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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花落知多少-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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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富汗手绘的皮革。墙角有一张大摇椅,屋梁是一道道棕黑色的原木,数不清的盆景错落有致的吊着放着。白色的一间她铺着草编的地毯,一个彩色斑斓的旧书架靠在墙边。

如果说三毛给人的印象只是天涯浪女,那么看过她这么艺术的家,这便要对她改观了。她的家,甚而给人殷实的感觉,这里没有一样贵重的东西,可是你明白,里面住着的人并不贫穷。这个家,并不因为失了男主人而憔悴,悦目清凉的盆景和粗陶的摆设竟给人一份风格不凡而又是亲切的家的气氛。

她的玻璃窗亮得好似不存在,微风一阵一阵舒适的吹进来。

三毛匆匆的走出来,已经换了一条清洁的蓝布长裤,洗得泛白了。她仍是打光脚。

〃坐那一间?〃她亲切的问我。

我有些拘束的在她的老式沙发上坐下来,三毛含笑坐在我对面,双腿很自然的斜斜一盘,顺手抱过一个垫子来放在胸前。她的态度是那样的从容,使我几乎恨起她来,因为她不特别对人热忱,也不故意冷淡,是她控制整个场面的主人,这真不知是怎么搞的。

我将三毛的书拿出来请她签名,她只请问了我的姓,然后从里间拿了好几支笔出来,先在纸上试写了一遍,然后中规中矩的在餐桌上一本一本的慢慢写,好似小学生做功课似的认真,这种态度十分的感动我,她称我周先生,很客气的请我指〃都是翻印画,您在伦敦买的?〃她平静的问着,好似是别人的利益被剥削了一般。令我惊异的是她居然知道她的书在英国的市价,盗印本亦是不算便宜的。

我并不知道带来的书不是原版,自己有些窘迫,倒是三毛非常理解人的说了一句:〃对于读者其实是一样的。〃〃你们这儿很安静。〃我想不出别的话来,在三毛从冰箱里给我拿着托盘送来柠檬茶的时候,我找了这么一句话讲。〃这几天更静了,隔壁那个小渔港说是逃上岸来了四十只非洲运来的不知什么猩猩,就在一里路外,收音机报了新闻,报上也刊了消息,只抓回一只,其他的乱逃,邻居都吓死罗!有些连窗都不敢开呢!〃

这是拜访三毛的黄昏第一次听她讲那么一长串话,讲的居然是猩猩。别家关窗关门她竟在花园里酒水,还是背着矮门的,倒是大胆。

〃你难道不怕猩猩吗?〃我问。

三毛也不说话,神色间有些微的忍耐,好似我老远的找到了她只为着问她怕不怕猩猩。其实这个话题是她自己扯出来的,倒是忘了一般。

印象里的三毛是一个很会说话的人,也极善解人意,可是她对我的来历,如何找到她的,以及我度假的时日等等完全不提出一句问话,这使我也不好主动的请问她的日常生活及近况。她绝对不是骄傲而冷漠的,她甚而彬彬有礼,嘴上一直和气的微笑着,在她的神色之间,我看不到什么内心思维的任何一丝一毫的流露,但她也绝对不是虚伪,她只是将自己的教养在适当的时候自然的用了出来。

毕竟我是一个贸然闯入她生活中的陌生访客,对于三毛,我又能如何要求她真情流露呢。

在我坐着的沙发左手书架上,搁着两张放大照片,一张荷西单人照,穿着潜水衣,神态英俊迫人,另一张是他们夫妻的合照,都是黑白的,照片前面插着几朵淡红色的康乃馨,那是这个房间内唯一的花朵,其他便都是盆景了。〃你的邻居好似都很爱护你。〃我说。

〃那是荷西生前得人爱戴,再说邻居们也确实是些君子。〃三毛说这话时语气中充满了感激,可是没有一丝悲伤的影子,她提起荷西的名字,目光爱抚似的拂过相片。

这是第一次三毛那又温柔又和善的眼睛里透出了满溢的感情,我看不出她是一个忧愁不满足的女人,也第一次觉得她同任何人都不能实实在在的亲近,因为她灵魂的全部已有了去处。在她的气氛里,有一份经过大苦难或大喜悦之后的恬静和安详。她的容貌并不美丽,但是在她的眼神里,含笑里,在她所有的身体里,好似隐藏着一种光辉,隐藏着的,却是遮也遮不住,这使她成了一个极美丽而引人的女子,使人不由得愿意多知道她一些,不由得不去爱她,这份宁静是她书本中从来没有见过的一面,我为着这样的感动而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而她,一样从容而安闲,甚而她更给人自由而果敢的感觉,我渐渐非常喜欢眼前这个打扮朴素的人了。我更想起来,在她请我入客厅时,她顺口说:〃我们也不脱鞋的。〃

荷西逝去已十一个月了,而她仍用〃我们〃这两个字。

本来以为三毛再寻合适的对象结婚才是幸福之道,而看见她以后,我觉得这已是太难,也可能再没有必要。

我以前并没有与三毛面对面过,用〃勇敢〃来形容目前这个独居的妇人还是不太合适的,因为勇敢毕竟有一份克服什么事的勉强,而三毛看上去已不再克服任何事了,她已超越了那一步。如果三毛在访客面前稍稍露出一丝适度的哀愁,对观察她的人来说,可能更会付出对她的好感和同情,聪明如三毛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只是她偏偏不肯如此罢了,她甚而一直微微的笑着。不知她有没有想到过,她是完完全全的没有一个亲人,住在这个天之涯地之角的大西洋海岛,而她的海滩更是荒凉如死,这样的隐居对她仍然年轻的生命合适吗?

当我向她谈起这件事来时,她很淡然的笑着:〃太多的亲情友情反而是负担,这样一个人住也是清静,也是好的。〃

我再一次觉得三毛并不需要人群,繁华与寂寞在她已是一面两体的事情了。听她那么说,笑笑的从容的说着,我的心里倒是升上了一份沧桑之感,不由得有些哀愁起来。

我问她写作的事情,她叹了口气,第一次叹了口气,可是也不做什么更明确的表示了。她好似不喜欢写作。更不喜欢与人空谈这些事。

三毛文章中一再说她没有念过什么书,可是在她的书架上中国古典小说很多,其他不是文学性的也很多,最有趣的是她有一些完全令人想象不到的书籍,例如中药、手工、航海,还有变魔术的,也有儿童图书之类。

我站着看她的书架,她也跟了过来,拉开一个暗屉,里面用绒布衬着的不是什么金银首饰,而是大小约二十块华丽无比的手绘彩石,那是她文中写过的石头,静静的躺在里面。〃不是被丢掉了吗?〃我惊讶的问。

〃这一阵又画了几块,太累人了。也不算好。〃

不算好吗?那简直不是世上的东西,我想再看看,三毛已经将它们关了起来。

〃我喜欢做手工,这一阵自己在给歌耶的三十三张素描配木框,当然我说的是复印的歌耶小画。〃她说着又指指另一间客厅的一个长形放花盆的架子:〃那个木架是这次回来做的,完全用榫头接合,不用钉子,以前荷西做,现在我做。对了,这间白色的客厅是荷西自己一手建出来的,我们喜欢做手工。〃

在说起这些的时候,她脸上发出一阵喜悦的光芒,甚而是骄傲的,这与她谈写作的神色完全不同,她显得非常踏实。

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这使我非常吃惊,因为整个午后都是极安静的,我更没有看到电话,三毛的电话放在厨房的一个柜子里。

她很活泼的在与人讲西班牙文,挂了电话出来她很自然的说:〃对不起,我要去山上打枪了。〃

我看看表是下午六点多钟,而迦纳利群岛的夏天是近九点才落日透了的。

〃我出去跟朋友打枪。〃她又说了一句。

我迟迟的站了起来,终于问她次日有没有空,可不可以请她吃一次饭。她很有礼的谢了我,说次日不做什么可是也不想出去,我便也不再勉强她了。

〃请你等一等,我可以送你去公路上,在那儿有班车可以去南部你的旅馆,不必坐计程车的。〃三毛匆匆的去关窗,细心的锁好门,开了车房,倒出她的车子。这些事她做得十分俐落而明快,生命的活力在她仍是有的。

我坐进车子时看见一个黑色的长形枪匣放在前座,三毛看我注视着盒子,干脆把它打了开来,里面一把猎枪在她的手里拼拼凑凑就装好了,她含笑将枪放到后座去,我想再看看,她便交给了我。

〃不是我的,是向朋友借的,我自己还在申请执照。〃〃打什么呢?〃我问

〃打旷野里的空罐头,以后打飞靶,一步一步来。〃她说。这时我突然厚颜的问三毛,可不可以跟去山上看她打枪,她笑了起来,微微好笑的看了我一眼说:〃你恐怕不行!〃〃你的衣服和鞋子不行。〃她仍是细心的,怕拒绝了我不舒服,又加了一句话。

我看看坐在我身边仰着头稳稳开车的她,看看她穿着厚毛袜粗球鞋的样子,再看看自己一身城里人的打扮,第一次在她的面前觉得文明的无用和拘束。不,三毛果然不是作家,她是谁已没有法子下定义了。

〃打枪不是开了车子去荒山,放几枪就走的,我也是去走,去看野兔,去拾别人打过的空弹筒——你知道散弹枪壳用完还可以再装的。这种事情,是要走很久的。〃三毛耐性的又对我解释。

车子穿过高速公路她却没有停,她往我来的小城开去:〃我们小城里有好几座老教堂,这个也许你会喜欢看看。〃她突然又给我排了一个文化节目,令我十分感激她的好心,可是我怕耽搁她的时间,便礼貌的推辞了一下。

〃不相干,那个圣约翰天主教堂最古老,我也常去坐坐的。〃

三毛将车子停在寂静的广场上,她与我一同走进教堂,轻轻说:〃你慢慢看,我有自己的事。〃

我去看那些浮雕及彩色的玻璃的时候,三毛扶着远处最末一排的椅子边跪了下来,仰着脸看着十字架上的耶稣,她一直在那儿长跪,直到看见我已经参观完了才含笑站起来。她再将我开去高速公路,我不死心的问她后天要做什么,她说她要跟朋友们去山上走一天的路,跟着去打野兔呢。〃当然,打猎只是一个藉口,真正重要的还是去荒野里长途的走,吸些新鲜空气,采些草药和野果,杀生是不会的。〃她又说。

我说我的假期还有十天,可不可以再见她一次,她笑说:〃可惜我要走了,大后天去另外一个岛给荷西去放花呢!〃车子行过一片又一片的田野,它们是那么的干旱而粗犷,几乎看不见一棵大树,而三毛却甘心将自己一辈子埋在这个寂寞的地方,必然有她对这片大地的喜悦和情感吧。

车子终于停在一个站牌下,三毛下车来陪我等公车,那时太阳已西斜,原野的风畅快的刮过满山枯死的芒草,是这样的静又这样的寂寞,刻骨寂寞的风景啊!

公车来了,三毛与我握握手,手劲很重、很真诚,相当的自信和踏实。

我在大玻璃窗中再张望她,长长的公路上只有她一个人站着,背后是近乎紫色的群山衬着一天的夕阳,她的白衬衫被风吹得飞了起来,有如一只火中的凤凰。

童话西沙

走出这个似曾相识的机场时,我矛盾得几乎想搭下一班飞机回英伦去。

知道是不会受到欢迎的,过去数月来写出的信石沉大海。几次打长途电话去那边总是用西班牙文答着:〃不,这不是Echo,她不在!〃

英伦苦寒,冬季萧索难耐,于是我总算给自己一个理由又来到了阳光普照的迦纳利群岛。

在机场换钱币的时候,第一次用初学的西班牙文与人交谈,居然被微笑的接纳了。那么数月的努力仍是收到了一些效果,这又无形中鼓励了我去探望三毛的决心。

又是黄昏,我再一次站立在那个没有门铃的小院外,院中草长齐膝,落叶满径,一枝断落的枝牙横在车道中间,玻璃窗上一片灰尘,窗帘已被取掉,室内几张翻倒了的旧椅子……这幢房子仍然是夏天的那一座,可是它突然失去了生命的气息,好似一堆白骨般的骇人而空虚。

房子死了,三毛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刹那间的变化令我惊得呆掉了,难道夏季里的那次拜访只是一场梦境?

〃她不在这儿!〃

一个女人交抱着双臂突然出现在我身后,认出是三毛的邻居,住在隔壁的那个妇人。

我的心里升起了一阵复杂的情绪,就怕她要说出三毛已经永远离去的事实。

〃来!她现在住那一幢,上面那条街的,高地那一家,清楚没有……〃

我并不清楚,茫然的点着头。谢了人家,提起自己的行李,几乎举步无力的往高地走上去。

进入了那条街,所见便是一道道白色的高墙,城堡似的围住了里面的屋子。

又是云深不知处了。

我在那条街上徘徊了好一会儿,一个老人带着狗走过,他淡然的看了我一眼,低声道了一句日安,便慢慢的走了。

天渐渐的转凉了,太阳照着海面一片淡红,眼看黄昏将尽,我却没有落脚的地方。

一座墨绿色栏杆内的房子里探出一个头上包着大毛巾的主妇,她朝我笑笑,指指我背后的天空。

猛一回头,便是在我站着的一座车房的屋顶上,看见了那个我千万次在渴念中想望的人。

她站在那么高,那么空的天上,手中撑着一支长长的木把,一身蓝色的工装裤,浸在身后海也似深蓝的天空里。

她的黑眼睛专注的盯着我动也不动,一头卷曲的蛇发平平的在风里翻飞。

那一霎间的三毛,古帆船上女神塑像般的斜斜悬着。白房有若巨大的船首,天空是海洋。她,正以凝神的沉寂,向我乘风破浪的扑压过来。

在这样的气氛里,任谁看见这个女人都要化成石头,她的力量太震撼人了。

三毛必是早已看见我了,她却不喊我。

回过神来时,三毛已经走在高墙上,手中提了一个空的铁皮桶,没有梯子,双手悬挂在墙上,空桶〃碰〃一下丢了下来,我方要去帮她,她已滑下了地。

她微笑着慢慢走了几步,伸出手与我握了握,又转身向她的新邻居,那个包着毛巾的女人挥挥手,这才拾起了桶,推开了一扇棕色的木门请我进去。

〃搬家了,现在住这儿。〃她向我微一点头,语音十分清脆而童稚,这时的她,又是一个穿工装裤亲切的邻家女孩了。她给人的印象是霎间万变的,十分令人害怕,好似鬼魅一般。

我随着她进入她的新居,门关上,外界便全在她身后关了出去。高墙之外的世界便消失了。

院内一半是草地,一半是砖,当路一棵大相思树,枝丫重重叠叠的垂到腰际,柳树似的缠绵。

走了十几步,迎面一个凉棚,棚下挂着花,一只彩色的吊床梦也似的空着。几张十几世纪的老木椅围着一张圆桌。桌上一大瓶白色怒放的香花。

三毛推开了大玻璃门进去了,对我笑笑,说:〃请进来吧!〃她只是礼貌的接待我,透着一丝无奈。我马上拘束了起来。纯白的墙,纯白的大幅窗帘,棕色的木器,更多的盆景,必有的大摇椅垫着大红碎花的坐垫,一张兽皮铺地,墙角多了一张大书桌,桌后是一墙的书。

这样一间朴实舒适而又怡然的客厅,使人进到里面之后,所有的倦怠都消失了。想起自己狭小杂乱的公寓生活,不由得心中又升起了无以名之的哀伤来。

三毛顺手将窗帘哗一下拉开了,一幅海景便巨画也似的,镶在她的房间里了。那是天,是水,是虚无缥渺,是千千万万世上的人一生渴想的居所,它必是一个梦吧?

乍见如此景色,再有雄心的人也必然会生退隐之心,问题是真如三毛一般融进这样世外隐逸的生活里去,又需要多大的决心和勇气呢!

三毛也不请人坐,看看我的皮箱,双手闲闲的插在口袋里,笑着问:〃你来散步?〃

我的眼光迎到她的,马上失措起来,她又微笑着问:〃喝茶还是咖啡?想来刚下飞机吧!〃

说着她掀开竹帘往厨房里去了。

在她托着一盘茶点出来时,我仍站在窗口望着大海沉思。三毛犹豫了一下,便将本来要放在沙发茶几上的托盘拿到靠窗的饭桌上来。

她换掉了空花的台布,铺上了另一条棉织小红格子布的,从容的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自己坐下便倒起茶来。〃谢谢你送我机票,航空公司通知我去,说是一位周先生在英国付了来回票价。我是去了的,不是拿票,是想退票领钱,可是他们不答应,说要不是拿票就是不接受,现金是不能给我的。〃

三毛递过一杯茶,缓缓的说着。她的坦白令人无法接话,居然自己承认想赚我这笔送她的旅费。

〃你的好意当然是心领了,可是目前不想旅行,再说这幢房子要修的地方仍是太多,安顿自己都没时间呢!〃说完她嘻嘻一笑,只把我对她的邀请当作一件好普通的事情在分析。〃下面的房子卖了?〃我问她。

〃壮士断腕!〃她回了我一句,仍是开玩笑似的讲着,可是她的创伤并没有平复,表情突然有些紧张、无奈而辛酸,只这么一刹那,便也隐了下去。

我悄悄的望着三毛,她的头发又长了,松松卷卷的披了一肩,发根有些花白,不细看很难察觉。人比夏天时丰润了些,神情开朗多了,不再那么沉静。只有她的眼睛,一样飘在什么遥远的地方出神,没有一丝秘密向人流露,乍一看令人产生错觉,以为这个人单纯得没有故事。

我站起来走到窗前去,明知这次的来,对于三毛所造成的可能只是骚扰,亦是自不量力的事情。眼前的人已是历劫又历劫,曾经沧海的女人,对于幸福的诠释必然已是不同。那么我又来此地做什么?

三毛此时也跟了过来,指指窗下对我说:〃你看我的田。〃

这时我方发觉窗下还有一层,我们进门的地方原来是在楼上,房子建在向海的斜坡上,下面一道纯白的矮墙围着一畦方土,墙边一个玻璃小花房又是一个梦境。

这个人是谁,她背井离乡,完完全全没有亲人的住了下来,不依靠任何人,却买下了这一幢朴朴素素的小楼,稳扎稳打的做法令任何一个男人自叹不如。

我突然不同情她了——她有一间玻璃房子。

〃要不要下去看看?〃她问。

我们开了院中的小门,一条石阶通向楼下,海风又冷又烈,三毛奔到水龙头那边去拖皮带管,哗哗的往她只长了一些菜苗的田里洒起水来。

〃楼下还有两间,门没锁,你自己去看。〃她喊着。

以三毛一个人来说,这幢房子只衬出了她更深的孤单和寂寞,仍是大了一些。总觉得她将自己锁进了一座古堡,更是与世隔绝了。

〃生活容易吗?〃我问她。

她只是笑笑,也不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轻描淡写的讲:〃需要最少的人,可能便是最富的人,我过得相当的好。〃

海风太大,她避到花房里去给几棵瘦得可怜的四季豆洒水。

〃你知道——〃她说,又顿了顿:〃生命中该有的,我都有了,一幢靠海的小楼,足够的空间,可以摸触的泥土,宁静的生活,满墙的书籍,不差的健康,这已是很大的恩赐,不敢再要什么了,还敢再求什么吗?已是太多了。〃

她不断的告诉我她有多么幸运和满足,我看着暮色中那张仍然年轻的脸,心底涌出来的却是一阵又一阵说不出的寂寞和哀怜。

〃对了!还要给自己买一双轮子的溜冰鞋,从车房溜到院子,从院子溜到车房,才好玩呢,小时候呀!最会溜冰的。〃

三毛是个倔强的人,她不肯别人怜悯她,更绝对不许自怜,气氛才一沉落下来,她自己就先改了话题。

〃你来的时候我正在给屋顶铺柏油罗!〃她说。〃你自己做?〃我讶异的说。

〃电灯也是自己接的,搬家过来时改了一些线路。〃〃凉棚也是自己钉的。外面高墙请师傅来做,我当小工拌水泥,运沙,搬砖,九月到现在做了二十二个小工程呢!厉不厉害?〃

说着说着,三毛的神采飞扬了起来,我看得出她真是又骄傲又愉快。

她摊开那双粗糙的小手来看了看,对我嘻的一笑,小孩子似的真纯。

我问她:〃难怪你没有时间写文章了?〃

她叹了口气,指指自己的太阳穴,笑说:〃这里面天天在写,要是有一种仪器可以探得出,记录得出我所有在思想的东西,你会发觉里面的灵魂真是太漂亮了,可惜我的文字表达不够——〃

〃有一天我想写幻想小说呢——鬼的,灵魂的,可惜来不及!真实的还没完呢!〃

说起写作,三毛不喜欢一本正经地讲道理,可是不能否认的是,写作于她仍是丢不掉,光是这么乱讲,便看见她真正的幸福起来了。

回到楼上客厅里,三毛又给我加了咖啡,突然问了一句:〃你今晚住那儿?〃

我呐呐的说,什么地方都可以住,我是专程来看她的,一切由她安排了。

〃你来看我,自然是感谢的,可是我没有邀请你,这便有些不同了。〃她沉吟了一下才慢吞吞的开口了。

我本想说,这幢房子楼上楼下并没有内楼梯,是完会隔开的,如果三毛能够给我借住几天楼下,我将十分感激的,因我在这个岛上不认识其他的人。

我不敢开口,三毛一直静静的凝望着我,她读透了我的心思。

〃你知道,我的家便是我的城堡,这里面并不欢迎外人呢?〃

〃过去半年来,这个家里访客没有断过,他们大半是通知我什么时候来,很少有人问一声是不是三毛也欢喜接纳他们。当然,我讲的不是中国人,大半是我的外国好朋友,交情呢,自然是够的,问题是这一阵来的人太多了,我也是累,再说还在修房子——。〃

我以为,三毛是喜欢有人去看望她的,她却将朋友的好意看成了负担。

〃问题是迦纳利群岛在欧洲太有名了,谁来打个转都是方便。如果我的作风不改,便永远没有安宁日子。不能接待你,请你了解,原谅。下次如果我主动请你来做客,那么对你的招待便是绝对不同了。〃

她说得坦白,却也不失真诚,没有让人过分窘迫。

夜幕低垂,窗外远处的大城已沿着海岸亮成了一片迷镑灯火。三毛站起来开了灯。

〃今天晚上家里请客,一共有十二个人,如果你愿意,留下来吃饭好吗?〃

我有些意外,因为她完全看不出忙碌的样子,厨房光洁如新,好似不动烟火似的。

〃全部自助餐,已经做好了,就是大家都说西班牙话对你不方便。这种事一年也不会有一次,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对我是一样的。〃

我站起来急着要走,三毛也不强留,她说:〃小城里有一家清洁的旅馆,我陪你去看看怎样?〃

我神情沮丧的点点头,内心十分茫然。

这时有人按门铃,花店送来了特大号的花篮,深红色的玫瑰花挡住了三毛的上半身。

三毛马上将书桌一角的花移开了,大花篮放在两张照片边,荷西的一张之外又多了另一帧别人的,我凑过去看,她在理花,说:〃是徐*'先生,我的干爸。〃

说着她默默看了看照片中的人,将徐先生的相拿起来亲了一下。这种小地方她是十分独特的,一切自自然然,便是美丽。

〃客人的花已经来了,我还是走了吧!〃我急着要走。〃送花给我的人没有请他呢!再说我们十点半才吃晚饭,也不急的。〃

她终于将我送进了小城内的旅社,匆匆忙忙丢下一句话:〃明早九点钟来接你,晚安了!〃

这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先说自己要绝对的宁静,却一下子请了十二个朋友吃饭。事实上她要静,她要闹,都在她自己一手掌握里。极能干的人,看上去却是不露痕迹,天真烂漫不解世事一般。

九时以后的小城已是一片死寂,连个可以喝一杯啤酒的地方都找不到,而我了无睡意,心烦意乱。这时一辆计程车经过,我招停了一司机,情不自禁的说了那个海边社区的地名。

三毛的门灯在树下发着柔和的光芒,门口一字排开了七辆汽车,高墙内飘着浪漫而凄怆的歌,里面却是笑语喧哗,灯火通明。我绕着这条街上下的走了几圈,她的家只看得见高高的窗子,里面如何的夜宴外面是无论如何看不清的。

偷窥他人是十分无聊而低下的行为,我当然明白。我一个人走到海边去,一直想不通,如果三毛所请的是六对夫妇,那么最多是六辆车子停在门口,为什么会有七辆车,那么她必是另请了单身的朋友。那辆大灰蓝色轿车又是谁的?我被这一切弄得非常苦恼。

墙内又传来了快速的击掌声,配合着热情的西班牙音乐,他们必是在那棵树下跳舞作乐。

我再度走向海潮澎湃的沙滩,心里是那么悲伤,荷西死了,她居然在宴客跳舞。好像有声音在对我说:〃她是一个奇怪的女人,不要用常情来批判她的作为吧!〃

在三毛家的斜对面一条狭巷,巷子边也是一棵相思树,我呆站在树下直到深夜两点多,才看见客人纷纷的出来了。

三毛,她穿着一件深黑高腰的连身长衣,裙摆和袖口滚着极宽的大红大绿的滚边,胸前一片锦绣五彩花线,长发卷卷蓬蓬的披了一肩,脚下一双软皮靴,双颊红扑扑的,黑眼睛里水也似的笑意盈盈。她的外型已是没有国籍的了。

我看那些朋友们一个一个的拥吻她晚安,男男女女对她是那么的友爱亲密。那一霎间,我才明白了,要做三毛的朋友,我还差很大一段路呢。她是不管什么中国人外国人的。

只因我还是太紧张,到底有没有单身的男士在里面都没看清楚,才一霎,已是曲终人散,夜阑人静了。这时三毛并没有关门,她笔直和朝我隐着的树下走过来,我几乎惊窘得不能动弹。

〃你也看够了吧?〃她向我大叫起来。

她似在伤心,很伤心,又似在发怒,车房内哗一下倒出了车子,对我累累的一点头:〃上车吧!如果不送你,你总得走到天亮。〃

那一趟住小城开去的夜路上,三毛一句话也不说,嘴唇紧紧的抿着,车子开得凶猛疯狂。过了一个狭桥,对方来车用了长距灯,三毛用手一挡眼睛,一串泪珠哗哗的坠了下来,掉在她那件锦绣密织的彩衣上。

那一夜,我失眠了。

第二天的早晨,我方起身不久,便听见三毛的声音在楼下与人说话,然后她踏着木楼梯跑上来敲我的门。〃西沙!〃

我赶快跑去拉门,门外的她穿着一件大红V字领毛衣,净白的翻领衬衫,下面一条蓝布裤,一双粗牛皮靴子。〃早!〃她对我灿然一笑,清清爽爽的神情。

六小时以前三毛在浓浓的夜色里落泪,眼前的她却无论如何跟夜间的那个女人没法联想在一起。今天她梳了粗辫子。

又是一个全新的,没有沧桑,没有年纪的三毛了。

我笨拙的想学西班牙人的礼貌,吻她的脸颊道早安,她啪的退了一大步,很讶异的瞪着我,我知道自己又将事情弄糟了。

她叹了一口气,拉出一个字条来,说:〃今天有太多事情要做,你与我一同去办事,也算我陪你,行不行?〃我垂头丧气的跟着她走出了旅馆。她带我去街上吃早饭。

〃你要嘛就振作些,这个沮丧样子陪你的人也累!〃

三毛咬了一口吐司面包叱骂我起来,她哪里知道,我下来本是想使她高兴,可是我的心里是那么的沉重,这已积了数月的苦痛,她能了解多少?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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