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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丑-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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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形成了里外多层次包围多派系参战的集团军大决战性质的大规模的武斗。在这次两派大决战中,城市乡村,工农商学,各派群众组织都卷入了这一场殊死大搏斗。各种武器,棍棒、大刀、长矛、强力弹弓、弹丸、炸药包、消防水枪、硫酸瓶、石灰粉、大吊车、推土机、拖拉机、镰刀禾叉……各派都用尽一切手段,进攻,防卫,进攻,防卫,终于使这场武斗达到空前规模,形成震惊中原的流血事件。最后是省军区协同菊乡驻军上级领导部门,强行介入,进行军管,才结束了这场武斗。
武斗结束,双方死伤惨重,国家和集体财产也蒙受特大损失。三栋大楼被毁,菊乡府衙——这个保存最为完整的古建筑群,多处受到破坏。陈小焕身受轻伤,缠着绷带忙东跑西操劳红造总的各种事宜。就在这时,传出一个惊人的消息,军管当局宣布红造总的核心组织“红一中公社”为非法组织,要对陈小焕、沙吾同等“坏”头头进行严厉制裁。陈小焕、沙吾同他们风闻后,马上领着一群人逃出菊乡,不知去向。有人说,他们跑新疆了,有人说他们上北京告状去了,莫衷一是。在菊乡,只有我们几个老师和学生以及社会上的几个工人、干部,支撑着红造总和菊乡分社这一方天空。
这一年来的多次事变,都没有让赵先娥大娘真切知道。她的情绪时好时坏,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我们只得一次又一次地把她送进医院,出了院,又一次又一次地送她回苇子坑。关于陈小焕,每次她出了事,我们就骗大娘说她太忙,或说上省或说进京参加全省、全国造反派什么什么会去了。这一年来,陈小焕被对立面抓住挨打两次,武斗受伤五次,住医院的时间就好几个月。有一次,被郑连三的人打得半死,沙吾同带人把她救了回来。这些情况大娘知道了,不被吓死,也要心疼死。我们就一次又一次的编谎话骗她,她也就信了。这一回小焕几个月没有消息,大娘就想到女儿出了大事,或是又同沙吾同勾搭出了啥丑事,不敢回家。她给我捎信,我还是老话老说。她不相信,就想到闺女一定让人家打死了,大叫一声,就病倒了。我把老人接到菊乡大医院住院,可是大娘是想小焕才病的呀,我想了想只得再编谎言,说这一回是大夺权战前学习班,在省里由省革命委员会主持会议,学习班是封闭式的不让出来,再说,又是大夺权前的关键时刻,各派争夺席位斗争激烈,她哪里会有个闲空回来。大娘就信了,说:“总算有巴头了,她忙吧!”但她还是不断地问起女儿,我怕时间一长,陪护的女学生露了嘴,想来想去,还是老办法,把她完全彻底地同学生隔离开来,免得哪个学生说漏了嘴。于是就把我的她找来伺候她,当陪护。
第二卷第六章隔墙姐弟(5 )
我的她,叫王记香。赵先娥大娘第一次住院,也是她来伺候的。那一回,她见了赵先娥就叫大娘,叫得大娘心里一热就流了泪。她说:“小焕要是有个姐妹,也是个伴儿。”我想起赵先娥曾托我打听她丢弃在我们大王山一带的大闺女一事,就对我的她说:“大娘其实有个女儿,逃难丢在咱们老家那一带,我让你打听,你没有找出一点线索,要找出来个闺女,大娘就高兴坏了。”大娘拉住我那个她的手说:“多好的人啊,在咱们这一方,出挑儿了。”她羞涩一笑说:“听德祥说,大娘养的小焕才如花似玉哩!”大娘就骂她的小焕,说:“要不是她小夏哥,我坟上草早就长一人高了。”她说:“应当的。‘四清’那会儿,你对他就像亲儿子照顾吃照顾喝。乡里多苦,鸡下个蛋也要攒着换盐吃哩!可你天天给他打鸡蛋茶喝。不知道‘四清’给人搞清了没有,倒惹得贫下中农这么样亲他。”说了一会儿话,我那对象忽然说:“俺们后营三队有个女孩儿,早头时候,学习毛主席著作讲用,搞忆苦思甜,她说她都不知道亲爹亲娘是谁,爹娘养活不了她,就把她送了人,她说她多么想念亲爹娘啊!哭天叫地的,可令人心疼。莫不是她?”大娘就问她那女孩多大,听她说说就说不像,年龄小。又说:“我那闺女送人时,都会笑了,她身上有个黑痣,长在稀罕处。”这一说我吃了一惊,我的“她”身上就有个痣。我凑趣地说:“还真叫大娘说着了,这就是你闺女,她身上就有个记号。”把她拉到大娘身边,赵先娥笑了。她说:“真要是,大娘这辈子就享福了。”我那对象收拾了几件衣服塞到盆里,要去河里洗,临走又过来给大娘被子掖了掖,才端上盆子走了。她很懂事的样子,让大娘好生感动。“你在哪儿找了这么个好女子,真是人们说的,打着灯笼难找哇。”
我和她相恋是在高中歌舞团。
那是高三上学期,学校重建歌舞团,我负责歌咏队。当第一次集合点名时,一声“有”,一个姑娘头一扬,同我的眼光碰了个正着,她的名字叫王记香,刚入高中一年级。
在歌舞团里她算出挑儿地漂亮了,可也出挑儿地傲气。有一个表演唱《绿叶才能配红花》,是男女对唱。我把她排在第一排,这边我是第一排,男女两列呈“八”字形面向观众。彩排时她就别别扭扭,好像不愿同我脸对脸,像是两人之间有啥深仇大恨。到了演出时,她硬是立到后排不上来,好在后排那个女同学很大方,她麻利顶了上来,才使这场危机得以消除。演出结束后,我问她为什么,她说:“不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问为什么?”我气坏了,说:“为什么不为什么?难道不为什么就可以不服从分配?”她说:“我为什么该站前排?”我说:“站前排又咋啦?脸上抹黑了?还是抹白了?让你不光彩了?不漂亮了?小资产阶级思想。”那年月,小资产阶级可不是个好阶级,谁也不想粘上这个字眼。她哭了。
真叫不打不相识,她后来对我说:“算我服了你。”我说:“那就是说,并不是完整无缺地服。”她用手把我一戳:“就是不服。”不服就不服吧,反正我们俩好上了。尔后我考上了大学。两年后,她没有考上大学,她回老家当了社员。她说:“分手吧,咱们中间有了城乡差别。”我说分手就分手。但是,怎能分得开呢?这一年夏天我回家看她,她赌气不来油房庄,我托一个姑娘去接她,她一见我就哭了,说:“不是说分手了吗?”我说:“走走再分手。”她就跟着我走。这是一个闷热的夏夜,玉米已经八大叶了,渠沟里有水在潺潺流着,有社员拎着马灯在浇玉米。走了很远,到了南河湾,才算清静些。我问她:“你怕不怕?”她说:“怕啥?”我说:“怕妖魔鬼怪。”她说:“我怕你行凶!”这一说我就把她一抱,说:“我可真要行凶了。”她挣脱开来,说:“你行了凶不打紧,你就要受我拖累了。我是个社员,做庄稼的。”我说:“做庄稼有啥不好,只要咱俩好,吃糠咽菜,走遍天涯也是幸福的。我就是怕你这样想,时间长了会憋出病,才回来看你。”一听这话,她激动得大哭,说:“有你这句话,我知足了。你还是找个有工作的吧,我不能太自私,明知不般配,就是不让位。”抽泣着伸出指头,故意把手指头弯到我手里要拉勾,说:“勾勾搭,三年不说话。”忽然哪里一声怪叫:“咕咕,咕咕……”吓了我们一跳。她吓得扑在我的怀里,气都不敢出。我仔细听听又没有声了,说:“黄鹌叫春哩!”她打了我一下,说:“夏天还叫个啥春?你真坏。”我把她一抱,就平放到一片草地上,她说:“你可别要我呀!不敢呀!”可我哪里忍受得了她这么些年的诱惑,就把她的衣服脱了。她的这两个奶子,以前摸过,今天才见了模样。她用手护着说:“可别这样,别这样。”后来就把手一丢,说:“你想看,就看吧,你看个够。”我就摸了又摸,看了又看,说:“在歌舞团时,我看你胸前鼓囊囊的,就想里边是个啥,到现在,才算全知道。以前只是摸摸,就是摸不出个庐山真面目。”她说:“我知道你想,我知道你想它想得很。给你看看吧,就是你不要我了,也不枉咱们俩好了这些年。”月光透过树影照了下来,落在她的身上,朦朦胧胧,但我还是看清了,她身上的稀罕处有块痣。开始我当是树叶,用手去扒拉了一下,她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拉衣服盖住胸脯说:“我太贱,长到这个地方。丑死了。”我说:“不丑,美。”就揭了衣服要看个仔仔细细。她用手捂着,说:“你只管看看,可别招惹我。啊,你答应我。”我说:“我就看看。我忍着,我忍着……”她终于松开了手。
赵先娥大娘说到她女儿身上的痣,我就想起了南河湾那一幕。我的王记香,她身上可是有个秘密之处呢!
菊乡形成单方夺权局面。陈小焕他们保的市长兼市委副书记被当做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被打倒。王贵桥东山再起。郑连三理所当然成了群众组织中的老大,参加了三结合,并成了副主任。
富于喜剧情节的是,齐秋月和我夏德祥竟被当做红造总一方的代表,进入三结合,成了革命委员会的委员。
革命委员会建立以后,郑连三找到我,向我说了那天他从老余住室被救出的情况。“听说隔壁住着一个女人,是陈小焕的母亲。那是你的住室,你对陈小焕和她妈的情况是了解的。我怀疑,就是陈小焕的母亲把我放了出来。动机是啥,我至今还是个谜。”我说,那是不可能的,她妈只会撕撕吃了你。他“哦哦”两声,没再说什么。我想打探一下革命委员会对陈小焕沙吾同等人的态度,他说:“那次武斗伤了许多人。上面一直耿耿于怀,恐怕麻烦。”我不再问什么,他却主动对我说:“你和沙吾同关系不错吧?像他这样的家庭背景本不该跳那么高。解放后,国家把他培养成大学生,给他分自己了工作,对他们也真够宽大了。他却趁天下大乱之机,跳出来造反。这里边说不定就是怀着对共产党的仇恨起来寻机报复的。说反攻倒算更贴切。这就叫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就会以百倍的疯狂向人民反扑过来。毛主席说得多么准确啊!”他问我:“沙家的老根你知道不知道?”我说多少知道点。他说:“恶贯满盈,我一家几口都死在他那臭爷爷手里。我大伯又让他整治致死。想起来,都揪心的疼。”他眼泪涟涟。我说:“别太伤心了!”他长长出了一口气。我问:“运动初期,斗沙吾同是不是就因为这?”他说:“不尽然。反正他同革命人民有着杀亲之仇,他不会忘记的。说到底,他造反就是反攻倒算,我大伯之死就是一个血的例子。”
新仇旧恨,他没有忘记。
还是在赵先娥大娘第一次住院期间,我和王记香扮演了孝顺儿女角色,这一段“共同”生活,不断地诱发我们内心世界的那种欲望,使我们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男女之间的煎熬,就忘了等王记香赤脚医生学成后找个正式工作再结婚的约定,当把赵先娥大娘送到南平县苇子坑后,回到油房庄老家,我们就正式宣告:结婚。所谓结婚,只不过是买了喜糖喜烟,三爹三妈张罗着,男人们吸烟,女人们吃糖,大家热闹一阵,说几句白头到老的吉祥话,就算完成了婚礼。其实,我们连结婚证也没有领,好在,没有人来盘问这一对年轻人婚姻的合法性。因为,大家都知道,两人好了好多年了。当我们从外地回到家乡,说结婚了,谁还说个一二三呢?
第二卷第七章风雪天台寨(1 )
——刀光剑影下的“婚”礼沙吾同、陈小焕造反失败,逃上天台寨,偷吃了禁果。在革命委员会人马围捕的刀光剑影下举行了“婚”礼。赵先娥劝女儿无望,跳崖自杀。而革命委员会主任王贵桥却向她鸣枪致哀,让人迷惑不解。
陈小焕不是沙吾同的学生,他调来时,她已经是这个学校里的大学姐了。而他仅是高一的语文老师。虽说他没有教过她,但她却知道他是新来的老师中最有才华的一个。那是在新学年的开学典礼上,当校长讲话后,教导主任讲了学校光荣的历史。这些,她没有兴趣听,因为她们那一届入校时,迎门一堵高墙上,就贴着本校历年升学情况图表和有成就的校友的事迹。其中以本校所在地菊乡市为圆心辐射到北京、天津、上海、广州、西安、乌鲁木齐、武汉、哈尔滨、杭州等地高等学府的箭头最为引人注目,尤其是三条射线直指苏联莫斯科、列宁格勒,波兰布达佩斯更是让人羡慕。学生们都在暗暗发誓,将来在这些飞箭里,一定要加上我自己的一条。尤其是这年夏天毕业的郑相琳,是苇子坑一个村的,她进了北京大学外语系,更是给了陈小焕极大的鼓舞。她要进入北京电影学院编剧系,为母校再开劈一条新的射线,从而让这堵高墙再添一朵光荣花。
这时教导主任正在讲明年的跃进计划,要超省压津(天津)赶福建。这个光荣的任务既靠高三同学们的努力,也靠老师们的努力。尤其是我校新调进来的八位教师,作为新生力量充实我们的教师队伍,这将是我们取得新的教学制高点的又一支主攻力量。接着由校长介绍新老师。每介绍一位新老师,新老师就站起来向大家拱拱手。介绍到沙吾同时,陈小焕至今还记得校长的话:“沙吾同老师,毕业于开封师范学院中文系,学业精湛,颇有建树。他关于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分期问题的论文,发表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受到国内外专家的重视。大学毕业后,曾在山东济南师范学院任教,因眷恋家乡,今秋奉调我校任教,担任高一(甲)、高一(丙)两班语文老师。另,鉴于沙吾同老师本人在音乐舞蹈方面也有所长,特任命为菊乡一中歌舞团辅导员。”沙吾同站起身来,陈小焕看到了一个瘦高个儿,就像旗杆矗立在舞台上。他没有笑,只是扬起一只手。学生可能为他的才华着迷了,掌声长时间不息。他也竟忘了坐下,傻傻地立着。直到校长咳了两声,手向下压了压,笑眯眯地向沙吾同点点头,开始介绍下一位老师,他才坐到座位上。陈小焕就记住了他。
接着到了1966年春天,陈小焕他们毕业班开始分科复习,沙吾同老师担任文科班辅导老师,陈小焕正等着沙老师来教他们的时候,批判三家村、批判海瑞罢官的潮水也涌进了学校。市委向学校派了工作组,领导学校运动。工作组提出大鸣大放,揭开学校阶级斗争盖子的新建议。具体要求是每个老师都要首先自我革命,自觉地向党交心,向同志亮心露丑,然后再轻装上阵,投入文化大革命的运动中去。一些年轻的老师和出身不好的老师,为了表现进步,向党组织靠拢,就率先给自己出了专栏,先来个自我揭发批判。沙吾同的专栏别出心裁,栏目就像个门框,两边是一幅对联:司马相如我不是,天涯何处有文君。横批:相思有罪。他写了自己出身不好,找对象多么难,自己又有资产阶级恋爱观,注重相貌。云云。并对自己二十有几的大龄还是孑然一身表示出莫大的伤感。云云。这个专栏一下子吸引了同学们的注意力,尤其是他的伤感无疑于一则征婚广告。女同学们偷偷地装作提水路过,瞟一眼,再瞟一眼,咀嚼着这个大龄才子的伤感。陈小焕胆大,她看完了,还写了一张大字报,为这样的老师得不到社会的关爱鸣冤叫屈,要求社会公正地对待出身不好的人。学校领导和团委、妇女联合会要主动为他们排忧解难才是。
沙吾同的交心本就是一颗炸弹,被定性为为自己失去的精神天堂的眷恋和对社会的不满,是阶级敌人垂死挣扎哀鸣的代言录,其目的是煽动革命队伍内部意志薄弱者的同情心,麻痹革命斗志并使之缴械投降,以达到他们反革命复辟目的大阴谋。工作组和学校领导马上组织反击,要坚决刹退这股乘鸣放之机来的反动逆流。陈小焕和沙吾同等人就被视为菊乡的三家村,于是把他们打成小邓拓,小牛鬼蛇神,强制劳动,轮番批斗。
这天,陈小焕正在打扫厕所,沙吾同挑着粪桶来出厕所,看看左右无人,他塞给她一个纸条儿:“让你受到株连,深感愧疚。对不起。谢谢你。”看看沙老师挑着粪桶走远的背影,陈小焕忽然流下了眼泪。待沙吾同第二天又来出厕所时,陈小焕也递给他一张纸条儿:“我们没错,我们不服,我们无悔,我们没输。”从此,两人就用这种办法交流思想,一直到沙吾同被关起来严加看管为止……。
湍江的上游——小湍河在远处的山谷间奔流着,响声随着山路的弯弯曲曲时而轰鸣,时而呜咽。山坡上光秃秃的灌木丛下,堆积着焦脆的黄叶,山路边上的茅草茎在尖细的西北风中飕飕地抖动着,四周的峰峦显出一派苍凉,好像这里自古就没有人迹。每每听到山谷间河水轰轰的声响,沙吾同就觉得被这群山封闭的空间是无比的深邃而又寂寥。每每听到山谷间河水的呜咽,他又觉得这群山也封闭不住人间的悲凉。他不由觉得浑身僵直,他站下,一种沮丧,一种对突然遭受的打击无力抗拒的绝望,乱糟糟的充满了他的心窝。终于,他控制不住自己,两行热泪沿着憔悴的脸颊流了下来,滴在脚下那杂乱而又焦黄的树叶上。他真想一个人到一个无人之处,到一个无人之处痛哭一场。
那天,当他被“红一中公社”的学生从地下室救出来后,军管会却宣布“红一中公社”为非法组织,郑连三的“八。一八”为真正的革命造反派。郑连三他们马上借这股东风向他们反扑过来。“揪出陈小焕”、“活捉沙吾同”的大幅标语贴满城乡——红造总的骨干力量竟成了众矢之的,他们连夜从湍江河谷逃奔到天台寨。
下雪了。
下山的同学匆匆离开了流亡山寨。他们有的要到北京告状,找毛主席,找中央文革申冤,有的又潜回菊乡,重造舆论,再举红旗。山上只留下陈小焕等一二十个人。一派萧条景象。男生们借酒浇愁,女生们打扑克消遣。他一个人就走了出来,走到小湍河上,溯源而上。他要到哪里,他不知道,他只想走走,就这样走到河的尽头,走到人生的尽头。他要看到人生尽头的风光是个什么样。
现在,小湍河两岸的河滩上已经覆盖上厚厚的积雪,往常那一堆堆牛头大小的鹅卵石不见了,一座座山头,也掩盖了往日的峥嵘险峻,披着白雪画出一道道柔和的圆弧。只小湍河的流水还在悠悠流动,水面光滑,时缓时急,碰到卧在水中的大石头,就发出哗哗的声响。除此之外,静极了。因为有山崖的映衬,他能看见棉花朵般的雪花正从高空纷纷扬扬撒落下来,落入河里,落到牛头石上,落在河滩上,悄无声息地落着,像是怕惊动这一番宁静。只有落在他身上的,由于他走路的抖动,使得它们从人的帽子上、双肩上积成新的雪团儿,重新抖落下来,发出轻微的噗噗声,伴着双脚踩着雪地发出的吱吱声,证明着他的存在,他是一个活着的人。但是,他活着干什么呢?他的存在有什么意义呢?他的生命还有什么价值呢?与这一片茫茫洁白融为一体倒也是个清清白白安安静静的归宿!
再有二十二天,就是春节。
往常这个时候,在菊乡,在沙家湾,都会浸沉在节日的氛围中。赶腊月集,男人置备年货,女人扯布做衣,杀猪割肉,磨面下锅,好一派喜庆的新年景象。尽管说他和母亲不能像其他贫下中农那样喜笑颜开,笙歌燕舞,但也要同母亲包包饺子吃。特别是他大学毕业后,他有了工作,有了工资,有了商品粮,他就买了白面割了大肉回去,贴上春联,放挂鞭炮,让这个多少年都冷落的家庭增添一点“总把新桃换旧符”的喜庆景象。这些年,他家的地位,在人们的心目中,也多少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特别是他进了城,教了书,人们对他那个地主妈,开始另眼相看,说她教子有方。另外,随着十多年风雨的洗礼,村里的人际关系社会结构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有的当了干部,富了,就形成了一个新的富贵阶层。没有富起来,或是因故穷了下来的人家,就同他家拉到一个水平线上,成了同病相怜的新的“阶级兄弟”,原有的贫下中农阶级队伍也因经济地位的变化而分化,于是他家在社员心中的形象也就有了重新的定位。但是,现在,一切都复原了。
第二卷第七章风雪天台寨(2 )
天台寨疏疏落落的石头屋,远了。四周的山势开始更为高峻而险恶,山崖上挂上了长长的冰吊,小湍河的岸边也结上了厚厚的冰层,上边铺着白雪,只露出窄窄的水流。然而这蓝灰色的水流,仍是欢快活泼地闪动着流动着,洁净,清亮,像在召唤,像在诱惑。他听说过,在大雪中冻死的人,神情安详,面带笑容,不像上吊死了的人。郑运昌死得安详,他也要死得安详,还要刚毅,还要独特。于是,他就想到水中一块大石头上,双脚搭拉下来,就这样归去吧!尽管说有一瞬间,他觉得身上湿漉漉的,又冷飕飕的,几乎打起寒颤,但是,他认定这里风景独好——人世间的烦恼太多了,当他自己不能了却这种过多的烦恼,不能负载这种烦恼的沉重和郁闷,了却就是最好也是最后的手段。这是不需要谁承认和批准的手段。
他从山坡上找来一根树枝,将河中间一块大石头上的积雪刮去,缓缓地将大衣下摆拦起,坐下来,一动不动地坐着,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敢想……
是陈小焕的喊声,对,是陈小焕的喊声。他抬起头,看见雪白的背景上,一个戴着棉军帽,勒着红色围巾的身影,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这里走来,不,连滚带爬地向他跑来。
他醒了,他四下看看。他竟怀疑自己怎么会坐在河中的一块石头上。
陈小焕的后边还跟着几个男学生。他们都在喊着:“沙老师!”像一群大人在为吓掉魂的孩子叫魂。陈小焕远远地就撩过来一句:“你想死,同郑连三王贵桥斗争时,迎着枪口冲上去,那多光荣,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还是老师哩!”
这是一个学生在跟老师说话吗?责备中透着更多的亲切和关怀。陈小焕在前边领着他走,其他学生在他后边跟着,生怕他再溜掉,他们几乎把他当做一个不听话的小孩子来看管着。到达他们住的山寨时,天已经黑了,其他同学走了,留下陈小焕陪着他走进他住的石屋。因为要写材料,陈小焕就给他单独号了一间屋子。
火堆上吊着一只行军锅,火已经熄灭了,只有余烬尚有热气。炖肉的香味直扑入鼻。“点灯!”陈小焕几乎是在向他发出命令。他把墙洞里的灯点着,灯亮中,行军锅里冒着白雾似的水气,仍在袅袅飘动。“这是男同学们下网逮的兔子,搁城里,酒席上叫天马。今天咱们可要尝尝鲜。”他们开始吃饭。他把一条腿勉强啃了几口,吃不下了,就要去躺床上。陈小焕说:“这大冷天,肚里不吃东西,被窝暖不热哩!”说着向火堆里添了柴。沙吾同也感到他逆违了这个姑娘的好意,又懒洋洋地把脚伸到火堆边,烤着。他说:“你知道吗?这天台寨是我爷爷受尽折磨死去的地方。听人们传着说,他死得很丢人,是让那个女寨主害死的。她就是郑连三的姐姐。她要报仇,她就让他丢尽了人。”陈小焕说:“听说女寨主也是让你爷爷糟蹋迫害才上山趟了刀客。”沙吾同说:“咱们如今就成了刀客。”陈小焕说:“这咋能相提并论,咱们是革命者。”瞟了沙老师一眼,“沙老师,你咋尽想些不上纲上线的事。你这些想法,不好。”沙吾同苦笑了一下,说:“我成了悲观主义者了。我消沉了。”陈小焕说:“毛主席在井岗山,就批评过那种怀疑红旗还能打多久的悲观论调。后来毛主席就把红旗打到北京,插到天安门广场,解放了全中国。”接着她回忆了毛主席第六次接见红卫兵和革命师生的情形,她见沙吾同仍是无精打采的样子,不说了,说早点休息吧。开开门走了。不到半个小时,她又回来了,怀里揣了一瓶酒。她说:“我从男同学那儿抢过来一瓶。来,沙老师,今天是腊八节,咱们也来过个小年吧!喝点酒,暖和暖和。”
以酒浇愁——今日他真想一醉方休。醉了,正好熬过这个难耐的风雪之夜。
他们盘腿坐在床上,中间放着一快木板当酒桌,陈小焕从口袋里又掏出一大把花生米当下酒菜。他先喝下一口,一股热流立刻涌上心头。陈小焕拦住他,说:“别这样猛喝。咱们也行个酒令,谁输了就唱歌。”沙吾同说:“我嗓子粗,唱不过你。我只管喝。”陈小焕说:“你是内行,血统里就有音乐细胞。”这一说,沙吾同脸色就难看了。陈小焕说:“我不该提说阿姨,算我输了。我喝一杯。”沙吾同用手一拦,端起酒杯,说:“我先敬我妈一杯。妈妈,不肖儿子向你敬酒了!”向地上一洒。然后他才喝。
沙吾同就这样喝着,喝着。酒虽然不是名酒,但却辛辣有劲,他的喉咙就燃烧起来了,他的心燃烧起来了,他的四肢燃烧起来了,他的脸颊燃烧起来了,他的咽喉燃烧起来了,他的耳廓燃烧起来了,他觉得浑身在发胀在抖动,头脑在发胀,在发麻,而压在心灵上的痛苦在缩小,慢慢变成一缕游丝在飘,飘向何处,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酒,好东西,来!喝!
陈小焕把他倒酒的杯子夺过去。说:“还真没看出,平常那么斯文的老师,有这种豪气,这才像个造反派。”
“造反派,造反派!如今连个屁也不值。让人,让人撵……”又去夺酒杯。
陈小焕把他夺酒杯的手打了一下,说:“别说这丧气话。造反派咋啦?造反派是毛主席路线上的。谁想破坏这个路线,咱们不答应!”
沙吾同说:“不答应,是毛主席不答应。毛主席要防止中国像苏联那样变成修正主义。”
陈小焕说:“咱们唱支歌吧,就唱苏联革命歌曲。苏联,苏联……一起唱《卡秋莎》吧,好不好?听说苏联卫国战争时,红军战士把他们的大炮就叫‘卡秋莎’,威力可大哩!”
“什么卡秋莎?那是苏联姑娘,我不要。我,我,要中国姑娘,菊乡妞妞,妞妞。”他抬眼瞄瞄眼前的女学生,她的脸上竟放着一种光彩。像春花,像夏荷,像秋菊,像冬梅……他说:“我不唱歌。我想赏花,咱们菊乡的花,妞妞,花——”忽然一个熟悉的旋律传入他的耳中,尽管不太真切,也不太流畅,歌词也不太分明,有时还停顿下来,像乡村大路上走过的牛车,滚过一段坎坷路面,咯咯噔噔的,但却是他熟悉的旋律,熟悉得令他心动,令他想起一个秋日的黄昏,一条大河的河滩上,一个亲切的身影,那是他的母亲,她在唱,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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