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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历史-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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粥铺里,刘四满面乌云,一面给客人舀粥,一面唉声叹气地絮叨着。
“郑三兄弟硬是有种!敢跟胡儿玩命,死,也死的轰轰烈烈,值!”
那个坐在郑三当日座儿上的汉子一面赞叹着,一面端起粥碗,一扬脖,灌下一大口去,仿佛那碗里装的不是少米多砂的薄粥,而是久违了的高粱白酒一般。
“嘘,小声点,不要脑袋了!”一个老者放下筷子,站起身来,小心地四下巡视一番,见无动静,这才重又坐回本座,压低了嗓音:“爷们,值啥?值个屁!三十几个汉子,打十几个胡儿的埋伏,结果怎么着,嘿,胡儿才死了两个,他们倒好,连死带捉,差不多全完了,唉!”
喝粥汉子把粥碗重重顿在桌上,脸色铁青,说不出一句话来,刘四却好奇道:
“十三叔,你听差了罢?别人不敢说,这郑三郑九哥儿俩可是祖传的好武艺,等闲几十条大汉近不得身,哪能窝囊成这样?”
十三叔眼珠瞪得溜圆:
“嘿,爷们,咋说话呢?你十三叔啥时候听差过?这郑三郑九哥儿俩好武艺不假,可昨夜上他们和胡骑厮打,哥儿俩的袍袖衣摆,都给酸枣枝挂住了,一下子扯不开,结果你们猜怎么着?唉,这郑三两条腿硬生生给兔崽子们砍断了,惨啊!”
一直沉默不语的一个中年人抬起头来:“不错,听给胡儿们烧火的老曹头讲,这郑三是任他们怎么折磨,一句软话没吐,直到砍头,就没停过骂,有种,有种啊!”
十三叔一卜愣脑袋,叹口气:
“有种管什么?骂能把兔崽子们骂死骂走?他们没了头的尸首还扔在城墙根喂狗呢,自己的命都保不了,还,唉!”
大家都不作声了,粥铺里,只听见稀里呼噜的喝粥声。
“别说了,唉,等过了晌午,大家合计一下,把弟兄们的尸首抬回去罢,没钱置办棺材,入土为安,也算是乡里乡亲一场,”不知过了多久,刘四才一脸黯然地说道。
他无意中瞥一眼街上:“哎,裁缝李叔,不进来喝碗粥暖和暖和?”
老李裁缝笼着破袍袖,佝偻着身子缓缓走过,仿佛浑没听见他的招呼声。
“刘四,拉倒罢,这郑三死就死在那袍袖上,他老李还喝得下粥去?”一个客人道。
中年人脸色一板:
“这叫什么话,李师父又不是成心的,胡儿来这些年,你我大家还能有身袍褂挡寒遮羞,不至于穿兔崽子们的烂羊皮,还不全亏了人家?你亏心不亏心啊!”
那客人脸一红,低头喝粥,不再言语了。
“唉,李叔也可怜,他和铁锤郑叔是金兰八拜,过命的交情,郑三兄弟,就跟自己亲侄儿一般看待,现在他老人家心里,还不定咋难受呢。”刘四望着渐渐消逝在晨风里,老李裁缝那佝偻颤抖的背影,又叹了口气。
他回过头,又看了一眼城楼方向:那高高悬起的人头,断颈下的血早已凝固,一双双无神的眼睛,却依然愤怒地圆睁着。
“对了,郑九咋样了?”
“听说他挣断袍袖,和身滚下断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怕也……”
刘四眼睛鼻子一酸,后面的话,便再没能听得真切。
东城墙根下的荒地里,乌鸦在寒风里咻咻叫着,往来盘旋着;几只野狗,正嘶咬着雪地里,几具冻得僵硬的无头尸体。
“滚!滚!你们这些该死的狗崽子!”
老李裁缝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过来,颤巍巍挥舞着破袍袖,轰赶着野狗。
野狗们想来也饿得久了,吠叫着,盘桓着,死活不肯离去,给轰得急了,竟三口两口,咬住了老头儿的袍袖衣摆。
“滚!”
老李裁缝怒吼着,不住地踢打驱赶着。
“去,去,”小李保正从远处跑来,手里拎了根木棍,不停地挥舞着。
野狗们终于悻悻地、一步三回头地跑远了,嘴里叼着从老李裁缝宽袍大袖上撕扯下的布片衣角。
“爹,您咋自个儿来了?这么多弟兄的尸首,还是让我和乡亲们……”小李丢下木棍,急忙跑到爹爹身边,脱下自己的敝衣,披在老人身上。
老李裁缝举着没了大半个袍袖的嶙峋老臂,失神地望着雪地里那些无头僵硬的尸身,浑不觉寒风刺骨,足冻钻心。
这些孩子们中的好几个,身上的每一针每一线,都是他老李亲手缝的。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曾替他挑过水,劈过柴禾,亲亲热热地叫过“李叔”。
郑三魁硕的躯体横陈在他们当中,肩上背上,那几个崭新的补丁,不正是他前天刚刚补上的?那把兄弟俩亲手磨亮的剪刀,此刻正揣在自己怀里,冰冷冰冷的,仿佛郑三裸露在寒风里,那条僵硬的胳膊。
他苍老的脸上每一条皱纹都在颤抖,混浊的老眼里,泪水不住地涌出。
又下雪了,纷纷扬扬地,仿佛总没个尽头。
村外田垄边,多了个巨大的坟堆,没有墓碑,也没有别的什么记号,只有一抔黄土,一地纸钱。
“爹,家去吧,这见天就擦黑了。”
小李保正一面劝,一面伸手拽起爹爹那早已麻木僵直的苍老躯体。
“唉,孩子们死得惨,下地时候,别说棺材,连衣服都没件囫囵的,黄泉底下冷,黄泉底下冷啊!”
老李裁缝似乎还不想就走,却终于拗不过儿子的力气,被小李保正拽着胳膊,一步一说,一步一回头地向村口蹭去。
“站住!”
两骑胡马从田垄上疾驰而来,拦住父子俩的去路,两个年纪轻轻的胡卒坐在马背上,暖洋洋的羊皮帽子两边,四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在下巴边不停地荡着:
“你就是老李裁缝?”
老李裁缝立住脚跟,使劲挺了挺腰板,不吭声。
“老不死的,你……”
一个更年轻些的胡卒不耐烦了,恶狠狠地举起马鞭来。
“军爷,军爷,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我爹爹耳背,多担待,多担待。”
年纪稍长的胡卒白了小李保正一眼:
“也罢,大爷们大人大量,也犯不着和你们这些一钱汉计较,你听着,大汗大点兵,军服短少,百户老爷抬举,亲点你老李头为大汗当差,怎么样,只要按期足额交差,税额全免,干的好了,还另有赏赐呢!”
小李转过脸,紧张地看着爹爹。老李裁缝仰头看着马上两个胡卒,仍是一声不吭。
年轻胡卒啐道:
“磨蹭什么,没听见么?还不快收拾收拾,跟大爷进城领羊皮去!”
老李裁缝忽地开口了,声音很轻,也很平静:
“小老儿手指残废,这差事么,却是干不得了。”
两个胡卒轻蔑地一笑:
“嘿,老东西,当我们是三岁小儿么?你老李头名头在外,手指头有几根好使,我家百户老爷会不知道?”
老李裁缝左臂一翻,手里已多了把剪刀,雪天微弱的光线里,刀刃闪着幽幽的蓝光,雪花不住飘过,却沾不到刃口半点,偶尔沾上,也是瞬即如散珠搬无声滑落。
两个胡卒不约而同地勒住马:
“老家伙,你要作死么?”
寒光忽地一闪,血光开处,老李裁缝右手三根手指已齐刷刷斩断,跌落在雪地里。
“爹!”小李保正惊叫一声,急忙抢过去包扎。
老李裁缝脸色惨白,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挺立着,左手剪刀湛如秋水,竟没沾上半点血迹。
“你、你……”
两个胡卒面面相觑,张口结舌,一时竟不知所措起来。
老李裁缝使足平声力气,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一句话来:
“你们这些胡人现在总该知道,我们汉人是从来不说瞎话的了罢。”
“爹,你这又何苦啊。”
土屋里昏暗的灯光下,小李裁缝心疼地捧着爹爹那只断了三根手指,被染血的破衣襟包裹着的右手。
“郑家神锤,李氏飞针,当年号称边城双绝,都没了,都没了。”
老人喃喃着,筋骨嶙峋的左手,不住抚着桌上那把寒光闪闪的剪刀。
“爹,孩儿我想过了,从明儿个起我不串村了,我留家里,跟您老人家学裁缝。”
老人混浊朦胧的眼神忽地变得明亮了,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儿子,没说话,只用包着衣襟的右手,使劲拍了拍儿子的肩头。
“李哥哥真没出息,哼,我才不学裁缝,我要学弓箭,学武艺,练得高高壮壮,给爹爹报仇,给郑三哥哥和李爷爷报仇,杀尽那些胡人!”
对门二婶家的茅屋里,狗剩隔着不住被寒风卷起的破草帘子,不错眼珠地望着李家这边,紧握着小拳头,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着。
………【(四)】………
“嗯嗯,你看,这衣领处的走线,不是这样的走法,你这浑小子,教了这许多遍,怎么就是不长记性。wWw.23uS.coM”
昏暗的油灯下,老李裁缝捧着少了三根手指的右手,唠唠叨叨地指点着正倚在旧木桌上飞针走线的儿子。
小李保正粗大的手指捻着根细细的钢针,虽是春寒料峭的当儿,脸上额上,却已挂满了汗珠。
老李裁缝叹了口气:
“唉,歇歇罢,你也坐了几个时辰了,世道恶,生意不好,白天你还得去找短工贴补,日子长了,身子骨怎么熬得住!”
小李保正放下手里的活计站起来,一面往门口走,一面揉着发酸的腰眼:
“好的,爹,您歇着,我去拣些干粪柴禾,烧锅热水,也好烫烫脚,暖和暖和。”
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老李裁缝一直紧绷的脸色慢慢舒展开了:
“这浑小子,玉不琢不成器,照这光景,用不了多久,咱这李氏飞针可就后继有人了。”
望着想着,想着望着,他的脸色忽又阴沉下来:又学裁缝,又打短工,又要当保正敷衍那些可恶的胡卒,儿子原本健壮的身子骨,已经有些顶不住了。
“哪怕弄些猪油,熬碗汤给孩子补补,也是好的啊!”他望了望墙角边那几个空空如也的坛坛罐罐,脸色更阴沉了:“这些该死的胡儿,有点好的,都让他们给搜刮走了,唉!”
边城的天气向来便是如此,虽说是初春了,地上的积雪并没有化,城外的早梅也并没有开。
“哼,自从那些穿羊皮的来,这老天,也更欺负咱们汉人了!”
老李裁缝笼着又多了几个补丁的宽袍大袖,眯着混浊的老眼,站在城里孙家当铺的破门槛边上,一面嘟囔,一面仔细数着手里的几个大钱。
孙掌柜的坐在土坯垒成的高柜台后面,把玩着一个沉甸甸的顶箍:
“我说老李啊,你别怨我多嘴啊,这银顶箍可是你祖上传下来的信物,你李氏飞针,在这方圆几百里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再咋的,也不该拿来当罢?”
老李裁缝苦涩地笑了笑:
“这东西再宝贝,也没孩子的身子骨宝贝罢?你大侄子白天短工,晚上学徒,又要支应兔崽子们的保正差事,就算铁打的也撑不住啊,做爹的割不起肉,总该对付几两猪油,润润孩子的肠子肚子罢。”
孙掌柜诧异地“咦”了一声:
“你那小子,不会吧?他前些日子在城关赁了间房,给那些胡儿的女眷们缝羊皮帽子羊皮袄,听说得了不少番钱呢!怎么着?你当爹的不知道?这孩子,可是老街老邻,从小夸到大的孝顺孩子啊,怎么……”
他说着话一抬头,却已不见了老李裁缝的影子,只有料峭的春寒,从破门槛破门框间,不住地涌进这间堆满了破东烂西的铺子里来。
“小李师父,你这手艺真不错,喏,这是工钱,这块烤羊肉是我一点心意,你收下罢,别让我当家的看见了。”
城关的一间小屋里,一个窄袖小袄的年轻胡妇,把一堆番钱,和一大块用油纸包着的烤羊肉,笑嘻嘻地推到木桌后飞针走线,忙活得连头也不抬的小李保正面前,捡起桌上的马鞭,一转身,一阵风似地出门上马,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小李保正放下针线,揉了揉红肿的眼睛:
“这肉待会儿再回锅煮煮,晚上拿家去,爹爹好久没尝到荤腥了,这把年纪,身子骨怎么撑得住啊。”
一阵料峭的寒风忽地卷进小屋来,他不禁打了个寒噤,略一抬头,便看见老父那补丁摞补丁的宽袍大袖,那佝偻颤抖的身体,和那张气得每条皱纹都在不住抖动的苍老脸孔。
“爹,您、我……”
老李裁缝涨红着脸,瞪着那对混浊老眼,不住扫视着屋里,扫视着满屋的毡片羊皮,以及桌上闪闪发光的番钱,和那块还冒着些热气的羊肉。
“你好啊,你好,你小子跟爹学裁缝,就为了给胡儿缝这些羊皮?就为了换这些胡钱和羊肉?”
小李保正嘴角牵动着,似乎想解释些什么,却终于只说了这样一句话:
“爹,您消消火,别气坏了身子。”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老李裁缝的火儿更大了:
“你小子还有脸让我消火?浑小子啊,你这样没出息,让我这把老骨头死了之后,怎么有脸去见你铁锤叔?怎么有脸去见人家邢都尉?”
小李保正不开口了,只低头看着桌上的羊皮和针线。
老李裁缝走近桌子,紧盯着儿子的眼睛:
“爹再问你最后一句,能不能不缝这些羊皮,跟爹家去?饿死冻死,咱爷儿俩也死个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决不能辱没了祖上,不能丢了咱汉人的脸面哪!”
小李保正头伏得更低:
“爹,您、我……”
“砰!”
老李裁缝缺了三根指头的右手,重重地拍在桌上,那块羊肉猛地一跳,掉落在地下:
“好,好,你有种,以后你别回家来,我老李头福气浅,没养过你这样出息的儿子!”
初春的风沙很快吞没了老李裁缝颤巍巍的背影,小李保正站在门口,一手捧着那块沾满了灰尘的羊肉,一首不住用手背擦着眼眶,也不知是在擦那无所不在的风沙,还是在擦那忍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爷爷,娘煮的萝卜,给。”老李裁缝家里,狗剩把小半个皱巴巴的煮萝卜塞进老李裁缝的左掌心,略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昨儿个狗剩在街上见到李哥哥了,他还问起爷爷呢,问长问短的。李哥哥的手艺越来越好了呢,城里人都夸赞,什么样的爹,就有什么样的儿呢!”
老李裁缝铁青着脸,哼了一声:
“狗剩,别提他,爷爷没他这样没出息的儿!”
“狗剩这孩子,一点老礼儿也不懂,虽然岁数大不多,怎么论,也该叫叔啊!这些该死的胡儿,咱汉人的教书先生给他们杀的杀,赶的赶,让咱们的孩子们以后可怎么、唉……”
老李裁缝目送着狗剩一跳一蹦的背影,在心里这样叹息着,八根手指头不住摩娑着郑家父子留下的那口剪刀。早春的夕阳透过敞开的门洞懒洋洋地洒进来,剪刀刃口被夕阳照着,闪烁着幽幽的蓝光。
………【(五)】………
“这一冬,算是又熬过去了。weNxUemi。Com”
老李裁缝搁下手里正补的活计,望着门外白杨树上,沾满朝露的嫩绿新叶,自言自语地喃喃了一声,便又埋下头,专心补缀手里那件破曲裾。
他右手残余的拇、食二拈着又长又细的缝衣针,在曲裾上娴熟地游走着,行针快而准,线头绵且密,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相信,这会出自一个年逾花甲、又断了三根手指的老人之手呢?
“老了,不中用了。”
老人苦笑着,手里的针线却片刻不停:自己活计好了歹了,瞒得旁人,却如何瞒得过自己?
“那不争气的小子,他若学好,我这把老骨头也早该歇着了,唉,也不知这小子换了单衣没有。”
几只鸟儿飞来,歇在屋檐上啾啾地叫着。
不知是鸟儿太吵,还是心事太重,老人忽地觉得心下说不出的烦躁,几次险些儿将右手钢针,扎到自己左手的虎口上。
他索性不缝了:这几天怎么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事儿要发生了似的?
村口的狗忽地吠了几吠,一阵脚步声促,两个人一前一后撞进门来,一面喘,一面喊着:
“不好了!”
“爷爷,坏坏坏坏了!”
“咋啦,慢慢说,慢慢说。”
老李裁缝见来的两个人,一个是狗剩,另一个却是城外关厢粥铺的刘四,心中不由地一紧。
“李叔,您老快进城看看去吧,刚才,一大群胡儿,绑了小李兄弟,从城外直押进毡落大营里去了!”
老人的嘴角猛地抽搐了记下,转瞬便又平静下来:
“这兔崽子,该!好端端的汉人,偏要去抱那些胡儿的毛腿,该,活该!”
狗剩急得快哭出来:
“爷爷,好爷爷,怎么着您也去看一眼啊!”
老李裁缝仍坐着纹丝不动:
“你们家去罢,添累了,唉。”
两人的身影已消逝在目光尽处,屋檐上,鸟儿依旧啾啾地叫着。
老李裁缝忽地跳起来,拼命一般朝城门方向奔去,浑不顾敝衣那宽大的下摆,又被满地的尖石棘刺,狠狠割开了几道大口子。
“滚,老子叫你滚听见没有?”毡落外,一个满脸横肉的胡儿手掂皮鞭,横眉立目地对着面前满脸怒气的老李裁缝咆哮着:“你儿子犯了大汗军法,天大的罪过,百户大人没捉你同罪,已是格外恩典,怎么,想找死么?”
老人也不答话,一低头,径直往里便撞。胡儿急了,劈手揪住老人衣领,一带一搡,老人立脚不住,趔趄着直倒退出五六步,咕咚坐倒在地上,原本补了几摞的前襟被这一扯,登时粉碎,破布烂衫,蝴蝶般在春风里翻卷着,飘散着。
“李叔,不要紧罢。”
“先上我家坐着,咱再想法子救人罢!”
闻声而来的几个乡亲忙奔过去扶住老人。老人双手撑地,慢慢坐起,缓慢但坚决地摇了摇头:
“我就坐这儿,坐到我儿子出来。”
太阳落下又升起,升起又落下。
小李保正终于出来了,是被两个胡人像扔米口袋一样,**地丢在老人脚前的。
他的全身都是鲜血,张开嘴,满嘴也都是鲜血。
老李裁缝央人找来一辆大车,拉着他回家去。一路上,小李保正瞪着血糊糊的眼睛,张着血糊糊的嘴巴,满是伤口的双手,死攥着爹爹的手指衣袖不肯放开,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给久不相见的爹爹听。
可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却终于连一个囫囵的字儿,也没能吐出口来。
屋外白杨树的叶子一天比一天绿,一天比一天密,天气也一天天暖和起来,春天真的到了。
可整天呆坐在破土屋里,裹着那身又多了几处补丁的宽袍大袖、怔怔地望着桌上那明晃晃剪刀,和乱糟糟针头线脑的老李裁缝,那满是皱纹的脸上,却浑绽不出哪怕半丝春意来。
“唉,李叔的孩子真的惨那!听说是胡人搜什么贼寇时,正好在那个村子里头堵住他,说他是贼寇同党呢。”
“可不是咋的!不过小李一口咬定是货郎串村,路过那里,啥也没干过,谁也不认识,那些兔崽子们折磨了他好几天,嘿,他楞是没改过半个字口!”
“……”
“爷爷,爷爷,您别难过了,别难过了,狗剩跟您学裁缝罢,学了爷爷手艺,将来孝顺爷爷,给爷爷摔瓦盆子。”
老李裁缝眯着愈发混浊的老眼,打量着面前又高了些、壮了些的狗剩,摇摇头:
“好孩子,别学爷爷这个,你去学弓箭,学武艺,练得高高壮壮,像你爹爹和你郑三哥那样,把那些该死的兔崽子们统统赶出去!
………【(六)】………
虽然天还不是很热,但知了却已在老李裁缝土屋外的白杨树上没完没了地嘶叫了一晌午。wenxuemi。com
老人哆嗦着七根手指,颤颤巍巍地对了半晌,才总算把线头穿进了那根头号大针的针鼻儿,他抹了把额上的虚汗,看了看屋外渐渐变暗的天色,幽幽叹了口气:
“唉,老了,要是那小子还在,唉……这知了,咋吵吵个没完了。”
袅袅的炊烟开始在家家屋顶上飘起,下地的人们说着扯着,三三两两地沿着田埂往自家走去。
往常这当儿,狗剩该捧着个饭碗,笑嘻嘻地在门口探进脑袋来了罢?这孩子,这些日子也不知哪儿疯去了,总也看不见个影儿。
“爷爷爷爷。”
老李裁缝正胡思乱想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忽地在门口响起,狗剩笑嘻嘻的脸蛋儿也随即探了进来。
老人的脸上浮出久违的一丝笑意来,多日不见,这小子高了,黑了,也壮了:
“死皮猴子,这些日子也不来瞅瞅爷爷,快,快进屋里来。”
狗剩做了个鬼脸:
“爷爷,我还带了个人来看您。”
老人诧异地望去,便见一个独臂蒙面的汉子,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
“你、你是……”
那汉子随手放下门帘,一把扯下脸上的黑布:
“叔,不认得咋的?”
“郑九!”老人的老眼登时亮了起来:“你这孩子,你没、没,好啊,好啊!”
郑九见老人激动得有些立脚不住,忙伸出独臂,一左一右,扶着他坐到炕上:
“叔,侄儿没死,侄儿命大着呢!好教叔高兴高兴,现在方圆千里,咱们的人已聚拢了好几千,就等入冬上冻,胡马东下,咱们就,嘿。”郑九挥动蒲扇般的巴掌,凌空用力一劈。
老李裁缝眼泪不住涌出,连连点着头:
“好孩子,好孩子,好,好!老了老了,想不到还有个盼头,唉!”他的脸色忽变得凝重起来:“九子啊,我那小子,你那大兄弟的事儿,你知道点儿罢?”
郑九低下头去:
“叔,侄儿不瞒您,大兄弟一直在给咱弟兄们做征衣,他从胡人那里挣来的番钱,也都置办了盐巴药材,那次,他就是给弟兄们送做好的衣裳,被胡人给、给、”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一双虎目,已溢满了泪水。
老李裁缝却不哭了:
“好,好,这才是我的儿,这才是我的儿——九子,狗剩啊,队伍上苦,你们还没吃罢?”
他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便要张罗着生火。
郑九和狗剩急忙拉住他重又坐下,郑九冲着狗剩一使眼色:
“快,快啊!”
狗剩扑通一声跪倒,连连磕头:
“爷爷,爷爷,请收我做徒儿罢,狗剩要和爷爷学裁缝!”
老人先是一怔,转瞬便明白了就里,满脸皱纹一绷:
“浑小子,既然拜师,还叫我爷爷?没半点儿规矩!”
狗剩大喜,连连磕着响头:
“是是,狗剩不懂事,师父在上,请受徒儿狗剩一拜,不,十拜!”
老人和郑九都笑起来,他们已经很久没这样开心地笑了。
过了会儿,郑九敛住笑容:
“叔啊,您光收狗剩一个还不够,这几千号人的冬衣,你们师徒俩可缝到猴年马月了,您瞧,您能不能……”
老人一摆手:
“甭说了,来多少你叔我收多少,若怕人多张扬坏了大事,我教几个,再叫他们分头教别人就是。”
郑九点点头,扬起脸来,似乎还要说些什么,却几次三番又咽了回去。
老人盯着他:
“还有啥,不能跟叔说么?”
郑九鼓足了勇气:
“叔,不瞒您老,这个,咱们这冬衣,是要窄袖子,老羊皮,您老、您、您知道,冬天冷,咱们原来的衣裳,打仗吃大亏啊。”
老人紧锁双眉,沉默着。郑九和狗剩紧张地望着他的脸。
“冬天冷那,你们为啥非得等到那辰光再起事儿呢?”
不知过了多久,老人才喃喃道,也不知是问郑九,还是自言自语。
“叔,您不知道,胡人最怕热,热天就都猫在咱这儿躲着,城里城外,都是他们的人,动不得手的,只有到了百川封冻的三九天,他们才吃饱穿暖,成群结伙地往东,往南,去糟蹋咱们汉人内地的州郡山川,这里反倒剩不了几个精壮,正好是咱弟兄们起事的好日子,咱们一得手,南下的胡儿大队断了接济,就成了笼子里的老虎,没什么威风可抖了!”
老人又沉默了,七根手指,不住摩娑着那把剪刀。郑九不安地看了他一眼,接着说道:
“再说,咱们自个儿也得多准备准备,叔,您瞧。”
他独臂一翻,从怀里掏出张羊皮纸来,摊在老人面前。
“这个,这个不是你爹最拿手的元戎弩么?”老人的眼神又亮了。
郑九点点头:
“爹爹的元戎弩射一百五十步,侄儿改的这个,可以射四百步,而且不论庄稼汉,放牛郎,教上半天,都能搭弦放箭。只不过,要造出合用的数目,还得……”
“是啊,怎么着也得五六个月罢,”老人缓缓道:“这半年功夫,我这把老骨头,该也能领着孩子们,把大伙儿的冬衣准备停当了。”
郑九又惊又喜,一时说不出话来,只不住点着头。狗剩却嚷道:
“爷爷,不,师父,您不是常说,胡人的穿戴,我们汉人看也不该多看一眼,不能给咱汉人丢脸么?怎么还……”
“糊涂孩子!”老李裁缝瞪了狗剩一眼:“这胡儿的破旗子还在咱城头上飘着,咱孩子的脑袋还在咱城门上挂着,这才是丢人呢,懂么?”
天更热了,又小又破的土屋里,满满腾腾地挤了**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个人都神情专注着手里的活计,土屋的一角,堆满了缝好的紧衣窄袖。
老人背着手,神情严肃地在屋里来回走动着,不时停下指点一二。虽然活儿敢得很快,徒弟们也很乖巧听话,但他的神色里,却似总隐隐透着一丝说不出来的神情来。
“师父,您老在想啥呢?”有时候狗剩会关切地问上一句,这时老人总是一瞪眼:“没活儿了?还不忙你的去!”
这天却例外,老人没有瞪眼,也没有骂,只是望着满桌的羊皮出神。
“叔!”
郑九满面春风地闪进屋来,身后跟了个汉子,负着个大包袱。
“您看,”郑九解开包袱,独臂一伸,拎出张崭新油亮的弩来:“侄儿连日督工赶造,已制成六十多张了,叔,您老和我爹是八拜之交,见多识广,瞅瞅,有什么破绽没?”
“真不错,我都弄得开,”狗剩迫不及待地抢过来,把脚伸进踏环里,试着开了几开:“九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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