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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花落知多少-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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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置身在这么温馨的家庭气氛里,四周散落有致的堆着一大叠舒适的暗花椅垫,古老的木家具散发着清洁而又殷实的气息,雪亮的玻璃窗垂桂着白色荷叶边的纱帘,绿色的盆景错落的吊着,餐桌早已放好了,低低的灯光下,一盘素雅的野花夹着未点的蜡烛等我们上桌。靠近我的书架上放着几个相框,其中有一张是荷西与我合影,衬着荻伊笛火山的落日,两个人站在那么高的岩石上好似要乘风飞去。

我伸手去摸摸那张两年前的照片,发觉安德列阿正在转角的橡木楼梯边托着下巴望着我。

〃小姐姐,我的客房给你睡。〃达尼埃早先是住在西班牙的瑞士孩子,跟我讲话便是德文和西文夹着来的。〃你在这里住多久?〃我喊过去。

〃住到腿好!你呢?〃他又叫过来,是在楼梯边的客房里。〃我马上就走的呢?〃

〃不可以马上走的,刚刚来怎么就计划走呢!〃

拉赫搬着托盘进来说,她叹了口气,在我对面坐下来沏茶,有些怔怔的凝望着我。

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底是这家人孩子的朋友还是父母的朋友,我的情感对两代都那么真诚而自然,虽然表面上看去我们很不相同,其实在内心的某些特质上我们实是十分相近的。虽是春寒料峭,可是通阳台的落地窗在夜里却是敞开的,冷得很舒服。歌妮在二楼的木阳台上放音乐。

〃爸爸回来了!〃歌妮喊起来。

本是脱了靴子躺在沙发上的,听说奥托回来了,便穿着毛袜子往门外走去。

夜色浓了,只听见我一个人的声音在树与树之间穿梭着:〃奥帝,我来了!是我呀!〃

我从不唤他奥托,我是顺着拉赫的唤法叫他奥帝的。奥帝匆匆忙忙穿过庭园,黑暗中步子是那么稳又那么重,他的西装拿在手里,领带已经解松了。

我开了门灯,跑下石阶,投入那个已过中年而依旧风采迷人的奥帝手臂里去,他棕色的胡子给人这样安全的欢愉。〃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奥帝只重复这一句话,好似我一向是住在他家里的一样。

拉赫是贤慧而从容的好主妇,美丽的餐桌在她魔术般的手法下,这么丰丰富富的变出来。外面又开始下着小雨,夜却是如此的温暖亲切。

〃唉!〃奥帝满足的叹了口气,擦擦两手,在灯下微笑。〃好!Echo来了,达尼埃也在,我们总算齐了。〃他举起酒杯来与我轻轻碰杯。

拉赫有些心不在焉,忡忡的只是望着我出神。

〃来!替你切肉。〃我拿过与我并肩坐着的安德列阿的盘子来。

〃你就服侍他一个人。〃达尼埃在对面说。

〃他没有手拿刀子,你有拐杖走路呢!〃

达尼埃仍是羡慕地摇摇他那一头鬈毛狗似的乱发。我们开始吃冰淇淋的时候,安德列阿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我去城里跳舞。〃他说。

我们停住等他走,他竟也不走,站在那儿等什么似的。灯光下看他,实在是一个健康俊美的好孩子。

〃你怎么不走?〃歌妮问他,又笑了起来。

〃有谁要一起去?〃他有些窘迫的说,在他这个年纪这样开口请人已很难得了。

〃我们不去,要说话呢!〃我笑着说。

〃那我一个人去啦!〃他粗声粗气的说,又看了我一眼,重重的拉上门走了。

我压低声音问拉赫:〃安德列阿几岁了?〃

〃大罗!今年开始做事了。〃

〃不搬出去?像一般年轻人的风气?〃

〃不肯走呢!〃拉赫笑着说。

如果我是这家的孩子,除非去外国,大概也是舍不得离开的吧!

〃以前看他们都是小孩子,你看现在歌妮和达尼埃——〃我笑着对拉赫说,那两个孩子你一口我一口的在分冰淇淋呢!〃再过五年我跟歌妮结婚。〃达尼埃大声说。

〃你快快出来赚钱才好,歌妮已经比你快了!〃我说。〃孩子们长得快!〃拉赫有些感喟,若有所思的凝望着这一对孩子。

〃怎么样?生个火吧?〃奥帝问我们。

其实这个家里是装了暖气的,可是大家仍是要个壁炉,我住在四季如春的迦纳利群岛,对这种设备最是欢喜。

对着炉火,我躺在地上,拉赫坐在摇椅里织着毛线,奥帝伸手来拍拍我,我知道他要讲大道理了,一下子不自在起来。

〃Echo,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不好再痛苦下去。〃

被他这么碰到了痛处,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拿起垫子来压住脸。

〃迦纳利群岛不该再住了,倒是想问问你,想不想来瑞士?〃

〃不想。〃

〃你还年轻,那个海边触景伤情,一辈子不可以就此埋下去,要有勇气追求新的生活——〃

〃明天就走,去维也纳。〃我轻轻的说。。

〃箱子还在车站,明天走得了吗?〃

〃火车站领出来就去飞机场。〃

〃票划了没有?〃

我摇摇头。

〃不要急,今天先睡觉,休息几天再计划好了。〃拉赫说。〃西伯尔还要来看你呢!〃达尼埃赶快说。

〃谁叫你告诉他的?〃我叹了口气。

〃我什么?乌苏拉、米克、凯蒂和阿尔玛他们全都没说呢!〃达尼埃冤枉的叫了起来。

〃谁也不想见,我死了!〃我拿垫子又蒙住脸。〃Echo要是你知道,去年这儿多少朋友为你们痛哭,你就不会躲着不肯见他们了。〃拉赫说着便又拿手帕擦眼角。〃拉赫,我这里死了,这里,你看不见吗?〃我敲敲胸口又叹了口气,眼泪不干的流个不停。

〃要不要喝杯酒?嗯!陪奥帝喝一杯白兰地。〃奥帝慈爱的对我举举杯子。

〃不了!我去洗碗!〃我站起来往厨房走去。

这是一个愉快又清洁的卧房,达尼埃去客厅架了另外一个小床,别人都上楼去了。

我穿着睡袍,趴在卧室的大窗口,月光静静的照着后院的小树林,枝丫细细的映着朦朦的月亮,远天几颗寒星,夜是那么的寂静,一股幽香不知什么风将它吹了进来。

我躺在雪白的床单和软软的鸭绒被里,仿佛在一个照着月光的愁人的海上飘进了梦的世界。

〃小姐姐!〃有人推开房门轻轻的喊我。

〃谁?〃

〃达尼埃!已经早晨九点了。〃

我不理他,翻过身去再睡。

〃起来嘛!我们带你去法国。〃

我用枕头蒙住了头,仍是不肯动。如果可以一直如此沉睡下去又有多好,带我回到昨夜的梦里不要再回来吧!

我闭着眼睛,好似又听见有人在轻唤我,在全世界都已酣睡的夜里,有人温柔的对我低语:〃不要哭,我的,我的——撒哈拉之心。〃

世上只有过这么一个亲人,曾经这样捧住我的脸,看进我的眼睛,叹息似的一遍又一遍这样轻唤过我,那是我们的秘密,我们的私语,那是我在世上唯一的名字——撒哈拉之心。

那么是他来过了?是他来了?夜半无人的时候,他来看我?在梦与梦的夹缝里,我们仍然相依为命,我们依旧悄悄的通着信息。

——不要哭,我的心。

我没有哭,我很欢喜,因为你又来了。

我只是在静静的等待,等到天起凉风,日影飞去的时候,你答应过,你将转回来,带我同去。

拉赫趴在窗台上看了我好一会儿我都不觉得。

〃做什么低低的垂着头?不睡了便起来吧!〃她甜蜜的声音清脆的吹了过来,

我望着她微笑,伸着懒腰,窗外正是风和日丽的明媚如洗的五月早晨。

我们去火车站领出了行李便往飞机场开去。

〃现在只是去划票,你是不快走的罗!〃歌妮不放心的说。

〃等我手好了带你去骑摩托车。〃安德列阿说。〃就为了坐车,等到你骨头结起来呀!〃我惊叹的笑起来。〃这次不许很快走。〃达尼埃也不放心了。

在机场瑞航的柜台上,我支开了三个孩子去买明信片,划定了第二天直飞维也纳的班机。

那时我突然想起三岁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片中的母亲叫孩子去买大饼,孩子回来母亲已经跳江了。

为什么会有如此的联想呢?

我收起机票对迎面走来的安德列阿他们笑。

〃喂喂!我们去法国吧?〃我喊。

〃车顶上的大箱子怎么办?过关查起来就讨厌了。〃安德列阿说。

〃要查就送给海关好罗!〃我说。

〃又来了!又要丢掉箱子了,那么高兴?〃达尼埃笑了起来。

〃放在瑞士海关这边嘛!回来时再拿。〃我说。〃那有这样的?〃歌妮说。

〃我去说,我说就行,你赌不赌?〃我笑说。

〃那么有把握?〃

〃不行就给他查嘛!我是要强迫他们寄放的。〃于是我们又挤上车,直往法国边界开去。

那天晚上,等我与维也纳堂哥通完电话才说次日要走了。〃那么匆忙?〃拉赫一愣。

〃早也是走,晚也是走,又不能真住一辈子。〃我坐在地板上,仰起头来看看她。

〃还是太快了,你一个人回去过得下来吗?〃奥帝问。〃我喜欢在自己家里。〃

〃以后生活靠什么?〃奥帝沉吟了一下。

〃靠自己,靠写字。〃我笑着说。

〃去旅行社里工作好啦!收入一定比较稳当。〃歌妮说。〃写字已经是不得已了,坐办公室更不是我的性情,情愿吃少一点,不要赚更多钱了!〃我喊起来。

〃为什么不来瑞士又不回台湾去?〃达尼埃问着。〃世界上,我只认识一个安静的地方,就是我海边的家,还要什么呢?我只想安静简单的过完我的下半辈子。〃火光照着每一张沉默的脸,我丢下拨火钳,拍拍裙子,笑问着这一家人:〃谁跟我去莱茵河夜游?〃

炉火虽美,可是我对于前途、将来,这些空泛的谈话实在没有兴趣,再说,谈又谈得出什么来呢,徒然累人累己。不如去听听莱茵河的呜咽倒是清爽些。

第二天清晨,我醒来,发觉又是新的旅程放在前面,心里无由的有些悲苦,就要看到十三年没有见面的二堂哥了,作曲教钢琴的哥哥,还有也是学音乐的曼嫂,还有只见过照片的小侄儿,去维也纳的事便这样的有了一些安慰。在自己哥哥的家里,不必早起,我要整整的大睡一星期,这么一想,可以长长的睡眠在梦中,便又有些欢喜起来。

虽然下午便要离开瑞士,还一样陪着拉赫去买菜,一样去银行,去邮局,好似一般平常生活的样子,做游客是很辛苦的事情,去了半日法国弄得快累死了。

跟拉赫提了菜篮回来,发觉一辆红色的法国〃雪铁龙〃厂出的不带水小铁皮平民车停在门口。

这种车子往往是我喜欢的典型的人坐在里面,例如《娃娃看天下》那本漫画书里玛法达的爸爸便有这样一辆同样的车。它是极有性格的,车上的人不是学生就是那种和气的好人。

〃我想这是谁的车,当然应该是你的嘛!希伯尔!〃

我笑着往一个留胡子的瘦家伙跑过去,我的好朋友希伯尔正与达尼埃坐在花园里呢!

〃怎么样?好吗?〃我与他重重的握握手。

〃好!〃他简短的说,又上去与拉赫握握手。

〃两年没见了吧!谢谢你送给荷西的那把刀,还有我的老盆子,也没写信谢你!〃我拉了椅子坐下来。

希伯尔的父母亲退休之后总有半年住在迦纳利群岛我们那个海边。跟希伯尔我们是掏垃圾认识的,家中那扇雕花的大木门就是他住在那儿度假时翻出来送我们的。这个朋友以前在教小学,有一天他强迫小孩子在写数学,看看那些可怜的小家伙,只是闷着头在那教室里演算,一个个屈服得如同绵羊一般,这一惊痛,他改了行,做起旧货买卖来,再也没有回去教书。别人说他是逃兵,我倒觉得只要他没有危害社会,也是一份正当而自由的选择和兴趣。

〃Echo,我在报上看见你的照片。〃希伯尔说。〃什么时候?〃我问。

〃一个月以前,你在东南亚,我的邻近住着一个新加坡来的学生,他知道你,拿了你的剪报给我看,问我是不是。〃达尼埃抢着接下去说:〃希伯尔就打电话来给拉赫,拉赫看了剪报又生气又心痛,对着你的照片说——回来!回来!不要再撑了。〃

〃其实也没撑——〃说着我突然流泪了。

〃嘿嘿!说起来还哭呢!你喜欢给人照片里那么挤?〃达尼埃问。

我一甩头,跑进屋子里去。

过了一会儿,拉赫又在喊我:〃Echo,出来啊!你在做什么?〃

〃在洗头,烫衣服,擦靴子呢!〃我在地下室里应着。〃吃中饭啦!〃

我包着湿湿的头发出来,希伯尔却要走了。

〃谢谢你来看我。〃我陪他往车子走去。

〃Echo,要不要什么旧货,去我那儿挑一样年代久的带走?〃

〃不要,真的,我现在什么都不要了。〃

〃好——祝你……〃他微笑的扶着我的两肩。

〃祝我健康,愉快。〃我说。

〃对,这就是我想说的。〃希伯尔点点头,突然有些伤感。〃再见!〃我与他握握手,他轻轻摸了一下我的脸,无限温柔的再看我一眼,然后一言不发的转身走了。就算是一个这样的朋友,别离还是怅然。

下午三点多钟,歌妮和奥帝已在机场等我们了。我们坐在机场的咖啡室里。

〃多吃一点,这块你吃!〃拉赫把她动也没动的蛋糕推给我。

〃等一下我进去了你们就走,不要去看台叫我好不好!〃我匆匆咽着蛋糕。

〃我们去看,不喊你。〃

〃看也不许看,免得我回头。〃

〃好好照顾自己,不好就马上回来,知道吗?〃拉赫又理理我的头发。

〃这个别针是祖母的,你带去罗!〃拉赫从衣领上拿下一个花别针来。

〃留给歌妮,这种纪念性的东西。〃

〃你也是我们家的一份子,带去好了!〃拉赫又说。

我细心的把这老别针放在皮包里,也不再说什么了。〃听见了!不好就回来!〃奥帝又叮咛。

〃不会有什么不好了,你们放心!〃我笑着说。〃安德列阿,你的骨头快快结好,下次我来就去骑摩托车了。〃我友爱的摸摸安德列阿的石膏手,他沉默着苦笑。〃七月十三号迦纳利群岛等你。〃我对达尼埃说。〃一起去潜水,我教你。〃他说。

〃对——。〃我慢慢的说。

扩音器突然响了,才播出班机号码我就弹了起来,心跳渐渐加快了。

〃Echo,Echo——〃歌妮拉住我,眼睛一红。〃怎么这样呢!来!陪我走到出境室。〃我挽住歌妮走,又亲亲她的脸。

〃奥帝!拉赫!谢谢你们!〃我紧紧的抱着这一对夫妇不放。

安德列阿与达尼埃也上来拥别。

〃很快就回来哦!下次来长住了!〃拉赫说。

〃好!一定的。〃我笑着。

〃再见!〃

我站定了,再深深的将这些亲爱的脸孔在我心里印过一遍,然后我走进出境室,再也没有回头。

似曾相识燕归来

——迷航之三

维也纳飞马德里的班机在巴塞罗纳的机场停了下来。由此已是进入西班牙的国境了。

离开我的第二祖国不过几个月,乍听乡音恍如隔世,千山万水的奔回来,却已是无家可归。好一场不见痕迹的沧桑啊!繁忙的机场人来人往,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归程,而我,是不急着走的了。

〃这么重的箱子,里面装了些什么东西呀?〃

海关人员那么亲切的笑迎着。

〃头发卷。〃我说。

〃好,头发卷去马德里,你可以登机了。〃

〃请别转我的箱子,我不走的。〃

〃可是你是来这里验关的,才飞了一半呢!〃

旁边一个航空公司的职员大吃一惊,他正在发国内航线的登机证。

〃临时改了主意,箱子要寄关了,我去换票……〃

马德里是不去的好,能赖几天也是几天,那儿没有真正盼着我的人。

中途下机不会吓着谁,除了自己之外。

终于,我丢掉了那沉沉的行李,双后空空的走出了黄昏的机场。

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心里却夹着那么巨大的惊惶。自由了!我自由吗?为什么完全自由的感觉使人乍然失重。奇書网一辆计程车停在面前,我跨了进去。

〃去梦特里,请你!〃

〃你可别说,坐飞机就是专诚来逛游乐园的吧?〃司机唬的一下转过身来问我。

哪里晓得来巴塞罗纳为的是什么,原先的行程里并没有这一站。我不过是逃下来了而已。

我坐在游乐场的条凳上,旋转木马在眼前一圈又一圈的晃过。一个金发小男孩神情严肃的抱着一匹发亮的黑马盯住我出神。

偶尔有不认识的人,在飘着节日气氛的音乐里探我:〃一个人来的?要不要一起去逛?〃

〃不是一个人呢?〃我说。

〃可是你是一个人嘛!〃

〃我先生结伴来的。〃我又说。

黄昏尽了,豪华的黑夜漫住五光十色的世界。

此时的游乐场里,红男绿女,挤挤攘攘,华灯初上,一片歌舞升平。

半山上彩色缤纷。说不尽的太平盛世,看不及的繁华夜景,还有那些大声播放着的,听不完的一条又一条啊浪漫温的歌!

我置身在这样欢乐的夜里,心中突然涨满了无由的幸福。遗忘吧!将我的心从不肯释放的悲苦里逃出来一次吧!那怕是几分钟也好。

快乐是那么的陌生而遥远,快乐是禁地,生死之后,找不到进去的钥匙。

在高高的云天吊车上,我啃着一大团粉红色的棉花糖,吹着令人瑟瑟发拌的冷风,手指绕着一双欲飞的黄气球,身边的位子没有坐着什么人。

不知为何便这样的快乐,疯狂的快乐起来。

脚下巴塞罗纳的一片灯海是千万双眼睛,冷冷的对着我一眨又一眨。

今天不回家,永远不回家了。

公寓走廊上的灯光那么的黯淡,电铃在寂寂的夜里响得使人心惊。门还没有开,里面缓缓走来的脚步声却使我的胃紧张得抽痛起来。

〃谁?〃是婆婆的声音。

〃Echo!〃

婆婆急急的开着层层下锁的厚门,在幽暗的光线下,穿黑衣的她震惊的望着我,好似看见一个坟里出来的人一般。〃马利亚妈妈!〃我扑了上去,紧紧的抱住她,眼里涌出了泪。

〃噢!噢!我的孩子!我孤伶伶的孩子!〃婆婆叫了起来,夹着突然而来的呜咽。

〃什么时候来马德里的?吓死人啊!也不通知的。〃〃没有收到我的明信片?〃

〃明信片是翡冷翠的,说在瑞士,邮票又是奥地利的,我们那里弄得懂是怎么回事,还是叫卡门看了才分出三个地方来的!〃

〃我在巴塞罗纳!〃

〃要死罗!到了西班牙怎么先跑去了别的地方?电话也不来一个!〃婆婆又叫起来。

我将袖子擦擦眼睛,把箱子用力提了进门。

〃睡荷西老房间?〃我问。

〃睡伊丝帖的好了,她搬去跟卡门住了。〃

在妹妹的房内我放下了箱子。

〃爸爸睡了?〃我轻轻的问。

〃在饭间呢!〃婆婆仍然有些泪湿,下巴往吃饭间抬了一下。

我大步向饭厅走去,正中的吊灯没有打开,一盏落地灯静静黄黄的照着放满盆景的房间。电视开着,公公,穿了一件黑色的毛衣背着我坐在椅子上。

我轻轻的走上去,蹲在公公的膝盖边,仰起头来喊他:〃爸爸!〃

公公好似睡着了,突然惊醒,触到我放在他膝上的手便喊了起来:〃谁?是谁?〃

〃是我,Echo!〃

〃谁嘛!谁嘛!〃公公紧张了,一面喊一面用力推开我。〃你媳妇!〃我笑望他,摸摸他的白发。

〃Echo!啊!啊!Echo!〃

公公几乎撞翻了椅子,将我抱住,一下子老泪纵横。〃爸爸,忍耐,不要哭,我们忍耐,好不好?〃我喊了起来。

我拉着公公在饭厅的旧沙发上坐下来,双臂仍是绕着他。

〃叫我怎么忍?儿子这样死的,叫我怎么忍——〃说着这话,公公抓住我的黑衣号啕大哭。

能哭,对活着的人总是好事。

我拉过婆婆的手帕来替公公擦眼泪,又是亲了他一下,什么话也不说。

〃还没吃饭吧!〃婆婆强打起精神往厨房走去。〃不用麻烦,只要一杯热茶,自己去弄。先给爸爸平静下来。〃我轻轻的对婆婆说。

〃你怎么那么瘦!〃公公摸摸我手臂喃喃的说。〃没有瘦。〃我对公公微笑,再亲了他一下。

放下了公公,跟在婆婆后面去厨房翻柜子。

〃找什么?茶叶在桌上呢。〃婆婆说。

〃有没有波雷奥?〃我捂着胃。

〃又要吃草药?胃不好?〃婆婆问。

我靠在婆婆的肩上不响。

〃住多久?〃婆婆问。

〃一星期。〃我说。

〃去打电话。〃她推推我。

〃快十点了,打给谁嘛!〃我叹了口气。

〃哥哥姐姐他们总是要去拜访的,你去约时间。〃婆婆缓缓的说。

〃我不!要看,叫他们来看我!〃我说。

门上有钥匙转动的声音,婆婆微笑了,说:〃卡门和伊丝帖说是要来的,给你一打岔我倒是忘了。〃

走廊上传来零乱的脚步声,灯一盏一盏的被打开,两张如花般艳丽的笑脸探在厨房门口,气氛便完全不同了。

〃呀——〃妹妹尖叫起来,扑上来抱住我打转。姐姐卡门惊在门边,笑说:〃嗄!也有记得回来的一天!〃接着她张开了手臂将我也环了过去。

〃这么晚了才来!〃我说。

〃我们在看戏呢!刚刚演完。〃妹妹兴高采烈的喊着。

荷西过世后我没有见过妹妹,当时她在希腊,她回马德里时,我已在台湾了。

〃你还是很好看!〃妹妹对我凝视了半晌大叫着又扑上来。我笑着,眼睛却是湿了。

〃好,Echo来了,我每天回家来陪三件黑衣服吃饭。妈妈,你答不答应呀?〃妹妹又嚷了起来。

〃我叫她去看其他的哥哥姐姐呢?〃婆婆说。

〃啊!去你的!要看,叫有车的回来,Echo不去转公共汽车。〃

〃喂!吃饭!吃饭!饿坏了。〃卡门叫着,一下将冰箱里的东西全摊了出来。

〃我不吃!〃我说。

〃不吃杀了你!〃妹妹又嚷。

公公听见声音挤了过来,妹妹走过顺手摸了一下爸爸的脸:〃好小孩,你媳妇回来该高兴了吧!〃

我们全都笑了,我这一笑,妹妹却砰一下冲开浴室的门在里面哭了起来。

妹妹一把将浴室的门关上,拉了我进去,低低的说:〃你怎么还穿得乌鸦一样的,荷西不喜欢的。〃

〃也有穿红的,不常穿是真的。〃我说。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讲话?〃她紧张的又问。

〃这里不行,去卡门家再说。〃我答应她。

〃不洗澡就出来嘛!〃卡门打了一下门又走了。〃Echo,记住,我爱你!〃妹妹郑重其事的对我讲着。二十二岁的她有着荷西一式一样的微笑。

我也爱你,伊丝帖!荷西的手足里我最爱你。

〃明天我排一整天的戏,不能陪你!〃卡门咽着食物说。她是越来越美了。

〃演疯了,最好班也不上了,天天舞台上去混!〃婆婆笑说。

〃你明天做什么?〃卡门又问。

〃不出去,在家跟爸爸妈妈!〃我说。

〃我们要去望弥撒的。〃婆婆说。

〃我跟你去。〃我说。

〃你去什么?Echo,你不必理妈妈的嘛!〃妹妹又叫起来。〃我自己要去的。〃我说。

〃什么时候那么虔诚了?〃卡门问。

我笑着,也不答。

〃Echo是基督教,也望弥撒吗?〃婆婆问。〃我去坐坐!〃我说。

吃完了晚饭我拿出礼物来分给各人。

卡门及伊丝帖很快的便走了,家中未婚的还有哥哥夏米叶,都不与父母同住了。

我去了睡房铺床,婆婆跟了进来。

〃又买表给我,其实去年我才买了一只新的嘛!荷西葬礼完了就去买的,你忘记了?〃

〃再给你一个,样式不同。〃我说。

没有,我没有忘,这样的事情很难忘记。

〃你——以后不会来马德里长住吧?〃婆婆突然问。〃不会。〃我停了铺床,有些惊讶她语气中的那份担心。〃那幢迦纳利群岛的房子——你是永远住下去的罗?当初是多少钱买下的也没告诉过我们。〃

〃目前讲这些都还太早。〃我叹了口气。

〃是这样的,如果你活着,住在房子里面,我们是不会来赶你的,可是一旦你想卖,那就要得我们同意了,法律怎么定的想来你也知道了。〃婆婆缓缓的又说。

〃法律上一半归你们呀!〃我说。

〃所以说,我们也不是不讲理,一切照法院的说法办吧!我知道荷西赚很多钱——〃

〃妈妈,晚安吧!我胃痛呢!〃我打断了她的话,眼泪冲了出来。

不能再讲了,荷西的灵魂听了要不安的。

〃唉!你不肯面对现实。好了,晚安了,明天别忘了早起望弥撒!〃婆婆将脸凑上来给我亲了一下。

〃妈妈,明天要是我起不来,请你叫我噢!〃我说。终于安静下来了,全然的安静了。

我换了睡袍,锁上房门,熄了灯,将百叶窗卷上,推开了向着后马路的大窗。

微凉的空气一下子吹散了旅途的疲劳,不知名的一棵棵巨树在空中散布着有若雪花一般的白色飞絮,路灯下的黑夜又仿佛一片迷镑飞雪,都已经快五月了。

我将头发打散,趴在窗台上,公寓共用的后院已经成林。我看见十三年前的荷西、卡门、玛努埃、克劳弟奥、毛乌里、我,还有小小的伊丝帖在树下无声无影的追逐。

——进来!荷西!不要犹豫,我们只在这儿歇几天,便一同去岛上了。

——来!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了。

梦中,我看见荷西变成了一个七岁的小孩子,手中捧着一本用完了的练习簿。

〃妈妈!再不买新本子老师要打了,我没有练习簿——〃〃谁叫你写得那么快的!〃婆婆不理。

〃功课很多!〃小孩子说。

〃向你爸爸去要。〃妈妈板着脸。

小孩子忧心如焚,居然等不及爸爸银行下班,走去了办公室,站在那儿嗫嚅的递上了练习簿,爸爸也没有理他,一个铜板也不给。

七岁的孩子,含着泪,花了一夜的时间,用橡皮擦掉练习簿的每一个铅笔字,可是老师批改的红笔却是怎么也擦不去,他急得哭了起来。

夜风吹醒了我,那个小孩子消失了。

荷西,这些故事都已经过去了,不要再去想它们,我给你买各色各样的练习簿,放在你的坟上烧给你。

婚后六年日子一直拮据,直到去年环境刚刚好转些荷西却走了。

梦中,总是一个小孩子在哭练习簿。

我的泪湿透了枕头。

〃Echo!〃婆婆在厨房缓缓的喊着。

我惊醒在伊丝帖的床上。

〃起来了!〃我喊着,顺手拉过箱子里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

〃嗳呀!太晚了。〃我懊恼的叫着往洗澡间跑。〃妈妈!马上好。〃我又喊着。

〃不急!〃

我梳洗完毕后快速的去收拾房间,这才跑到婆婆那儿去。〃你不是去教堂?〃婆婆望了一眼我的衣着。

〃噢,这个衣服——〃我又往房间跑去。

五月的天气那么明媚,我却又穿上了黑衣服。

〃实在厌死了黑颜色!〃我对婆婆讲。

〃一年满了脱掉好罗!〃她淡淡的说。

〃不是时间的问题,把悲伤变成形式,就是不诚实,荷西跟我不是这样的人!〃

〃我不管,随便你穿什么。至于我,是永远不换下来的了。荷西过去之后我做了四套新的黑料子,等下给你看。〃婆婆平和的说,神色之间并没有责难我的意思。

公公捧着一个小相框向我走来,里面有一张荷西的照片。〃这个相框,花了我六百五十块钱!〃

〃很好看。〃我说。

〃六百五十块呀!〃他又说了一句。

六百五十块可以买多少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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