出了两双,杨婶出主意道:“不如还拿去城里铺子卖?你好容易出来一趟,不差这几步路。”张八娘也极乐意多逛逛,拖起她就朝城里去。

三人多行了一截路,把剩下的八双鞋垫卖了,再沿着街边店铺慢慢朝回走,边走边逛。行至一杂货铺子门前,张八娘忽然叫道:“那里头的,是不是任婶?”林依与杨婶顺着她所指,探头一看,果真是任婶站在柜台前,不知买了甚么,正在数钱给掌柜的。杨婶看了又看,奇道:“她与了掌柜的一堆钱呢,少说也有五百,究竟买了甚么?”张八娘也被勾起了好奇心,拉着杨婶欲进铺子里去瞧。林依连忙将她们两个拽走,道:“想晓得详细,暗地里去打听便是,有杨婶在,还怕打听不到?”她这般做,自有她的思量,任婶一个下人,怎会一次花这许多钱,说不准就有见不得人的事,若是当面撞破,难保被她记恨,还是避开的好。

杨婶得了恭维,拍着胸脯打包票,称日头落山前她就能将消息打探到。

林依拉着张八娘的手往回走,叮嘱她莫要将进城的事体告与他人,免得惹来方氏责备。张八娘晓得利害关系,连声答应下来,林依把她买的小玩意查看了一遍,见其中并无城中独有之物,这才完全放下心来。

她们回到家中,先到方氏跟前打照面,方氏细心地瞧过了张八娘买的的玩意儿和杨婶买的盐,才放她们离去。

林依回到房中,马上关了门数钱,草市卖掉的两双鞋垫,一双七文,一双六文,城中店铺卖掉的八双,是每双五文,共计五十三文,加上黄铜小罐里原先攒的五十文,通共只有一百零三文,这点子钱,实在少得可怜,她掩不住心内失望,坐在床边闷了好一会儿。

张八娘见她发呆,还道她是无事可做,遂开了针线盒子,取出几根彩绳,道:“横竖闲坐,我教你打络子,可好?”能多学一门手艺自然好,林依谢了她,到桌边坐下,认真跟她学习。

“大红配石青,松花配桃红……”张八娘从配色开始,耐心教起,林依学得认真,一会儿功夫,就打出一条同心方胜的络子来。张八娘接过去瞧了瞧,夸道:“头一回学,已算不错了。”她瞧完,却不把络子还给林依,攥在手里笑道:“我替你送与我二哥去,对外就称是我送的。”

林依唬了一跳,忙把络子抢回来道:“这是同心方胜呢,谁人会信?”张八娘反应过来,另取了彩绳递到她手里,道:“那我再教你几个别的花样。”林依感激点头,跟着她又学了好几种,最终选了个攒心梅花,预备送与张仲微。

  

'正文  第七章鹬蚌相争'

傍晚时分,张八娘远远儿地瞧见张氏兄弟下学回来,拿起梅花络子就要去送,林依拉住她道:“险些忘了,这络子既是以你的名义送,怎能只送二哥,不送大哥?”张八娘点头称是,连忙坐下与张伯临打了个连环络子,再才出门去。

过了会子,她笑容满面地回来,将一沓子竹纸递给林依道:“二哥给的,说与你练字使,他听说那络子是你亲手编的,捧在手心里舍不得放下,只差乐疯了。”

林依抿嘴一笑,道了谢,接过竹纸放好,还接着打络子。

晚饭后,张八娘唤来了杨婶,问她消息打探得如何,杨婶正等着她问这个,眉飞色舞道:“开饭前,银姨娘屋里就点了蚊香,她又不得出门,那物事哪里来?定是任婶背着二夫人帮她捎回来的。”

张八娘沮丧道:“我们的赌局,竟无一人胜出,可惜十个钱的彩头了。”

林依纳闷道:“蚊香再贵,也花不了五百个钱,她可是还买了甚么?”杨婶点头道:“定然是在城里买了物事,还未送货来。”

她所料丝毫不差,第二日中午,城中铺子伙计送了只大箱子到张家,称是银姨娘所购之物。

妾室购物可不违规矩,方氏再怎么想刁难银姐,也只能看着那伙计把箱子搬进了她房里。

堂屋中的几人想去瞧热闹,又怕方氏责骂,岂料方氏自己都好奇,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吩咐道:“你们且去瞧瞧,别让她摆了不合规矩的物件儿,惹人笑话。”众人得令,欢喜涌至银姐房中,俱睁了好奇的眼睛四面张望。

屋中原本光光的墙上,挂了两幅字画;桌上摆着一只剔花牡丹梅瓶,一面葵口铜镜;墙角处有一只海棠红花盆,想来是准备种花养草;靠墙的床上,罩了绣花芙蓉帐,隐约可瞧见里面的刻花孩儿枕;窗台上搁着三足八卦熏炉,里头燃着蚊香。

林依瞧着这一屋子的陈设,明白了任婶那些钱的去处,不过杨婶把钱看少了,这些物件,可不止五百钱。杨婶大概是同样想法,张着口看得目瞪口呆,张八娘也是惊讶得讲不出话来,只有任婶脸上神色如常。

银姐取了印梅白茶盏,斟了两盏茶,端给林依与张八娘,笑道:“还未买到好茶叶,二位小娘子且将就一回。”张八娘尝了一口,这所谓“将就”的茶,比她平日吃的茶还好上几分。她愈发觉得诧异起来,待得回到堂屋,迫不及待地问方氏:“娘,银姨娘怎地这般有钱?”

此话道出了所有人的疑问,皆望着方氏等她作答。方氏窝火,又被众人盯着,愈发觉得失了颜面,当即叫了银姐来问。

银姐一身新衣,款款提了裙子进来,不慌不忙行过礼,问道:“夫人唤我何事?”

方氏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道:“是我疏忽,忘了与你添置些日常使用,不过咱们乡下人家,勤俭为本,太过铺张,总是不好。”

银姐受了指责,当即垂头道:“是我的不是,往后定当注意。”

方氏没料到她认错认得这般干脆,愣了一愣才问:“你哪里得来那么些钱?”

银姐答道:“老爷给的。”

方氏暗自咬牙,又问:“谁人替你买来的?”

银姐再答:“不知老爷所托何人。”

方氏的肺险些气炸,忍了又忍,终于顾及闺女下人都在跟前,没有当场发怒,挥手叫银姐下去了。

任婶与杨婶见方氏面色不善,都不敢久留,各寻了借口散去,张八娘还想问话,被林依扯住袖子,拖了出去。

林依以为杨婶会暗中告任婶一状,不料数日过去,甚么动静也无,原来那银姐出手阔绰,在下人跟前打点周到,杨婶家中人口多,哪儿会跟钱过不去,自然替她瞒了下来。

张八娘天天在方氏跟前,没几天功夫,将银姐钱财的来历也弄了个明白,原来那些钱,还真是张梁与她的,他们在外时,张梁的钱都交给她管,回家后,也没找她要回,因此她手中很是攒下了几个;方氏得知此事,成日催着张梁把钱要回,但张梁认为这般做有失他男人的颜面,坚决不肯,后来被逼得急了,白日里躲出去呼朋唤友,夜间就在银姐房里歇下,连照面也不与方氏打一个。

林依听完张八娘所述,任何反应都无,她满心只有各式各样的络子,十指如飞,一个接一个地编——张八娘是为了让她传个信物,才教了这门手艺,不料却为她增添了新的进项——一根络子能卖到十至十五文不等,且不怎么费工,比卖鞋垫合算多了。

张八娘虽不排斥银姐,但到底心疼母亲,一面绣送给未来婆母的活计,一面唉声叹气。林依见她如此,安慰她道:“她没得进项,再有钱,也终有花尽的一天,你娘是嫡妻,膝下有儿有女,她争破天也争不过你娘去,且放一万个心。”

这话讲得既有理又中听,张八娘露了笑脸,转头原样儿搬去安慰方氏,方氏得知这话出自林依之口,诧异之余,倒也有几分欣慰,再见着林依,面儿上情就很做足了些。

张八娘出嫁前夕,银姐送了一份贵重大礼到她屋里,林依因与她同屋,沾了光,收到一只莲纹白瓷枕。她不敢擅自藏下,拿去问方氏:“我退还银姨娘?”方氏恨不得把银姐手里的钱全扒出来才好,斩钉截铁道:“收下。”

林依得了允,放心大胆抱着瓷枕回房,隔了几日,草市开放,她拉了张八娘作陪,将它卖了个好价钱,换回足足两百文。张八娘瞧着她喜滋滋地把钱装进黄铜小罐,笑道:“这可比你打络子、绣鞋垫划算,往后你与银姨娘多走动走动。”林依被她这话唬了一跳,与银姐多走动,不怕方氏扒了她的皮?

'正文  第八章八娘出阁'

张八娘成亲前三日,方家把催妆的花髻、盖头、花扇、花粉盘和画彩线果送了来,方氏只得将银姐之事暂搁一旁,先忙着准备回送的绿袍、靴笏等物。这些回礼不过是应景儿,但两日后的铺房可是大事,方氏不敢马虎,提前一日就忙着清点房奁器具和珠宝首饰。其实所谓铺房,就是先送部分嫁妆过去显摆,这可关乎张家人的脸面,连张老太爷和张梁都来帮忙。

张梁瞧见一堆箱笼里,有个朱漆戗金奁格外眼熟,便问道:“这不是银姐的物件儿?”

张老太爷在跟前,方氏要妆贤惠,带了笑答道:“是银姐与八娘添的妆。”

张梁“哦”了一声,饶有兴致地掀盖子来瞧,奁里玉簪、玉钗、玉钏、玉珥、玉步摇,乃是一套成色极好的玉首饰。

对银姐的出手大方,张梁颇为满意,赞了她好几句,连张老太爷都觉着这个妾很会做人。方氏背着人啐道:“她一个妾,有甚么是自己的,拿着别个的钱妆大方,谁人不会。”若是往常情况,任婶定要撺掇方氏去当面找银姐要钱,但这回却把嘴闭得紧紧的,生怕银姐没了钱,少了她的好处。

按着规矩,铺房这日,张家得遣几个女眷去方家,但张家祖上不在眉州,族亲稀少,方氏只好央了隔壁人家的媳妇代劳,又叫任婶跟去照应。与此同时,张家地坝亦摆上了几桌酒席,请周围乡亲们来热闹热闹。

乡间村民都是热心快肠,不消人请,就来厨房帮忙,方氏见人手充足,便唤过林依道:“八娘怕羞,不肯出来坐席,你陪她到房里吃去。”

林依应下,寻了个托盘,拣了一碗鱼羹、一盘蒸鸡和一盘麻婆豆腐;乡间酒席为显富贵,鲜见青菜,她寻思张八娘爱吃白菘,便用灶旁小炉炒了个,再盛了一大碗米饭,取了一壶好酒,端去卧房。

张八娘正坐在桌边与银姐说话儿,见林依端了饭食来,伸头瞧了瞧,欢喜道:“呀,有白菘,我要多吃一碗饭。”白菘即后世的大白菜,想是她鱼肉吃腻了,念着这一口。林依盛了两碗米饭,却不知该不该盛第三碗,便望向张八娘,张八娘忙问:“银姨娘可曾吃饭?”

银姐摇头起身,道:“我回房吃去。”

张八娘留她道:“不如一同吃些,倒也便宜。”

银姐想了想,重新坐下,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外头都是客,想来也没我吃饭的地儿。”

张八娘接过林依手中的饭勺,亲自盛了一碗饭,端给银姐,道:“我绣的帕子,最后几针怎么也绣不好,多亏了银姨娘教我。”

银姐谦虚道:“甚么教不教的,我也就只会那几下子。”

林依夹了一筷子白菘给张八娘,问道:“你怎地晓得银姨娘绣工好?”张八娘还未开口,银姐先笑道:“八娘子就要出阁,我来瞧瞧她,见她正托着绣绷子发愁,就帮她绣了几针。”

林依见张八娘使劲点头,便只轻轻一笑,不再作声。她们三个饭量都不大,很快就吃完,银姐主动要收碗,林依忙拦开她的手,叫张八娘请她去旁边吃茶,暗自诧异,她何时变勤快了。

等她把盘碗送去厨房再回来时,银姐已离去,张八娘独自坐在照台前,拿着支簪子在头上比划,左照右照。林依接了簪子替她插好,问道:“你何时与银姨娘这般熟了?”

张八娘自取了靶镜照着发髻,道:“难道她与你不熟?方才问了好些你的事呢。”

“问我?问了甚么?”林依诧异道。

张八娘道:“也没甚么,不过是问你是我家甚么亲戚,同我娘是否亲近之类,大概是她要讨好我娘,想从你这里下手罢。”

林依笑道:“那她可寻错人了。”

银姐想要讨好方氏?大概也只有心思单纯的张八娘会这般想。毕竟事关自己,若放在平日,林依定要问个究竟,但今儿是张八娘的好日子,她不想破坏了喜庆气氛,于是将疑惑压下,先收拾张八娘明日成亲要用的物事。林依平日做活儿做惯了,归置首饰,整理衣物,手脚极为麻利,根本不消张八娘插手。

待得收拾完毕,张八娘将她的手一握,道:“我与娘讲过了,叫她待你好些……我这一走,家里就剩你一个女孩儿了,你要保重……”她讲着讲着,眼里有了泪,林依回握住她的手,道:“你也一样,婆家不比娘家,凡事多个心眼儿……”

二人抹着泪讲了会子悄悄话,张八娘突然起身,开了首饰盒,取出个白玉环塞到林依手中,道:“我瞧着银姨娘的‘玉环绶’好看,找我娘要了两个,这个与你,留着压裙摆罢。”她说完,又指了床下的两只箱子与林依瞧,道:“我的旧衣都在里头,留给你穿。”

林依见她的眼角又开始泛红,忙安慰她道:“你是嫁去舅舅家,咱们再见面的时候多着哩,不像有些小娘子嫁得远,婆家又严厉,一年到头见不了几回。”嫁人是喜事,张八娘心里,到底还是喜悦大过伤感,叫她这一说,马上又高兴起来,脸上重新带了笑。

外头酒席散去,方氏送完客人,来教张八娘明日成亲的程序步骤,林依作为未嫁女孩儿,主动避了出去,到厨下帮杨婶洗碗。厨房里没得旁人,只有杨婶在刷锅,见她过来,抱怨道:“一个二个吃得醉醺醺,连帮忙洗碗的人都无。”

林依取过干丝瓜瓤,开始洗碗,笑道:“我不是人么,我来帮你洗。”

二人正说笑,银姐走了过来,站在门口道:“二老爷醉了,煮碗醒酒汤来。”她见林依挽着袖子在洗碗,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但并未作声。

杨婶忙不迭送地重新开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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