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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天狼(中篇小说集)-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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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乱糟糟地解释;“兰兰的妈妈被送进那里面了,我和兰兰去看过她。窗帘动了一下,吓坏我们了……谁死了就把谁送到这里来,还有爱他的人陪着你……”

    李觉又沉默半晌.慢慢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了我的手,牵着我朝前走,脸上已是视死如归的神情。我捏着他的手指,像捏着一块发抖的冰,滑溜溜的。我非常恐惧地感到:李觉害怕了。我本以为是领了一尊神来到这可怕的地方,可以借助他的力量战胜自己的恐惧。现在,我发现他比我还要恐惧。我好伤心。

    李觉木然地朝前走着,像是被一股磁力拽过去的。也许:越是可怕的地方,对他越有吸引力。也许:可伯——本身就是巨大荡力。

    三条腿卧在路当中,在这里它像个贵族。虽然低低的趴在地上,但目光很高傲,分明是拥有这片领地的神气。我们走到它身边,畏畏缩缩地取得了它的同意,然后越过它前去,它仍然卧在原处,只动了几个颈毛,连头也没回一下,李觉呻吟了一声。

    太平间出现在我们面前:月白色的墙壁,淡绿色门窗,黑色窗帘……不知怎的,看到它人就立刻栗然沉重。

    李觉站在距离它十几米远的地方,目光直直地投向它,好久好久不出声。

    太阳暖洋样的。由于静极了,便可以听见阳光的波动声。

    终于,李觉深深地叹口气。这声叹息使我顿时轻松,“走吧。”

    “那是什么地方?”李觉指着一座浅黄色平房间我。

    “不知道。”

    那所平房已爬满族蔓,绿茸茸的,与太平间毗连,看上去很神秘。在我们脚下,并没有路通到那里,面前草坪却有一行隐隐约约的足迹婉蜒而去。那是种暗示。

    “太美了,真像童话,”李觉说。

    我们朝它走去,浓郁的苦藤味儿涌来。地上的草们直挺挺的,踩它一脚,脚刚拿开。它们仿佛跳动般又站直了。平房门上挂着锁,锁扣儿却没有铰死。我们推门进去,悍然心惊:这是一间废弃的仓库,距我们很近的地方,站立着一具人体骨架,两只光秃秃的臂骨前伸着,黑洞洞的眼窝黑洞洞的口。一根细细铁丝拴在他肋骨上,挂着个团圆的铝牌,上面有他编号。他站立的姿势非常奇怪,像一株被嫁接过的植物。

    我们静悄悄地离开了他,一言不发,心跳得都要跳碎了!待回到阳光下,回到那条芬芳的小径,我才战战兢兢地问:“是塑料做的吧?”

    “不,是真人的骨架。”李觉脚步很快,“我看出了骨质纹理,是人的标本。”

    “人还要做人的标本?!”

    “没办法,人对自己了解得太少了。”

    “他站的姿势太可怕了。”

    “他是为医学站在那的。那个姿势让人便于了解骨铬构造。”

    我们再也没说话,回到楼内后,也不愿意进屋。我们站在凉台上晒着太阳,李觉硬邦邦的纹丝不动,蓦然说:“他们不该让他站着,应该让他坐下。让一个人永远那么站着,不累么?……”

    直到我长大成人,直到我死去丁第一个亲人之后理解李觉话中的情感。

    十三

    就从这天开始,李觉有点异样了。

    他絮絮叨叨地跟我谈草本植物和木本植物,其中,总要提到那条花径。说它们“无所扰而美,无所欲而静”,当亲人们送死者进去的时候,走在那条道上就是一种安慰。那条道容易使人产生幻想,心儿会为自己奏乐,使死亡变得美丽多了。有一次他甚至站在屋子当中,模拟那具骨架的站立姿势,“这不仅是一个奇妙的姿势,也是一个奇妙的念头站在这儿。”对于我。他也更加苛刻了,布置的一些思考题完全超出我的智力范畴。当我解答不出时,他好像十分高兴,换一道更难的题目让我做……当我连着失败三次以上.他才快快活活地、轻松自如地、—口气儿将三道题解给我看,问我;“怎么样?”我说了几句表示敬慕的话儿,以为说说完了,没想到,他要求我“再说一遍”。我只好将敬慕的话重复一遍,这一遍只能是干巴巴的了,他修正我话中的几个字眼,使它们听起来美妙无比,让我按照他修正过的话再说一遍。这一遍,我干脆就是一只鹦鹉了。我发现,他非常渴望被人崇拜,非常喜欢我用热烈的辞藻夸奖他。这使我大吃一惊:他怎么会把我这个孩子的崇拜之情,看得如此重要?!他以前可从不是这样,以前他甚至连副教授的敬慕也不屑一顾……李觉的才华也变得锋利了,显示出精神暴力的特征。他指给我看,“隔壁的那些人多么庸俗,几个暖水瓶也争来争去:要是想治他们,一句话就够了:‘你的血象拿到病理科去了!’一句话就把他吓趴下。哈哈哈……”当夜空明朗时,他要求我死死盯着仙后星座看。“多看看,再看看,一定要看出立体感来!……别以为那两颗星挨在一起,它们相距几十万光年呢。为什么人们老在心里把它们捏做一团?”还有一次,我有一个简单问题没回答出来,李觉竞用恶毒的语言诅咒我,说我“低劣的素质具有传染性,跟病毒一样四处蔓延”,把他也给传染坏了;说他“尽管在学术方面比大科学家稍逊一筹,但内心所拥有的创造力已经达到临界面了,只差那么一点儿机遇。”他坚定地认为,“那些人害伯我作出巨大成就才把我冷藏在这儿,弄你这么一个小把戏来搪塞我。”……

    李觉在抨击别人的时候,表情也十分平静,思维清晰言语精妙,一点也看不出病态。所以我感觉,即使他的抨击、他的诅咒、他的恨意……也是怪好听的。假如谱上曲的话,立刻就是一支歌儿。里面有那么多的象征和比喻,有那么多平日难得与闻的意境,他跟喷泉那样闪闪夺目的站在那儿,优美的咆哮着。

    直到我成人以后,那深刻印象才化做我人格的一部分。每当我读到或听到一些质量低劣的咒骂时,不免想起李觉来。唉,你们也许能够骂得像李觉一样深刻,但你们能够骂得像李觉那样优美么?如果不能,那么为什么不能呢?

    当时,我经常惊叹地站在发怒的李觉面前,完全着迷了,犹如接受他的灌溉。李觉进放一气之后,看看我,很奇怪的样子,然后吃吃笑开来,轻轻拍拍我肩,“好啦好啦……”仿佛刚才发火的不是他而是我。他这种徒然涌出的温暖使我分外舒适,我们两个人眼睛都潮湿了。

    李觉由愤恨转向柔情,其间并没有过渡状态,一瞬间他就是另一个李觉了。跟掐去了一朵花那么自如。他从来不是:先熄灭掉一种情感,再燃起另一种情感。他是一团能随意改变颜色的火,两种情感之间有彩虹那样宽阔的跨度。当年我只觉得带劲,要到十几年之后,到我足以理解过去的时候,我才为当年的事吃惊。

    哦,一位被别人称做“疯子”的人,一位精神病患者使我终生受用不尽!

    他给予我的,比许多正常人给予我的合起来还要多。

    ……好久没有见到兰兰了,我差不多已经忘了兰兰。直到有天中午,我照例楼内瞎逛,转悠到楼梯背后时,看见一行用铅笔写在墙上的小字:李觉是个疯子。

    字迹暗淡,不留神看不出来。我认出是兰兰笔迹。以前,这地方是我和兰兰经常秘密相会的地方,与李觉相处之后,我再没到过这里。此刻,看见兰兰的字儿,我忽然想她想得要命。瞅一个空儿,我溜过护士的目光,跑到楼上找兰兰。

    兰兰在屋里对我做个“小心”的手势,悄悄地出来了。“找我干吗?”她淡淡地说。

    “你干吗要骂李觉呢?”

    “没有呀。”

    “我看见你写在楼梯背后的字了。”

    “哎呀,你现在才看见?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呀?”

    “你别碰我!“兰兰害伯地朝后缩了缩,上下打量着我。“你真的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

    “嘘,那我们到外面去告诉你。”

    我们到了阳光地里,兰兰胆子大了些,说;“有好久啦,我早就知道啦。他是个疯子,本该住精神病院的,可是他现在的病呢,又必须住咱这医院。所以,就让他住进来了,给他一人一间房,不叫他受别人打扰……”

    “你瞎说,他好好的、每天给我讲课。”

    “不是我说的,那天科主任跟护士长说话,我偷偷听见了。他们说,你们这种师生关系,对李觉是精神疗法呢。说因为你天天去听课什么的,李觉再不犯病了。说要让你们就这样保持下去。”

    我大惊,原来我天天跟一个疯子呆在一块!

    兰兰见我面色剧变,连忙安慰我;“他现在不会害人的,医生说他是一阵一阵的。可是你想呵,谁知道是哪一阵呢?你千万离开他吧,别再到他那儿去了。真的,我气得都不想理你了,你情愿和一个疯子在一块,也不肯和我在一块。”

    我头脑中已经轰轰乱响,几近于神智错乱。我又害怕又愤恨:

    李觉是一个疯子,竟然没有人告诉我!

    为了使他不犯病,才让我天天到他那儿去的。我岂不是成了他的一片药片么?

    全世界都在欺骗我,利用我,谋害我……除了兰兰。当时,要不是兰兰站在我面前,那么亲切那么焦急地看着我,让我感觉到人的柔情,我肯定会变成疯子,像爆米花那样炸开。

    这时候,漂亮护士走了过来。打老远就说:“哎呀呀,你们俩又偷跑出来了,说说你们这是第几次啦?怎么者讲老讲就是不听呀。明天探视日,我要告诉你爸妈了。”她走到我们跟前,指着路边那个小小的花蕾,“我问问你们,知道是哪个孩子把花糟蹋成这样?瞧那些三角梅、鸡冠花,成什么了,跟狗啃过似的。”

    路边的小花圃,我们散步时常见它。它里面的花木栽种得十分规矩,只要稍有点损坏,就可以看出来。现在,好几朵最艳丽的花冠被撕裂了,地上掉落着残破的花瓣儿。

    我猛然想起李觉口角上的汁痕。这几天早晨,我到他屋里去的时候,都看见他嘴边挂着一线暗红色汁痕,我以为那是他吃中药留下的痕迹,现在猛想起,当时那碗中药搁在床头柜上根本没动,还在冒热气。

    我恐具地大叫:“是他吃掉的!他夜里偷跑出来吃掉的!他是个疯子……”我訇然大哭。兰兰也吓得大哭。

    漂亮护士开始不信,继之脸色也变了。她走开了一会,再出现时,带着几个老医生走来。他们问了我许多问题,又凑到花跟前去看;我说了些什么,连我自己也弄不清了。总之我不停地说着说着,只感到说得越多就越安全。

    后来,他们到李觉病房里去了。漂亮护士带我回屋,给我服用了两片很小的药片,我深深地睡去。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

    十四

    我苏醒时已是第二天中午,病房里非常寂静。

    蓦地,楼内传来一声长呼,是李觉的声音。他在喊我的名字。“你们把他弄到哪儿去了?让他来,让他来!我们刚讲到水的分子结构,还没讲水的三种基本形态呢。喂,你来呀!……别管他们的事。也别让他们管我们的事。你走开,出去……”

    李觉一遍遍呼唤我的名字,忽而高亢,忽而低微,嗓音热烈而焦急。他一遍遍地呼唤我,就是不肯停歇。病房里的大人们替我把门窗关上,声音仍然透过缝隙传进来。我缩成一团,怕极了,浑身发抖。副教授几次走到我身边,欲言又止,表情十分复杂。我恨他们,包括他在内的全体人们,都知道李觉是疯子,可就是不告诉我。他们全体大人合起来欺骗我一人,我万万想不到人有这么坏。我恐惧极了,愤恨极了。

    李觉还在喊我的名字。我怎么也逃不开他的声音。他要再这么喊下去,我一定会发疯的……终于,李觉不喊了,开始像通常那样给我讲授,语调清晰明净,吐字发声都十分有条理,我隐隐约约听出他正在讲趣味三角函数,正是他第—天给我讲过的东西。现在,他以为我正坐在他的面前,正兴致勃勃听他讲授呢。实际上,他是在对着一只空荡荡的小板凳说话,他真的开始疯了。我受不了,我再也受不了,他将我的魂掳去了。我把头蒙进被窝里流泪,整个人缩得只有针尖那么一点大。

    夜里,我从梦中醒来,又听见李觉在喊我的名字,一遍遍不停。然后,他又开始对面前的“我”讲授着,直到天明。第二天中午,李觉再次喊我的名字……

    我从床上跳起来,冲出病区,跑出大楼,直朝那条花径奔去,一直跑到无人处,才藏进一丛三角梅下面哭泣。我不敢回去,我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三条腿慢慢地朝我走来,歪着脖子看我,然后,它卧下了,一动不动,它在陪着我,它半闭着眼睛,颈毛微额。

    兰兰来了,只有她能找到我。她一声不吭,站在我身边,把她的小手伸到我头上,轻轻抚摸着。突然,她低声说:“哎呀,你有白头发了。一根,两根,三根……这还有半根,一共三根半。”

    十五

    李觉是东南某大学青年讲师,在校时,他就才华超群,目无下尘。他天生敏感而多思,经常发表一些大胆过人的创见。他讲课时,阶梯课堂里塞满人,几乎半个大学的学生都跑到他这来了。他屡屡讲得十分过瘾。他因为讲,而学生们因为听,双方都着迷了。大学的老教授们并非缺乏学识,他们只是不敢像李觉那样咨意讲学。李觉的父亲是中央委员,省内著名领导,李觉无论说什么有他这个背景在,谁也不会从政治是非方面挑剔。一次,他坠入一个艰深的研究课题,不能自拔。待他论文大致完成之后,忽然在他的稿堆上出现了一本书,一本半个世纪以前某外国教授论该课题的书,李觉的所有论点,无一不在该书中出现。而那本书内的论点与论述,比一打李觉加起来还要深刻得多,精彩得多!

    当时,李觉就失常了。他不明白:

    为什么从没有人告诉他这些呢?

    为什么人们都在暗中看着他的蠢举而不点拔他呢?

    为什么这校内藏龙卧虎,偏偏不闻龙吟虎啸,只有他这只蠢鸭夸夸其谈呢?……

    他受到巨大的刺激,被送进精神病院诊治。刚刚好些的时候,不幸又得了重病,只好转入我们这所医院。院方开始不愿意收治,怕一个疯子闹得病员们不安。他父亲亲自到院长家恳求,说他儿子没有疯,也绝不会疯,他儿于是用功过度累垮了。

    李觉终于住进六号病房,医院里除了三五人之外,无人知道他的真实情况。李觉曾患精神病的事,被彻底封锁起来。何况,他看上去和正常人一样。他只有一项不正常的欲望:好向人授课。

    天缘有定,李觉找上我了。而我正处于孤独寂寞中,立刻投向了他。

    在我们全然无知时,医院方面密切注意着我们。他们发现,我们这种关系对双方都大有好处,所以,他们不但不制止,反而暗中予我们方便。比如,我到李觉那儿去过无数次,就一次也没有遇到医护人员的阻拦……假如,我和李觉就这么下去的话,我肯定永远不会知道内情——哦,那该多好呵。但是,人们太敏感了。生病的人,因为病因的奇妙作用更加敏感。很快有人瞧出异常,然后病区里传遍了“李觉是疯子”的故事。只有我和李觉茫然不知。我们,仍然在温馨的讲授中双双着迷。

    这一天,病房里来了一位老者。我从众人的目光里,看出他是个大首长。他左边站着院长,右边站着科主任。再往后,站着一小群干部样的人。他走进我所在的病房,朝病员们拱拱手,非常客气地请他们“不要起来,快休息快休息……”然后,他的睛睛转向我,看了好久,点点头:“是个聪明孩子啊!”背转身,走了。

    混乱中,我隐约听人低声说:“李觉被抬走了。”

    我跑出楼道.看见一副担架,李觉躺在上面,像是睡着了,两条结实的皮带捆在他身上。他被抬进一辆救护车。他终于“出院”了。

    大首长面色阴沉,朝四周望望,似在与这里告别。三条腿从他跟前不远处跑过去,他惊愕地看着它,然后生气地跟在场的人说;“你们看,这像什么话?在一所救死扶伤的医院里,居然让一条残废狗跑来跑去,病员们看了,能不受刺激么?来探视的人看了,还敢把患者往这里送么?……人们会联想的呀。我建议:尽快把它处理掉!”

    院长和主任连忙答应。大首长又客气地朝在场的人们拱拱手,上车走了。

    院长待车影消失,回头朝一位干部叹道;“听见了吧,不要再拖了,把它处理掉吧。”

    院长和主任们也走了。那位干部对另一条粗大汉子呦喝:“吴头,你不是好吃狗肉么,交给你了。立刻办掉!”

    吴头朝花径那里走去几步,牢骚满腹地:“这东西少条腿呢,味道肯定不正……”

    我流着泪跑回楼里,不敢听三条腿的降叫声。在楼内,我确实听不见外面动静。但是,我清晰如见地感觉到:它正在用三条腿发疯般地蹦跳,它一头钻进花丛,拼命躲藏,棍棒如雨点击下,把花丛全打烂了。它的惨叫声在我心里轰响,就像……就像我在替它嗥叫。从此,我再没看见过它。

    我走进六号病房,里面已经空空荡荡。病床被剥掉床单,展出刺目的床垫。遍地是各种各样碎片,都是李觉发病时砸的。阳光投入进来,阳光也显得坑坑洼洼。我站在屋子当中发呆,李觉的音容恍惚就在面前。副教授踱进来,一言不发,把我牵出去了。

    半个月后,我也出院了。漂亮护士把我送出楼,她头一次没有戴口罩,弄得我几乎认不出她来。以前,她的大半张脸是藏在口罩里的,我已经适应那副样子。我以为那副样子最美。现在她取掉了口罩,我简直受不了她的真实的容貌。我呆呆地看着她,直到她叫我的名字,才相信是她。虽然她还是很美,在微笑。可我恐惧地朝后退,她的脸她的笑,如同一块优美的生铁在微笑。

    我在医院大门口碰见了副教授,我猜他是有意在这儿等我的。他送了我一支钢笔做礼物。他犹疑了好久才跟我说:“孩子,要再见了。我有一句话,你现在可能还不明白,但是你记住就行,将来会明白的。李觉是个非常可爱的人哪,当他呼喊你的时候,你应该去他那里,应该勇敢地去!只要你一去,他就会好的。你一去,他就不会生病。唉……”

    副教授几乎落泪。

    我忽然猜到:原来,他多次到我床头,就是想叫我到李觉那儿去,但他说不出口来。那样做,对我太残酷了。

    十六

    这是我一生当中最大的悔恨。

    副教授说得对,在李觉呼喊我的时候,我应该到他身边占,倾听他那些奇妙的讲授。只要我在他身边,他的感情、欲望、才华都得到伸张,于是他也就感到了强大,感到了安全,他就不会发疯。偏偏在李觉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因为恐惧而背叛了他。同时,我还将他视作妖魔,痛恨着他。

    其实,在那所医院里,最孤独的不是我,而是他。

    后来我无数次回想,李觉真是个疯子么?当我们不以为他是疯子时,他好端端的。

    当我们都把他当做疯子时,他就真的疯了。

    那么,我们凭什么认为他人是疯子呢?我们据以判断疯狂的标准,就那么确定无误么?也许,我们内心正藏着一头妖魔。所以,我们总在别人身上看见它。

    李觉是我的人生启蒙导师。如今,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因为他的刺激,而充满生命活力。我将终生受用着他,不出声地感激他。

    十七

    ……李言之入神地倾听,没有一句评价。直到我说完,他也还静静地坐在那儿。从他脸上看,他内心很感动。我瞧不出,他是因为这个故事而感动,还是因为他就是李觉而感动。这可是两种全然不同的感动呀。我一直在期待他与我相认,但我不能逼他。我不能直截了当地唤他“李觉”!因为,此刻他是我的所长,是一位垂死的老人。几个小时之前,我们仍然有上下尊卑,我们仍然倍守着世俗礼节,我们仍然深深收藏自己。即使他就是李觉,“李觉”也只是他一生中的一个片断。甚至可能是他终生隐晦着的一个片断。他的一生已经完成,能为了一个片断来推翻一生么?再说,万一他不是李觉呢?万一他是李觉又从来不知道自己是李觉呢?他完全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曾经是谁。他还完全可能:被后来的、李言之的生存现实彻底改造过去了,已经全然成为另外一个人。他需要权衡利弊,需要考虑各种后果。需要把自己暂时搁到一边,先从组织、从大局出发考虑考虑,像他在位时经常做的那样。

    李言之客气地说;“啊,谢谢你呀……”

    我如棍击顶。呆了一霎,明白我该告辞了。我站起身来,李言之朝我拱拱手……我忽然想起了二十多年前,来医院的李觉父亲。一瞬间他们何等相似呵。

    在门口,我碰到了他的夫人,她虽然满面愁容,但还是有规有矩地,甚至是不失风度地,主动朝我伸出手来,和我轻轻地、轻轻地握了一下手。唉,他和她,几十年如此,他们把自己控制得这么好,已经不会失态了。再痛苦也不会失去应当有的礼节。

    由于他们如此平稳,如此正常,我一下子变得拘谨。我想使自己也冷若冰霜,想使自己也不失从容,但我怎么也做不到。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而他们才是正常人。对呀,你敢说你毕生当中从来没有心理失常的时刻么?敢么?!假如真的没有失常,那么你正常的时刻在哪里?

    我又嗅到了那遥远的,从李觉那里飘来的精神暴力的气息。当时,那也正是李觉的精神能力。但我已经不再流泪,我不是以前的我了。

    下了楼,沿着一条花径步出院区。在一丛玫瑰面前,我站住了脚,我和它们很近很近。我在想李觉,他正藏在花丛中。我们曾那么接近于相认,最终并没有相认。莫非人和人永远不可能完全沟通,一旦沟通了,一个人也就成了另一个人的重复。

    哦,我相信李言之不再是李觉了。李觉是惟一的,而李言之和李言之们,则挤满了这个世界。

    回到单位,书记仍在办公室忙碌,面前有一大堆材料,他握着一管笔苦思其想。我路过他门口,他叫任我,说:“医院来病危通知了,老李怕是不成了……唉,明天你一早就去守着他,有情况随时告诉我。我一空下来,立刻就赶去。”

    “下午我在他那里,他还蛮好的呀。”

    “是的,就是现在他也神智清醒,坐在沙发上。但是医院讲,他说不行就不行了,快得很。电话是刚刚来的。”

    我看见他正在起草悼辞,是上头让他“做点准备工作”。面前放着李觉的简历,从组织部借来的。我拿过它细细看着:

    李言之,1932年5月生于江西赣州,男,共产党员;1945年9月至1950年3月在某某学校入学;1950年3月至1958年7月在某某中学入学,1958年7月至1962年10月在某某大学入学,1962年10月至1965年8月在某某大学任教;1965年8月至1979年4月在某某研究所工作,历任:……

    简历精确而细密地列出了李言之每一个足迹。但是,没有任何生病入院的记载。也许是什么人拿掉了,也许他根本没住过院。他的一生被浓缩成薄薄的两页纸,我想起来,我所见过的、摆满整整一面墙的铁皮档案柜里,放着无数这样的档案,切削得这样整齐划一……我蓦地想起二十多年前,在一间小屋里看见过的骷髅,他也被缩减成骨架了。啊,关于人的两页薄薄的纸,绝不是人!

    凌晨,我赶到医院,李言之已经去世了。担架车从病房里推出来,将他送到我早已熟悉的地方去。一面雪白的布单盖住了他,只有头发露在外面。那位护士说:“他一根白发也没有呢……”

    我看去,果然,李言之满头乌发,如同青年人一样。我不由地想起,二十多年前,兰兰就惊叫过:“你有白头发了。”

    我跟随在担架车后面,走过长长走道,继而来到楼外花径上。在清晨冰凉的空气中,在闪烁着滴滴露珠的花丛跟前,我猛烈地想念李觉,我呼吸到我的少年时代。李觉说过,生命不灭,它只是散失掉而已……此刻,他也正像他说的那样,正在散失。我从每一片花瓣上,从优美弯曲着的屋檐上,从骤然飞过小鸟身影上,甚至从正在梦中的、小女儿颤动的眼睫上……都认出了李觉的生命。

    呵,人是人的未来……

    而我,只能是此刻的我了。
孤独的炮手
    1

    太行山脉奔腾到这里忽然消失,宛如一群巨龙潜入地下,面前留下一大片沉积平原。这片平原,从太行山最后一只余脉牛头岭开始,一直延伸到黄海海边,纵横数千公里,而起伏高低不足二十米。诺大一片原野只有如此微小的起伏,在地形学角度看来,它已经和擀面板儿那么平了。牛头岭山顶上有一块方圆十数米的花岗岩石,石上筑一五角小亭,名为:仙弈亭。站在亭内向东一望,大地无边,直达天际。假如天空晴朗,万物俱有极高的清晰度,而此时你正巧又站在山头上,整个人就会象阳光下的植物那样伸张开,神清心逸,目力精微,刹时看出天与地相接处那奇妙无比的吻合:大地与高天正如同两片口唇贴在一起,把人的目力深深的拽过去,拽向那无边的深邃。现在,你可以看出地球是圆的,你的目光正沿着地球弧状表面延伸着,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地球背面……l米l花l书l库l ;http://www。7mihua。com

    山脉与平原在这里高度典型化了。

    牛头岭及其周围山峰还保持着远古时期地壳的喷射状,极象凝固在哪里的山头。而它们脚下的平原,则呈现出梦一般的平静。只要在牛头山顶尖处搁一个石砾,它就会顺着山脊往下滚,沿途上千公里都不会遇阻,一直滚到海边。这就是山脉和平原。

    仔细考察一下山脉在何处中止,以及平原在何处开始,是很惊人的。

    牛头岭宛如壁立,断刃千尺,山体和平原几乎形成一个直角。在底部,山脚刚刚触土的一刹那,山便断然消失,在地心深处形成山根,牛头岭象棵巨树笔直地戳立与此。在它的顶部,仙弈亭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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