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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天狼(中篇小说集)-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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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袁翰看着通信员的手伸进邮件袋,拿出来的不是信,而是封套上豁然印着两个大黑字的电报。通信员说:“连长,你的。”

    袁翰背过身拆开电报,上写:两女病重速归。“糟糕,两个呀,要毁了!”那一行字是黑色路标,总是他的思虑引向死亡的崖头。怎么办哪?不可能回去,只好用老办法——寄钱。袁翰把全部钱都找出来,只有十四元三角,向别人借吗?真不好意思,刚上任就借钱,这就是来改变面貌的连长?而且,只要你借过一回钱,别人就记住你了,干部们讨论困难补助时,目光自然转向你。原来领困难补助费的同志,因为你的到来,便反复推让。在一连受过窘迫又要在三连继续下去,以至于你想改变也改变不了。再说各人觉悟水平不同啊,那几十元钱是烫手的。四周目光忽明忽暗、有冷有热……

    他赶到邮局,在汇款单上填写“拾叁元”几个字时,不禁抬起左手遮挡着,继而又对这个动作感到痛楚。尾数既不是五也不是零,而且是寄给妻子的,这等于向他表示:我枯竭了,从而让她更加难受。妻子的同事会用怎样的神情把汇款单交给她呀,她接过去时能保持平静吗?霎时,袁翰竟想把“拾叁”改成“拾”,或者等下月薪金发焉后一块寄去,但这些念头都让他感到羞耻。

    回到连队看到战士,袁翰才镇定下来,连队的事物和气氛令他高兴。侦察班从营部考核归来,正在擦拭观测器材。他走过去问:“成绩怎么样?”

    “咦,报告过你啦。4。9分,高水平的优秀。”胖胖的炮队镜手说。

    “哦……我忘了。”袁翰歉然道,恢复了往日的带兵习惯。“那么,不足在哪里?”

    “我们这次考得最好,最大误差才0。5密位。不足嘛……当然要继续努力。”后一句话也是习惯,仅仅是语言习惯。

    “我来个小考。”袁翰觉察到他们的自满情绪,说:“占领观察所,通常是近敌隐蔽前进,而且要快。现在,前面那个小高地,大约五百米,就是观察所,够近的吧?实弹射击还难碰到这么近的观察所呐。跟我来。”

    袁翰带着侦察班向前跑去。他开始速度并不快,后来越跑越猛,最后弯腰冲上小山包,命令道:“基准射向15…00,架器材!”

    侦察班一个没落,在袁翰两旁半跪着,一边喘息一边架设器材。赋予射向是一套精细动作,又是观测技术的基础,非要心静气平不可。两上战士连居中水泡也控制不住了,费了很大劲才架设完毕。袁翰又命令他们拆收器材,以更快的速度跑回连队炮场,重新架设器材。这时他们只有喘息之功,没有架设之力了。

    “我有什么过分的要求吗?”袁翰问他们。

    “没……有。”炮队镜手苦恼地拉长声调。“不过这样做,太难掌握了,最好有个具体标准。”

    “有有,你跑瘦了,就达到标准。说实话,炮队镜手不应该这么胖。以后任何一次外出训练,都必须跑出去,再跑回来。平日里少喝水,多打球,上场就要猛打猛冲。连队的球场不是为了出篮球健将,而是为了出强兵。”袁翰在炮场边走边看,各种训练计划交替在脑海升现。他重新享受到事业带来的快感,两眼特别清爽,听觉特别灵敏,全身暖意涌流,这差不多是幸福了。……通信员又从旁边冒出来:

    “连长,电报。”

    袁翰呆了几秒钟才接过去,依然是背转身拆开:两女病危速归。

    统共才几小时啊,死神就来找他两次,都是在任新职的第二天。他默默走出炮场。开饭哨响了,声浪震动他耳鼓,但他似乎没有听到。他已经明白,很快,也许就是今天,还会接到第三封电报,上面写着他多次边默语又竭力躲避的字眼。既然要来就快些来吧,大痛之后会有复苏,希望总是跟在困难后头。然而来之前的时间怎么度过呀,他在无人处不停地走着。

    山洼里响走枪声,袁翰眼里闪出微弱的光亮。

    修理所两位同志刚完成一挺机枪的大修,正在这里试射,二百米处插着一个墨绿色全身靶。袁翰从左前方出现,一个人对着他大叫:“没看见小红旗吗?退后退后,小心飞弹。”

    袁翰走上来低声请求:“让我打几发吧。”语调和神情让人心软。

    “想过个瘾?行啊。”

    袁翰卧倒,端起枪把,“哒哒哒……”但他心里断续响着这个声音:“会毁掉的,会的。”十几发子弹射完,又接上弹带,他扣动扳机,枪身发狂地抖动,渐渐发热,暗红色火舌不停地从枪口喷射出去。靶子下方一块水牛般大的黑石头,被子弹打的碎渣四溅,出现了许多白点,渐渐密布,相连,扩大,最后大石头上只剩几个黑点了。子弹打光了,着靶的无几。他听到修理所同志喝止的声音,爬起身来。

    “你是一连的袁连长吧?”他们仍唤他两天前的职称。

    “是的。”

    “打炮还不错,打枪真差劲。”

    “是的,差劲。”

    袁翰感谢了他们,疲惫地往连队走去。营长站在门前正焦急地四处观望,见袁翰回来了,便关心地问:“情况我们都知道了。你的意见呢?”

    袁翰明白,只要自己说一声“回家看看”,营长也会说一声“好吧”。但袁翰想了又想,说:“我离不开,这里更重要。我是连长,不是医生。”

    “你回去吧,我可以来代理你的职务。”

    袁翰急于工作,再不想什么电报了。对于自己无能为力的事,苦恼越久损失越大。中午,他列出了下一季度军训方案,千万不能让他知道,一点声色都不能漏呵。否则,他会觉得自己自己转业,走对了道。

    袁翰没找到罗怀牧,却碰到吴晓义。

    “他呀,忙啊。”吴晓义笑着,“往那儿走,仓库左边,对对,就那个门,进去呀。”他光用手指点,身体不动一步。

    袁翰推开门就脸热了,罗怀牧在用连队的木板做箱子。报话班长入伍前学过木匠手艺,此刻正在板上打线。罗怀牧点上一支烟,淡淡地问:“有事?”

    “我想换个场合,罗怀牧会高兴的:自己要走了还被人重视,有求必应。但此刻却不很愉快,推拖地说:“没时间!”

    “就一会儿。”袁翰坚持着。

    “大一点,再大一点。”罗怀牧批示报话班长,根本不看袁翰。

    “连长,罗连长就要走了。当了那么多年兵,什么东西都没有啊。”报话班长在为罗怀牧说情,解释。

    “说那些干嘛,干我的私话。”罗怀牧大声道。

    袁翰关门走开。再不走,他们非吵起来不可。吴晓义还在连部廊道口站着,见袁翰独自归来,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既表示理解又显得神妙,是发现别人并不比自己更强时、无论如何都隐忍不住的一笑。他没说话,进了自己房间。

    管不管呵?木板是连队留做军训用具的。战士们知道后会怎样想象干部?噢,你们是大口大舌大道理,首先自己就不相信;你们的觉悟是有时间性的,管我们时比我们高,一脱下军装就和我们一样了,甚至还不如我们呐……软弱时那张笑脸吧!真叫人受不了。可怎么管,老罗是连长我也只是连长。退伍转业的军人最难对付,天老大他老二,就是师长军长,他们也敢笑嘻嘻顶撞几句。再说,老罗当了十年兵,除了一身绿,屁都没有……要管,但不能吵!一吵起来,他即使不带箱子,也会把箱子砸给你看,让全连战士目瞪口呆,那局面就难收拾了。

    傍晚,罗怀牧从小屋走出来,碰到袁翰便冷冷走过,一言不发,也没给袁翰说话的机会。

    晚上,罗怀牧又进那间屋子。袁翰两次经过屋门,都没有进去。他想起老罗明天一早就要离连,以后一辈子难相见,心就软了。他承认自己的失败。

    第二天一早,罗怀牧很早就起来,吃了炊事班长特意做的荷包蛋肉丝面,提起通信员为他收拾好的零星物品,他不想再惊动别人,悄悄走出房门。可走到外边一看,全连在炮场上列成四排,在寒风里等待跟他告别。他不由有些心酸。

    袁翰想了一夜,做了最后决定:箱子你拿走吧,我们不好责怪你,但你一定要认识到这样做不对。大家向你敬礼告别的时候,你的怨恨会消失,友情会抬头,想想美好的的以往……而且,那箱子一部分战士已经看见了,那干脆让大家都看见。不错,老连长是拿走了连队一只箱子,我们没能够阻止他,但我们也没把这事藏掖起来。送走老连长后,召开军人大会,大道理还是要讲几句,主要是和大家谈谈心,谈谈老班长的苦恼和自己的心情,再从自己薪金中扣出钱偿还给连队,但必须明白:这种事在三连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

    袁翰整队、发令,然后跑步至罗怀牧面前五米处立定,敬礼:“报告连长,全连集合完毕,请指示。”

    罗怀牧走上去和战士们握手告别,行至一半,那些充满恋意的眼睛就让他走不动了。他喉咙发出压抑的哭声,蹲在地上,双肩颤抖。队伍没有乱,后排的战士还有等待着罗怀牧。

    罗怀牧终于站起来,含泪向战士们点点头,算是告别。干部们拥上去送他,他一一把大家推回去,坚持要独自离去。出操时间到了,悬在电柱上的大喇叭,播出醒神的军号声。罗怀牧在炮场边停住,回脸望望,通信员再也忍不住了,炮出队列,追上去夺他手中背包,非要送他走不可。罗怀牧又把他推回去:“出操去。快!”

    “连长,”吴晓义急道,“咱们怎么能让老罗独自走到营部,营长看见了会怎么想?咱们集合全连跟上去吧。”

    袁翰不语。如果他转业,也会独自离开炮场,不愿任何人相送。吴晓义和两个排长快步跟上去了。袁翰望着他们走远,心情复杂,……袁翰忽然看到他没拿箱子,那两个行李包和背包,并不比一个退伍战士的东西更多。袁翰唤道:“报话班长,出列!”

    袁翰来到那间屋子里,箱子完整的放在当中,他不禁叹息了:“罗连长为什么不要?”

    报话班长道:“他说太大了。”

    “这不是原因。”

    “哦,”报话班长眼睛从墙壁转到袁翰脸上,思索着,猜到了:“可能是你的脚步声让他留下的吧,昨天晚上你在门外来回走……”

    屋内残留着隔夜的烟味和许多烟头。

    九

    袁翰野外训练归来,一进屋,就看见营长和指导员都在屋里,都盯住自己。营长说了句多余的话;“回来啦?……”就转脸看教导员,似乎让他接下去说。桌上摆着一封电报,袁翰早已熟悉它的样式,但这封是刚到的,被拆阅过。

    袁翰立刻感觉到气短心跳,脚下一股凉气正往上蔓延,他竭力站好:“哦,没什么。你们忙去吧,不必安慰我,真的。”

    “三连长……”

    “让我呆一会儿。”

    两人对望一下,也许是营长更了解袁翰,他起身走开。教导员犹疑地跟出去,在门口停立一会儿,回头关上了门。

    袁翰坐下来,朝桌上电报望了几分钟,才走去拿它。这电报已经不是妻子拍来的了,因为上面写着:“大女已亡小女仍病危妻尚好速归。”

    “妻尚好,”袁翰默语。就是说她还活着,怎样活着的?小女病危,需要她活着。袁翰眼前迷蒙一片,他头顶住坚硬的墙壁站着,深深喘息着。耳鸣就象婴儿细弱的啼声……

    营长坐在门口台阶上,两拳支着腮,所有想来宽慰袁翰的干部战士,都让他用猛烈的手势撵了回去。他坐了一个中午,保护门前这块地方的安静。

    身后有响动,袁翰出门了,沙声问:“营长,你如果有时间的话,我们去练一段精密法准备诸元,行吗?”

    “现在?”营长望着袁翰洗过的眼睛。

    “是的。”袁翰进屋拿出射击图版箱。

    营长现在什么也练不下去,但他不愿违悖袁翰的心意,暗想:或许他可以借此获得平静呢。两人并排向营部走去,步伐阔大,一路无语。

    十

    颜子鹄已经升任了团长,随之也撩动起一个渴望:要到全团每个连、每条路、每个角落去走一遭。以前大都是乘车下来的,脚一落地,便是营部或连部。而战士们踩出来的蜿蜒小路,山洼里的鱼塘猪圈,最偏远的岗哨位置,还并不熟悉。今天,他选择一条能够穿过许多连队的小路,缓缓走过来。陆续遇到的一些战士向他敬礼,他估计一下,大约只认识三分之一,这使他挺懊恼的。

    到榴炮营外围,远望去,火炮都脱去了炮衣,身管平衡在水平线上。技师正在进行零位零线检查,这是射击前的火器准备。炮场上的战士,脚步灵快,动作幅度大,不时喊着说话……呵,这是士气。他肩负着近百门大炮、上千名战士的使命,比任何时候都渴望部队去经受一场战争的考验。可惜年过五十了,脚步结实但缓慢了,这步子不适于跑,特别适于深思。小路顶头是三连,还离好远,路就变得宽敞平直了。三连的车炮都在库房里,战士们在处理个人事务:写信,看书,洗涮,不象战前反象战后,因为今天是星期日。一路走来不断添积的兴奋感,到这里就消散掉了。颜子鹄不想干涉,各连有各连的特点嘛,他只管在战斗中检验各连。

    袁翰正在写信,但一个字也没写。面前有个立功证,他望着它犹豫:要不要把立功的事告诉妻子?半年来的家庭变化涌上心头,想着想着,竟把写信忘了。

    营党委会上,大部分委员为他请功,说:半年时间里,三连变化很大,他费尽了心血。袁翰不同意,自己在一连当连长时,也是这样工作,并没有记功嘛。由于三连太差,而太差的连队开始赶队,那步子一时会显得很大,在人们印象中会是个了不起的变化,其实是正常现象。以后还能保持这样的步伐吗?连队能进入高峰线不衰不落吗?他有远虑。再说,全连干部都一样苦干,为什么把他突出起来?他的意见被大家否定了。有人说:“袁翰同志刚刚到职,两个女儿就病了,不久,大女儿死去了。他在悲痛中坚持工作,不肯回家。”听到这句话,袁翰惊痛交集:“为什么这么说啊?”他窥见了一些同志为他请功的心理,“哦,大女儿死去了,……”袁翰愈发觉得不能接受这个功,也受不了这个功。但是营党委通过了,上级党委也批准了,随后发下来立功证。

    颜子鹄进屋:“嗬,在写信。”他想退出去。

    袁翰赶忙拉住颜子鹄:“团长,坐一会儿。”

    颜子鹄拿过立功证,对着窗户窗户翻着:“这东西越印越漂亮了。三等,不嫌小吧?打下厦门岛后,我再没得过它,倒给人家发过不少。哈哈……”他又体会到为下级记功时的快活了,那是领导者自豪的时刻。“怎么,一片空白?”颜子鹄扫了一眼桌上的信纸。

    “正犯愁呢,不知道要不要把立功的事告诉她。”

    “告诉了会怎样?”

    “会伤心,我们失去了一个女儿,”袁翰注意看颜子鹄的反应,“而我立了个三等功。”

    “告诉她!立功证上是你一个人的名字,但名字后面有你的一家,包括你那才活了时间不长的女儿。她们默默无闻的为你做出了牺牲,也是为我们这支军队做出了牺牲。不管你爱人怎么想,都应该告诉她。我们感激她呀,她承受的太多了。”

    袁翰连连点头,他忽然开朗了许多。

    “死去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还没来得及起名字。”

    “起一个吧,好好起一个。”

    “团长给起一个。”袁翰笑道。

    颜子鹄肃然地缓缓摇头:“让母亲起吧。”

    这动情的声音,使袁翰为妻子羞愧。大女儿死去后,她很少来信,来信也是电报般的,象应付袁翰的询问。她一定在考虑什么,怨愤、伤感从纸上消失了,或许她已经麻木了。

    “袁翰同志,准备让你担任团里作训股长,你有什么想法?”

    袁翰从颜子鹄眼里,知道了他问的是什么,回答说,“想法,……我还是想转业。我知道这想法不好,但是又克服不掉……请领导放心,让我干什么工作,我一定全力以赴,让我干多久,我就干多久,我是党员,又是军人。”

    “能这样已经不错了。”颜子鹄思索着说,“有人想走,有人愿留,千姿百态啊。”

    颜子鹄走后,袁翰找出个小铁箱,倒空里面的零碎东西,从抽屉里拿出三封电报,重读一遍,一一放进去。又拿起立功证看看,也许进去。然后把钥匙丢进去,最后再用弹簧锁锁上。这样,他再也不打开了。

    一辆小车开到连部前刹住,驾驶员探头问袁翰:“团长在哪儿,参谋长让我来接他。”

    “从小路回团部了。有事吗?”

    “不知道。”驾驶员掉转车头返回。吴晓义正从对面走来,小车驶近时,他站在路边,严肃地向车内敬礼,他以为团长坐在里面。驾驶员还他一声喇叭,接受了他的敬礼。

    吴晓义走到袁翰不多说,他不想让他受窘。

    “说些什么?”吴晓义挺紧张。

    “调我到作训股工作。”

    “当股长?正营职!”吴晓义高兴地推了下袁翰胸膛,“股长同志,我早说了,你在三连干不长,迟早要拔上去。怎样,没错吧!”

    袁翰并没听吴哓义说过这话。前一段时间,吴晓义不知从哪儿听说自己可能转业,晚上,他愤愤地闯进袁翰屋里,“走就走,早晚都是个走,我早就知道。”……眼睛也潮红了。袁翰竭力宽解他。那天晚上,吴晓义对袁翰的感情跨进了一大步,说了好些知心话。

    袁翰判断着:为什么突然来车接团长回去?吴晓义却另有所思,眉间浮动淡淡的忧虑。他显然是被袁翰升任股长的消息震动了。从现在起,到下一位连长任职,他的忧虑不会消失的。

    文书推开窗喊:“连长,电话!”

    袁翰对吴晓义道:“注意,开始了。”吴晓义这才振作起来。袁翰急步跑到窗前,文书把听筒从窗内递出去。袁翰一边听一边朝吴晓义做个手势,吴晓义飞跑去摇响警报器。营区翻滚一阵巨风,战士们携带装备冲进车炮库,装车挂炮。脚步声,口令声,汽车引擎声,使人感到浑身发热。

    袁翰坐在急驰的指挥车驾驶室内,膝盖上铺盖着一张军用地图。开进路线穿进一圈圈密匝匝的山岭,越过两条小河,进入另一张地图。袁翰急忙找出来,大略地拼接上,统观着。这是“战区”了,各色粗的箭头和断裂的孤形线显示:对方的“天狼工程”已经突破了我方大部防线,“战局”十分险恶。下角有许多我方炮车地和观察所的符号,其中一个,是袁翰他们的。

    汽车突然减速,晃动了一下,靠向路边,然后再回到公路中心线,加速行驶。驾驶员抱怨着:

    “那个女人有点不正常,走路也不好好走。”

    袁翰并未留意,目光回到“战区”地图上。可是,印象中的那位女人垂在肩后的青色羊毛围巾触动了他,他急忙举起望远镜朝右后方望去。啊,是自己的妻子,她抱着孩子,匆匆拐进通往三连方向的火炮,也好象要爸爸抱她。不见妻子的脸,她要是转过来,看看车辆和火炮该多好啊。“她从家乡赶来干什么?哭诉,扔孩子?……”袁翰内心掠过一个个不祥念头,桉树林遮断视线,袁翰放下望远镜,一切都要等回来后才知道。

    “亲人哪,为了你们,我才离开你们。”

    八一年冬于北京高碑店
≈米≈花≈书≈库≈ ;www。7mihua。com
第三只眼
    “班长,讲人鬼的故事吧。”

    “你不怕吗?”

    “怕,可我又怕又想听。”

    “好累呵……。”

    上篇

    南琥珀和司马戍合拖一具无齿木耙,并肩在海滩上跋涉。他们身后,木耙拖出一道宽约两米、不停地延伸着的平滑沙带。沙带紧贴着海,海水却够不着它,又一鼓一鼓地老想够着它。南琥珀和司马戍手坠在背后,象被紧缚着,这使他们浑身涨满力气。上身前倾,负重乌龟般的头颈长长探出去,似要从身上跳开,似要扑前去咬。

    任何上岸或者下海的生物,都会在沙带上留下足迹。

    沙带执拗地要把大海裹住。

    一

    南琥珀不用回头,凭手掌的感觉就拿得准身后沙带合格。深约寸许,不偏不斜。左边是太阳,右边是大海,潮水爬到距沙带几寸远的地方,伏身迟去,抛下一大片泡沫劈劈噗噗熄灭。面前沙滩上的脚印,全是人们白天留下的。他从这些乌七八糟深深浅浅的脚印窝子里,不费劲儿就能瞧出是男是女,瞧出孤独者的沉思:跛的倾斜、老人的疲乏,还有好些肥臀坐出的坑儿,随意推起的沙枕头,融化的烟蒂,……老瞅着这些,真丑。丑得久了,他就发木。倒是狗的足迹好看,一只只小酒盅似的,挺规矩。

    大耙把所有的足迹统统耙平,随即流出一条轻软沙带。

    南琥珀的解放鞋掖在腰里。每一步,他都把脚趾努力张开,深深踩入沙中。若有一着踩中蓄透海水的细沙,那舒服得要叫娘,脚象是化掉了,另有一样东西在下面偷偷动。他和司马戍配合得非常协调,以至他觉得竟是自己一人在拉沙带。换个人来配合就受罪了,步子短半寸,沙带就歪。落脚深浅不一呢?那沙带就成了鬼啃出来的。你没法让他明白他的步子有多索,那得花半辈子功夫。与其花那功夫,不如自己也迈他那种矗步子,也能拉出条合格的沙带。配合嘛,你若老去纠正人家,才蜜呐;你若会适应他的蠢,倒是个小小乐子和两两谐调。和司马戍拉沙带,就是和自己另外一半嵌合,听他的呼吸就知道了。

    “歇会吧。”南琥珀说。

    两人同时在右脚站住。似乎感到热,彼此站开些,竞有些不自在起来。

    南琥珀回望沙带,薄暮中,沙带恍榴在动。那是海水动的缘故,把沙带推来拽去。但愿明天早晨这条沙带上没有脚印。

    “八班的防区比我们起码短二百米,”他说。并不指望司马戍回答。

    最好别从我们这段下海。妈的,足足比他们长二百米,军犬还归他们用。而逃犯呢,倒可能从这块下海。明天一查到脚印,祸事就来了。放跑了一个,哼哼,上头要把我们敲打一年。不,不止一年。非得等到你立功,人家才不提以前的事。

    “今夜不知谁立功。”南琥珀一笑,仍然不指望司马成回答。

    “就剩一支了,你要不要?”司马戊拘出个瘪瘪的烟盒,口朝上,递到一半不再递了。

    “要!”

    南琥珀不想抽烟,但是司马成那讨厌的姿式惹得他非要不可。他说:“要,早想支烟抽啦。别掐断,轮着抽吧,少出个烟头,每人可以多抽两口。”

    司马戍手一扭,把烟卷掐断,递给南琥珀半截。

    南琥珀想:他才不愿两张臭嘴在一支烟上抽来抽去呐……

    “你裤袋里放什么东西老碰我大腿。”司马戊望着大海说。烟卷沾在他嘴上,怎么说话也不掉,烟缕从鼻孔钻进去。

    你那宝贝大腿碰不得?南琥珀想,老碰我大腿。哼哼,大腿!

    噗,南琥珀把熄灭的烟头吐掉。从裤袋里掏出只鹅蛋大的铜龟,托在掌中:“喔——”

    司马戍两眼顿时凝定,盯住它,舌头在半张的嘴中冒热气,夕阳停留在脸上,海水似的放光,忽然,他两眼变得极其温柔了。喃喃地发出些惊叹,脸上现出少有的痴色。微微摇头。

    南琥珀把铜龟举到夕阳同高:“我探家时带回来的。……二姐出事后,家里想把它当废铜卖掉。哪能卖几个钱?我偏偏喜欢这丑东西。我拿来了。”

    南琥珀手掌一翻,让它跌落到沙滩上。几乎同时,司马戍也跌坐到沙滩上,倾身看它:“活物呵,小乖乖……”

    “你别想太多。”

    “班长,我拿我最好的东西和你换。”

    “说了,别想得太多。”

    司马戍捧起小铜龟,呆片刻,仰面道:“我拿我换它!怎样?”

    “什么意思?”

    “你懂。”

    “就算我懂,你也得再说一遍哇。”

    “在我服役期间,整个人都交给你了,死心塌地!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绝不……”他轻轻道,“和你为难。说实话,我这个兵还是不错的。”

    “假如我不把它送你,你就不听我的吗?”,

    “当然也得听,你是班长嘛。”

    “是不是?你没拿任何东西和我换。”

    司马戍面容冷硬:“两种听法不一样。”

    南琥珀抓住木耙把手。司马戍急忙捧着小铜龟站起来,兴奋地望他。

    南琥珀侧身道:“放我裤袋里。”

    铜龟又落入他左边裤袋。两人又拉起沙带。小铜龟钟坠般在两人中间晃来晃去,每一步都碰到司马戍那条碰不得的大腿,他呼吸低且粗,弯着铁似的头,半闭眼。

    小铜龟活物般在袋中乱扑乱跳。两人都死撑着不语。

    “你拿去吧。”南琥珀说。

    他们没有停步。南琥珀感到一只手伸入他裤袋。候地,重物感没了,小铜龟被司马戍取走,放入他自己的另一边裤袋,那里离南琥珀远些。南琥珀的心裂开似地呻吟一声。

    又走了许久。司马戍道:“班长,老书上有句话‘大赠无谢’,知道吗?”

    南琥珀几乎是愤怒地问:“你干嘛那么喜欢它?”

    “说不清楚呵……”

    脚下沙滩渐渐变硬,泥土从沙中凸现。他们走到防区尽头,把木耙从沙里提起来。一尊半人高的水泥碑竖在他们面前。正反两面都楔有中、英、日三国文字:军事禁区,非经允许不得入内。中文字大,红漆,、占据水泥碑上面一半;英文日文字小些,白漆,占据水泥碑下面一半。南琥珀瞧出它有些倾斜了,顶部破去一角,被人零打碎敲的。他心里怪凄冷,它有何罪呢?没它时,这里只是块普通海滩,人迹不比别处多。自从把它一立,沙滩上的脚窝儿反而多起来了。它阻挡人也诱惑人哩。让入一见心头便突突的,挤着命也要进来一游。随后才知道这里头和外头一样寡淡。结果水泥碑要被人敲两下:进来时一下——因为它挡道;出去时一下——因为失望了。

    二

    南琥珀刚刚分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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