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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丑-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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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说话,老周嫂子说:“别再为难孩子了,她知道个啥,还不是你们牵连的,如今还是黑人,没户口。”金丹说:“爸爸,我就不当红小兵!”沙吾同心里酸酸的,拉着女儿的手说:“好,咱不当红小兵,咱当爸爸妈妈和大妈的好闺女。来,爸教你两个字。”就在她小手心上用指甲划了两个字,问她啥字?金丹说:“报仇!”沙吾同笑了,说:“好好好,这才是我的好闺女。”金丹跑去玩了。

这一年夏天,我出差到中原,赵厂长嘱托我拐到菊乡去看看沙吾同身体怎么样。我到沙家湾时,半上午时分。别人把沙吾同从地里叫回来,我一看,他活脱脱一个乡巴佬了。他头上扣一顶草帽,身上一件汗渍渍的绵羊尾巴白布衫,脚上一双补钉摞补钉的解放鞋,糊些泥点子,像是从地里才回来,他见了我,先是一脸惊喜,接着就沮丧地说:“看我这个穷酸样。”把我领到他那三间破房子里坐下。我说了赵厂长和我那个王记香让转达的问候,他激动地说:“难为他们记挂着我。我谢谢啦!”又说:“对老兄今天光临寒舍,穷舍满室生辉。鄙人不胜荣光。”我说:“还是老脾气。”他说:“江山易改,本性难易。”问起他的身体,他说没有事,问起近况,他说现在在大队学校里当队办教师,秋后就到街上公社高中去,已经办好了手续。高中把住房都给分了。虽说还是民办,那是带指标的,有补助,带着个女儿,凑合着过吧!

说着话,沙金丹回来了,见了生人,倒也大方,说:“叔叔好!”进到里间把书包一丢,就说:“我做饭了。”出去到外边抱柴禾。我忙说:“我中午不在这儿吃。”金丹就立到门口,眼望着她爸爸:“那——”沙吾同说:“粗茶淡饭吃一碗,也是我们的心意吧!俺金丹还会擀面条哩!”女儿脸上红红的,说:“说这——不怕叔叔笑话。”就去做饭了。沙吾同说:“难为孩子了。这么大还没有户口,黑人。”我问:“为啥不找齐秋月,她现在有权了,不找她找谁?”他说:“咱们这种人,谁见了都想躲得远远的,齐秋月为我们也没少操心,再去找人家,少不了王贵桥又咋想。听说你那时就是让赶出菊乡的。真这样吗?”他问起我的近况,我说彼此一样,凑合着过。他羡慕地说:“你是国家干部正式调动工作,比不得我那时当盲流。肯定好得多。”

吃饭的时候,他才神秘地告诉我,他那次闯新疆,是想打听陈小焕的下落。听大人说到新疆,金丹说:“我长大了,就到新疆工作,哪怕当盲流。妈妈埋在哪儿,我就落户到哪儿,陪着妈妈,年来节到,也有个香火。”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几句话说得大人心里热乎乎的。我说:“到新疆就找叔叔。”她说:“到时可别不认我啊!”沙吾同说:“从辈分上说,夏叔叔是舅舅哩!”见金丹迷惑的样子,我说:“你妈可是喊我哥哥哩。”

 第三卷第十二章戈壁“疯”景线(5 )

 我听说赵厂长的垮台就是因为沙百安,问过赵厂长,他说:“也算是吧,具体说是为一张集体合影照。”我问:“照片,同沙百安他们?”他说:“不是,那样我不也成了土匪了。”我纳闷了。他就取出一个小镜框,框里镶嵌着一张多人合影照。我看不出啥名堂。他说:“沙百安是从油田跑出去的,在油田时,是老乡,就亲近些。叫他入党,也是我动员的,谁会想到他跑到黑道上了。当时人们并不知道他上哪儿了。文革时,他忽然托人送来了一封信,说是挨斗争有难了,就到他们那儿躲避,自治区×××就在他们那儿藏着。说了他们的接头地点、暗号等等,里边就有这张照片。他不认字,信是别人代写的,有些话也说得半通不通。送信人把信给了我就走了,再叫都不回头。我不知道是谁的信,也不在意,感到稀奇,就把信当儿戏让秘书看。这下糟糕了,马上就成了我一条大罪状,通匪,现行反革命,把我斗得死去活来。”他说这是沙百安同那一帮人的合影,在骆驼圈子照的,就是那个土匪黑窝子。沙百安还说如果他那帮子人“借款”筹粮骚扰到我头上,就要我把这张照片亮出来,等于亮出了他的牌子。他让我当护身符用。难为他还记着我,可他脑子太简单,这不是明明给我栽上通匪罪,有人还说我给他们赞助过经费,如此等等,说了一大堆吓死人的罪名。这样我就彻底完蛋了,被关了起来。

我想起沙吾同说的陈小焕的事,就掏出老花镜在照片上仔仔细细找女人。天哪!还真有陈小焕!

我忙问:“现在他们人呢?”他说:“早就垮了。能活动到现在?报纸上说的是解放军围歼消灭了。可也有许多种传说。一说是为争女人,内讧了,有人给外边透了信,领解放军进去摸了底。一说是为争女人互相打打杀杀自己死光了,剩下一个女人失踪了。一说是前途无望,集体自杀的。”我问他还保存这张伤透了心的照片干啥?他说:“当时是作为罪证收走的,后来证实了,这股人马与我没有任何牵连,照片就退给了我。”他说,后来那个曾在他们那儿躲难的“走资派”×××平反了,沙百安他们都在那次围剿中死了,组织上就没有再追究。赵厂长无限感慨:“这么多年打打杀杀,毁了多少人啊!”他又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档案袋,解开,说:“这个沙百安是个大老粗,可这股子盲流、土匪里边可能有大学问人,你看看他们写的这些东西,像不像书?”把东西给了我,“这是沙百安的遗物,当时也一并当做我的罪证塞在我的档案里。因为里边沙百安给我送照片和信的事也记录在案,成了我通匪的又一证据,而且比那封信的分量更重。我平反后,上边连同那张照片一同交给我,说是让我保存。说我是他的‘黑后台’,本就一家嘛!惟一的‘亲人’。真叫人哭笑不得。”

这是一卷《骡驼圈子大事记》。

得到这些情况,我给沙吾同、齐秋月各写了一封信。沙吾同回信要求把那一卷东西寄给他。但赵厂长说:“这些东西还是不扩散为好。”齐秋月没有回信,不知道是没有收到信,还是收到了,没有把这当做一回事,说不清楚。

后来,沙吾同来过一封信,几句问候之后,就告诉我,孩子大了,为了就业,他还是想来新疆,问我能不能同赵厂长说说给他找个门路。到了1985年春天,他又来封信,说了些日子不如意的话,接着告诉我,金丹马上高中就毕业了,如果考不上大学,他托我搁油田给她找个婆家,形象差一点也行,工种不好也可,哪怕是修井工、钻井工,只要能把她户口转离菊乡就好。如果考上了,他怕是也难供她到毕业。言外之意,让我心里有个底儿,到时资助闺女点钱。

又是几年过去,中原省来新疆举办中原产品展销会,齐秋月率团来开办菊乡展销厅,抽空来到克拉玛依看我们,说让我们趁中原公开向社会招聘引进人才之机,杀回老家。尔后,我就托齐秋月帮忙,通过她父亲在省里活动,我真的又调离新疆克拉玛依,不过,我对菊乡给我的通牒“终生不得返回菊乡”一直耿耿于怀,没有再回菊乡,而是调入省城郑州大学任教。由于离菊乡不远,有关菊乡的人和事,也就多了一些了解。当然,我最关心的,还是沙家湾的沙吾同和他的女儿。

 第三卷第十三章沙家有女初长成(1 )

 一个出身清贫而又标致极了的姑娘,在金钱诱惑面前能坚守住少女的纯真吗?这个姑娘就是沙吾同的女儿沙金丹……她竟出走了,从爸爸的眼里消失了。

沙金丹长大了,成了大学生。

她的声音甜润,充满磁力,是声乐系颇有前途的女孩子,入校时,被同学们称为希望之星,大家不喊她沙金丹,就叫她金星。

然而,爸爸却把她打了一顿。爸爸骂女儿没有廉耻,一手揪住她的头发,一手照她脸上打。父亲是接到老同学的一封信来北京的。四年前女儿来上大学时,沙吾同曾修书一封,把女儿托给在北京的一个老朋友照料,谁知女儿缺课太多,三门功课不及格,学校不发毕业证。沙吾同到了北京,安顿好住宿,就叫来了金丹,问她为什么缺课,她一声不吭。爸爸问她:“这几年来,你都学了些啥?就知道玩吗?”她两眼望着窗外,偶尔看爸爸一眼。沙吾同想起从小屎一把尿一把把她拉扯大,又当爹又当妈,而她这样不争气,气不打一处来,说:“你一点也不像你妈,她在一中是全班第一,第一,你懂吗?”

女儿说:“我没有见过妈妈,我没有妈……”

沙吾同骂她一声:“混账!”又厉声问,“你没有妈吗?”沙金丹不再说话,任爸爸吼叫,爸爸说:“你今天说不出个一、二、三,我非打死你不可,你让爸爸失望,你让咱沙家湾失望!”金丹接口道:“我让全中国失望,我让党中央失望。你们都可以失望,我的家庭背景,就不让我失望!”

沙吾同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就说,我就说,我失望,我失望——”女儿没有说完,父亲一个巴掌劈将下来,血顺着女儿嘴角向下流。

沙金丹是个标致极了的姑娘,在音乐学院这个百花园中,她是拔了尖的。她身上除了秉承妈妈陈小焕的所有优点外,又继承了爸爸的厚嘴唇,稍微翘翘的,这使她具有妈妈当年的恬静清秀,又具有了爸爸年轻时的儒雅明朗。她把它们融为一体,形成她甜美雅致的脸庞和鲜亮性感的妩媚杏眼。她更有着滋润白皙的皮肤,姣美匀称的身段。她一头亮丽乌黑的秀发,有时披肩而下,如飞瀑,有时双辫翻飞如蝴蝶恋花,有时盘成高髻,显得典雅端庄,有时烫成卷发,又似百花争春。她走路裙裾飘曳,轻盈如柳扶风。当她白皙纤细的手指挽着书包背带,飘散着披肩长发,流动着轻纱掩映下隐约可见的身体曲线,穿着高跟鞋,挺直修长的双腿走过男同学眼前时,男同学们不由得不惊羡她的美丽。当她向你再投去羞怯朦胧的一瞥,你的魂魄会立即随她而去。

看着女儿顺嘴角流下的血,沙吾同心疼地大叫:“天哪!”仰身倒下,金丹赶忙拉住爸爸的胳膊,扶住他。沙吾同看看女儿,女儿已出落成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从她的眉眼中,他看到她死去的妈妈那哀怨幽伤而又刚烈不驯的样子。但她的女儿却不像她那样争气,眼看就毕业了,却在紧要关头卡了壳,这比抽他的筋还要令他难受。他真对不起她母亲的在天之灵,他没有把她管教好,他愧对小焕的心愿,他不由喊了一声:“小焕,我咋不同你一起走了呢!你的女儿不上进啊,我没有脸面给你说……”他看一眼女儿,女儿脸色凄然,站着,微微发抖。嘴角上的血,向下滴着。他掏出手娟,轻轻替女儿擦去,迷迷糊糊地说:“爸爸打你啦?”女儿带着哭腔说:“没有,爸爸!”“不,爸爸打你了,打了女儿丹丹,丹丹,你是陈小焕的女儿吗?”“爸爸,我是爸爸的女儿,我没有见过妈妈!”沙吾同看着女儿顺嘴角流着的血,说:“你是陈小焕的女儿,你妈身上的血,她,她,她倒在血泊中,血……血……”金丹看爸爸话语颠三倒四,哆嗦着说:“爸爸,爸爸,我是丹丹,我气了你,你气糊涂了,你打我吧!”扶他到一把椅子上坐下,说:“我知道爸爸艰难,女儿上学也难哪!”扑在爸爸怀里哭着。沙吾同把女儿搂着,眼泪扑嗒扑嗒滴在女儿的脸上,说:“爸爸难,爸爸心里指望着你哩!可你,可你……”浑身颤抖得说不出话。金丹害怕,一脸泪痕不顾擦,赶忙给父亲倒杯水递了过来,父亲不接,忽然厉声命令女儿:“给我跪下,说你改了!”女儿一愣,没有跪,端着茶杯呆在那儿,叫一声“爸”。父亲用眼看看女儿,用手一指地上,说:“你给我跪下……”金丹把茶杯往桌子上放,手一抖,茶杯倒了,滚到地上,破了。茶水顺着桌边向下滴。金丹去捡杯子,水滴在她的颈上,又流到她脊梁上了,湿湿的,凉凉的。

沙吾同摇摇晃晃站起来,手扶着桌子,看着他女儿的后背,那里,有茶水洇湿的印痕,女儿的肩头一抽一抽,他感叹地说:“爸爸的指望……爸爸的指望……”忽然,老家菊乡一句乡谚响在耳边:“人没脸,树没皮,百药难治。”他狠狠地把金丹胳膊一扯,拉起金丹,盯着她的脸问:“你在学校里都干些啥?

女儿答:“上课,做作业……”

“还干了啥?”

“打工挣学费。”

“还干了啥?”

“你就别问了——”她扭头就走,沙吾同撵到门边又骂开了。

女儿扒在楼梯扶手上哭了,听见她抽抽搭搭地说:“人家的闺女咋上的学,你的闺女咋上的学,妈妈,你在哪儿呀!我想妈呀!”

“你还有脸提你妈妈……”

女儿捂着脸哭着,下楼。沙吾同没有叫住她。他说:“有廉有耻就一辈子别见我。”回身把房间门砰一声关上,女儿回身上楼来,喊着:“爸爸!”他不开门,女儿哭了一阵,服务员过来说:“我给你打开。”她摇了摇头,返身走了。到了楼下,又回身向着楼上的房间,看了一眼,擦干眼泪,一扭头,走了。

沙金丹十七岁考上了大学,在沙家湾一带可是个挣面子的事,十里八村都轰动了。但金丹上学需要钱,沙吾同脸愁得像核桃壳子一样难看。后来沙吾同咬咬牙把房后一棵枣树卖了。广全二叔找到沙吾同说:“孙女丹丹小小年纪能考上大学,可不能耽误在家里。没有路费,亲戚邻居凑一点。枣树是祖业,能是卖的?”可沙吾同不想欠下人情,非卖不可,就让二叔找下家。广全二叔就和沙吾同到房后看枣树,他把把粗细,说:“搁先前生产队时,能打几挂车轱辘,值大钱。现时怕卖不上价,亏了。”沙吾同说:“年年能打两麻袋枣哩!”广全二叔看他卖树决心已定,就摇着头走了。

听说要卖大枣树,金丹哭了,她对爸爸说:“学我不上了,咱不卖枣树!”沙吾同摸着女儿的头发,忍着泪水不让滴下来,说:“傻闺女,学咋能不上呢!上了大学,出来有了工作,爸爸就不用操你的心了。再说等你挣了大钱,不是可以买好多好多红枣回来哩!”女儿哭着说:“那也不卖。”

这棵枣树有水桶粗细,从房后宅地边斜斜向里挺起,枝枝桠桠撑起三间房那么大一片绿阴,因此,沙吾同家的夏天就特别凉快。早些年,沙吾同在外上学,后来又工作在外,妈妈又是那样一个身份,这棵枣树就成了生产队的树。后来沙吾同回家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又是低人一头,树上结的枣熟了,也是任谁家的小孩都可以爬上去,抱住树枝一摇,落下一地,拾了吃。后来,金丹大了,沙吾同一个人口粮两个人吃,每年都指望打两麻袋枣变钱,买高价粮来吃,才把枣树看严了。那日子难熬哪!到了后秋,沙吾同就同广全二叔说说情,一头挑着金丹,一头挑着被窝,走村串户卖唱混饭省口粮。才回来那几年,他为陈小焕申冤告状上省进京就是这样一路要饭去的。到了大地方,卖唱吃不开了,就把金丹围个暖和窝坐了,他给过路人钢笔上刻字刻画挣个毛二八分。而后他又硬着头皮找了齐秋月,齐秋月打了个电话,让他去见主管公检法的郑连三帮忙给女儿上户口,郑连三问:“你认为我能帮上忙,也是对我的信任,可是,难度很大。”一副官腔官调,沙吾同扭头便走。郑连三喊住他说:“陈小焕的案子,我也心里难受,但那是你们自己造成的,中央文革都惊动了,你还上窜下跳为她翻案,给菊乡大好革命形势抹黑。你要想给孩子上户口,那得等机会。但你得立个保证,不要上窜下跳了。”沙吾同说:“谢谢你。”走了。

 第三卷第十三章沙家有女初长成(2 )

 金丹慢慢懂事了。沙吾同就把金丹一个人丢在家里,让她看枣树。因为这一年枣子太稠,从院里向房上一望,那伸到前坡上的几枝,绿叶丛中,串串红玛瑙似的枣儿,煞是喜人,再等几天打下来,晒熟,到冬天卖了,就能给她扯灯芯绒做棉袄过年。金丹长这么大没有穿过好衣服,都是大人的衣服给她改的。爸爸不会做针线,使针弄线有几次都扎破了手,爸爸把手放在嘴里吮吸,眼泪都掉下来了,金丹说:“爸爸疼吗?我疼了都不哭。”爸爸笑了,笑着笑着把金丹搂在怀里又哭了,说:“丹丹快长大呀!……”金丹长大了,能看家守户了,金丹搬个小板凳坐在房后枣树下看着那些走过的人,看见谁的眼神不对,她就一直盯住他,直到他拐过前边那个墙角,听不见他的脚步声才放心。这是一条大路,赶集上店的人,骑车的,拉车的,挑担的,抱娃的,有认识她爸的,老远就说:“丹丹,你爸下地忘了带语录本,让我捎去,快回去拿来。”金丹说:“你骗人,想偷吃枣。”说着连凳子也不坐了,手里拿根竹竿站起来,在枣树下转了个圈儿。那人说:“你这妞儿不给拿,坏了大事你爸挨批斗可不埋怨咱。”说着就要走过去。金丹别的没听进去,爸爸有一本书,要真是那本书忘了,可别让爸爸作难受急。她对那两个人说:“你们说的是真的,骗人是小狗。”就回去找书,刚拐过墙角,只听谁喊:“打枣了!”她赶忙拐回来,骂他们是馋嘴猫,嘴上长疔,嗓子眼流花红脓……脚下一绊跌倒了,胳膊肘碰破了,流了血,她哭着爬地上,要他们养伤。正闹腾着,爸爸回来了,抱起她,问明白了,笑着说:“他们给你玩的。”说着领来人进了屋。后来才知道,是爸爸的朋友来帮助给她上户口的。那个起先逗她的叔叔,同爸爸说了会儿话,让爸爸写写,他拿起看了看,拿起笔也写一张纸,交给他爸爸说:“拿这到公社、县里去批吧!看看怎么样?”爸爸把那张纸迭好,拉开柜门抽屉放进去,对金丹说:“可不许动,这是给你上户口哩!”金丹问:“那我就不是黑人啦?”那两个人起身要走,爸爸忙拿了长钩子,要给人家打枣,带回去给孩子吃。叔叔看着金丹,问舍得舍不得?金丹看看爸爸,又看看这两个叔叔,说舍得,你们给我口粮。一句话说得大人们脸色都暗暗的。叔叔们走了。爸爸把他们送了老远,急急回来看丹丹坐在小板凳上靠着枣树,睡着了。把她喊醒,她迷迷糊糊问:“口粮背回来了?”爸爸把她抱回屋,悄声说:“这事出去可别乱讲,等上了户口,分了粮食,咱给丹丹包饺子吃。”

到这一年年底,金丹还没口粮,爸爸也没有给她扯来灯芯绒棉袄。爸爸说:“大红枣用来换粮食了,有了粮食,丹丹吃了长高哩。”金丹眼里含着一汪泪水,点点头。

现在大枣树卖了,为了给她弄路费和学费。

沙金丹上大学临走前一天,杨兰五外爷也来给她送行。外爷把他给供销社搬煤攒下的一百元交给了她,她没有接,外爷生气了,说:“你出息了,再给外爷挣回来。不过挣回的不能还是一百元,那只是小出息,应当挣回来100 万,才算大出息。”

这时,已是改革开放后的第六个年头了。沙吾同笑笑说:“挣回100 万元,盖座卧砖到顶的一个大宅院,外爷也来跟咱们一起住。”金丹说:“有了那么多钱,就盖大楼哩!”两个大人都笑了,说是哩,是哩,就记着砖瓦房,太没有雄心壮志了。沙吾同说:“还要留一间给你妈妈立个牌位,年来节到,也有个送香火的地方。”金丹说:“那就在顶楼,最高处,妈妈回来取钱顺手些。”说到这里,沙吾同无限感伤。

金丹没有见过妈妈,她是从妈妈的相片上想像着妈妈的模样。爸爸说:“苇子坑你外婆家和咱们家都被抄了一遍又一遍,你妈相片就剩这几张,你拿一张在身边,也算妈妈陪着你了。”她挑了妈妈在菊潭公园同外婆、夏叔叔和婶婶王记香的合影照,端详了好一会儿,说:“我是不是像妈妈?”又问:“爸爸,你同妈妈就没有个合影?”这一问,爸爸叹了一口气,把闺女搂在怀里,哭了。父女俩正哭着说着,有汽车响,等了一会儿,人们闹声往这边传来,说话不及,听见齐秋月的声音,金丹赶忙躲到里间,把相片锁到抽屉里。

齐秋月进来了,后边跟着马福顺,县、乡、村也分别来了几个头头。广全二叔慌慌张张赶了来,说:“沙吾同近来表现一直很好,土地联产责任制以来,交提留、公粮都很积极。在中学当民办教师表现也好。”齐秋月知道误会了,忙说:“别说那吓人话了,如今沙金丹考上首都音乐学院,分数又是全市前三名,咱市著名企业家马福顺同志提出对贫困生进行赞助,这是一件希望工程,市里很重视,咱们又都认得,马总经理就亲自来看望看望咱这好闺女。”她没说完,马福顺手从提包里取一叠钱,钱用一条红纸从中间裹着,很惹眼。有人宣布捐赠仪式开始,要人们到院里站成排。电台记者把录音话筒举了过来,电视台记者把摄像机镜头也对准了沙吾同,报社摄影记者也调好了焦距,齐秋月忽然问:“沙金丹在哪儿?快让沙金丹接钱。还要讲话哩!”

金丹在里间啥都听到了,这时一掀门帘跳出来,正要伸手接钱,沙吾同把她的手挡了回去,说:“孩子上学的钱,我已凑够了。穷人的孩子好打发,粗茶淡饭,家做布衣就可以读大学了。钱多了会惹孩子变‘修’的。”

齐秋月白了一眼沙吾同,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明明是困难户,偏要自己充胖子。再说啦,马福顺同志作为一个老熟人来给孩子送个红包,也是合乎情理的。这么多年啦,还这么固执,也该换换脑筋了。”沙吾同双手抱拳举过头顶,面向上边来的人,摇着,说:“谢谢大家,谢谢大家光临寒舍,没有倒茶递烟,抱歉,抱歉。”

马福顺很尴尬,拿钱的手抖动着,说:“我是孩子她老伯,孩子上学,也该来看看吧!”沙吾同面向他说:“我这里多谢了。”又抱拳。齐秋月说:“好,这希望工程捐款,你可以不受,我知道你这人的脾气。老王和我也凑了份子,这该接受吧!我总算是丹丹她老阿姨吧!”沙吾同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说:“我替金丹谢谢你这个好阿姨。”金丹也随着说:“谢谢阿姨。”

那次王贵桥答应为沙金丹上户口的事因青山大字报事件而告吹了,沙吾同对此耿耿于怀。眼看着女儿渐渐长大,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沙吾同每到年底,就背上一把二胡走村串户卖唱,省口粮。晚上,父女俩就随便在哪个学校的前檐下铺条麻袋,盖上被子,父女两个搂着过夜。后来女儿大了,土地分到户了,沙吾同就在一个人的地上种粮两个人吃。一直到人口普查那年,沙金丹才算上了农村户口,不再是黑人,多分了一个人的地。今天,齐秋月提着王贵桥的名字,来显示“皇恩浩荡”,沙吾同当然气不打一处来,心里说:“看我们沙家又出息了,都来凑热闹了,谁问问沙金丹咋长这么大……”

齐秋月一行,悻悻地走了。

青山水库因地质构造复杂,坝基清淤难度太大,拖拖拉拉搞了七八年,竣工时已到了1976年,原来为青山服务的一些附属工程,如水泥厂、纸袋厂、采石厂等划归第二轻工业局管理。又三年,经营不善wωw奇Qìsuu書còm网,濒临破产,公开招标承包,马福顺乘机把这几个厂接过手来,遂成了百万富翁。到了1983年,他把工厂交儿子,他重返政界,成为远郊县科技副县长。如今又要同郑连三竞选市长。但他上边没有硬实的靠山,想为自己搞个形象工程,就向贫困学生捐资助学,不想在沙吾同这里最先碰了壁。

夜里,父女俩久久不能入睡,女儿要出远门,当父亲的咋也不放心,她才十七岁啊,在如今这种世道,泥沙混杂,鱼龙相掺,一个小女孩子从山乡走入城市,稍不留意就会出事。他对金丹说:“下午你咋能伸手接钱哩?”金丹说:“他说是捐资助学。这些人有钱,不要白不要。再说,咱也真没钱啊,这四年下来,要好几千元哩,爸爸一月工资才5 元,一年60元,咋能供养我大学毕业?”爸爸说:“咱还有一份庄稼哩。”金丹说:“我课余去打工吧,如今有好些女孩都下深圳打工了。为我上学,看爸爸卖树凑钱,我心里难受,我一定挣钱把枣树再赎回来。”爸爸说:“我知道你心疼这棵枣树。可是你想过没有,不栽枣树的人,吃不完的枣儿,才算有本事哩!”金丹说:“我记住爸爸的话。等我有了工作,爸爸不当这个民办教师了,我养爸爸,报孝心。”爸爸高兴地说:“爸爸盼着这一天哩。”

 第三卷第十三章沙家有女初长成(3 )

 这是初秋的夜晚,月明星稀,沙吾同把女儿安顿入睡了,一个人走出家门,久久地伫立着,他转向大西北的方向,看着天边的星星,心想不知哪颗星照在小焕的坟头,默默地向着小焕祷告:女儿我把她养大了,女儿争气,在全市近万名考生中,她名列第三,在乔端县排名第一,着实为咱们挣了面子,金丹的名声也轰动了十里八村。想着,他一个人坐在院里梧桐树下的捶布石上,捂着脸哭了。四周很静,秋虫唧唧,他艰难的日子总算有了一丝安慰。十七年啊!他变老了。按说,才四十出头的人正值人生盛年,可他饱经磨难,头发已全白了,像五十多岁的老头儿。他肩膀一抽一抽,像要把这十多年的辛酸一下子哭出来。

又有汽车声传来,停在院外,他走过去一看,还是马福顺,他一个人开车来的。沙吾同好生奇怪。马福顺说:“下午人太多,有些话不好说,屋里方便吗?”沙吾同看了看自己那三间房说:“有话就说吧!山里人嘴稳走不了话。再说,走话也走不到菊乡市里大人物的耳朵里。”马福顺还是小心,把沙吾同请上车,开到温凉河边,说:“在青山,你让他们抓了以后,把我也隔离审查了,说我同你走得近,是煽风点火人。惨极了……尔后,齐秋月说我是拥护农业学大寨的坚定分子,才解放出来,还让我干后勤,不过重点分管附属水泥厂、纸袋厂,还有铁匠炉啦什么的。那时,我害怕再丢掉饭碗,就下力改造自己,哎,想来也丢不尽的人,那时都四十出头的人了,见了工人、民工,都喊师傅,虚心向人家学习,不过,也好,我算学了点技术,水泥制造的流程啦什么的,我也懂些。你也许觉得可笑,我还学会打铁,铁锨、十字镐、钢钎,都学会打了。后来把我调入二轻局,改革开放后,二轻局不景气,青山水泥厂、纸袋厂眼看就要垮台。我狠狠心,停薪留职,接了过来,不想还算没有栽下去。”沙吾同没有吱声,马福顺又说:“钱手里有一点,咱这在政界混过的人,总是不甘心,好在,如今不再搞政治挂帅,抓经济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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